颜倾点点头,咳了一下,嘴角又渗出血丝…

清平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想保护的人呢,你怎么就不懂得呢?”

踱到床边,转身把带来的灸针取出,找到对应的穴位,慢慢下针“北陵王的血你试过了?”颜倾又点了点头,清平明白其中意义.

“虽然我不知道你来兰陵府还有什么其它意图,但我相信,你身上的毒对你的野心来说决对是个拖累 …

一天不解,能治住你的人就多了个丁一寒,而且你这种天生带毒的体质拖下去只能越来越差,随时都可能是最后一个日出日落的光景。

所以,这毒,你理应立刻解掉的…”

“颜倾,你考虑考虑,这毒由我来解好不好?”又对上颜倾的眼,清平一片淡然之色,却是极认真的态度.

颜倾觉得一种哽咽感已经漫溢过疼痛,让他胸腔里一阵窒息.

愤怒,抑或是失望,他也分不清是如何,困得自己的心难受.

“叶清平,你就这么喜欢陆子虞,肯为他做这么多,究竟为何?”

究竟为何?清平也不知道为何,她就是那般的不愿意亏欠宁安,不愿意伤害宁安,就算宿命在他们中间划了再深再远的沟壑,她还是固执的认为,即使我给不了你以后,至少我能成全你的从前.

于此,再难,我也会去做.

清平笑,却是有些无奈的笑“颜倾,这个世间里有很多事,是你我永远也想不清楚却不得不去做的…”

他一顿,面前的脸柔和自然却又疲倦的很,就连那清澈一片的眼也是暗藏了极深的遁惑.

有些人明明在笑,你清清楚楚地看着那笑容,却感到心底一片冰冷,捂不热,撬不开,固执的维持一个状态,持续下去,把那些冷,那些伤蔓延成一望无际的荒凉,连看得人都觉不忍,可她却能对自己如此下得了狠心…

越是笑就越是冷,越是笑便越发远,朦朦胧胧,如江上水波雾霭,缠绕缥缈,渐远渐淡,模糊不清.

颜倾定睛,微皱了眉头,似乎他不能懂得那些.可他想挽住的那抹月色,便终是下不得那手…

思了半刻,他阴阴的说“这交易我承了,我可以放过陆子虞,但不是要你解毒,我要你跟我走…

你可愿意…?”

清平又叹“你如此又是何必?”

“为心而已 …”对方的声音有些苍凉.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清平宛然,清眸灼灼生辉,风华天成.

“我知道…”颜倾伸手从胸口掏出那张纸,直递给了清平.

清平展开,一目了然,抬手,纸角燎了烛尖,火舌顺势窜了上去,转眼只剩烟灰一滩.

空旷的房间里突兀的响起一道冷凉的声音“论算计,天下没人能算得过你.颜倾,这张纸,你为今天准备多时了吧…”

颜倾目光直直,他是算计了她,所谓心甘情愿,也只是一个借口罢了。

对于想要的东西,总要用尽手段不惜一切也要拿来.

唯独这个女人,他一试再试,过手百招,未败,却也胜之鲜少.

而他能算准的并不是叶清平的人,而是她对宁安的那份执著,不愿碰坏,更不愿摧毁,如果不能选择,那么就退而求其次吧…

一念玄之又玄,静待眼前人的回答.

“难得你为我费了这么多的心,这么稀罕我.我也省些心才好。

颜宫主,这条件,我应了你…”清平的笑灿若兰婷,看不出情绪,看不出喜悲,她已把自己和别人全部隔离开来,任谁也不能走进来…

一口气溢出,疼痛又翻滚直冲心际,他阖了眼,感觉倦得很.

“最难算的莫过于人心,清平,这一点,你我都懂…”

清平的手缓缓覆在颜倾的眼睛上,一如从前的那也夜晚,他安慰她那样,丝丝凉凉的柔滑,那声音仿佛来自开天辟地的那个时候一样悠远“因为懂得,所以才悲哀…”

离了宁安,谁都是一样,温暖自己的不过只有自己而已。

人生苦短,不过几十载春秋,放准自己的姿态,一生也就不过如此罢了…

丁一寒辗转来到凝彩苑的院落,苑里面早已亮如白昼,守卫的人把房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眼睛望向那边,眼光淡如烟霭,这样一来颜倾也莫想靠近一步.

颜倾体内的毒并未清除,不过一味药而已就已让他毒发,难道那叶清平并非生引?

不然这些时日他怎能还不解毒?

他有些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思路,再瞥一眼,转身离去.

共执手已成伤

颜倾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刚睁了眼睛便看见清平一身艳红衣裳坐在桌边,巧笑明眸的看着他.

“睡得可好?”颜倾看着自己身上的被子,一梗,有股暖流冲进心里…

那么多年,自从娘过世以后,再没有人给他掖被子,坐等他醒来。

过了太久,久到陌生的如同前世的记忆一样,突然就有这么个人不停的做着相同的事,即便再心如枯井的人也会为之感动.

她说过的“越是漂亮的东西才越危险…”那时是像极了娘的表情,她们都会那样的笑,云淡风轻,事不关己,仿佛中了一品红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似的,谁也带不走,谁也留不住.

“相思不若常在,暖情自留人心,你要懂,所以不必忧伤…”

这是娘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他一直不能懂得,为何相思不会常在,又为何人不在了还有暖情留在人心,直到遇见清平,他才懂得,原来,记忆终于是强大过一切的,无论宁安生死,他都不会让清平忘记曾经的那些.

这是自己倾己一生也无法改变和替代的,不是人选择坚如磐石的记忆,而是爱选择了这记忆,注定无法转移无法改变。

这世上真有珠玉在前这么一说,他赢不过他们之间的过往却能赢得未来岁月的相守.

颜倾突然便觉得,人不分地位高低,不论出身贫贱,不比谦和高傲,在感情面前,能给的总是要给的彻底,不能给的也愿能执念此生.

这道坎,谁都过不去,自己也不例外.

“你的胳膊…”一开口,声音沙哑之极,疼痛似乎好了一些,只是还有些无力.

“那只是小事,不必挂心,倒是你,起来吃点东西吧…”清平小心的把一碗白粥端到床边.素手执汤匙,舀一勺,轻轻吹了吹,送到他跟前。

“这皇宫定有你的眼线,让我来联系他们,你先出去,我还有些事情要办…”

颜倾闻言又皱了眉“不是答应跟我回去的吗?”

清平嫣然一笑“粥凉了…”手更进一步,颜倾开口吞了那勺白粥.

“颜倾,你知道我为何会应了你的约吗?”

轻轻的又舀一勺,莹白的手指,在阳光下泛出光泽,纤细,姿态美好.

“我与宁安再也回不去从前了,这点,我比你更清楚.

不管当初背叛的是谁,受害的是谁,如今,那些人都已不再,我们自然要为着他们来背这一世的情仇.

这世间不论厚薄,但却公平.我和他,只能走到这一步。

可偏偏上天给了我们十年的时间来彼此信任,彼此依赖,如同血亲般的连在一起,我曾发誓帮他解毒,帮他还愿,这终究是我和我娘亏欠陆家的。

你说,如果不能改变就不要去沾,只管往前看就好,可你又如何知道,对于一个互为血肉的人谈何容易?”

清平的脸始终淡然平静,眼里清清澈澈的无波无澜,比洗净铅尘更纯净,仿佛没有任何事能让她的眉梢染上愁烟.可又觉得那浩淼的沉静并不纯粹,看得到又猜不透…

“所以,这件事,我一定要做,任谁也不能拦着.

你若想我定定心心的过了下半辈子,便不要违背我的意愿…

就算昨天我并没有烧毁你手里的那份书信,我依然不会让你漏了陆子虞的身份,你的算计里可否有靖乾这一份我不清楚,不过,要是下手,我会比你更立竿见影…”

眸子里起了笑意,转眼一片云海里便铺了漫天的异彩神光,再不是清澈,而是真实绚烂的灼灼摄目,绝代风华,绰约绝伦.

“一个人,只要她想舍,就没有什么是舍不出去的…”

颜倾一双眼黑不见底,深广无垠.他懂她的意思,不是威胁,而是赤裸裸的坦诚了她的意图,直接到残忍…

一片深藏的无底洞对上漫天的绚烂姹然,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的的眼色,波潮暗涌,面对面的两个人各怀心思.

“你轻吹它,自会有人来接应…”清平从颜倾手里接过一根短小的细竹筒,轻轻一笑,抬身往门外走.

天色早已大亮,门一开,阳光铺天盖地的射进来,投在艳红衣裳的女子身上,灿烂异常.

颜倾深深地望了一眼,欣赏抑或无奈,复杂得很,一声叹息,复又阖上眼.

遣走护院的那些人,清平吹响了那根竹筒,不过眨眼的功夫,黑衣人身形乍现.

“好个利落,颜倾果然调教有方…”

黑衣男子面对面打量眼前的负手而立的女子,红袍,束发,皮肤很白,五官精致,尤是那一双眼添彩许多,天下竟有如此美丽之极的一双眼,形容它风姿绰约,绝色无双都毫不为过.脸上的笑,淡的稍有察觉,仔细看更像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姑娘怎么会有宫主的雪砂?”黑衣人有些不能理解…

清平笑呵呵的答“如若不是他给的,天下还会有谁能从他手里夺到东西?你随我来,外面说话终究不方便 …”

黑衣人懂得雪砂对于颜倾来说本就是不离身的东西,东西在,说明人也在此处,打消了心理的念头,跟着清平进了屋子…

两人嘀咕了一会儿,黑衣人扶起颜倾准备离开.

“颜倾,你回去要尽快服缓解药,好生在兰陵府修养…最近不要再出来了,不要再被丁一寒捉到现行才是…”颜倾面上一凛,飘过些许不自然的神情.

冷言“雪砂放在你身上,有事便用它召唤炎行宫的人.见它如见我,你放心用…”清平笑着把玩那短小的竹筒“可真是个好东西…你为何这么稀罕它?”

“那是我娘的遗物…”颜倾语毕,往门外走。末了又添一句“陈立藩的根不在这里,你该尽快回去,…”

说完跟黑衣人出了门…

颜倾走后清平在屋子把玩了雪砂许久,竹筒上面已经有了摩擦痕迹,一些竹子的纹路早已模糊不清.

果然,只要是人都会有死穴,天底下没有真正冷血无情的人,只有把自己疏离在外的人,如果他不愿意让你看得懂,你便永远不会看得懂,一旦让你看懂了,那么,想翻覆就太容易了…

“清平郡主,皇上口谕,传你觐见…”门外的梁公公的声音打断了清平的游思.她定了定神,把东西放进胸口的口袋里。

推了门,负手走了出去…

御书房

景德帝一身明皇龙袍坐在案前正批阅奏折,梁纪推门而入,身后还跟了一个红衣女子.

“皇上…”景德帝抬头,定睛一看,来人是清平,不禁笑由心生,容光焕发.

“清平啊,昨晚睡得还习惯吗?”

“嗯,多谢皇上关心,睡得很好…”清平有礼.

“来,快别那么拘束,你跟朕坐着聊…”皇上居上位,清平居侧位.

“只从你娘走了之后,朕找了她十数年,竟一点消息也无.你娘带着你到底去了何处?”

“去了圣山,那里非中原之地,偏僻荒凉,皇帝自然找不到了…”

皇帝皱了眉 ,点点头,又问“你娘为何这么多年连一点消息都传回来?

她…是为了你父亲?”这句话皇帝问的极其犹豫不决,很想知道原因却又怕听到失望的答案.

清平敛了笑,黯然道“娘从不跟我说,她很少说话,总是愁容满面的样子,我只记得我还年少的时候她在梦里突然惊醒跟我说的一句话…”

“她怎么说?”

“一错再错,忍痛易,释怀难,枯荣几夕,故人早去,空留罪,坐等万年…”清平一字一句道,不着痕迹的暗伤.宁安就是这般根深蒂固的深入她的心,扯到哪里,那里都是疼…

“早知后来,又何必当初.她就是太过重感情,那哪里是她的罪过,她又何须为此背了孽,死都不静心…”皇帝怅然,几欲痛心疾首.

“皇上,当年,我娘到底为何非离了兰陵府不可?您可不可以真实的告诉我?以后我可以在坟前跟她交待一番…”

一声叹息,沉重又苍老,他并不愿翻开过往的那些种种,也许是无法面对,也许是利于自保.

眼睛对上清平的,又是另一番光景,一样的一双眼,同样的绝代无伦同样的独一无二,又让他没有办法拒绝…

“都在这一个情字上打转,若没有陆家灭族便不会生恨,若不为一己私利就不会有绝望,若不是爱得太深又怎么会念念不忘这么多年,若不是造化弄人又怎么会生死两相隔.

这一圈圈的绕,到底谁才是对谁才是错,又怎么能说的清楚…

清平啊,这一切,爱的恨的,对的错的,生的死的,你道是谁能分得清,谁能理的清啊?

不过是自愿自发的安慰了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清平一愣,这一团乱,其中的纠葛,到底能否说得清楚?

谁爱谁,谁亏欠谁,谁找了谁,谁恨了谁,谁成全了谁,最后又有谁来了结谁?

突然间清平觉得再不想去追根溯源当年的细枝末节,因为那早已没有丝毫的意义。

如果她已经知道娘为了什么而走,知道自己与宁安之间那跨不过的沟壑,其他人的种种便一点价值也没有。

她淡淡的开口“皇上,我娘除了提到你,还提到过另一个人…她希望如果有一天我见到他,那必要问一句话”

“问谁?是哪一句话?”

“镇远将军,陈立藩…

她要我问他,当年的一纸信,毁了忠良,可曾有过良心不安?”清平伸手,递过一封信…

外面阳光正好,可对面而坐的两个人都是心里一片冰凉。

我们毕竟不是圣人,就算那些身不由己可以体谅,却永远没有办法得到原谅…

她心为谁

景德帝不解,竟能从叶婉清那里得到镇远将军的消息.

当年本是打算把让她被陆家认了去,也好名正言顺的以将军义妹的身份嫁入兰陵府,可谁知道后来竟然是那样一个结果。好不容易保她瞥清关系,她竟不留一书,消失无踪…

如今才知道个原委,那封当年的密函真真切切在他的手里,一切便清晰起来。

他不是不知道后宫本就是个朝廷势力的缩影,当年兰妃父兄勾结白明教,皇帝便懂得,宠极盛,野心昌,给得多了,终究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念在兰妃的夫妻之情,处死父兄,留下其余女眷的性命的.却不想再得到消息已是满门抄斩的结果,皇上大怒,下令查办,还未等查出个水落石出,又冒出陆括与兰家逆谋之事牵扯不清,事实俱在,皇帝一道谕旨,便满门抄斩,株连九族,那件事也随之不了了之…

这么多年过去,一纸书信把当年的全部都推翻,不禁也惊了他一身的汗…

“皇上,自古,居高者,独领十之八九,如今,守北疆保平安的就只有陈立藩一人.

久离中原,难免会有天高皇帝远的恃傲,人心叵测,手中的生死大权握久了,也就不想轻易放掉了.

自古就有分封立藩之祸患,互为血脉尚且如此, 何况是他人…

统领军管十几年下来,低下的士兵听命的早已是他,只要他有了二心,光凭上陵那几十万家养恐怕抵挡不住身经百战的边防战士,这还不算糟,若是勾结了外敌,北疆溃败,那可是想都不敢想的结局…”皇帝心里不断反复着清平临走时的那几句话,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陆家早被灭了九族,一人不剩,如今我再为他们翻起那段往事就太没意义了,至于我能说这些,无外乎是个人之见,我不待见他,却也不管我太多事。

不过,皇上跟我之间是更近些的,有些话,知道了还是要说的…”

皇帝揉了揉眉心,觉得身心很疲倦.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想来陈立藩还是有些用处,也不见有不妥之处,所以也没动他.

如今,当年的密函再见天日,想让自己不再多想,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