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说,如贵人的孩子,朕本来还是挺期待她来到世上的,只是可惜,我大覃龙盘虎踞,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与剿灭高绥相比,朕只能选择牺牲她了,如此一想,这孩子的死倒也有价值。你说是不是,母后?”

他这番话足够冷血,足够无情,太后信也好,不信也罢,事实摆在面前,她不会太过为难蕊乔。因为皇帝知道,天下间任何一个太后都不会喜欢皇帝专宠一个女子,不管是谁都不行。

果然,太后道了声‘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哀家也管不了那么多,不过你既信誓旦旦说江山定然后继有人,你就须要应承哀家一件事。”

皇帝毕恭毕敬道:“母后的旨意,儿臣没有不遵从的。”

“那就好。”太后对于今天这一步棋走的很满意,“常人都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皇帝自登基以来就没有开旨选过秀,如此不符合祖制。今次如贵人的事虽是个意外,但皇帝膝下无子,难免遭人诟病,而今赵氏一死,披香殿空了出来,惠妃一走,惠昭宫也改成了畅音阁,皇帝不妨就趁秋狝之前把事儿给定了,不知皇帝意下如何?”

皇帝眉头一动,尽可能的不把真实想法表露在脸上,淡然道:“儿臣任凭母亲拿主意就是。”

“很好。”太后点头,“至于皇后,她人虽不在此处,但哀家会找人知会她。”说着,施施然的走到门边,正要跨出去,又踅身回来道,“只是如贵人那边,皇帝还是适时的多体恤一些吧,毕竟是为了皇帝诞育子嗣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为了这孩子,她也算是鬼门关边上走了一遭,虽则那孩子没福,但好歹她也尽了全力,而今养身体的时候,伤心自是难免,皇帝既不能时时相伴,便许她一些东西聊以慰藉吧。”

皇帝道:“那依母后的意思,儿臣当如何?”

太后轻轻的摇了摇头,要说心机,这小子比谁都精明,要说感情,这小子又比谁都凉薄,皇后只怕也是老早就看透了一切,毕竟是少年夫妻,所以才会一直呆在善和行宫,回不回来都无所谓。太后道:“哀家的意思,如贵人也是个可怜的,娘家没有个威势,便升一升她的品阶吧,好教她在宫中的日子过的顺畅一些。皇帝怎么看?”

皇帝点头道:“儿臣就依母亲的意思。”

说完,太后便走了。

不出一个时辰,圣旨便到了合欢殿,海大寿来亲传的: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傅氏蕊乔,端方识礼,贞静柔和,即日起,册封为如嫔,钦赐。

没有多余的话。

一句也没有。

木槿和小福禄等都跪着接旨,唯有蕊乔,皇帝特赦她可以卧床,她便斜躺在那里,只对海大寿勉强扯了扯嘴角,虚弱道:“谢陛下隆恩了,也多谢海公公来跑这一趟。臣妾不能起身迎旨,请公公通传,望陛下见谅。”

隔着拢月纱,海大寿道:“哪儿的话,娘娘您好自安歇着,这是陛下特别优待娘娘的,所以也谈不上什么见谅不见谅,陛下和娘娘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陛下今日是一下朝就拟了旨,可见是将娘娘您放在心尖上。眼下娘娘别的无须顾及,只要养好身体,不怕日后没得一儿半子,奴才瞧的出,娘娘是有福的,请娘娘一定要宽心。”

蕊乔淡淡一笑,客套道:“谢公公特地跑一趟。”

木槿知道是蕊乔要下逐客令了,赶忙殷勤的带海大寿去捧一簇金锞子,海大寿不肯拿,坚决道:“娘娘如此,岂不是将咱家当成了外人?”

木槿婉言道:“公公如此帮衬我们娘娘,哪里是外人,只是往后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劳烦公公您,公公若执意不收,我们以后也不好意思跟您开口是不是?”

海大寿又虚虚的推了几把,之后便把金锞子拢兜里,还顺口提了句万岁爷要开旨选秀了。

木槿心里不由替蕊乔难过了一把,却又不能说什么,送走了海大寿,只得装作若无其事的回去,并吩咐合欢殿上下一应的封锁消息,关于皇帝选秀的事谁都不许和蕊乔提,若是谁泄露了消息,直接发配去掖庭。

一时间,合欢殿每个人的嘴巴都锁得严,就连日日前来为蕊乔请脉送药的孙太医都保持缄默,绝口不提,孙太医本就不是多嘴的人,平时来都是和蕊乔说药理上的事,何时饮药,有何忌宜等等……终于有一天,替蕊乔把完脉忍不住开口劝道:“娘娘,事隔半月,其实娘娘的身子已无大碍了,但依旧羸弱不堪,与娘娘的心结有很大的关系,臣可能多嘴多事,但还是希望娘娘您勿要再在往事上流连,须知天大的病,微臣都敢给娘娘打包票,想出解决之道来,唯独这心事,微臣着实是无能为力,眼看着娘娘日渐消瘦,岂不是白费了微臣的一番心思,也徒叫陛下伤心?”

前一段日子暑意正盛,合欢殿四处打开了窗户,眼下秋日渐进,几扇窗棂都掩了起来,唯余一扇半开半阖,有秋日独有的萧瑟意味零零星星的传了进来。

蕊乔幽幽道:“陛下也会伤心吗?”

孙太医发自肺腑道:“微臣这辈子未曾见过陛下这样伤心,娘娘况且可以哭一场,陛下九五之尊,却是不能。”说到这里打住,“微臣今日的话确实有些多余,请娘娘勿要见怪。”

蕊乔收回手,寡淡着一张脸,眸子却是温和动人:“自蕊乔身居合欢殿以来,孙太医时不时的帮衬,故而孙太医在本宫处大可以不必如此拘谨。说到这件事,本宫还要多谢孙太医,若不是太医您施以妙手,本宫的这条命只怕是要折在别人的手里。而不是如现下这般,还能弃卒保车,留下一条命来苟延残喘。”

她这话说得讥讽,不过并不是针对孙太医,而是皇帝。

孙太医岂会听不懂?但他不敢听懂,只得背起药箱,躬身道:“微臣不敢居功,微臣告退,请娘娘好生歇养。”

孙兆临走后,蕊乔独自踱到窗前,外面下起了淅沥沥的秋雨,一连数日来都是如此,雾蒙蒙灰黑的天,望不见一丝曙光,她感到一股水汽扑面而来,仿佛随时随地要将她溺毙于其中。

第五十三章

木槿一进屋便见她单衣素立,遥遥望着窗外,赤足站在二尺二寸见方的橙泥金砖上,风雨透过窗棂,在地面积起一滩水洼,她剪影如纸,稀薄的像是风一吹就要散了。乐文小说&木槿赶忙上前扶住她,好说歹说的将她劝回了榻上,跪在那里用双手捂着她的脚:“娘娘您不能再继续这么折磨自己,小产里休养本就要当心,娘娘还尽往水里踩,一双脚湿了,又被寒气入体了可怎么办?奴婢替您捂一捂。”

蕊乔拉着她的手道:“你也去歇着吧,自那日落水,你就不曾歇过,眼看着海棠都病了。”

木槿大大咧咧一笑:“奴婢不放在心上就不会病,海棠那丫头不如奴婢来的结实,这几日奴婢在她屋子里头搁了银吊筒煮药,她起来就能喝。不过海棠病中也记挂着娘娘,说要是娘娘使性子不肯喝药,那她也不喝。”

蕊乔心里暖暖的,木槿反握住她的手道:“娘娘,您别担心海棠,她喝几贴药就好了,到时候又是生龙活虎的。倒是您,大事小事凡事都往心里去,要知道人一颗心能有多大,塞满了总归要难受。所以请娘娘勿要再往事上流连了。做人总要向前看。”

木槿是最贴身的,对蕊乔的饮食起居管控的很严格,知道她每日都按时饮药,夜里虽然时常有啼哭,但是孙太医在药方里加了安神宁心的药材,已经比刚开始的几日好了很多,只是白日里醒着仍打不起精神,似乎就打算一直这么颓靡下去了。木槿想了想,又道:“娘娘,奴婢既然选择跟着您就不怕吃苦,但是娘娘您就打算这样意志消沉下去?让那真正的罪魁祸首逍遥法外?”

木槿可以感觉得到,蕊乔的身子一僵,她知道自己切中了要害,继续道:“娘娘心里怨陛下,是因为和陛下是至亲,将脾气都撒到了陛下身上,娘娘或许自己不觉得,但奴婢等都看在眼里。娘娘可还记得以前总对木槿说什么?一叶障目。娘娘眼下就是被那痛苦给蒙住了双眼,从而忘记了去追根究底,到底是谁要对小公主的死负责。这个人不是娘娘您自己,您根本无须自责。这个人也不是陛下,陛下或许是有筹谋,但陛下再万能,也不能做到万无一失。谁人使赵美人发疯,这当中的揪细,娘娘您心里清楚,但就是视而不见,娘娘您真的就打算继续这样不闻不问下去?娘娘,须知即便您蜗居于合欢殿,什么事都不做,那些人还是会找上门来的。树欲静而风不止,何不痛痛快快的有冤抱怨,有仇抱仇!如今娘娘您失子已是不争的事实,娘娘若是再一味沉寂下去,只会叫亲者痛仇者快,就说铃兰的事吧,奴婢已经向钟昭仪打听出来了,是为着之前赵美人找来的那个张司勋,此人虽则之前为赵氏走狗,但也并非大奸大恶之人,陛下将之罚去掖庭狱,也是知道他对铃兰一片痴心,让他在掖庭狱里改过自新,顺便戴罪立功,替娘娘您看顾好底下的人。陛下已是竭尽所能的在护住娘娘的周全,但万事均无绝对,只要想害人,总是防不胜防。那张司勋竟是叫人给谋害了!”

蕊乔皱起眉头:“你说什么?谁要去害他?”

赵氏都已经死了,更何况就算赵氏还在,张司勋的图谋也功亏一篑,不过一个弃卒而已,何须挂碍?

木槿道:“所以铃兰专程要去掖庭狱查个明白。”

蕊乔眯起眼:“难怪你说当日她动手的时候被那么多人撞见,合着她是故意的,要自请到掖庭狱去,方便她查事儿。”

“是。”木槿道,“奴婢已和铃兰接上头,听说张司勋被人拔了舌头,刺瞎了双眼,毒牙了喉咙,手脚也砍了,装在一个酒缸里。”

蕊乔面露不忍之色:“竟是如此残忍,效仿昔日人彘的做法。”

木槿道:“铃兰哭了好几日,也找不到办法,她虽是近了那张司勋身边,可姓张的成了这般模样,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完全没法告诉铃兰到底发生了什么。”

蕊乔长声一叹:“那幕后之人知道我这里的丫头个个都是有情有义的,因此蛇打七寸,张司勋一事只怕还有一层意思在里头,是要恫吓我身边的丫头,但凡为我卖命的,断然没有一个好下场。你得空了再去掖庭跑一趟,问铃兰那丫头,她若是狠得下心的,就给张司勋一个痛快,让他干脆的上路,省的在这世上多挨一天,就多受一天的苦。”

“奴婢也是这么想的。”木槿望着蕊乔的神情,庆幸她无论如何,还是顾念她们几个的,因此眼睛一红,哽咽道,“娘娘肩上的担子重,木槿都知道,木槿能做的也就是为娘娘分着点儿,因此娘娘若是还像今日这般自残消沉下去,木槿也不知道未来的路该往哪里去了。”

蕊乔阖眸苦笑道:“本宫何尝不知道要振作?只是这儿——!”她指着心口,“这儿疼的厉害,本宫想忘的时候这里就发作,像有一团阴柔的小火苗,在身体里窜,烧的五脏六腑都疼。本宫少年失怙你不是不知道,到了今日好不容易能有个孩子,却憋死在娘胎里头,你让本宫怎么不恨!”说着,蕊乔大力的喘了几口气,她心痛的毛病又犯了,是自小产后才有的。木槿忙伸手替她抚了抚胸口道,“娘娘莫急,奴婢都明白。”

“替本宫将太医送来的那颗保心丸拿来。”蕊乔吩咐。

木槿打开漆色的珍珑匣子,递给蕊乔道:“娘娘,这药您别可劲着吃,太医说了,麝香做的,长吃总是不好。”

蕊乔自嘲的一笑:“怕什么,我如今又没身子,陛下也不会来这里,更何况,要选秀了不是吗?陛下忙着呢!”

木槿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亏得她之前还替陛下说了那么一通好话,结果蕊乔肚子里一本帐,什么都逃不过她的法眼。

木槿撇了撇嘴道:“要是让奴婢知道是哪个小人在娘娘跟前嚼舌根,看奴婢不撕烂了她的嘴。”

蕊乔一手点着她的额头道:“这还用人说?!你跟了我这么久,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节了?以往陛下都该去行围了,照理说内侍监忙都忙不过来,各种东西都要筹备张罗,已备陛下不时之需,而今阖宫没个动静不说,内侍监远远地望去还喜气洋洋,数钟粹宫进进出出的最热闹,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木槿嗫嚅道:“因为宫女儿们忙着里外的打扫,要腾出地方来给新来的秀女们住。”

说完,她挺气闷的,忍不住问蕊乔:“娘娘,您不生气吗?”

“生什么气!”蕊乔面无表情,“他不是皇帝嘛,任何一个女子进了宫就要有心理准备,他不是你一个人的,别说是皇帝,就是普通人,家里都还三妻四妾呢!且说那吏部员外郎韩闽中韩大人,家里就养了十八个侍妾,御史台告发了又怎么样?还不是被陛下一一留中不发。更何况陛下的滕御!作为一个女子,你能管的了多少?赵美人成日里争宠,想来有些无稽,却又有些可怜,去追那劳什子得不到的东西作甚?宠爱也好,怜惜也罢,都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只能看,捞不着的。”

所以孩子对她来说才会显得那样重要,因为那是她以后唯一可以依傍的东西了。

木槿难过的拉着蕊乔的膀子:“娘娘您能想的开就好,奴婢就担心娘娘您难过。”

“再难过的日子我也活下来了。”蕊乔幽幽一叹,“何况只是而今?”

她笑着抚摸木槿的脸颊,“只是你们跟着我,无异于刀口舔血,现在若是及时抽身,怕还来得及,我瞧着殷世德是真不错,如若你愿意,早些出宫吧,在这上头,芸舒比你们几个都要有主意。”

木槿伤感道:“奴婢何曾不想?!只是但凡上官家还在一日,奴婢就没有自由的一天,哪怕奴婢出了宫,就凭上官家的手段,整垮一个刑部尚书难道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奴婢已经连累了家人,不想再连累别人。因此奴婢去哪里都不安全,奴婢唯一的出路就是希望娘娘能赢,奴婢也会帮着娘娘,直到咱们都安全的那一天为止。”

蕊乔望着她笑:“你呀,还真是实诚,这个时候怎么也该拍个马屁逢迎一下,你倒好,私心都说了出来。”

木槿嘿嘿一笑:“反正娘娘什么都知道。”说着,她松了口气,“从前崔嬷嬷派人过来,奴婢不但心里打鼓,也总觉着对不住娘娘,现今这样和娘娘有样说样,像极了从前在钟粹宫当差的日子,忙里偷闲,斗草踢毽子,和娘娘一个被窝里说话……奴婢的要求不高,做人本着良心,再也不用撒谎过日子就好。”

蕊乔眯起眼寻思了一会儿,道:“对了,那崔嬷嬷最近可还来找过你?”

木槿被她和皇帝知道了是储秀宫安插的内线,但储秀宫并不知道她和皇帝都看穿了,这对于他们当前的形势来说,是大大的有利。

木槿坦白道,“还没有。那日淑妃跟着太后一起走了,储秀宫近日都不曾有过动静,刚开始几天,太后都免了大家伙的请安,这几日才好,有意思的是,贤妃那里的杜依人一出事,说是下半身瘫痪了,长春宫里另一位储娘子病了那么些年突然间就好了。”

蕊乔回忆了一下:“本宫记得,当年她初进宫也是一个顾盼多情的美人,只是她父亲的官儿虽然不大,好歹也是户部的,这些年她竟只混了个娘子,想必这当中有咱们不知道的事。”

木槿点头:“后来陛下去长春宫看了一下杜依人。”说这话的时候,木槿略担忧的打量蕊乔的神色,因为自打她小产以来,皇帝还没有来过,好几次木槿派小福禄去找海大寿打听,或在未央宫前转悠,都说没见到陛下的本人,木槿也是无法。

见蕊乔面上神色波澜不惊,木槿继续道:“见杜依人的时候恰好见着了储娘子,听说她大病初愈,陛下以为须得让杜依人好生休养了,便叫储娘子搬到披香殿去住。那位储娘子也是胆子大的,赵氏才死在披香殿,她后脚就住进去,也不忌讳。”

蕊乔笑道:“忌讳什么?阖宫哪处没死过人?就说咱们合欢殿,从前先皇在的时候,就不知有多少红颜薄命在此处。”

木槿缩着肩膀道:“娘娘您别说了。”

蕊乔道:“这个储娘子有意思,忍辱负重那么多年,转眼又住到披香殿去,是个有胆色的。”

“对了。”蕊乔吩咐,“改日里遇见崔嬷嬷,记得尽量做得自然一些,一定要偷偷告诉她,就说本宫的胎没事,孩子还在。”

“啊?”木槿嘴张得老大,“娘娘,您这是——?”

木槿担忧的看着她,眼看又要啜泣:“娘娘您是不是思子成狂?”

蕊乔仰天躺倒,给自己拉好了被子,勾起了唇角,笑意浅浅道:“就让大家以为本宫是思子成狂好了,你就对她说本宫并没有滑胎,此事知道的人不多,唯有陛下和我,还有几个心腹。崔嬷嬷一定会回去如实禀告的,至于信不信,那是她们的事,本宫只负责下饵,毕竟钓鱼这种事,除了拼耐心,也要讲运气,咬不咬钩就看她们得了。”

第五十四章

果不其然,三日后,木槿在去掖庭的路上,再一次‘偶遇’了崔嬷嬷。

崔嬷嬷是淑妃上官柳的乳娘,当年一并带进宫的,木槿见她身着石青色的缎织暗花团菊纹灵芝袍,燕尾插了一支赤金瓒珠扁,穿戴皆不逊于主子,忙福身道:“嬷嬷有礼,许久不见嬷嬷,淑妃娘娘一切安好?”

礼毕,慌慌张张的四下里环顾,像是怕被人撞见的样子。

崔嬷嬷心中一动,如寻常家话般笑问:“托太后和陛下的洪福,娘娘一切都好。就是不知你家娘娘可都还好吗?可怜见的,也不知伤好些了没有。淑妃娘娘倒是时常挂念,就是这雨天惹得人身子不爽,不便出门看望你家娘娘。”

“淑妃娘娘真是太客气了,待奴婢回宫,必定回禀我家娘娘。”木槿说到这里,抬起头直直的望进崔嬷嬷的眼底,一字一顿道,“也劳嬷嬷挂心了,我家娘娘一切安好。”

崔嬷嬷吃不准她什么意思,将她拉进御花园的亭子里坐定道:“姑娘手上可有什么工夫?得空的话,就陪我老婆子闲聊一阵。”

“也不过是去太医署走一趟,请孙太医过来把平安脉罢了,倒是不急这一时半会的。”木槿随她一路踏进亭子,毋宁说人影,眼下连只鬼影都瞧不见,木槿立刻压低了声音道,“嬷嬷,如嫔的孩子还在。”

“什么!”崔嬷嬷大惊,“怎么可能?”

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敛住神色,用手拢在嘴边悄声问:“此话当真?”

木槿点头,,一边从兜里掏出一张药方,假装和崔嬷嬷握手之际,无意间塞进了对方的手里,道:“这是太医院开的药方,按理说如嫔现在用的该是调理身子的方,可您瞧,这上头太医写的清清楚楚,全是安胎药呢。”

崔嬷嬷老练,扫一眼就能看出个大概,确实都是安胎药,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可又万分狐疑道:“既然如嫔的孩子还在,那为何中秋夜,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尤其是太后和陛下都在,太医竟然说如嫔滑胎了,他哪儿来那么大的胆子扯谎?这可是欺君之罪,不当耍的。”

木槿小声道:“可倘若陛下从一开始就知道孩子没掉呢?还算不算欺君?”

崔嬷嬷身子一震,讶异的望着木槿。

木槿道:“奴婢一开始也只是揣测,要知道以前如嫔都是由着奴婢贴身侍奉的,这次落水那么大的事,竟像是有意无意的回避着奴婢,正因为如此,奴婢才暗中查了好一段日子,没有确实的口信,哪里敢来回嬷嬷的话?!起初如嫔瞧着确像是受了挺重的伤,成日里卧床,也不起来,有时候夜半也像受了极大的惊吓,哭叫不止。然而有一次奴婢见她要沐浴,替她准备香汤,趁着她不留神,见到她外衣下面的肚子,根本没有消下去,反倒像是更大了。还有一点,就说昨夜吧,她一个小产的人,哪能胃口好的吃掉一整只鸡?几个不懂事的丫头都说她是思子成狂才导致的暴食,奴婢瞧着却是不像。”

听完木槿的话,崔嬷嬷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若当真如你所言,此事断然有可疑,待老身赶紧去禀了主子。”说完,精光在木槿身上一扫,从袖中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柄折扇来递给她道,“来,好生收着,这是淑妃娘娘赏你的。说来姑娘你真是好福气,弟弟有这样的文采,此乃他学中所作,夫子也道他天赋极佳,想来姑娘的下半生可算是有依靠了。所以说,只要是忠心为咱们主子办事的,主子断不会忘了她的好处,姑娘就筹定嫁妆吧。”

好一副伪善施舍的脸孔!

做尽恶事,好要装作菩萨心肠,要人顶礼膜拜。

木槿心中简直恨出了血,但想到这极有可能是幼弟的遗物,脸上仍是真情流露,毫不掩饰欢喜的打开扇子,只见上面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丛木槿花,栩栩如生,风来摇曳。

木槿忍住恨意,笑的毫无破绽,感激涕零道:“谢淑妃娘娘赏赐,淑妃娘娘的大恩大德,奴婢此生铭记于心。”

崔嬷嬷按了按她的手,打量了一下四周,又抻了抻衣裳,施施然走了。

留下木槿一个人对着折扇垂泪。

木槿用手背不停的掖着眼角,直到泪干了为止,才将扇子收回,继续向掖庭去。

只因铃兰最终还是决定送张司勋上路,张司勋能拿到她的帕子是一场际遇,缘分,无奈张司勋做了赵氏的走狗,想要诬了蕊乔的妇节,若不是如此也不会无端端卷入这场宫廷斗争,断送了性命。可假如不是这样,张司勋又怎能见到帕子真正的主人铃兰呢?

可见有时候缘分就是这样残忍,有缘而无分。

药粉是问芸舒拿来的,如今阖宫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芸舒实际上是皇帝的御用女卫,只是顾念着芸初还留在钟昭仪宫里不肯走,这才牵制住了离宫的进程,暂时没有动身而已,陛下便留了她在身边侍候笔墨。

芸初是担心钟昭仪,若没个靠得住的人帮衬,她这厢里随芸舒走了,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对不住昭仪似的。

刚好有一日从太后的永寿宫里请安出来还没走多远,就见到贤妃的贴身侍婢香荷在训斥一个丫头,话说的极是难听,宫中即便是下人,也自有一套管人的规矩,不是每个人都似赵美人那般狠辣跋扈。

钟昭仪看不惯,便走过去想一探究竟,结果见到跪在地上的是芸茉,香荷走之前罚她跪在奉先殿门前忏悔,不到日落时分不许起来。无论芸茉怎么哀求都没有用。

过了一阵子又下起雨来,芸茉冷的瑟瑟发抖,像只被风刮下来的小麻雀,狼狈至极。

钟昭仪到底是心软,走过去劝慰了一阵,芸茉见势立刻抱住了钟昭仪的腿不撒手,哭求道:“娘娘,求娘娘您大发慈悲,眼下没人能帮我了,奴婢不敢求娘娘替我做主,只求娘娘看在我和芸初一同进宫的份上,芸茉愿意此后侍奉昭仪娘娘,只要娘娘一句话,内侍监必定愿意卖这个人情的。”

钟昭仪有些犹豫,芸茉继续道:“长春宫的人都联起手来排挤我,就因着我是昔日如嫔娘娘调理过的手下,可这宫里有几个不是如嫔娘娘调理过的?怎么不见他们找别人的茬?每次都把最粗最下等的差事交由我来做,忙到三更半夜了,冬天里把被褥全都卷走,不让奴婢好睡,夏天就叫奴婢去池塘里捉青蛙,吃的饭菜能有剩下的给我已是很好,大部分都是馊的。”

芸初听了,鼻子都酸涩起来:“今日才知你在长春宫过的这样苦,贤妃娘娘瞧着不是不讲理的人,怎么你过这样的日子她竟不闻不问吗?”

“贤妃娘娘哪里知道!”芸茉泪流满面,“我一进长春宫就被指派给了杜依人,而今杜依人因着医治不及时都赖在如嫔娘娘头上,连带着我也没好果子吃,说是我与如嫔娘娘里外串通好的,奴婢有冤没法说。只求早日离了长春宫吧。”说完,巴巴的望着钟昭仪,眼见钟昭仪动摇,更是一个劲的磕头。

然而就在钟昭仪要答应的时候,主要是她不想再耽误芸初离宫的日子,便想干脆去内侍监与张德全说和说和,看能不能把芸茉讨来。孰料却被芸舒给制止了。

芸舒踱到她们身边,冷冷的眼神如利剑般看着芸茉道:“既然此事你是为如嫔所牵连,去合欢殿求如嫔的庇护岂不是更好?”

芸茉不由自主的缩了一下肩膀:“奴婢不能擅自离开此地,只是恰好遇见了昭仪娘娘,这才说起。”

芸舒长长的‘哦’了一声,似意味深长道:“恰好……”

钟昭仪或许是好骗,但她不傻,见着芸舒来了,是她信任的,立刻便循机与芸舒一道走了。

芸舒听了芸初说的整个过程,讥笑道:“早不诉苦,晚不诉苦,刚好你们经过时被你们瞧见?!看来贤妃娘娘是知道芸初要走,亟不可待的要给昭仪娘娘您送礼呢!依奴婢看,就算昭仪娘娘您不向内侍监讨人情,只怕贤妃娘娘也会想办法把人给您塞到兰林殿去。奴婢在这里多说一句,娘娘还是闲事莫理吧。”

钟昭仪被她说的心中也起了疑惑,芸初听后呆呆道:“不会吧,那是芸茉,从前咱们在钟粹宫……”

不待她说下去,就被芸舒打断了,“钟粹宫是钟粹宫,钟粹宫的时候,大家只要听姑姑的吩咐办事即可。出了钟粹宫便是各为其主。”

芸初无话可说。不可否认,芸舒说的对极了。她想起自己曾经问过芸舒,赵美人如此心狠手辣,这么多年来,她是如何在她的爪牙下活过来的?

芸舒只说了一句:这宫里别说妃嫔,宫女,太监,就连一草一木,都是皇上的,只有认清楚自己的主子是谁,才能保住的这条命。

芸初现今好像有那么一点儿懂了。

芸舒看着善良天真的芸初摇了摇头,对钟昭仪道:“就当是为了让芸初安心,我也不会急着带她离宫,所以娘娘大可放心,不必着急,我们可以等娘娘找到合适可靠的人选为止。”

钟昭仪万分感激。

第五十五章

张司勋死后,人被送到恕烟堂,那是宫里犯事的人死后统一的去处,不过男女有别,宫女或是罪妃,则被放到恕烟堂隔壁的净乐堂。

铃兰在张司勋生前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但死后却在他的衣服夹层里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记录着一些古怪的内容,例如:四月十六,三箱;五月初一,两箱;五月初五,六箱……铃兰看的一头雾水,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将字条交给了木槿。

木槿说是从死人那里拿来的东西,晦气,蕊乔却一把接过,不以为然道:“又不是从他身上扒拉下来的,怕什么。”

然后认真的看了起来。

说实在的,她也不太明白张司勋写的到底是什么,掖庭狱出了名的龌龊,里面四处是沼气和从御花园水池里泻下来的淤泥,因此向来只有干苦力的下等杂役,鲜少有人经过,这一箱两箱的究竟是何物?张司勋记录下来又是为何?

蕊乔虽然没有答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张司勋必然是发现了什么从而被人灭口。可见这字条里蕴含着极度不可告人的秘密,蕊乔突然对木槿严肃道:“你去告诉铃兰,张司勋的死让她不要再查下去,这不是她一个人能管的了的,她只要负责管住自己就好,接着就看张德全和成喜的了,让她人出来了再说。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你让小福禄今夜去陛下那里,最好是不要被人给知道,若实在瞒不过去,就大哭大闹的喊,‘请陛下无论如何要去看看如嫔娘娘’,总之撒泼打滚,不怕闹大一些,总之一定要把纸条交到陛下手下,旁的人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是。奴婢知道。”木槿出去找了小福禄,好一番交待叮嘱,其后他们兵分两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