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林苑处,御书房与养性殿之间,南首青淮台高峙五丈,通阶铺设大红绣金地毯,台下设列千席宴桌,文武臣工皆有席位。而台上并列设立鎏金飞龙云纹玉案与云藻凤玉案,分属帝后,两侧又设有荣妃、惠妃及几位宫中育有子女的嫔妃位置。

左首尊位坐着太子慕容恪与周良娣、又一名得宠的美貌姬妾,右首则是瑞王夫妻。

舞伎款款舞动,身姿曼妙而起。长袖冲天张扬,轻逸若云。

歌伎轻歌飘扬,宛转动人,久久回荡,如歌似赞,端的是一幅太平盛世,繁华夜景。

夜近三更一刻,皇帝携后、妃退去,便有年岁略大的臣工先行离开。十公主翩然近了慕容恒:“四皇兄,母妃说明儿一早你们…就要离开京城?”问毕时,眸子里掠过粼粼波光,欲语泪先流。

三人移到离酒筵极远的地方,低声说话。

温彩暖声道:“小十,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你要代我们好好孝顺母妃,更要照顾好你自己。”她伸出手来,“今儿原想与你好好说话,可见你忙前忙后,也不好相扰。小十,有什么事你可去京城雍王府找大管家,或是找冬葵也使

得。”

杜鹃前些日子由她做主,与卓世绩完婚,夫妻俩共同打理畅园。

冬葵嫁给了雍王府的一位侍卫,这次她们离去,冬葵留在京城替温彩打理店铺,而她丈夫则与大管家一道负责看守京城雍王府。

该要交代的,前几日温彩、慕容恒就已经交代好了。

温彩细细地叮嘱了小十一阵,慕容恒带着温彩回雍王府。

*

八月十六日,慕容恒与温彩起了大早,二安子又去瞧了一下马车与行装,温彩的衣衫一部分留在京城,又挑了一些带走,她侍弄的花木,也不能都带走,一并交给沙婆子、沙虫儿等人照看…

麻嬷嬷与双双将温彩扶上车辇,慕容恒喝了声“启程”,车轮轧轧转动,从未有过的离别轻愁涌上心头。

郊外十里亭,温家人早已经候在一侧。

温青抱拳道:“顺娘,哥哥对不住你,早前忙着训练新兵,进入八月又要忙着分派新兵去卫军所,还是定下退役老兵名单,你回娘家都没时间陪你…”

“哥,只要你与嫂嫂好好儿的,我就放心了。”

梁氏捧过一盅酸梅茶,“你以茶代酒吧,我与候爷祝你们一路顺风。”

“谢哥哥、嫂嫂!”

与温青道完别,又是温子林一家,董氏抹着泪,又是一番叮嘱。

最后,还有何氏母子、温橙夫妇等。

另一边,还有与慕容恒交好的文武官员,慕容恒倒了一碗酒:“本王在这里谢过各位大人,大家就送到此,请回吧。”

他一番身上了马背,温彩早已上了车辇,不敢看外头张望不舍的亲人,生怕一个忍不住就不愿随慕容恒去西北。

许多的事,已与前世完全不同,前世他们未曾去封地,前世这个时节皇帝的身子日渐消瘦,但今生皇帝的精神还不错…

*

行了五六日后,二安子、双双和雪雁等一些得力下人先行,要赶在慕容恒夫妇抵达肃州前,将肃州雍王府的事打理妥当。

早前几日,温彩的心情有些沉闷,后来慕容恒陪她赏观风景,又说一些风土人情,带她赏各地美食,没几日心情就好转了。

只时,害喜呕吐隔三岔五要犯一回,好在麻嬷嬷带了偏方的药材备,有了经验,每天晨、晚各服小半碗。

一个多月后,慕容恒终于抵达肃州。

肃州雍王府是一座三进的府邸,大门上挂着铁笔银勾的“雍王府”三个大字,门前有一对石狮,左是雄狮踏在绣球上,右则是一只雌狮用前爪逗玩着小狮,两只狮雕刻得活灵活显,雄狮威武不凡,雌狮眸含慈爱。

府门前整齐有素地站立着府中下人,齐声高呼:“恭迎雍王殿下、雍王妃!”

温彩的肚子更显了,虽是赶路,因呕吐轻减,人比先前还略胖了一些。

双双欠身道:“王妃,栖霞院都拾掇好了,快进去歇息。”

这里,就是她与慕容恒往后的家。

温彩想着,将这座府邸又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因是新建的府邸,又地处西北,府中花木萧条,胡杨树上光秃秃地没有一片树叶儿。

温彩歇了三日才渐次缓过神来,西北各地官员听闻慕容恒抵达肃州雍王府,陆续前来拜会,接连应酬了五六日才终于闲了下来。

温彩喜欢侍弄花木,王府里也专门划出了一块地方,温彩便将带来的种子撒到了土地,又让两个侍弄花木的下人小心照看。

在接下来的日子,温彩又与慕容恒讨了一块千亩地的良田,预备着来年种苞米、土豆、木棉的事,她来的时候便带了几家擅长侍弄庄稼、养鸡鸭的人过来,然,他们一看到西北的荒凉,一个个都如霜打的茄子,好几日都缓不过来。

第306章 探舅

时间在忙碌与静寂中过去,秋去冬天,天气转冷,西北在冬月初二这天下了一场雪,雪后天气越发寒冷,温彩更是闭门不出,不是在暖房侍弄花草,便是坐在屋子的炕头上,有时又围坐在铁皮炉子上。

说起这铁皮炉子,慕容恒还真是佩服温彩,他一直弄不明白她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居然让王府的匠人照着她的图纸制作了铁皮炉,这还不算,她居然与工匠们一道改进便携易移的红泥小炉,这小炉可烧炭,可烧柴禾,且还不耗材料。

成功改良之后,王府工匠们对温彩的才能佩服得五体投体,在温彩见他们的时候,一个个眉飞色舞,虚心请教,往往温彩三言两语,就令他们茅色顿开。

慕容恒来到肃州,派了二安子等几个心腹侍卫出门打听秦将军的下落,辗转周拍,方才打听到秦将军在靠近西凉边陲之地阳关。

夜里,他与温彩说起了此事。温彩道:“是有诗云‘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阳关么?”

慕容恒面露错愕,“正是这阳关。”

诗中的阳关乃是安西辖内,这岂不是说秦将军其实在比肃州更为苦寒之地。

“那里与西凉国接壤,过了阳关还有白虎关,冷昭便在白虎关做校尉。”

他神色凝重,十几年了,他至今才知晓秦牧的消息,早前对秦将军的下落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秦将军父子被刺配充军。”还有人说,“秦将军被罚往某矿场做苦役。”又有人说“秦将军啊,早死了吧,那刺配军中的朝廷钦犯下场都不好。”

即便过了许多年,一些认识秦将军的人,还是不愿直呼其名,依旧敬称一声“秦将军。”“你说的秦将军,是不是秦怀玉秦将军?”

但慕容恒费尽心思,明查暗访几月,才听到一个知情人说,此人正是肃州卫军所的武官,悄然告诉他道:“秦将军当年是被冤枉的,他待下官有恩,既然是殿下追问,下官就告诉殿下。秦将军其实是阳关守将,如今化名秦牧,知晓他底细的人不多。在下也是八年前一次偶然,带着卫军所的官兵前往阳关支援,方才知晓了此事。这十几年来,秦将军一家便住在阳关镇,两个儿子都已娶妻生子。”

温彩怔忡良久,愕然道:“阳关的镇守武将,这是…”

“从五品游骑将。掇”

温彩呢喃道:“此事好生奇怪。”

若秦将军当真有罪,怎么会在阳关化名后做了十来年的守将,听知情人所讲,似乎并不如慕容恒想像的那样艰苦,至少秦将军是一关的主事将军,他在阳关城是能说上话的。

那么,如果秦将军无罪,当年的秦将军可是平叛有功,是他平叛了陈王引发的夺嫡之乱,更是他带领将西凉异族之人赶出了大燕西北境内,还了西北百姓一方安宁。

慕容恒道:“我离京之时,母妃再三叮嘱,要我休要彻查此事,她似知道些什么,可我又问不出来,唯有见到舅舅才能解惑。若不问清楚,我心难安。”

温彩舒一口气,“你既想弄明白,不妨走一趟阳关,见到舅舅自然就能真相大白。只是,母妃不让你追查此事,定有她的原因,你还得小心暗访,这件事知晓的人越少越好。舅舅为甚为改名,为甚不瞒下过往的身份,这诸多疑惑,皆是有原因的。”

慕容恒的视线落在温彩挺起的肚子上,三月怀上的,预产期在腊月二十五,如今已是十月末,他就算最快前往阳关,一个来回亦得一月余。倘若赶路慢些,许就错过温彩的临盆之产。

“无论是何原因,我定要找出真相。”

这,是他的果决,也是他的执著。

温彩心下沉重,秦荣妃为什么要阻止慕容恒,定是有她的原因,“阿恒,母妃曾经说过一句话,她说,有时候平安活着比真相更重要。你此去定要记得,一切以大局为重,无论是真相是什么,你定要以更多人的平安为首。”

不是他们,而是更多人的平安。

慕容恒心头一软,无论他做出怎样的决定,她就在他的身后,静默的守望,无声的相随,只要他一个回身,就能看到她温暖的微笑,只一个笑,无论他有多累,有多少伤悲,在她的面前都会烟消云散。

“我不放心你,腊月末孩子就要出生了,你怀得很辛苦,从发现到现在,一直都在喝药…”

早前是害喜严重,近来则是双腿微肿,按理说是冬天,她的腿不该肿的,温彩便每日都要散步、走路,甚至侍弄花木来增加自己的运动量。

她自己感觉不出,但麻嬷嬷却说温彩的肚子太大。

温彩粲然笑道,明媚如初:“我现在好得很,这不如还近两个月才生,你放心去看看,先确认一下是不是舅舅,若是,回头我再备了年节礼,着人送去。”

这件事盘桓慕容恒心头多年,以他的性子不弄明白他就不会安心。他打听了好些人,才终于知道了秦将军父子的具体下落,当年秦将军父子来到西北后,就在镇守边关——阳关。

她宠溺地依在他怀中,“你要去阳关,那儿离玉门关近,你可不可给我带一样礼物回来。”

“什么?”

她附在他的耳边,温柔如风,将她那近乎轻风般的声音吹送到他的耳中。

他脸上掠过一些异样,“你真要那样的东西?”

不明白,很不明白,那东西要从千里迢迢之外给她弄回来,而且还是两车,这东西可是很重的。

温彩霸道地用两根手指封住他的唇,摇头娇嗔道:“不许问为什么,你去找了带回来,待你归来,一切都明了。你弄来给我就是,就当是你送我的礼物,可好?”

她不想说原因,他便不问,宠溺一笑:“好,我给你弄两车回来。”

次日一早,慕容恒告别了温彩,带了随行的六名护卫,以巡视封地各县为由出门了。

他一出门,上至肃州知州,下至辖下十二县的知县一个个便打起精神忙碌开来,可各自等了大半月,谁也不知道慕容恒去了哪儿。

天啦,这殿下喜欢玩微服私访。

听说是穿着便服,带着侍卫出的门。

完了,完了,要是他们有个什么不妥当,被他知道了,这可是搬脑袋的大事。

*

阳关,是大燕通往西凉国的必经之道,更是历史上有名的丝绸之路,但此地极其苍凉,举目之处皆是黄沙,一望无际的荒漠,在冬天的阳光下散发出如金沙般的光芒,满目瑰丽,如梦如幻,这样的金色铺展万里,朝霞如锦,与地上的金色相接,仿佛是天女织成的明艳织锦,迤逦入梦来。

这样鲜艳的黄,绚烂成锦的黄,如云空幻的黄,如海广博的黄,刺入眼目的黄铺天盖地,占据了所有的目力与记忆,令人惊艳数日。一座关隘突兀而孤独地映入眼帘,夺人眼球,在漫天漫地金黄之中,傲然独立。

慕容恒骑以马背上,枣红色的马,天蓝色的袍,身后是数名相随的护卫,在这静寂的清晨,他们是这金黄世界里唯一异的色,仿佛他们是天外来客,原不属于这里,一阵风来就能把他们卷走,瑰丽成锦的金黄与湛蓝如洗的天空,蓝白强烈相映,逼人屏息,夺人心魄。

路旁,有一块三丈高的石碑,上用篆体刻着“阳关镇”三字。看着此碑离关隘不远,但若步行地要一炷香的时间。

若当年秦将军真的通敌叛国,怎会让他镇守此关?秦将军镇守阳关,秦太太、秦大爷、秦二爷、等人便在阳关镇安身。

慕容恒在镇子上转了一圈,说是镇子,比京城的镇子小了许多,不过只得京城镇子的三成大小,零散地分布着客栈、当铺、杂货铺等。

客栈又是酒楼,且是镇上唯一的客栈,掌柜娘子是一个二十多岁、一身风/***的女人,将发髻偏挽在左脑勺上,而右边的头发则松松垂披在胸前,走一步,似风摆杨柳;说一句话,能让人酥/到骨子里。

“几位客商是住客还是打尖?”

一定是客商,因为他们的身后还带了两辆马车,骑马的只得三个人,全都是清一色穿着茧绸,这样身份的只有往来客商才会如果,这条丝绸之路上往返的或马帮、或镖局,他们帮人运货,又或是贩卖一些丝绸、瓷器、茶叶、盐巴等物。

二安子道:“要四间上房,我们有马,再备些上好的马料。还有,安排一间库房,我们要存货。”

掌柜娘子娇巧一笑“好咧”便唤了小二来。

慕容恒带着众人上了客房,静默坐在桌前,紧赶慢赶想早些抵达此地,可此刻他心绪繁复,一路上他将自己调查到的秦将军案的卷宗内容细细地回味,上面说当年在秦家搜出了“通敌证据”那只是一封秦将军与西凉皇子的书信,做为大燕的将军,怎会与西凉皇子通信,这本身就疑窦重重。

二安子奉命去打听秦家的宅邸。

慕容恒用了饭,便带着两名护卫进了钱庄。

钱庄又是当铺,当铺的掌柜一会儿是收银票给人兑换银子,一会儿又收是姓典当的东西,一人分作两人,忙得不亦乐乎。

“一千两都要兑换成现银?”

慕容恒淡淡地道了句“是”。

掌柜招了一下手,唤了个半大孩子来,“把你娘叫来,让她凑九百五十两银子送来。”

慕容恒还以为他手头的现银不足,待过一阵子,见到两个小厮抬着一口箱子出来,上头整齐地码着五十两一锭的银元宝,只有十九锭。

掌柜见他面有异色,忙道:“这是边陲小镇,老规矩,一百两银子只能兑九十七两,你兑这么多,只能给你兑九成五。”

其中一位护卫道:“这可都是大燕国内通行的银票,这是…”

“正是大燕通行的,才给你这个数。若是西凉国的银票,一百两只能兑八十两,我们得把银票送到西凉国境内兑换再运回来,这押镖、请人的也得花银子。能给你们兑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了,拿着吧。”

明明都是大燕国,就因为此

事离西凉国较近,一百两只能兑九十七两,慕容恒拿了一千两出来,因其数目大,只给兑了九百五十两。

五十两就这样没了。

五十两银子,在京城都能买几个美貌漂亮的丫头了。

那掌柜娘子衣着漂亮的茧绸,娇声道:“几位客官是第一次来河西走廊吧?”

护卫应道:“正是。”

“嘿嘿,怪不得呢,不懂我们这儿的规矩。以前,大燕万通钱庄的银票是一百两兑九十两,秦将军镇守阳关后,这方圆三百里便太平了许多,百姓们安居乐业,这才定下新规矩:一百两兑九十七两,上了一千两便只能兑九五成,上一万两是九成,上十万两是八五成…对了,上一万两我们这儿兑不了,阳关镇没这么多银子。你们得去河西府,到了府城才能兑,那里可是大地方,又繁华又热闹…”

什么大地方,再好的地方能赛过大燕京城去?

慕容恒收了银子,交给护卫抱着,一转身离去。

掌柜娘子笑得见眉不见眼:“二楞子!”

掌柜道:“他们若是只兑九百两,今儿还赚不了这么多。”

往年三个月也赚不到今儿一天这么多,他们只要去河西府便能多兑银子回来。这镇子上的人,多是熟面孔,要么就是寻常百姓,手头都是铜钱,要么就攒点零碎银子,像慕容恒这样一出手就兑一千两的还是少之又少,便是来往客商,知这一路的规矩,多是带足银子带盘缠。

掌柜娘子笑得更厉害了。这些有钱人的银子就是好赚,他们若今儿兑九百两,明儿兑一百两,这得少扣多少银子。

私塾又是医馆,经过的时候,能看到外头铺子上摆着药材货架,而后头布帘子内传出孩童的读书声。

这个小镇太小,但那家杂货铺卖的东西还算齐全,针线、胭脂水粉、油盐酱醋、米面…一应俱全,里头站着两个伙计,掌柜正盘腿坐在铺子里的炕头上喝着酒吃着花生米,嘴里哼着小曲,一见有外人走过门口,便瞧上一眼。

“今儿不逢集,生意不好就早些关门。”

掌柜的说了这么一句,一个伙计立马道:“师父,这话可不能被让师娘听见,她要听见又要骂你偷懒。”

慕容恒回到了客栈,要的上等客房,却比京城的中等客房还差,好在屋里有一张炕,且炕已经暖起来了,这一天一两银子的住宿费,比京城的上等客房还贵。

他们赚的正是这南来北往客商的钱。

二安子在外打听了一番,进了慕容恒的房间,“殿下,问过了,是镇子南边的人家。”

慕容恒对同来的几人道:“你们去客栈安顿,本王带二安子去。”

“殿下…”他们是慕容恒的护卫。

“好了,你们暗中跟着,别让人看出来。”慕容恒又补了一句,“留一人在客栈,我们还有马车和货需要盯着。”

不到一刻钟,就到了镇南。

大门是寻常的两扇大门,门上还贴着已经褪色的门神年画,画的是大唐名将:秦琼、尉迟恭,凶神恶煞,威风凛凛。宅子上头挂着一块不大的木匾,上书“秦宅”,字体犀厉如剑,却又刚劲如山,一看就是出自常年习武之人手下。

二安子叩响门跋。

立时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谁啊?”

“此处可是秦牧家?”

“是咧,就来。”一个操着西北口音的妇人打开了大门,有些错愕地看着出现在门口的两人:他们穿着华贵的锦袍,尤其是蓝袍男子,看上去二十来岁,气宇不凡。妇人一扭头喊道:“娘,是找翁爹的贵客,娘…”

一个满是皱纹,双颊泛着红血丝的妇人从屋子里探出头,眼色迷茫。

稚嫩的笑声传出,三个五六岁至七八岁不等的女娃奔出妇人屋子,嘴里嚷着:“来客了!祖母,家里来客了!嘻嘻…”一时间,几个孩子笑成了一团,红着小脸围了过来,更有个胆子小的,躲躲闪闪藏在姐妹们的身后,明亮的眼睛里透出几许期盼。

慕容恒抱拳道:“在下是从京城来的,特来拜访秦牧秦将军,有他故人托我捎了些东西过来。定要亲自交到秦将军手上。”

其间一个胆儿略大的女娃带着欢喜。

稍小的道:“五姐,他说的是京城话,是京城人啊!真好听!”

“祖母和祖父也会说京城话…”

几个孩子议论开来。

秦太太出了屋,手里拿着一只千层底,带着审视地打量着慕容恒,左看右瞧一阵:“这后生好生眼熟。”

慕容恒站好,深深一揖:“我是受秦怀璧之后前来探望秦将军一家。”

此话落音,秦太太面容俱变,她难怪瞧着慕容恒眼熟,他可不与自家的小姑子长得有六七分相似,不同的是面前是个男子。

秦太太大喝一声:“枣花,把孩子们送到后院去。我陪贵客说话,让二爷去趟阳关,把将军请回来。

二安子站在门口,不让人进去。

秦太太定定地望了慕容恒许久,“像,你与惜若长得很像,一别十几载,只有梦里才能再回京城…”她似在沉吟,又似在叹息。

慕容恒听她提到“惜若”这名,只觉得眼熟得紧,是了,小时候有一次他误入养性殿,彼时皇帝大醉,躺在龙榻上,嘴里唤的正是“惜若”这个名字。“舅母,惜若…惜若是…”

秦太太眸中含泪,“惜若是你母亲的乳字,她入宫之后,少有人唤她乳字,难怪你不知道。”她垂眸落泪。

惜若,竟然会是秦荣妃。

顿时间,慕容恒脑子里电光火石地闪过一些深埋在心底的画面,那日在养性殿,他隐约听到后殿有个女人唤皇帝“二郎”,只觉声音熟悉,可那语调是他从未听过的,一声“二郎”情意绵绵,他一直以为,母妃的心里是怨恨父皇的,因为她从来不曾说过皇帝的半句不是,有时候越不说出,心里就越是怨恨,原来不是这样,因为秦荣妃从来没有怨恨过皇帝,她对皇帝只有脉脉情深。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秦荣妃被贬入冷宫,一住十几载,他的舅舅为何在阳关做了十年的守将,却又更换了名字。

慕容恒审视着这座院子,分前后两院,是特有的西北居民风格,前院有正房、左右又有厢房,西北人喜欢把正房正屋给家中辈份最高者住,如这正屋便是秦将军夫妇住的,又称为上房。

秦太太勾唇笑道:“你是惜若所出的皇子,怎会来西北?惜若现在可好?当年我们全家能保住性命,是惜若跪求皇上,却因触怒皇上被打入冷宫…唉,这么多年,怀玉一直为这事耿耿于怀,想立下大功,换得惜若走出冷宫。偏西凉人二十五年前吃了败仗,再不愿兵犯边境。几年前倒是闹过一回,却被玉门关守将给击退了,犯兵三万,一个不少全被他灭杀了…”

秦太太心头激动,她几乎不用确认,就因慕容恒的容貌十足地相信:这是惜若的孩子,是他们的外甥。

慕容恒恭敬地道:“我母妃现在很好。数年前,我年满十五,自请前往北疆征战,立有薄功,皇上封我做了雍郡王。两年前母妃走出了冷宫,对了,我有一个妹妹小十,封号安阳,是母妃在冷宫生的。”

虽是亲人,却生死两茫茫,对彼此的事知晓不多。

秦太太又是一阵唏嘘。“这些年辛苦你们母子三人了。”她推开窗户,对着外头大喊:“枣花,枣花!给客人烧茶,预备午饭吧,你爹一会儿就回来了。”

十几年的岁月,也是官家小姐出身的秦太太早已经变了,融入了西北的生活,融入了百姓之中,那奇大的嗓门,那放声的呼唤,让慕容恒觉得亲切,耳畔又忆起秦荣妃的声音“你舅母出身武将世家,曾经的西军都督冯家,到了她这辈,她的武功比她的兄弟还学得好,偏生她的兄弟就没个争气的,到底是丢了西军都督的世袭官职…”

第307章 尘封的真相

言语之间,秦荣妃有很多的遗憾,却又不失对秦太太冯氏的敬重与欣赏。

想到此处,慕容恒回过神来:冯氏就是一个不拘小节的女子。当年她嫁给秦怀玉,就是因看中秦怀玉的人品、武功。

秦太太道:“你怎么来西北了?”

慕容恒垂首答:“我的封地在肃州。”

难不成慕容恒并不受宠,一个母亲曾是冷宫嫔妃所生的孩子,又能好到哪儿去,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娘的照顾,秦太太阖了阖眸,不敢再想下去,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地悲伤匀。

“你可成亲了?”

“成亲了,娶的是京城西山县世家大族的小姐。掇”

“温氏!”秦太太一语道破,那些久远却又清晰地记忆像洪水般涌了出来。

“正是。”

秦太太“哦”了一声,“我知道温氏,当年西山县出了一个有名的节妇,先帝曾下旨嘉赏,那温汪氏可是个贤惠女人,年轻守寡,却教出了两个进士儿子,一时在京城传为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