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大寿赶紧的把小福禄这孩子带到皇帝跟前,小福禄望着一身华服的贵人儿,傻眼道:“东南哥?”

皇帝轻笑了一下,海大寿那头一掌轻轻拍了这小家伙的脑袋一记:“你这个傻小子,哥哥是胡乱认得嚒?还不赶紧给陛下磕头。”

“陛下?”小福禄怔楞的跪在那里,吮了记快要淌下来的鼻涕。

皇帝眉毛一抬,半蹲下来,一手搁在腿上,对小福禄道:“把你送到这儿来是为的什么可还记得?朕要你以后好好地侍奉这位娘娘,哄娘娘高兴,假若当差当得好,朕以后重重有赏,记清楚了嚒?”

小福禄一个激灵,猛的将头一磕到底,稚嫩的童音脆生生道:“记得!小福禄谢过皇帝陛下,小福禄以后每天都哄娘娘高兴。”

皇帝挽了下袖子,道:“走吧。”

“是。”海大寿躬身,随即在前头引路,吆喝道,“摆驾兰林殿。”

蕊乔带着木槿和铃兰在他身后缓缓蹲下:“臣妾恭送陛下。”

皇帝只微微侧脸,并没有回头。

第十八章

随后一连数日,皇帝都在不同的后宫嫔妃那里过夜。|

先是去了兰林殿昭幸钟昭仪,跟着又去找了赵美人,再后天和德妃一起用晚膳,大大后天约了淑妃一起逛御花园,同行途中,还遇见了外出赏花的贤妃,便干脆在御花园的清风荷池旁摆了棋盘,左拥右抱的不亦乐乎。

这些消息无一不是从小福禄嘴里挖出来的,他奉了两位姑姑木槿和铃兰的命令,整天在外溜达,如今他已是正儿八经的合欢殿的人了,可以四处去走动了,再加上他又是个小孩子,宫里的大人门便也不防他,什么都在他跟前说,想着他一个孩子总是听不懂。

然则他虽懵懂,却晓得有样学样,但凡是听到了什么稀奇的事儿或者是和合欢殿有关的,事无巨细,通通回来向两位姑姑禀告,眼下小福禄将打听来的皇帝行踪说与二人听,难免叫她们心里不自在。想着上回万岁爷在合欢殿与蕊乔关起门来一天一夜黏糊的雷都劈不开,怎么转眼间就甘霖遍布阖宫了?!真真是天子无情。或者说最是多情,因着多情也就显得无情了。

铃兰感慨道:“原先听讲宫女子出去以后多半能嫁一个得意的女婿,可在宫里这些年,看透了人情世故,倒也觉得,不求什么富贵人家,能找到个真心待我好的,知冷热的人常伴身侧才是正经。”

木槿认同的点头:“是这个话。”

她正打络子,这几日蕊乔发动合欢殿的一众女眷共同做女工,其实宫里的女子闲下来本就无趣,除却能绣一点儿针线活以外,也没什么太大的乐子。

于是就有宫女干脆从尚衣局那里或者是自己的主子处顺一点儿剩余的衣料来,做了绣品之后,交给能出宫去办事的太监,让他们专程卖到城中的绣房去换钱,回来后五五分账。亦有像前几年那样的,兵兵荒马乱的战场上,士兵们衣物不及缝补,便由后廷的宫女们帮着做针线活,其中有一个宫女很是同情战场上的士兵,想到他们最终的下场大抵都是马革裹尸,而她身为后廷的一员,茫茫虚无的人生,也不知何时才能出这宫墙,当即起了一些同病相怜之意,便在其中一件冬衣棉袍里塞了一块锦帕,绣了诸如其下几句:不爱宫墙柳,只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无从去,住也如何住。若得江上泛扁舟,妾愿随君往。

谁知得了那份冬衣的士兵尽管在战场上九死一生,甚至被人正面割了一刀,却没有死,只是划破了衣裳,以至于胸前衣缝里的锦帕掉了出来,而后战事平定,该名士兵回到京中述职,便在兵部谋了一份差事,安定下来。

等到五爷御极,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大赦天下,包括从宫里放出去一批宫女,允许她们自行婚配。可巧的是,那名宫女声名一直不错,出去之后辗转经由人介绍,便与那名官员成了亲。有一日酒足饭饱之后,丈夫提及此事,言道:“当年命悬一线之时,本以为必定魂归九天,结果竟活了下来,想来正是这帕子冥冥中佑我,始终觉得有了它之后,运气就变好了。”妻子闻言本有些醋意,可待接过一看,竟落下泪来,丈夫不解问何故,妻子说:“当日在宫阙之中,未曾想着有朝一日还能出去,更未能想到得嫁如意郎君,如此绣帕,不过是聊以慰藉罢了。许多女子都是一般的行径,却只有郎君不但活着回来了,还拿到了妾身当年所绣之物,如今这帕子再回到自己手里,妾一时情难自禁,略有些感伤。”丈夫道:“感伤作甚!既本就是你之物,可见你我冥冥之中是天赐的姻缘,当要欣喜才是。”

这一段奇闻轶事后来便渐渐传开,一时间成为佳话,引得众人效仿,其中又以宫女尤甚。

特别是御花园水利畅通,一年四季充沛不歇,宫女们便喜欢捡了地上落下的红叶于其上题诗,然后丢进湖里,期盼树叶能顺流而下,淌出宫门去,最后汇聚到护城河里,那里是许多才子文人聚集的地方,便盼着他朝出宫,也能成就一段佳缘。

由此,世人便将宫女们在红叶上所题的诗词统称为‘红叶诗’,倒也确有几分风雅美意。

这是人人心知肚明又隐秘不宣的事,就如同对食一般,上头的主子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倘若写这红叶诗或者绣这芳心寂寞的绢帕之人那么巧刚好已贵为后宫妃嫔的其中一位,那自然又另当别论了。

赵美人忖了数日都没能找到对付蕊乔的法子,蕊乔在宫中行走多年,凡事不出头,嘴甜,又懂得和稀泥,诸多事上都是做的滴水不漏,最是会明哲保身,就譬如说那日皇帝从合欢殿出来去了钟昭仪处,接着又再造访了赵美人,看起来是福泽同被,实际上明眼人心里都清楚地很,这是在给蕊乔打掩护来着,怕她一枝独秀,太过显眼,届时木秀于林,她赵美人还没来得及出手,倒叫旁人抢了先去。

其实凡事必有一动一静,大多数人为求一个太平清净,都宁肯退一步海阔天空,好像德淑贤三妃都作壁上观,无非是因为她们已经身居高位,再争也不会和蕊乔一般见识,要拼也是为了皇后的头衔。更何况依赵美人之见,那三人之中指不定还有人挺安于现状,毕竟三人之局最难破,如同一个三角,看起来不够圆润,却是这世上最牢固最稳定的,要打破她们三人之间的平衡很难,所以她们没有贸贸然朝皇后下手,皇后也没有朝她们下手,表面上看是一团和气;她们更没有蠢到自己窝里斗,日子便一天天过了下去,只等那有缺口来临的一天便是。但她赵美人却不同,她品阶低,又没有孩子,饶是她空有一国公主的头衔,到了这大覃的后廷也一样无用,不能呼风唤雨,因此相对于静观事态发展来说,她更倾向于主动出击。所谓不破不立,总得有人先来打开局面,那就由她来做这个引头人好了,只不过常言道‘枪打出头鸟’,她既要做这个引头人,就得防着引火烧身,她需要一个战友,她也没有别的选择,只有一个钟昭仪而已。一是她不得帝王之爱,二是她娘家人微言轻,无权无势,在这后廷里只得依附于自己。同样于钟昭仪而言,选择和赵美人合作也是她唯一的出路。

那一日,天朗气清,流云翩跹,顺着被风吹起的柳絮举头望去,入目皆是碧海的蓝。

蕊乔身着一袭丁香色结成茧绸裁制成的曳地长裙,手挽如意流苏烟拢纱,一大早便前往永寿宫给太后请安了。

要知道结成茧绸是一款历史十分悠久的布料,因纺线须悉心织成,即使能工巧匠,不眠不休之下也要六个月才能制成一反绸布。再者,这原本并非大覃的工艺,而由是仙罗的发展的,自从陛下开放海禁,仙罗的使者每年才得以乘坐七桅的帆船涉江而来,携带着大量的珍宝以及数量有限的结成茧绸来上贡,别说外间买不到,有价无市,就连宫中,统共也才几匹,可见其稀有珍贵。

赵美人曾在高绥国皇后的身上见过,因而才认得,否则只怕是要给蕊乔骗了,以为她身上的这件只不过是普通的锦衣华服,仅仅是在表面上涂抹了蜡,反复刷浆至颜色沉淀为止,好让衣裳垂坠细滑,光泽沉雅。且蕊乔刻意不张扬,只是在细节上下了功夫,于肩膀处和腰间及裙摆尾部都绣了蝴蝶,走起路来显得轻盈可爱,鸢色的细腰带上用白胡粉点缀出一朵朵山樱,娇俏可人。既维护了皇室的颜面,又不至于夺她人的风采。赵美人想,确实是个厉害的丫头,懂得藏拙,一点儿不显山露水,同时也看穿了陛下对她的宠爱,怕是后廷之内,无人能及。

虽则太后以为蕊乔有孕,免去了她的朝会,但蕊乔隔三差五的还是出席一次,今次更是领着木槿和铃兰跟在后头携了几屉的绣品,向太后道:“臣妾近日在殿内无事,便与侍女们一起做起女工,如今成品出来,第一时间就想要献给太后和诸位姐姐们,希望母后和诸位姐姐不要嫌弃我们的手艺才好。”

太后道:“唉,你这是做什么,让你好好地将养着,这些东西由得你手下的侍女去捣腾便是。”

蕊乔笑着上前,从翡翠匣中抽出一根金钗,递到太后跟前道:“其他东西尚可借由他人之手,可这如意钗却是媳妇的一点心意,昔日掌珍姑姑传授的点翠技艺,旁的人不会,媳妇这便是献丑了,还请母后不要见怪,笑纳了吧。”

太后微笑着用手抚摸这做成如意状的金簪,赞赏道:“确实好手艺,哀家瞧着好生欢喜,芬箬,这就替哀家簪上试试。”

言毕,芬箬便拿来一面镜子,替太后装扮起来。

跟着蕊乔又给德妃送了一挂蒲团的套子,是用金丝绞着红线绣成的卍,因为德妃常年吃斋念佛,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德妃起身接过,谢道:“妹妹有心了。”

蕊乔微笑蹲身一福,又转向淑妃,送的是青蓝绉绸腰带,另附一根香色龟甲文编绳。

淑妃惊诧道:“这可是传说中青蓝竹?”

蕊乔笑答:“回姐姐的话,正是呢。知道姐姐喜欢竹子,便以这最接近墨竹色彩贴花绘制。”

淑妃道:“妹妹可真是有心了,听说这青蓝竹的材料得在去年中秋就备下了,将青茅叶煎出汁水,摆入棉线浸泡一晚,然后晒干,如此这般的工序得须来回重复上二十至五十次,最后再用山茶和杨桐的灰水浸染才得以完事。我自己尚且懒得去绘制这些呢,倒叫妹妹劳心劳力,姐姐真不知道当送什么回礼给你才好。”

“哪里的话。”蕊乔道,“姐姐喜欢便好,若是真想回礼,妹妹爱吃梅花糕,以后还请姐姐给多备一些便是。”

淑妃点头,安然受之。

接着便轮到贤妃,一双茜素青底兰花软缎绣鞋,贤妃心喜之,握着不肯撒手。

最后才是钟昭仪和赵美人,蕊乔毕恭毕敬道:“不知昭仪姐姐和沉月姐姐各自喜欢的什么,蕊乔便自作主张,替姐姐们备了一方酡颜的百花玲珑袖帕和一面抽纱绣百合的绫绢扇,希望两位姐姐千万勿要见怪。”

钟昭仪对蕊乔道:“妹妹有心了,我们欢喜都来不及,岂能见怪!”跟着又转过头去向赵美人谦让道:“不如由妹妹你先选吧。”

赵美人笑道:“那怎么好意思,不过既然是姐姐的美意,那妹妹就却之不恭了。”说着,伸手去翻那两样小玩意,不停的拨弄,最后摸到那方绢帕时,撑起来看了又看,对钟昭仪道,“咦,姐姐,嫔妾怎么瞧着这绢帕如此的眼熟,似乎是在何处见过呢……”

钟昭仪垂着头,样子有些惶恐,抿着唇抬头望了蕊乔一眼,复又低下头去,细声道:“或许是吧。”

“是吧?我没记错吧?似乎是呢!”赵美人又拿起那把扇子挥了挥,在殿中走了一圈道,“啊!我想起来了,陛下身上可不就戴着这么一方帕子嘛,原来是妹妹的手艺。”

蕊乔的眉头动了一下,眼尾不经意扫了一眼钟昭仪,只见她愣愣的望着赵美人,像是在等对方的指令。

果然,下一刻,赵美人上前道:“姐姐,我记得进来之前,似乎瞧见吏部的某位……好像是什么张大人正在殿外跪着求见太后呢。”

钟昭仪吞了吞口水,向太后道:“母后,媳妇的父亲与吏部的张大人颇有些交情,前几日听闻吏部有一名官员正在这一方帕子的主人,说是定情信物,百般寻找无果之下,怀疑是宫中的女子所绣,嫔妾瞧着,倒与如妹妹送的这方百花玲珑帕极为相似。”

“哦?”太后睨了她一眼,淡淡道,“吏部的官员不去未央宫跪着,倒来哀家的永寿宫求见,还真是有意思。”说着,向芬箬招手,“你去招呼皇帝一声,就说他漏个了人在哀家这儿。”

“是。”芬箬躬身,领命出去了。

走过蕊乔身边的时候,偷偷望了她一眼,只见她好整以暇的坐着,啜了口茶,面不改色。

第十九章

皇帝下了早朝以后就在御花园大摆筵席,为的是今次西南边境的仙罗内乱得以平定,继续和大覃实行友邦交好之谊。|

由此,往日里自未央宫向后的后廷内院‘外男不得入内’的规矩便打破了,凡七品以上的官员皆可列席,颇有点普天同庆的意思。

只是照海大寿的眼光来看,皇帝表面上是为仙罗之事宴请百官,实则为如贵人怀有龙嗣一事高兴才是真,奈何不能轻易言明,否则显得如贵人荣宠太过。

谁知百官人数众多,即便是广袤如御花园,也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整的人声鼎沸,而官员的座位按照品阶排序自上而下,那姓张的小吏不过一区区无名小卒,自然只能远远地坐着,谁也没留心他,才得以教他滑脚溜去了永寿宫。

芬箬去请陛下的时候,皇帝正有些微醺,听了芬箬的禀报之后脸上闪过一丝戾气,旋即很快又恢复平静,举杯向天道:“诸位爱卿,朕今日不胜酒力,先行一步,诸位爱卿且各自尽兴吧。”

众臣工嘴里齐声高呼:“谢陛下隆恩。”眼底却瞧着陛下离去的步伐竟是一丝不乱,然而这不是他们该关心的事,难得在宫中饮宴,常听闻这御花园的景致是巧夺天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自然是要不醉不归的。

约莫一炷香以后,皇帝的肩舆到了永寿宫门口,皇帝冷着脸将跪在宫门口的那小吏带了进去。

绕过影壁,入了内堂,正听到蕊乔的声音,如春收的新茶般细嫩轻软道:“母亲这里的甘露汤就是好喝,改明儿请让芬箬姑姑写了方子交给底下人,也好让媳妇在自己的殿里常饮。”

太后展颐一笑,道:“这可是专程为你准备的,里头的药材都是御医们精心调制,像阿胶,党参……都是于你有益,安胎养神的上选。”

蕊乔闻言,起身盈盈拜倒:“媳妇谢过母后恩典。”

贤妃玩笑道:“就是!母后可偏心着呢,每回只有妹妹你来了咱们才有这甘露汤喝,你不来,太后就用这平常的君山银针打发了我们。”

太后道:“哪有你讲的这般!你也给哀家多喝一些,你们全都多喝一些,身子骨强健了,才好为皇家多添子嗣。”

“是,母亲。”众人皆举杯同饮,貌似一派雍雍穆穆,祥宁安和。

皇帝正于此时笑意吟吟的负手大踏步进来,一边朗声道:“饮什么好东西呢,也不能漏了朕!”

他一身的酒气,太后忙对芬箬道:“还不快给陛下备解救汤。”

芬箬向蓉馨使了个眼色,蓉馨立刻退了下去,须臾间就端上来一盏七宝嵌金盅碗,送到了皇帝手里。

皇帝稍稍抿了一口便向贤妃道:“我进来时听说你还嫌君山银针普通?那改日从朕这里搬一些云雾碧螺春去,可还满意?!”

“陛下。”贤妃娇嗔道,脸上一红,“教陛下看臣妾的笑话了。”说着,起身朝皇帝微微一福。

皇帝走过去牵了她的手道:“不必多礼,坐吧,朕老远就听见你的声音,如黄鹂婉转,像是开心得很,你开心就好。”话毕,撩开了袍子也欲向太后施礼。却被太后挡了下来,不让他跪:“咱们母子不拘这里虚礼,来吧,到哀家身边来坐着,找你来,正有件趣事要说与你听呢。”

“哦?”皇帝剑眉一挑,“朕方才见永寿宫外跪着一个人,还以为是哪个受罚的太监,走近了一瞧才知道竟是朕麾下的人,不知他怎么会趁着宴会之际偷偷跑来永寿宫这里扰了母亲您的清净。”

“哀家也是这话。”太后指着那小吏问,“扰了哀家的清净倒是无妨,可哀家这里坐的都是后宫诸位妃嫔,被人传出去知晓了岂不是笑话!”说着,凤眸一眯,冷冷睇着堂下瑟瑟发抖的张姓小吏,“你可知罪吗?”

“下官知罪,下官惶恐。”张姓小吏头也不敢抬。

太后嗤之以鼻:“哀家看你是既不知罪,也不惶恐,若是知罪的怎还敢擅自到永寿宫来?!”说着,太后不由轻笑出声,“如此一想,哀家又觉得,你想必是有急事又是要事,那你到是说与哀家听听,你姓谁名谁,哪个司上的,为何事而来?”

那小吏之前还慑于太后的威势,此刻一双眼却只顾着痴痴地望着蕊乔,半晌才收回视线,定了定神道:“回,回禀太后,下官乃是吏部的司勋主事,承蒙陛下隆恩,刚刚到任不久。”

太后冷笑道:“司勋主事不过从六品,一个如此小官,既知道蒙陛下隆恩,又刚到任不久,凳子还没做热,就敢擅闯哀家的永寿宫了?说!到底所为何事!”

张姓小吏抿了抿唇,又转头望了一眼蕊乔道:“此事……此事说来……”他似有难言之隐,几番犹豫之下,竟梗着脖子决然道:“不,下官此次前来只是祝祷太后千岁,福缘绵长,别无他事。”

太后‘嗤’的一笑:“怎么?你有胆来了又没胆说了?还是你如今想要保全谁?”说着,太后睨了一眼蕊乔,只是蕊乔还是如先前那般,一副置身事外,波澜不惊的样子。

倒是钟昭仪紧张的咬着下唇,如临大敌般,又看赵美人,死死的盯着那小吏,恨不得掰开他的嘴。

向来寡言少语的德妃此时抿了口茶汤开口道:“有意思,太后坐下可真是众生相皆露。依着媳妇的意思,母亲您不如适当的使一些法子,或许这人才能说出实话来。”

太后一手摸了摸发尾那如意金簪,意味深长笑道:“是了,皇后治下向来太过宽厚,以至于所有人都目无尊卑,以为哀家这永寿宫可以随意出入,来人呐——!”

说话间,那小吏突然扑通一声将头磕下,铿锵有力,颤声道:“太后息怒,太后息怒,下官此次前来确有一事,乃是下官数年来一直在寻访一人,兜兜转转,直到近日上任才有了一些眉目,然而此番却知晓那人早已嫁做人妇,非但如此,还过的很好。如此一来,下官已别无他想,只求她能在太后和陛下的庇荫下福禄安康,于愿足矣。”

“哦?”太后道,“照你这样说,你还是个痴情种子,且你要找的人正在后宫里是吗?那你倒是同哀家说说,你可有什么线索?”

张司勋缓缓道:“那人……那人曾经绣过一方帕子,折角处有一朵兰花。”说着,从心口掏出那块帕子,小心翼翼的展开,如视珍宝一般,依依不舍的在掌心里望了良久后才向太后呈过去道,“请太后您过目。”

芬箬接过去只扫了一眼,便放下心来,笃定的交给太后。

太后看过紧接着又交给皇帝,皇帝又传给了德妃,贤妃和淑妃,淑妃微笑着递给蕊乔,蕊乔不仅看了,还用手抚了一把轻轻叹息一声才交给对面的钟昭仪,钟昭仪却如同避嫌似的望都不敢望一眼,径直丢给了赵美人。

赵美人甚是仔细的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道:“哟,这可不是如妹妹的针脚嘛……”

她说的得意,摇头晃脑的,像是终于见到了猎物的豺狼虎豹。

蕊乔没说什么,只冲她微微一笑。

太后和皇帝皆不语,态度有些晦暗,赵美人不禁皱了下眉头,钟昭仪也不知这戏该如何演下去,和赵美人对视一眼,赵美人厉声向那小吏道:“说,你留着如贵人的帕子作甚!你藏得什么居心!”

“下官……下官……”张司勋张口结舌的答不上来。

片刻,蓦地转过身去,膝行到蕊乔跟前,饱含热泪道:“得知娘娘安好,下官心喜之,从此以后,下官会日日夜夜替娘娘祷祝,祝娘娘母子平安,圣眷优渥。”

望着唱作俱佳的张司勋,蕊乔竟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指了指对面篮子里之前献给赵美人和钟昭仪的绢帕,扇子道:“张大人先别急着认人,本宫看你还是先到那里头去对一对针迹,看你身上这方帕子和我合欢殿出来的绣品是否如出一辙再说也未迟。更何况,本宫身居内廷,与大人素未谋面,听大人方才言语,也是刚回京述职,怎能在一进永寿宫的第一时间就认出本宫是你要找的人?说来还真是难得!本宫未曾想到,本宫的声名竟是远播至此?!”

一席话处处婉转,却是已将整件事条分缕析,暗示张司勋乃是受人指使,张司勋也没料到蕊乔如此伶牙俐齿,被反将一军,一时间愣在那里竟不知道怎么言语,蕊乔用袖子掩嘴咯咯笑了起来,回头对德妃娘娘道:“娘娘说的有理,太后坐下还当真是众生相毕露,有意思的很。我今日也算是见着了。”

站在蕊乔身后的铃兰和木槿鄙夷的望着张司勋,轻轻的‘呸’了一口。

铃兰尤其郁闷,撇过头去不看这厮。

张司勋尴尬异常,只得呐呐道:“是。”跟着走向钟昭仪和赵美人面前摆放的黑漆飞檐翘几,拿出里面的绢帕和扇子一一看了起来。

第二十章

太后的乌檀木雕镂芙蓉花软榻搭手上有一只九瓣莲的铜质更漏,里头的泥沙此刻正哗哗的向下滴着,不知是否众人的错觉,恍惚依稀以为那时间停了,亦或是走的慢了,皆屏息观望,明明只消眨眼的功夫,竟像是过去了许久。|那张司勋便是于此期间看过了盘中的绢帕和扇子,接着出人意料的红了眼眶,情难自禁的吟哦道:“万两黄金容易得,痴心一个也难求。”——正是方才呈给太后的那方帕子上的原话,跟着张司勋扑通一声跪倒在蕊乔跟前,磕了个响头道:“臣斗胆无状,敢问娘娘闺名中可有一个‘蕊’字?”

蕊乔耐着性子与之周旋,冷冷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赵美人‘嘁’的一笑:“姐姐何必顾左右而言他!直接回了他便是,难不成还当真是心中有鬼?”

蕊乔仅仅抬眸觑了一眼赵美人,无视之。

那张司勋形状做作,干脆涕泪直下道:“既是如此,臣祝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福绥绵长,凤体安康。”

说完,一并将脑袋上的砗磲顶戴取了下来,摆在地上,对皇帝叩首道:“臣请皇上降罪,臣该死。”

“确实该死。”蕊乔干笑着说,一手搭在花梨木的扶臂上,一边以手支颐,“怎么,张大人看完那帕子之后,还一意认定那帕子是属于本宫的?要知道污蔑本宫可是死罪。而今本宫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可是不改了吗?”

张司勋闻言,手指几不可见的抖了一抖,而后又挺直了背脊道:“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下官有罪,甘愿伏死。请皇上成全。”

蕊乔既是再好的脾气,到了此处也难免微有薄怒,玉手‘啪’的一声拍在扶臂上,叱道:“混账东西!”

淑妃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接着蕊乔的话头,反唇相讥道:“敢问张大人,您的推断可是帕角那朵兰花?”

张司勋略一沉吟道:“是。”

“既是如此。”淑妃笑了起来,“请恕本宫也有个疑问,素来本宫喜爱梅兰竹菊四君子是阖宫出了名的,怎么帕角绣一朵兰花,大人没想着会是本宫,却能一下子想到如贵人呢?还知道如贵人的名字里有个‘蕊’字!”

“那是如贵人自己告诉在下的。”张司勋不卑不亢道。

蕊乔接口道:“阁下之意也就是说本宫之前与你私相授受,暗通款曲了是吗?”“张大人可是这个意思?”蕊乔压着脾气道。

张司勋抖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兴许是心虚,他不怕另外几个宫妃,唯独对这个如贵人心存几分忌惮,轻声嘀咕了一句:“下官不敢。”

赵美人见张司勋气势稍弱,忙添薪加柴,媚眼瞥向淑妃幽幽道:“既然万岁爷在这里,自然一切有爷们儿定夺,淑妃姐姐又何必强要出头?难不成,是拿了人家的东西便于此处相帮回馈吗?”话毕,手绢掖着嘴角,嗤嗤笑了起来,模样煞是惹人厌恶。

淑妃自不理她,而是向太后道:“母后,媳妇只是觉得蹊跷,倘若此人真如他口中所言对如贵人,唔……”话到此处便不容再说下去,奈何那赵美人却不依不饶的,非要问:“淑妃姐姐说的什么意思呀,什么叫倘若张大人当真对如贵人那什么?”

淑妃咬牙望着她,心中直恨:如斯刁妇!

岂料太后笃定的开口道:“淑妃的意思哀家明白。淑妃你继续说。”

淑妃俯首温声道,“倘若真是那样,又岂会来永寿宫找人?他须知道他的出现非但不会如他口中所说的那样,令如贵人日子更好过,反而会使如贵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可见此人是受人指使的,那真是其心可诛。媳妇愚笨,母后自然早就想到了,不妨好好思量。”

太后略一颔首,对蕊乔道:“怎么样,蕊哥儿,事到如今,你可有什么要自白的嚒?”

言谈间,对蕊乔的态度依旧,并无怪罪之意,只是多了几分疏离。

蕊乔依言站起来,先朝太后福了一福,随后努着嘴对皇帝道:“皇帝哥哥还不出来说话吗?是打算一直这么冷眼旁观下去?蕊乔的生死倒是小事,陛下被人肆意玩于鼓掌之中却是大事,太后更是眼睁睁的被欺瞒。”

皇帝正喝茶,闻声不由笑了出来,结果不小心呛了一口,芬箬忙过去用帕子为他掖了掖嘴角,只听皇帝含着笑意道:“朕就是想看看你能淡然到什么时候。”

蕊乔不满的半扭过身子去,颇有点和皇帝赌气的意思,小两口当着众人的面打情骂俏的闹别扭,殊无半分避讳,反而多了几分亲昵,羡煞旁人。

皇帝对着蕊乔虽是满含怜爱之意,望着她身侧的张司勋却是周身升腾起一股杀气,嘴角噙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对太后道:“母后,要想知道那帕子的主人是不是蕊乔很简单,拿朕身上这件物事去比一比就知道了。”说着,解下腰间的一个香囊,递给了太后。

太后只瞧了一眼,便知针法不同,绝不是出自一人之手,但见这香囊玲珑可爱,缁色的绸布带上用缠丝金线绣着‘蝎子,毒蛇,蜈蚣,赤虎,蟾蜍’共五毒,便放在掌心中把玩。

蕊乔上前解释道:“回母后的话,这才是媳妇亲自为陛下所绣贴身之物,媳妇动手之时,陛下在一旁也见着了,只因这端阳节将至,媳妇那里的蛇虫鼠蚁渐渐多了起来,媳妇怕陛下也受到惊扰,便为陛下绣了这‘五毒俱全’的香囊,意寓‘百毒不侵’,里头用的是艾草粉磨制成的饼,既可驱虫避疫,又再配上宫里的合欢花,挡了这艾草浓烈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