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唯有永寿宫里是如临大敌一般的气氛,贤妃和皇后各自为政,贤妃显然已有了一种万念俱灰的架势,送进去的吃食常常是原封不动的送回来,皇后却是忐忑万分,每日里思量着在皇帝面前的说辞,尤其是事后想想,她觉得自己在整件事上处理的确实欠妥,因为贤妃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她可以破罐子破摔。但自己呢?她有爹有娘有弟弟,还有一个皇帝许诺的后位,她好端端的去淌这趟浑水做什么?就因为沉不住气!结果这些东西只怕通通都要被夺走,相比之下,她输的其实比贤妃惨的多。

然而有趣的是,皇帝似乎并不急于清算,而是自顾自的处理朝政,直到数日之后,才晃晃悠悠的进了永寿宫给太后请安。

太后到底是太后,就算当天被皇帝押回了永寿宫,乃至如今永寿宫外都是重兵把守,太后依旧没有半丝慌张,仍是气定神闲过着她的日子,她知道,只要她一天是太后,皇帝就不能耐她何。

两盏茶的时间,皇帝和太后都不切入正题,彼此还是母慈子孝的样子,谈笑风生,皇帝说着此次路上的见闻,太后便安静的听着,没有人主动提敦肃皇后的事,太后很了解这个儿子,知道要和他谈事情,就必须拿出诚意来,故此便让皇后和贤妃都出来,算是把罪魁祸首都移交给他,皇帝一手端着茶盅,一手拈着杯盖,眼皮子耷拉着,不咸不淡道:“给皇后赐座,皇后身子骨不太好,站久了只怕是累的慌。”

皇后心中一凛,不待皇帝开口,便自行跪了下来,泣泪道:“臣妾办事不力,陛下还如此体恤,臣妾愧疚难当,还望陛下责罚。否则臣妾心中过意不去。”

“过意不去?”皇帝揶揄道,“你会吗?珍贵人自尽的时候你可有过意不去?”

皇后咬唇道:“臣妾也知道自己无能。”

“你何止无能。”皇帝道,“一个皇后如果只是无能,并不构成太大的过错,起码在朕的眼里是如此,朕会替你遮风挡雨,这是一个男人该做的,更何况朕是一个帝王。而且朕早就同你说过,绝对不会亏待与你,你是朕的皇后,永远都是!怎么你就是非要做一些令朕难耐的事?要知道朕当年看中你——就是为着你的品性,可如今你来告诉朕,当年那个温柔贤淑的陆琳去了哪儿?”

皇后的泪顺着脸颊汩汩流淌:“陛下这样说可是折煞臣妾了,臣妾知道自己大错特错,无论陛下如何开发,臣妾都无话可说。”

皇帝摇头道:“不敢,朕哪敢责罚你啊!”

“开罪你的人有几个是有好下场得?先不说珍贵人她们几个吧,就说愉嫔吧,朕不过是让她在勤政殿里陪伴一阵子,你就派人将钢钉刺入她的腿里,眼下愉嫔成了一个瘸子,要回宫侍驾已是不能了,朕只能让她在行宫里养着,你就是这么替朕管理后宫的?”

顿了一顿,又道:“别问朕是怎么知道的,说出来朕也替你没脸,都不须怎么拷问就全都招了,皇后啊——你让朕……”皇帝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心中对她怜悯至极,又恨她做事不留余地,常言道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此话当真不假。陆琳再可怜,终究不能走到害人这一步,更兼眼下害的已经不是一个两个了。

“至于如妃,你们不是要对她‘三堂会审’吗?如今朕就在这里,还不把证据拿出来?”皇帝向贤妃伸出手,“你如果要说怕朕偏爱如妃,所以才一直藏着掖着不肯拿出来示人,那大可不必了,谎话和真话朕还分得清楚,三嫂不如就痛痛快快的把东西交出来,趁着大家都在,把话都说开了,也好。”

贤妃苦笑道:“陛下心中分明澄澈,又何故来戏耍臣妾,而今成王败寇,臣妾听凭陛下发落就是。”

皇帝拨弄着手上的迦南珠串道:“既然如此,那就由朕来说吧,朕也想把当年的事说清楚了,于是回京的路上便一并把师太也带了回来。”说着,嘴角漾起一抹讥诮,“若不是朕一早就派兵把水月庵围了起来,只怕师太如今已成了一堆白骨,你说是吗,母亲?”皇帝转头看向太后,太后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恢复镇定道,“总之人没事就好,哀家也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皇帝点头,向身旁的海大寿道:“把净尘带进来吧。”

穿着灰色道袍的尼姑缓缓踱了进来,向太后和皇帝叩首道:“贫尼拜见太后和陛下。”

太后‘嗯’了一声,皇帝指着贤妃道:“说说吧,可曾见过这位?”

净尘侧身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眼贤妃道:“回陛下,数月前,这位娘娘曾来庵里求观音灵签,与贫尼有过一番交谈。”

“可曾是你告诉她如妃,也就是当年的傅小姐在树上挂过一个心愿牒?”皇帝问。

净尘师太镇定自若道:“是,这位娘娘问起,说是当年是否有个姓傅的小姐来过,贫尼对傅小姐印象深刻,便告诉了这位娘娘。”

贤妃怔了一下,不知皇帝卖的是什么关子,这样一来岂不是反而让蕊乔显得有嫌疑?

然而很快,皇帝就又问:“那敢问师太,你口中的傅小姐,是哪位傅小姐?”

净尘师太笑道:“自然是与泰王殿下一道来的那一位,贫尼听说是大学士的长女,还带着一个小妹妹,贫尼听见泰王殿下叫她琴绘,当年二人可谓是郎才女貌,故此贫尼对这二位印象殊为深刻。”

“什么?”贤妃不由后退一步,“你说的是傅琴绘?挂在树上的心愿牒是属于傅琴绘的?”

净尘师太点头:“不错,是琴绘小姐的,她还给水月庵添了许多香油钱,贫尼把功德册也一起带来了,请太后过目。”

太后挥了挥手道:“不必了,哀家信得过你。”

皇帝又道:“那敢问净尘师太可又记得朕?”

净尘师太的嘴角忍不住挂上了一株笑:“记得,贫尼记得当年陛下与那个小妹妹是跟在泰王殿下后面一起来的,那个——姑娘,贫尼记不得她叫什么名字了,因为陛下每次都是吼着叫出来的,贫尼实在不曾听清,当时贫尼还想,还真是一对冤家,那小妹妹来的时候是笑呵呵的,走的时候是被您气哭了跑的。”

皇帝摸了摸鼻子,赧然道:“嗯,是这么着。”

“其实母后看到的第二张字条是傅琴绘写的,簪花小楷,并非蕊乔最为擅长,而是傅琴绘最拿手的,当年——”皇帝轻声一叹,“当年蕊乔以为朕爱慕的是傅琴绘,故而才去临摹傅琴绘的字迹,这么些年来,也一直以簪花小楷示人,至于傅琴绘为什么要在这张红笺上留下蕊乔的名字,朕不想以恶毒的心思去揣摩她,也许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又或者就按照她当时对三哥的说法,怕被人给瞧出来,不好意思,故而假借了蕊乔的名字写了这张字条。”

太后被搞晕了,狐疑道:“那照你的说法,这张字条既然是属于傅琴绘的,那蕊乔的字条又去了哪里?”

皇帝的脸上露出一丝感慨:“蕊乔的字条被她封了起来,她在树根上挖了一个洞,怕字条被腐蚀了,又把字条放进了竹桶里才塞进去,若不是得师太指点,朕也不会知道她还暗藏了一张字条,当年朕后来又回去过一次,相信母后也听宁妃提过,就是那个时候,朕见到了傅琴绘写的字条,以为蕊乔爱慕的是三哥,心中萧索万分,故此一气之下跑去陆府求了亲。而朕走后,蕊乔却又回去过一次。竹筒里的字条便是那时候留下的。”

说到这里,皇帝看向皇后道:“现在你全明白了?她本就是朕心仪之人,朕曾经想过此生非她不娶,若不是当年阴差阳错,朕不会一气之下跑去求娶于你,所以说到底,你还该谢谢她,是她给了你机会。至于后来,朕与她之间的话说开了,这张字条对朕也就不重要了,不过既然你们要追究这件事,朕还是让师太替朕挖了出来,眼下字条在朕的身上。”说着,皇帝把红笺拿了出来,递给太后,芬箬接过在太后跟前打开一看,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的一笔草书堪称世间罕有。

皇帝轻咳了一声道:“……唔,草书,也是因为朕喜欢,她才特地去学的。”

皇帝有点扭捏,怪不好意思的,他一直以为蕊乔不喜欢自己,到头来蕊乔为他做了很多事,他都误解了,但是字条上写的明明白白,年仅十二岁的蕊乔还是个孩子,不像傅蕊乔会写什么‘磐石无转移’之类的句子,她的话充满了童真和稚气:‘信女傅蕊乔,求求菩萨,让五哥开开眼,别成天介傻乎乎的围着我姐姐转,姐姐又不喜欢他,喜欢他得人是我啊!搞不明白我到底哪里不好,他那么嫌弃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墨迹化开了,似乎是她掉了眼泪掉在了上面,‘其实我很好的,起码我喜欢五哥嚒,菩萨啊,我要的不是太多,我想过了,如果将来五哥娶了太太,我给他做小的也行,我上回说要给三哥做小老婆是骗他的,是气话,说完我就后悔了,菩萨,你不要当真,童言无忌,之前我说的都不做数,我只喜欢五哥,真的!’

太后见了,眼底浮上一层柔软,谁没有年轻过的时候,这样坦诚又直白的心意,颇让人动容。

第一百十四章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皇后道:“朕与如妃的事,不管是从前还是而今,朕都以为你会为朕高兴的,咱们不止是夫妻,还是朋友,不是吗?蕊乔还满心打算的要把孩子送给你抚养,让你做孩子的母后,还要朕发誓永远善待你,朕不明白,你何以要置她于死地?若是换着别人,只怕早仗着孩子将你踢下后位,还会容得你今天在这里胡作非为?”

皇后不知道中间还有这一层,懵懂的抬起头,泪眼朦胧道:“如妃她,她当真这样说?”

皇帝想起当日大火的情形就怒极攻心,胸膛几番起伏后才平定下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她始终记着你对她的好,因而一忍再忍,知道你身在后宫的艰难,没有子嗣,你后位不稳,她处处为你考虑,你呢?杀了她于你有什么好处?后来朕想明白了,你是想要杀鸡取卵,这样你就永远无后顾之忧了,对吧?过河拆桥,朕的皇后当真是谋略无双。但坦白的说,也许这样说对你有点残忍,但即便是她死了,朕也一样不会爱你。事实就是,倘若不是朕当年愿意娶你,你这辈子都休想嫁出去,且你父亲也不会有国公之位,更遑论其他福祉,你要的朕都给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皇帝的一字一句都令皇后无地自容,她膝行过去抱住皇帝的腿道:“陛下,臣妾知道错了,求陛下开恩,只责罚臣妾一人,此事与国公府上下一干人等无尤。”

“无尤?”皇帝冷哼一声,“若是无尤,你身在内廷,又是怎么在千里之外伤了愉嫔的?你当朕是傻子不成?不过有一件事朕忘了告诉你,当然也是怕皇后太过伤心的缘故,其实安国公已经于数日前亡故,由于你是皇后,不便出府,朕便派了宫里的人去国公府代为料理后事。”

“什么?”皇后瘫软在地,不敢置信的看着皇帝,“父亲他——他去了?”

“是。”皇帝点头,“朕回宫的那一晚上,据说你父亲获悉了什么急报,一口气没提上来便去了。朕其后也派了御医过去,可仍是无力回天,皇后就请节哀吧。”

皇后顿觉浑身的力气如同被抽走了一般,两眼一黑,仰头便昏了过去,皇帝淡淡道:“给朕把人叫醒了。”

“是。”几个宫女和太监七手八脚的按着皇后的人中,没多久,总算把皇后弄醒了,皇后愣愣的望天道:“报应,都是报应啊,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是我叫父亲替我操心了。”而后呜咽起来,可怜又可悲。

皇帝道:“既然皇后醒了,即可便着人将皇后送回长乐宫养着吧。”说完,对皇后道,“你放心吧,朕不会废去你的后位,你既那么看重它,朕就让你好好地稳稳地坐在上面,但此生你与朕的情意,也只能止步于此了。另外——”皇帝接着道,“国公的爵位也由你弟弟承袭,不过不再是一等,而是三等,朕自问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了。”

皇后涕泪满面,以首叩地:“谢陛下不杀之恩。只是臣妾仍有一个不情之请。”

皇帝不耐烦道:“说。”

“既然陛下念在你我多年的夫妻情分,放臣妾一条生路,臣妾恳请陛下依旧把如妃的孩子予臣妾抚养,求陛下了,臣妾已经没有了父亲,生无可恋,求陛下成全!”皇后不停的叩头,额头敲得澄泥金砖砰砰作响,“求陛下开恩,求陛下了,臣妾一定会好好抚育皇长子,求陛下给臣妾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直到地砖上渐渐染了血迹,始终沉默不语的皇帝才开口道:“好,朕便依你所言,待皇长子月满之后,便交由皇后抚养。”

皇后笑逐颜开,朗声道:“谢主隆恩。”

随后在几个侍婢的搀扶下踉跄的朝外走。

皇帝再也懒得看她一眼,埋头拨弄着手中的迦南珠子,然而皇后才跨出门槛就听到里面贤妃的声音:“陛下待皇后主子可当真仁慈。”

皇后一想到罪魁祸首如今还好端端的站在那里说着风凉话,立刻又回转身去一把扑到贤妃身上狠狠揪住她的头发发了疯的撕扯道:“你害的我,是你害的我。”

“把皇后带下去。”

这一回发号施令的是太后,她觑了皇帝一眼,心里起起伏伏,从刚才皇帝的言行来看,皇帝对于所有事情心中都有了打算。

等皇后终于被人拉走了,贤妃理了理头上的发髻,从容淡定的伫立于一旁。

皇帝道:“你做的孽你倒是比谁都淡定?你是当真以为朕会顾念着三哥的面子时时对你手下留情?你也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了。”

皇帝耻笑她道,“说到要顾念的人,三哥生前爱极了傅琴绘,到死了挂念的也是她,照拂你,不过是朕看你可怜,你还当成理所当然了,不知该说你是天真好,还是自不量力!”

贤妃心中刺痛,丝毫不亚于皇后,哑然道:“撇开泰王殿下不提,难道这么些年来,陛下对我就没有半点情分?”

“情分?”皇帝终于侧头望了她一眼,“你若是安分守己,大约还可以当个朋友。”

“朋友?”贤妃‘呵’的一声,几乎站不稳,倒退一步,“可我从没有把你当成朋友,当年——当年要是不是傅琴绘她出幺蛾子,我就不会被先帝爷指给了泰王殿下,而是……而是陛下你啊!我才是你的元妃,如今坐在后位上的那个人该是我!”

“那更可怕!”皇帝不假思索道,“陆琳好歹只是走了岔路子,你却是心术不正,骨子里淬了毒,这样的人若是成了朕的枕边人,哪一天把刀架到朕的脖子上也未可知,还是免了吧,三嫂的这份情改天还是对着三哥的牌位去表白吧。”

贤妃哭丧着脸:“我不似陆琳那样蠢笨,居然还要苟延残喘的活着,任由陛下说这番话来羞辱我,比不杀我还要叫我难受上百倍,千倍。”

皇帝乜了她一眼:“你知道就好,朕不会杀皇后,自然也不会杀你。杀你们——脏了朕的手!从今日起,便褫夺你的封号及妃位,你既然那么爱去佛寺,朕就让你去个够,以后朕都不想见到你,你就去郊外的青云道观带发修行吧。”

话音刚落,贤妃便一咬舌尖,皇帝身旁的一个小太监立刻把手指塞进了贤妃的嘴里,跟着掰住她的下颚,皇帝道:“还说皇后蠢笨,皇后起码有一点强过你,她知道不该在朕的面前自戕,因为如此一来,朕便会下令诛了你的族人,怎么,三嫂,你的兄长及母亲不是还都安好吗?你这是等不及的要送他们一程?朕明明听说你的兄长三个月前才刚生了一个儿子,办了百日宴,好好一个孩子,你让朕怎么下的去手?”

贤妃闻言,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皇帝神色不变,吩咐身边的人:“去吧,把贤妃带下去,着人好好伺候着,等如妃娘娘行了册封礼,再把人送到青云观。”

几个太监齐声唱‘喏’,便一人一边架住贤妃的胳膊把人叉了出去。

第一百十五章

皇帝抬手,想将剩下的一干人等也挥退了,却教太后个制住了:“屋里的都是自己人,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倒是哀家还有几句话要问你。”

“儿臣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皇帝正色道。

太后看来颇似欣慰,她其实还想要抓住红笺这件事不放,因为她的态度越严格,越显得自己大公无私,反之,若是如皇后这般先行示弱,那便是承认自己是有意针对傅蕊乔,故而开口道:“哀家还有一事不明,按着皇帝适才所说,第二张字条既然是傅琴绘的,且连你当时也误会了,那么如此一来,当日宁妃在哀家这里的口供岂非作假?专为如妃扯谎!”说着,脸上呈现愠怒之色,“看来有一件事起码秦氏并没有说错,宁妃与如妃交好,的确互相串供勾结。”

“母后。”皇帝打断她,“宁妃怎么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蕊乔压根没有写过第二张字条,这就算完了。至于宁妃,母后若是认为她有意袒护如妃,想要惩治她,朕没有什么意见,只怕到时候心疼的是别人,从而记恨上母后,却是儿子万分不愿意看到的。”

太后蹙眉道:“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帝慢声道:“母后可还记得不久前儿子曾经答应过母后,关于儿子和宁妃的事,将来总有一日一定会向母后您做个交待?”

“不错。”太后沉声道,“哀家记得分明。”

“说来也怪儿子行事鲁莽,那日替宁妃取回纸鸢之事,其后竟被人泄露给了钟尚书,而宁妃当时已经许了人家,钟尚书为了能把女儿嫁给朕不惜退了那头的婚事,硬是把女儿送到朕的身边来,为着宁妃的声誉考虑,儿臣也只有勉为其难,说来也很是无奈。”

太后‘哦’了一声,颇不以为为然。

皇帝不温不火的继续说道:“只是母后可知晓,那宁妃本来定亲的对象是谁?”

太后狐疑的望着皇帝,皇帝缓缓道,“是京中的顾家。”

“顾家?”太后诧异之下,音量不由抬高,“京中的顾家?哪一个顾家?”

“还有哪一个顾家?!”皇帝唇角微勾,从容的敛了敛袖子,“京中最出名的那个九代单传的顾家,专为宫中制香的顾家。”

太后的手指情不自禁的颤抖,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皇帝装作没看见,接着道:“儿子为着此事,之后还特地去了打探了一番,得知原来母后进宫后的那一年,顾家的家主顾先生便与世长辞了,留下一个两岁不到的孩子。”

“死了?”太后顿时花容失色,惊叫起来,“怎么会死了呢?他死了?不是说他还好好地活着嘛,还娶了一房妾室!”

皇帝幽幽道:“顾先生是个痴情的,要知道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寡恩薄情的,母后。儿臣可是听说顾先生死的时候,手里还拽着原配夫人时常用的一把梳子,含恨而终的呢!”

太后的身子一歪,险些跌下宝座,亦顾不上人前失仪,泪盈于睫道:“他死了?先与我死了?说好要死也是我这样的人先死,他得好好地活着,把我们的孩子养大。”

皇帝微微一笑:“母后放心。顾先生的儿子早已长大成人,因为与钟尚书的府邸比邻而居,自小与宁妃青梅竹马,本以为长大后可结连理,谁知道出了这样的事,儿子内心愧疚,便去寻了那位小顾公子。”

太后闻言,双眼登时放光,急切道:“他人呢?他还好吗?”

皇帝点头:“一切都好,就是不擅制香,似乎顾家到了他这一代手艺怕是要失传了。”说着,叹了一叹,“也难怪他,父亲去的早,谁来教他处理族中的一些大小事务。”

“那他人呢?”太后追问。

皇帝高深莫测的看了太后一眼:“母后不是早就见过他了吗?”

太后被皇帝一说,神思恍惚起来,旋即想起那张酷肖的脸,哑然道:“是……是他!居然是他!那个禁军统领,顾…顾逢恩。”太后一把捉住皇帝的手,“是顾逢恩对不对?你告诉哀家,是不是顾逢恩?!”

皇帝欣然颔首,“是,是顾逢恩,顾先生给他取名的意思想必母后再清楚不过了。”

至此时,太后终于再也忍不住,趴在扶臂上饮泣起来:“顾逢恩……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应该要怪我的呀!他不怪我吗?贪慕虚荣,恋栈权势,我以为他会恨我一辈子的。”

“顾先生怎么想的儿臣就不得而知了。”皇帝面色如常。

世人大抵都听说过,现在的太后曾经在民间一段日子,但到底是个怎么回事,没人能说出个揪细来,毕竟是皇家秘闻,有那个八卦的心也得揣肚子里,但是宫里的老人和上官家几乎都晓得,上官明月一早就嫁过人的,且对象是京中的富贾,专为宫中制香的顾家,当时上官明月已经生产,结果产后不久却抛下还在襁褓中的孩子进宫为妃,且颇受先帝宠爱,直至数年后晋为静贵妃,协理六宫,待废太子事败后,更是由睿王尊为太后,贵极无双。

眼下太后总算明白过来了,有备而来的不止她一个,还有皇帝,且皇帝的这一盘棋已筹备数年之久,她恳切道:“念在哀家当年一力将你保住,免你落于敏妃之手的份上,请皇帝高抬贵手,放逢恩一条生路。顾家就他一个男丁,皇帝若是执意——算哀家求你了。”太后像是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皇帝一声冷笑,太后所言的使他免于落入敏妃之手,不就是先帝为了他母妃处置了吴昭仪,然而吴昭仪是敏妃的胞妹,为着吴昭仪的事,敏妃数度向他的母妃出手,害的她母妃最终难产而死,难道说当时已经协理六宫的静贵妃会一无所知?说到底不过是坐山观虎斗,好把孩子据为己有罢了。和今天皇后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区别。

但抚育教养之恩犹在,皇帝还是搀扶住太后道:“母后您言重了,顾统领能有今日凭的全是他自己的本事,与朕毫无半点关系,至于他为何要进宫,朕大约也有一点猜测,无非是为了两件事,一是母后,二是宁妃。”

太后心中凄恻,知道皇帝若要追究宁妃和顾逢恩的事,那么顾逢恩只有死路一条,而她有这么一个把柄在皇帝手里,只怕自己终生都要受制于皇帝,但是为了儿子,她只有忍气吞声,道:“宁妃虽是对哀家说了谎,但彼时情形险恶,怕也是为救如妃所出的下策,哀家不予追究便是。”

皇帝笑了一笑道:“儿臣也知道母后向来宽和。”

然而太后突然话锋一转,“但是关于敦肃皇后,哀家不会做半分让步。既是废太子生母,且太子是先帝临终时亲自废黜,哀家绝不能允许她呆在宫里,念在她服侍先帝一场,由得她和太妃们呆在一起便是。”

皇帝沉着应对:“太子固然失德,敦肃皇后却是一生母仪天下,并无行差踏错之处,且儿子以为让她住到别处去欠妥,已经着人休憩慈宁宫,完工之日,便请敦肃太后移驾。”

“你说什么!”太后凤目圆睁,“你要哀家和那个贱人同处一宫,这是万万不能!”

“贱人?”皇帝轻声的重复道,“母后以为敦肃皇后是贱人?她到底做了何事让母后口口声声,反反复复的称之为‘贱人’?毋宁说她如今生活坎坷是为废太子所累,论起身家,敦肃皇后的母族与母后您的上官家亦不分伯仲,儿子不以为敦肃皇后有半分轻贱之处!更何况废太子早已伏法,当年之事便如烟吹散了吧,母后便不要一直咬着不放了,倒是论起‘轻贱’,儿臣听说您近来迷上了听戏,听戏好,可以为母后您排遣寂寞,迷上听戏不打紧,关键是决计不能学前朝那些个太后不安分,养起戏子来,那可就不好了,母后您说是不是?”

太后闻言,心头一窒,望向皇帝的眼神明显有些瑟缩:“皇帝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皇帝淡淡道,“就是想让母后知道,常常往来于升平署和永寿宫的那几个戏子都叫儿子给杀了,希望母后您不要介意。”

太后看了一眼一旁垂首的小福禄,蓦然神色大骇,指着他道:“你——是你!”

皇帝拉了小福禄到身边来道:“禄子跟他师父学的好,伺候人的功夫一等一,母后不是最清楚吗,所以说究竟谁轻贱来着?”

太后气的急声咳嗽起来,终于明白从一开始小福禄就是皇帝故意安插到她身边来的,但是她的其他动向呢?她下意识的看向芬箬,旋即朝着芬箬反手就是一个耳光,声嘶力竭道:“你出卖我!”

芬箬跪地道:“主子息怒。”

“息怒?”太后目眦欲裂,“你让哀家息怒?好啊,哀家养的一条好狗,都说咬人的狗不叫,关键的时候,背叛我的竟然是你。”

芬箬无言以对。

皇帝深深一叹:“事到如今,母后居然还不明白,此事压根不关芬箬姑姑的事!”

“难道那一日蕊乔在此处没有告诫过母后和皇后?作为一国的皇太后究竟要怎样当太后,作为一国的皇后又要如何当皇后?!尔等静下心来不曾有过三思?”皇帝的声音渐渐严厉起来,“母后您但凡对父皇有过一丝的真情,而不全是利用,父皇也不会让您七个月大的孩子就这么白白的没了,说来也真是可惜!”

太后生平有两件事最痛,一是被迫离开顾家,抛夫弃子,二是没能保住和先帝的孩子,她一直以为是敦肃皇后下的手,原来竟不是?

太后整个人都懵了,喃喃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皇帝冷冷的望着她,一言不发。

良久后,太后仰天大笑起来,形若癫狂:“我恨了她一辈子,谁道居然恨错了人?弄掉我孩子的人不是她?那她为何不解释?明明不是她,为何要默认这莫须有的罪名?!”

皇帝道:“因为敦肃皇后才是真的爱皇考,为了皇考,她甘愿住进冷宫,承受您这些年来的明枪暗箭,而母后您呢,已贵为皇太后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您到底要上官家怎样您才满意?您以为当年就您是被迫的进了宫,父皇就不是被上官家挟制不得不拆散你和顾先生?一切的一切就是因为上官家想要一个皇室和上官家的血脉,但是只要你上官家一天死心不息,我李家就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这样的祸水从一开始就该要收拾掉!而皇考对母后也算是恩深义重,始终不忍下手,一直让您把孩子留到七个月,算是仁至义尽了,期间您但凡对皇考有过一丝真心,而不是时时刻刻在为上官家筹谋,殚精竭虑,相信此时此刻,朕便能多一个皇弟了,母后,您明白了吗?”

太后周身脱力,脑中思绪已是一片混乱,只听见皇帝的声音:“所以敦肃皇后才是真的贵极九重,理应尊为太后,入主慈宁宫,至于母后——”

太后深吸一口气,想到自己的处境已是四面楚歌,不能再为所欲为,无法保护顾逢恩,只有求着皇帝,放软口吻道:“哀家造的孽由哀家来还,顾统领是顾家九代单传,还请皇帝看在哀家的面子上,放他一条生路。”

皇帝道:“关于顾统领的将来,儿子要如何做,其实全看母后您怎么做。”

太后凄惨一笑:“哀家自请去畅春园。百年之后,请敦肃皇太后与先皇共葬皇陵。”

“好。”皇帝言简意赅,“儿臣恭请母后保重。”

言毕,带着小福禄等一干内侍施施然的回了未央宫。

第一百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