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明哲暗叹的是,父亲迫不及待地交上一份购菜清单让明哲给他报销。更让明哲差点叹岀声来的,是清单上丰盛充足的菜肴与冰箱储藏之单薄对比强烈,清单上一天所列,比之今天父亲准备大宴儿子所买的实物更丰美。明哲不是明成那样不知五谷的社会精英,他看着最后三天购入的四只各一斤多的鸡腿,一条活鲈鱼,一只鱼头,两条合一斤多的鲫鱼,一斤多点的活对虾,三斤多的猪后腿肉,两斤多排骨,和花色繁多的各种蔬菜水果,以及牛奶若干,再想想冰箱里的空空荡荡,不由自主地摇头。但他慎重起见,还是问了一句:“爸,这几天来客人?”

“没,没人来。”苏大强的站姿一如他以前买了书到校长那儿签名时候的恭敬,笑容也如出一辙。

明哲的嘴唇微微掀动一下,但什么都说不出来,难道让他当着蔡根花直言指责父亲造假?他看着父亲恭敬的笑,貌似单纯的笑,胃里犹如吞了一只苍蝇似的难受。真不幸被吴非言中了。明哲前不久回美国,给两人现在的电脑都装了摄像头和语音聊天装备,所以吴非说话不用如原来发电邮有字为证那么正式,一说到明哲为父亲报销购菜金的时候,她就飞快说了句“估计你老爸拿出来的帐单得让你啼笑皆非”,果然,父亲很不争气,连造假都造得没一点幽默的智慧,一眼可以看穿,所以尤其让人啼笑皆非。当年妈不知怎么忍受过来。想到那份传真,明哲心中如骨鲠在喉,对这个父亲实在有点打不起精神。但他不准备与父亲说明玉传真的事,父亲也是可怜的,算了,别刺激了,他真怕又听到父亲的嚎叫,他没明玉强硬。

明哲不与父亲多说,走进厨房交给忙碌的蔡根花一百块钱,嘱咐她买什么买什么买什么,直接打发蔡根花去菜市了事。等蔡根花一走,屋内留下父子俩,明哲才回来搬椅子放到父亲屁股后面,按父亲坐下,他自己坐在对面,将帐单递回给父亲。“爸,这份帐单,两个月合计四千多点。你跟我说实话,挤去水分,你的实际消费是多少。”

苏大强一听,两只耳朵红了,忙低下头去不敢看儿子,可还是吞吞吐吐地道:“没水分,一点没水分。”

明哲只好把父亲往好里想,将脏水泼给外人,试探地问道:“是不是平时爸自己不去菜场,由保姆去买菜,她报多少东西多少钱给你,你就照着记帐?”

苏大强如逢大赦,忙顺着道:“是是是,平时我不去菜场,你要来我才去。”

明哲也不知道父亲这话是真是假,总觉得假的成分占多数,他不想把父亲往坏里想,可偏偏父亲做出来的事诱导着他非往坏里想不可。他拿手指指着帐单,看着父亲道:“爸,那看来蔡根花有问题了。帐单上这么多菜,你们两个人吃不了,我都最多吃个四分之一。等下我找蔡根花谈谈,不行就让她收拾收拾回家吧,我们不能找个手脚不干净的人做保姆。”明哲密切关注父亲的脸色变化,想从中了解到一些什么。

苏大强果然急得手足无措,汗流浃背。他从来是不会放心让蔡根花一个人去买菜的,买菜时候问价交钱都是他亲自经手,绝不假手他人。他确实做了假帐,想从明哲那儿多掏一点钱出来,反正儿子挣的是美金,钱多,也不会在乎那一块两块人民币。他也准备好了接受明哲的严厉询问,大不了一声不响就是,儿子总不会学老婆那样对他严刑逼供,最后肯定不了了之。但他没想到,儿子有怀疑没逼供,却怪罪到蔡根花头上,声言要开除蔡根花。他急了,可越急却越想不出该说什么,憋岀一头大汗之后才冒岀一句话:“不要叫小蔡走。”

明哲看着父亲的可怜样子,不忍心了。但问题总得搞清楚,如果真是蔡根花虚报帐目,而且虚报的数目这么大,那这种人是万万不可留的,否则哪天把家搬空了把老父的骨髓压榨干了都有可能。其实明哲心中感觉应该是父亲有问题,但又非常不愿意正视父亲的问题,很想找出证据证明问题出在别人身上,这种掩耳盗铃的办法明哲自己想着都觉得有点心虚。他只有坚持道:“再好的保姆,如果做人不诚实,手指那么长,这种人还是不能留的。回头我会与表姑解释一下原因,免得表姑误会。”

苏大强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蔡根花怎么能走。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蔡根花面前找到当家做男人的感觉,有生第一次获得别人的尊重甚至顺从他说东蔡根花不会往西,有生第一次他说话的时候不用看人脸色可以自由发挥想笑就笑,有生第一次被别人实心实意地艳羡着崇拜着只因为他会熟练操作电脑,为此他高兴得都快睡不着,有意在电脑面前晃来晃去地操作以收取几乎不识字的蔡根花的敬仰,为此他磕磕碰碰地在键盘上码了一篇又一篇的短文,最初只是简单的日记,后来则是一篇篇的读书笔记。一动手就一发不可收拾,他从脑袋里整理岀以往看的各色文章,觉得精彩的,他就回头从网上找出来再看一遍,记下阅读笔记,写完读给蔡根花听,直把蔡根花听的眼神迷惘才心满意足,以后蔡根花就一直追着他喊“苏老师”了。蔡根花如果走了,他还往哪儿去找那么合意的人?往哪儿去找这种有生第一次感受到的精神层面的快乐?可他越急越没法说话,唯一能做的只有扯着衣襟抹眼泪。

看到父亲的眼泪,明哲慌了。不敢再问,怕逼得父亲眼泪之后还有更大动作,他只得连声道:“爸,你别哭,别哭。”但明哲还是狐疑地看着那么委屈的父亲问了一句:“是不是保姆欺负你了?”

这个问题容易回答,苏大强忙哽咽着道:“没,小蔡很好,没欺负我。”

明哲只有好言好语安慰了父亲几句,与父亲聊了几句有的没的,实在无话可说了,准备去一趟明玉家。电话她不接,见面总不会赶他走吧。

到门口才看见门后放着钢丝床好像挪过位置,使用过,他上次走之前钢丝床由他亲自收起,不是那样包装的。他就随口问了一句:“谁来过?还过了夜?”

“上周小蔡儿子过来城里玩几天。”

小蔡的儿子?来干什么?明哲淡淡地说了句:“难得他上来,陪他四处转转没有?”

“有啊。”说起这个话题,苏大强有了精神。“我帮他租辆自行成,我带着他走了好几个地方。”当时蔡根花的儿子直赞苏大叔见多识广,苏大强在赞美声中心旷神怡,说话更是引经据典。他看的书多,说起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听得蔡根花的儿子当他是老学究。

明哲回忆不出来父亲究竟有没有带着他玩过,似乎是从来没有。再想起上周果然有大量买入新鲜鱼虾的记录,比他今天来面对的菜单还丰富,原来是热情招待了人家的儿子,老爸可真是大公无私啊。他愣了会儿,才有点赌气地道:“以后注意点身体,这天气不适合你做太多户外运动。我出去会儿。”说完就走了。

父亲对他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又偏很纯洁地说了,明哲出门后直觉得灰心丧气,不知道他这样对父亲,究竟是不是有什么路线性方向性之类的错误。妈当年也是不容易,真不容易。他昨晚开始本来就没好心情,在父亲这儿打个转,更是心中什么滋味都没有。

明哲恍惚中见到自己鼓胀的胸腹一放一收犹如青蛙。他也懒得中午快吃饭时候再打电话要明成过来了,他都看着老爸不顺眼,何况本来就与父亲很有心结的明成。再说,再加一个明成,还不把父亲给吃得心疼死。明哲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父亲的亲儿子了。

找到他曾经一游的明玉家,果然没人。所谓工作狂,就是大白天家里鬼影子都看不见一个的人。明哲跟个侦探似的找到车库,当然没有他熟悉的那辆宝马。于是明哲打车过去明玉的公司。这地址,还是他今早从明成嘴里抠出来的。明成虽然不情不愿的,甚至还假装打呼噜装睡,可还是被他抠出来了。想到这儿,明哲真是哭笑不得。一家四个,瞧瞧,就跟散沙一样。

不出所料,明玉这个工作狂的车子就在他们公司大楼底下车库,这辆车子太容易找。明哲想想还是别上楼去打扰明玉,家里人找上公司总是不美。他站在车头给明玉发条短信,告诉明玉“我在车库你的车子旁边,能不能下来见一个面”。

明玉看着短信欲哭无泪,追求她的人怎么都没法做到如此步步紧逼?反而是她来不及躲开的苏家人怎么总阴魂不散?明玉想了很多回信,中庸点的如“出差”,恶毒点的如“建议你对比苏家三男丁的DNA”,厚道点的如“请回家”,可最终明玉什么回信都没给,翻一个白眼继续做事。真烦,这个苏明哲真是烦透了。对于舅舅这种人,她可以下手阴狠毒辣,对于滥好人大哥,她该怎么办?明玉心头阵阵的火。

但看了会儿报表,眼前的数字都在跳舞。她不得不打开手机发短信给明哲,“我心中的亲情概念全在前二十年被全部苏家人销蚀光了,我也已经想明白,不能把自己的精力全放在清算过去上面。如果你希望我活得快乐,请让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不要打扰我,脱离苏家我更能找到属于我的快乐。谢谢。”她希望大哥能明白,并不是什么血缘疑问让她生出离心,而是她不想再陷在苏家的黑暗回忆里打发未来宝贵光阴。

明哲站在明玉的车边看明玉的短信好久,手指一动,转发给了明成。两兄弟都看出,明玉说的是大实话,虽然这大实话有点不中听,不符合常理。明哲很快收到明成一条短信,“回家吧,别强求了。”

明哲站在明玉的车前想到两个多月前明玉已经不回复电话短信,因为家史才上一回论坛,可见她早有去意,这种去意被她从父亲那儿得来的父母过往给加强了。想到他求明玉去医院看看明成,她没回电,只电话问了一下舅舅有关苏明成的伤势,大概只有明成快死了她才会道义出手。想到吴非现在寄宝宝照片给明玉也不见她回邮。再想到明玉现在的身份和物质条件。苏家能提供她什么?除了痛苦的记忆,和未来无穷的麻烦,她能从苏家得到什么?他找上门真的是被明玉制造麻烦妨碍快乐吗?还有,他求明玉帮忙去医院探望几乎是有宿仇的明成,是不是加固了明玉的去意?

明哲心想,事实可能真的如此,可他心里非常不能接受。他很希望明玉回归,苏家人能坐一起说说笑笑。苏家已经闹成这样了,妈妈去世,明成离婚,爸爸冷漠,别添明玉离家了。妈妈去世已是无法,他想拉明成和朱丽在一起,让爸爸恢复自在生活,让明玉感受家庭温暖,他还希望自己努力工作可以换得早日回去美国与吴非宝宝团聚。可是,他发现,他力不从心。或许,桥归侨,路归路还真是唯一可行方案,不说明玉脱离苏家在她自己的工作范围叱咤风云,单看父亲,父亲与蔡根花一起买菜回来的时候才是笑得真欢喜,笑得像个正常人。父亲也是被苏家这个框子套死了,如果父亲有明玉的能力,估计也会对他这个儿子大嚎一声,“苏明哲你滚远点不许来烦我”。

明哲发现自己好傻。

好在明成一个电话把明哲从明玉车前拉开。明成不想见舅舅,就去银行取了钱交给大哥,由大哥去交给舅舅。对此明哲心里还是挺欣慰的,还好,明成总算听进去了他的话。在取钱的银行里,明成又交给明哲一张转帐的银行电脑单据,说他把这些钱打进父亲付按揭的银行帐户里,请大哥帮忙去父亲办按揭的银行把房款完全结清。明哲看着明成激动得不知怎么才好,这家伙终于开窍懂事了。可他自己不开窍,一辈子严肃惯了,除了伸手重重拍了下明成的肩膀,他说不出做不出别的。

走出银行,明哲跟明成说起他以前怕父亲节约惯了吃得差给父亲订的买菜激励制度,可是今天查账却发现爸明显做假帐骗儿子补贴。明成一听就是一声冷笑:“大哥,我早知道会岀这事,你以为爸不声不响就是好人?他以前是被妈管着没能力造反使不起坏。现在没人管他,他膨胀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只要他能力所及,谁最容易被他顺手抓住谁倒霉。可怜大家以前都同情爸以为妈是恶妇,你前阵子还信他的话差点把家史写成控诉妈的大字报。”

明哲脸一红,“虽然现在知道爸是怎样一个人,可是他好歹是爸啊。我以前百事不管只知道读书,现在想尽孝了,可是妈妈早逝,本想在爸身上好好弥补……”

“这话你可不能跟爸说,你说了,爸会认准你。你看看他对老三说的都是些什么?有男人这么在儿女面前说混帐话的吗?他不是好人,你看清楚点,你挣的钱全给他他也不会记你的情,你还是把钱拿回家照顾老婆孩子吧。”

明哲叹息:“难怪明玉不肯答应回苏家,这样的爸,我都怕他。算了,他总归是我们的爸。唉,爸宁愿陪保姆儿子游玩,明玉干脆与我们断绝来往。我没太多奢望,我只想,一个家象一个家,一家人能坐到一起吃饭。可怎么这么难。”

“大哥,你醒醒,都是成年人了,你以为大家还会因你而变?比如我和苏明玉,那是注定不可能说话了。昨晚我没说,妈和苏明玉对立成那样,那是苏明玉自己做人歹毒造成,她那样的性格,你能改变她?大哥你好心,但你等着被爸捏着耍吧,等着他人心不足,哪天问你要车要别墅。你现在难道还不觉得,妈以前这么对爸,是被爸逼出来的吗?还有苏明玉,妈辛苦维持一个家,还要在外面工作上挣脸,她要强,丈夫又不顶用,她苦死累死,可回家总有个苏明玉与她作对,妈还能不冷了心?大哥,这点你考虑到没有?你别说妈以前对苏明玉错了,你别忽视强者受的苦。”

明哲见明成只要昨晚答应的,他今天立马做到,可见明成听得进他说的话,所以他更要把明玉与妈的多年矛盾给明成理清楚:“爸当时是成年人,所以他和妈的相处,是性格必然,也是那时候的社会环境必然,而且,我们也不便置评。但明玉的事你不能这么理解,她生下来时候什么都不懂,她未来性格发展成什么样子,全在大人的掌握中。而妈妈那时候是强势者,妈可以掌控明玉的一切,她的性格形成,是妈妈为主,和我这当大哥的漠不关心为辅,多种原因结合迫使她变得具有攻击性。责任根源不在她,明成你不能因为爱妈妈就否认明玉。至于后来,妈妈越来越衰老,明玉越来越强,明玉的性格能力又那么象妈,两人针尖对麦芒,越对越成死结,对局面的掌控却已经转向明玉主动。明成,你记忆中留下的肯定是近期的事情,如果不看问题根源,明玉确实不讲道理。我出国的时候明玉还没成年,所以印象中明玉还强不过妈。这次因为整理家史,我与吴非两个讨论来讨论去,用吴非局外人的眼睛看妈和明玉的关系,我们得出妈重男轻女这条脉络,昨天才知有更深层次原因,那就更对了。明成你看有没有道理。”

明成现在挺能听得进去明哲的话,对于明哲看来很是痛心的言论,他愿意考虑。说来,也得承认,幼小时候只有妈欺负明玉,哪有明玉欺负妈的可能。但他依然有点不愿承认妈妈在明玉养育方面有错这一事实,在吸了半天闷烟后,问了一句:“大哥你说明玉象妈?妈做事有那么歹毒吗?”

明哲瞪了明成一眼,“明玉做事并不歹毒。她跟妈差不多,很能做事,但一张嘴也不饶人。”

明成想了想,道:“是,小学时候她小动作特别多,常挨妈的打。初中时候只有休息天在家,一张嘴不知哪儿练来的,特别逆反,什么都要跟人反着说,我吵架不是她对手,她就天天跟妈吵,大哥你那时差不多读大学了,没时间管。反而现在,明玉动手动口全免了,只动坏脑子。”

明哲听了不由一声笑,明成说出来总比不说好,而且,明成从刚才连名带姓地叫“苏明玉”不知不觉改成“明玉”了。他也考虑了会儿,才道:“这就对了,怪不得吴非那次说,算算年龄,妈更年期的时候明玉正好逆反,两人久而久之扭成一只死结。再加昨天你给我看的传真,还有你也应该知道,家里没提供明玉大学学费生活费,任她打工自生自灭,换谁都会因此与家里有隔阂。说严重点,明玉可以说是被逼出家门的。明玉那条短信回答你也看了,对她来说,在苏家的日子是她迫不及待想忘记的过去。唉,我虽然理解她的心情,可还是没法接受她不肯回苏家的事实。不过硬拉她坐一起吃顿饭是不可能了,我们做哥哥的细水长流吧。”

衣冠楚楚地两兄弟盲流似的站在银行门口的阴影里沉默,明成吱吱地吸烟。明成沉默半天,心里总不能放下明玉当初把他送进牢里关两天的仇恨,以前的恩怨倒也罢了。可是又不忍心让好心的大哥难过,不能一口拒绝,于是他最后说出来的话另走岔道。“大哥,爸目前的退休收入有两千多,再加你已经帮他解决保姆工资,他的收入足够生活,你不用太过操心,你的钱还是留着,以后他生病住院需要急用的钱会很多,有的是需要你掏钱的时候。而且,现在我把他房款全结了,他没大笔花销的可能,还有妈的丧葬费他都独吞了,葬礼都是我们岀的钱,他不缺钱,他只是吝啬,你再多给他钱都没用。”

明哲没想到明成反而会回到第一个议题的答案上来,心知明成心中对明玉的疙瘩暂时是难以化开了。他也不能强迫,只希望自己昨晚今早说了那么多,明成回头夜深人静能好好想想。“好吧,明成,我带着钱去等舅舅,你回去好好自己吃中饭,吃多点。只是,你现在吸烟这么凶,对身体不好。”

明成勉强笑笑:“没办法,应酬时候不吸烟不好说话。”

明哲只有又搬出妈,“还是戒了吧,妈要是在,看见你吸烟还不打你个大后脑勺。妈一辈子最讨厌人吸烟。”

明成闻言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就将吸了一半的揿灭,勉强笑道:“这几天心里堵得慌,就让我吸吧。”

明哲拍拍明成的肩,忽然想到一件事,“明成,我以前每年汇两千美元回来,正月前一次,七月再一次,我这次翻看爸的记帐本没发现有这笔进帐。”

明成忙道:“我从来没记着妈给我多少钱我还妈多少钱,都是妈说够了就好,看账本才知道欠妈那么多。”

明哲笑道:“我不是查你的帐,你帮我想想,妈肯定是帮着娘家的,可是爸记的帐上面没有这笔支出。会不会我寄来的钱都让妈给了娘家?你每天在家,有没有印象?”

明成想了会儿,道:“有,外婆没有退休工资,靠妈几个姐妹养着,两个阿姨都没稳定工作,可能还是妈岀大头吧。我有时送给外婆的东西第二天就转手到了舅舅手中,可能妈给外婆的钱也到了舅舅手里。还有外婆去世前有一次台风,把外婆家屋顶掀了,是妈出钱修的屋顶。外婆去世的花费应该也是妈岀大头。这样算算,你的钱还真都去了妈娘家。”

明哲点头:“这就是了,肯定还有给众邦的大红包。我有数了,我怀疑舅舅今天见我得哭穷,他那你要挟我给他两万块让他们众邦读书。”

“别给他。”明成气愤。

“有数。”

“别说有数,不给就是不给,养不起儿子生什么生,何况我们是苏家,不是赵家。”

明成听了笑道:“好,好,不给。走了,再见。”

明成看大哥上出租车,等大哥把门关上冲他挥挥手,他才从肚子深处重重叹岀一口气。要不是大哥是个好人,他也不要什么苏家,妈不在了,就像皮不在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可是大哥,这个婆婆妈妈的大哥,这个一心想着他好的大哥,昨晚让他看到一张新的皮。

他可以不要苏家,可他不能不要大哥。昨晚如果不是大哥回来看他,跟他说了那么多话,他今天不会出门,他本来打算关自己三天三夜的。他什么都失去了,活着还什么意思,出门还怎么有脸见人,他见了人就想杀人。可是大哥昨晚帮他清理了脑袋上的一把杂毛。大哥没提供他什么路子,但是大哥令他心静。

舅舅一听说可以拿回借出去的钱,飞速踩着自行车来了,明哲打车前脚进父亲的家门,他后脚就跟进。

苏大强因为对儿子心里有鬼,正忐忑着,不敢接近,戴着老花镜坐南窗边举着一张报纸阅读,时不时两只眼睛从镜片上方滴溜溜地环视一下周围,室内多了两个熟人,让他倍感坐立不安。大概只除了蔡根花,蔡根花的存在让他在这个房子里呆得更舒适坦然。

苏大强心里其实不喜欢儿子过来陪他共享天伦,因为他并不享受,照他的意思,还不如与蔡根花一家坐一起吃饭来得舒坦。“苏老师”的称谓如醇酒般醉人。但世事难全,明哲不来,谁给他报销菜钱?不敷衍了明哲,他有个事情找谁?只有明哲肯替他担责任。所以他本能地将两拨人有所取舍,区别对待,忍一步海阔天空。明哲代表的是丰衣足食的物质世界,蔡家母子代表的是精彩的精神世界。苏大强为自己的精妙概括倾倒。

明哲本来因为明成的改变而愉悦着,回来看到父亲浮在报纸上方油腻腻的花白头发,看父亲时不时偷偷打量他看他也看过去就转瞬换上笑脸,明哲心中原有的阳光顷刻黯淡。他感慨,这样的爸,让本来已经冷了亲情的明玉怎么热心得起来。

舅舅这个人倒是没低三下四的,他身高马大,身板儿笔挺,身上的衣服裤子也是笔挺,而且那短袖衬衫白得发亮,整个人看上去很是整洁。明哲看了只想到以前的明成,不过明成穿着方面的小细节更讲究。他忍不住就想着今晚不在父亲这儿过夜,到明成那儿还得盯着明成说说,让他千万不能学舅舅。苏大强则是起身微笑,见没人搭理他,他笑玩也不觉得尴尬地在老位置坐下。

舅舅进门就嗓音洪亮地跟明哲说好久不见很是想念之类的话,口齿流利得明哲都插不进嘴。舅舅进门,明哲还是被他拉着坐下的。明哲并不喜欢这种很会做人却不会做事一辈子靠着大姐过日子的人,打断舅舅滔滔不绝的赞美(该赞美已经赞美上了明哲从没好生叫发型师特别维护过的头发),直接道:“舅舅,这儿是三万领六百,六百是利息,你数数。”

舅舅的注意力立刻被钱夺了过去,连坐在窗边看报纸的苏大强的眼睛也看向那一叠钱。明哲看着舅舅一张张地数钱,心里想着该用什么办法让舅舅拿了钱就走,他真吃不消这个舅舅,也怕舅舅赖在这儿问他讨钱。

幸好舅舅数钱慢数得仔细,明哲才有办法想岀一些损招。看着舅舅数到最后一张,他忙对舅舅道:“舅舅留这儿吃饭?明成立刻就来,大家一起吃。”明哲想到明成说的与舅舅的冲突,指望这样可以吓走舅舅,起码可以让舅舅因为不愿意与明成见面而离开。

没想到舅舅立马起身,检阅了蔡根花摆出来的碗碟,“油豆腐烧肉,油煎带鱼,冬瓜咸肉汤,丝瓜炒蛋,不错不错,还在做什么?有五个人吃,量再大一些。”

明哲立马傻眼了,舅舅原来无所畏惧。也是,他要是不好意思见明成的话,以前也不会总靠着大姐过日子了。他觉得秀才遇见兵了。那边舅舅却已经在招呼:“大哥,别看报啦,快坐过来吃饭。大哥现在经济真好,每天脚跷跷什么事都不用做就有饭吃,你看我们就不行了,我儿子众邦还等着上高中。明哲啊,你怎么都得帮帮众邦。众邦才初中毕业……”

明哲连忙干咳一声打断:“舅舅你已经说过这事。这事我已经告诉我太太,看她肯不肯。”

“哎呀,明哲你还怕老婆吗?你堂堂一个留洋博士还怕老婆吗?你说不出口我来说,你把电话拨通了。”

“我太太在美国,她那里现在是半夜,我晚上会联系她。吃饭吧,爸你坐我身边,蔡保姆,你做完这个菜也来坐着一起吃。”

舅舅先坐了,伸筷子夹了一块带鱼,也不急着吃,滔滔不绝地跟明哲道:“明哲,众邦的事是大家的事,你一定要伸手帮忙。你看,你都读了博士,众邦连高中都读不上,你这哥哥脸面还往哪儿搁?”

明哲心说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两万块不是大数目,舅舅家里应该有些积蓄吧?”

苏大强一看见这个小舅子就烦,看到小舅子就跟看见明成一样,知道是又来要钱。他怕明哲给钱,知道他在明哲面前说话有点分量,所以忙小心地看着前面的筷子道:“春节你大姐不是刚给过你们一叠钱吗?”

“那哪够用啊?我年初不是在宾馆做保安吗?还是大姐介绍的。结果人家春天时候不卖大姐的帐,把我辞了,我们家现在就靠众邦妈做钟点工赚点钱。这么点钱,只够吃饭。明哲,众邦是赵家的独苗,赵家只有这么一个孙子了,全靠你们这些哥哥啦。明哲,你经济条件最好,美国来去都是飞机的,我们众邦说起来总说要以你为榜样,等众邦高中毕业,你想办法也让他到美国留学,众邦脑袋不笨,小孩子就是贪玩不肯学。这回上了高中我一定天天盯着他看书,你回来也辅导辅导他,他肯定也能出国读博士的。”

明哲心想,原来舅舅还真是经济不好,他不由问了一句:“舅舅后来一直没再上班吗?”

“去年本来好好的,我问你妈借钱买了辆摩托车,又考出驾照,想开摩的挣钱,结果你看,年底时候说全市取消摩托车,我只好把崭新的车子给政府换一点点小钱回来。我本来还想着热天时候开摩的辛苦,秋冬季总可以岀街挣钱了吧,结果呢,共产党政策多变啊。没想到,没想到。大哥,有酒没?”

明哲心中一算,这一年春节给的钱,去年买摩托车和培训的钱,都是妈岀的啊,看来他寄来家里的钱都落到舅舅手里。而且,从舅舅的话里听出,舅舅学了摩托车后夏天没有上街做生意,嫌天热。估计如果去年没有禁摩政策的话,舅舅冬天也肯定歇业。他这哪是找不到工作,他是偷懒将工作往外推。他是靠在他大姐这座金山上好吃懒做了。明哲记下这些,准备回头说给明成听,要明成看看偷懒的下场,他是怎么都不会学妈妈掏钱填这个无底洞的。嘴里则是对舅舅道:“我把这些都说给我太太听。”

“还有啊,你得告诉你太太,众邦是赵家三代单传的独苗……”

“这个早说了。”

于是,一顿饭,就听舅舅滔滔不绝地阐述众邦这棵独苗地重要性,明哲听得头晕脑涨。明哲塞填鸭似的吃饭,只求着赶紧吃完饭赶紧地溜。他都没怎么吃菜,吃完两碗,就起身道:“明成没来,看来他的伤口还是有问题,我得立刻过去看看他。”

舅舅一听,连忙道:“我跟你一起下去,你等等我,只要再三口饭。”

明哲也不坐下,索性站着等,看舅舅将最后三块油煎带鱼全吃了,这盘油煎带鱼等于全军覆没在舅舅肚子里。舅舅吃好起来,掏出纸巾擦擦嘴巴,笑道:“我不大喜欢吃肉,还是吃鱼有胃口。大哥,我们走了,回头我再来看你。”

苏大强垮着脸都没应,反正有大儿子罩着他,他也要表达愤怒。

明哲与舅舅下去,舅舅一到下面就问:“明哲你怎么去明成那儿?打车还是坐公交?你美国人肯定打车吧?”

明哲只得道:“我对这里的路不熟悉,打车过去。”

“那好,那好,我自行车放你出租车后面,你捎我一段。”

明哲两眼翻白,他不知道该如何拒绝这个舅舅,只得打车“顺路”送舅舅一人一车回家,然后他要司机返回父亲家。

刚好父亲吃完,蔡根花收拾碗筷进去厨房洗,明哲面对着爸,他脑子一时还没从舅舅的语言轰炸中清醒过来,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向爸开口说报销帐单的事。想了好一会儿,才轻咳一声,道:“爸,这样吧,以后你也别记帐了。保姆工资之外,我每月再给你一千零用,你吃好点用好点。”

苏大强见明哲不生气,放心,忙笑着道:“好,好,你破费了。”

明哲看着笑得低头哈腰的爸,心里叹了声气,很无奈。可有什么办法呢,爸总是爸。“爸,平时别总是呆家里对着电脑对着书看,眼睛会不舒服。现在不要你做家务事,多去外面活动活动,生命在于运动。”

“是,是,我每天早上去菜场,有时天气好也会在小区里走走。”

苏大强忘了前面说的他不去菜场,买菜都是蔡根花的事,明哲当然不便指出。“偶尔去爬爬山吧,山上空气好,带着干粮过去多呆会儿回来。”

“太远,得转一次车,我怕摸错路。还有郊区乱,我怕。”苏大强说话时候声音怯怯的。

明哲立刻无话可说。料想要爸打车去是不可能的,他也不敢再说他报销出租车票,谁知道这么一说,爸会不会满大街地找人家丢弃的出租车发票。“那爸平时干些什么?就看看电视看看书?”

苏大强还在扭捏,刚过来擦桌子的蔡根花听见了,插话道:“苏老师每天写文章,写得来得好。”

明哲听了发楞,不知道爸有这么一手,还从没见爸写过什么,他笑道:“爸写了什么,给我看看。”

苏大强又是得意又是担心地道:“别,别看,不好的,随便派派流水帐,你别看。”一边说一边就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地害臊。

明哲估计是些骗骗蔡根花的东西,就不去勉强爸,笑道:“不看就不看,不过爸有兴趣写文章是好事,生活有寄托。什么时候觉得写得好了,寄给本地报社看看能不能登出来。”

苏大强虽然不敢给明哲看,却还是被明哲的话激发了豪情壮志,他暗暗想着,这又有何不可,寄信给报社,谁又能知道他是谁了?而且那个蔫不拉叽的刘老师看的书都没他多,还岀书了呢。他美美地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快十一了,有七天休假,你会去旅游吗?带着我去好吗?”

明哲道:“估计没时间去,可能连休息时间都会没有,又一个项目得接上来做。”

苏大强低头笑一笑,依然目光朝着地上,不敢看对面说话的人,这是他说话的习惯。“金秋十月是旅游最好时间,我从没出去走走,我想去旅游。”

明哲诧异,刚刚还连郊区要换一辆车的山都不敢去爬,怎么这会儿想走得远远的去旅游了呢?“爸你行吗?别走丢了。”

苏大强还是笑道:“不会,跟旅行团走,叫小蔡一起去,跟着照顾我,不行叫小蔡儿子也跟上拎包。你看这儿报纸广告。我想去三峡走走,跟旅行团,又在船上,不会走丢。”

明哲接了报纸看,这是周四的报纸,因为临近十一,版面上铺天盖地的都是旅游消息,国内国外选择颇多。苏大强怕明哲找不到,挨过来将他看中的一条指给明哲看,“这儿,就这条。你看,得加紧报名了,好的话今天就去报名交钱。”

明哲一听,脑袋里“嗡”一声,警钟长鸣。怪不得会翻出一张周四的报纸来一直在阳台上看,原来是看中他的钱包了。这本来没什么,父亲即使不说,他有空也会带父亲岀去走走,老年人的日子不多,有力气时候得多看看山河。可是这会儿满脑子都是那张造假造得漏洞百出的帐单,明哲意识到父亲显然是有计划地敲他竹杠,还小蔡小蔡儿子呢,他气得好一阵说不出话,又不便对爸光火,过了好久才淡淡地道:“旅游是好事,不过我不放心你自己出门,跟团也不行。有时间我带你去,或者叫明成他们带着你去。”说完这些,明哲无可留恋,起身道:“爸,我公司明天还有事,我今晚得回去了。你一定得保重身体。”

明哲说走真的走了,走得没滋没味。他不是不想送爸去旅游,只要爸高兴。但爸这么做把他当什么了?凯子?他是爸的儿子啊,在爸眼里他都不如蔡根花的儿子了。

他又到明成那儿住了一夜,跟明成说了很多话,两人这回话特别多。

回到上海,明哲赌气将帐户里的钱全划给吴非,给吴非电邮说,以后就给他五百美元做生活费,别的有什么需要再打报告问吴非要。

这都什么亲人,好像他的钱是地上捡来似的,变着恶心法子从他兜里掏钱,真是没完没了。还是把钱交给吴非做怕老婆的好,免得哪天心慈手软了一把。

这都什么亲人,好像他的钱是地上捡来似的,变着恶心法子从他兜里掏钱,真是没完没了。还是把钱交给吴非做怕老婆的好,免得哪天心慈手软了一把。

因为明哲心里明白,若不是有妈这个可怕的前车之鉴在,他今天听了舅舅的难处,可能还真会给钱的,毕竟孩子的教育重要。他担心自己总会有一天受不了舅舅的哭诉,将钱给了。还不如早早把钱全交给吴非管着,他只有极限生活费用,他那样才能放心自己不心软。

三十七

苏大强的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舒心。头顶没人管着,下面却有人伺候着,而且伺候的人工资由明哲来岀,两个人的饭菜零用明哲也负担了去,他的工资每个月都存入银行生利息。他每个月最快乐的事是发退休工资的第二天去银行,凑个整数,把钱存成定期,他快乐地看着定期存着一张一张地多起来。他每天不用做事,不用操心,只要一门心思寻找他的老年娱乐。

苏大强的老年娱乐是每天在家看书,出去看报纸,到公园里听听其他退休老头老太唱戏,他也偶尔躲假山后面吊个嗓子。他每天还要写一段读书心得,写好读给蔡根花听,并将妙处解释给蔡根花听,从蔡根花眼睛里看出钦佩后,才打印出来,放在封面写着“归田小寄”的集子里。

他的日子如流金的夕阳,灿烂而安详,非常美丽。

至于明哲来一趟吃一顿中饭就匆匆而走,他倒不是非常在意。不过明哲因为他的谦虚而没强行要求看他写的文稿,他倒是挺在意的,若是明哲再坚持一下他肯定缴枪不杀了。他发现,自己现在重精神生活甚于物质生活,这真是一种高尚的倾向。他想到每次退休教师开会时候,总是说老有所为,所以很多人做了一辈子老师后进老年大学做学生学画画,学写字,他就不出门了,他不出门看天下书,通过高科技的网络,他的老师只有更精更好。

苏大强挺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他现在唯一操心的是蔡根花会不会永远做下去。而明成离婚的事,明哲没与他说,他当然也不会主动询问明成家里过得怎么样。

明玉本来心情就已经被自己的出身搞得很不怎么样,又被舅舅被朱丽被明哲接二连三地提醒她是苏家人,苏家就跟鼻涕似的甩都甩不掉,阴魂不散,她的情绪更低落。中午破天荒关了手机在办公室的套间里睡觉,一直睡到三点,起来,情绪依然低落。

打开手机,她都有点不敢看短信,怕又看到明哲那个书生脑袋依然拎不清。好在,总算没了。倒是有一条柳青来的短信,告诉她明天上午的飞机到。

明玉心说柳青这是想家了,明明高层会议定在周一周二两天,他硬是周日就来,可见趁机要好好回家做些事。但是想到前两天她郁闷时候给柳青打电话柳青满嘴玛丽莎丽,她就不给柳青回电,也是短信问一句,要不要叫个司机送辆车子到机场。柳青立马短信回来,满屏的都是谢谢。

柳青的即将到来终于让明玉有点高兴起来,她拉开窗帘,让光线充盈整个办公室,一直做事到夕阳西下。回头看向窗外,夕阳正好从对面一幢楼的屋顶隐去。所以,明玉空手走到“食不厌精”的时候,天已经几乎暗下来。

这一回,小厮带她到窗边一个位置就座。明玉才一进门,就发现“食不厌精”今天的不同。一楼迎面,是一张色彩鲜艳的唐卡,而后,沿楼梯向上,做旧的木板面上简单地用图钉钉着一副副彩色黑白的照片,照片有大有小,楼梯左手是川藏线,右手是青藏线,在截然不同的风景风格中,交汇到二楼,二楼的墙面是圣洁的雪山圣湖、深邃的蓝天白云、巍峨的布达拉宫、和沟壑交错的藏民的脸。

明玉惊讶地打量四周,发觉现场简直类似酒会,应该坐在桌子边喝酒吃饭的人举着形形色色的啤酒杯红酒杯鸡尾酒杯还有白瓷杯沿墙边晃荡、议论。而有两个黑脸男子,一高一矮,旁若无人地喝酒,旁若无人地用藏刀切白煮蹄胖。与他们同桌的石天冬见到明玉来,就走了过来。

“什么感觉?”石天冬问得有点迫不及待。

“挺怪,不象饭店象酒吧。”

“要的就是这种感觉。我开这家饭店就是想给来者食不厌精的美味感受,可是这几天下来,应酬饭有增多的趋势,那些人互相灌酒,喝醉的人哪里还能品味我精心准备的菜肴的精妙。所以你看,我把大圆桌撤了,以后一桌最多只六个人。引入我喜欢的文化元素,也是为了把不搭调的应酬食客排斥出去。”

“可是应酬者往往是带来最高利润的客人。”

“但是当你看到应酬者走后,桌上一半没动的菜肴,那些都是我们通过原产地精心采购、厨师们精心设计烹饪,都是放一颗心进去的产品,谁都不愿看到自己的心思被糟蹋。”

明玉微笑道:“你坚持了个性,可其实纵容了自己的任性。你的饭店既然走进市场,就得抓住买家心理。”

石天冬不以为然:“如果我不坚持食不厌精,我又何必卖了‘食荤者’,每天搅几锅千年不变的汤可以很好地混日子。至于买家心理,你不能忽视一帮买家,他们向往食不厌精,而不是味精蜡烛鸡瘦肉精猪养殖黄鱼。我开这家店,你以前也说了,这是我的理想。我不会迁就。”

明玉依然微笑:“你既然坚持你的意见,又何必迫不及待地追问我的感觉。说明你还是想知道市场的反馈。”她见多了刚入行自信十足什么都想尝试的销售员,她以前也曾是,她才不会被石天冬那种原始的自信感动。但看到石天冬被她说得尴尬,她又微笑鼓励:“既然你认为自己对,那就坚持。再说我说的不是自己的感受,我说的是市场普遍规律,可谁知道黑马什么时候会以何种方式嘲讽市场普遍规律异军突起呢?我的真话是,我自己吃饭和私人应酬会来这里,但是公司应酬会去别处。我在你这儿的消费都不会高。所以我从我自己的消费心理角度来推测其他食客的心理,但我怀疑这是普遍心理。还有就是,你有没有设定过你准备吸引什么样的消费群体,你准备怎样吸引这类人群,你了解这类人群的真正需求是什么?我认为你今天推出的西藏主题秀与我所认识的在你这儿吃饭的食客们气味不相投。如果在酒吧看到西藏主题秀,我会拍手叫好,但是在这儿,我觉得不合适。”

“或许你的领域与我的领域不是同一概念,我不苟同你的意见。你看看大家对西藏秀的兴趣,今天的酒水销量至此已经超过以往。”中午以来,已经有好几个朋友叫好,只有明玉唱反调,所以石天冬认为明玉代表的不是食客的普遍反映。

“我举办活动的终极目标是市场占有率,是销售量,是利润率,我认为不管是不是同一领域,面对市场,持有的应该是相同的销售理念,不同的只是操作手法而已。不信你找时间统计一下每桌消费数字与对墙面照片关注度的对比,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在关心你的西藏主题秀,是低消费个人客户,还是高消费公款客户。不过我心里有点希望看到理想与现实有机结合的特例。我饿了,我要点菜。”明玉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她觉得石天冬的操作很粗糙,石天冬没有市场调查的概念,石天冬为性格而任性是做生意的致命缺陷等,但作为朋友,她已经说得够多,其他得看石天冬自己能不能领会,她也只能点到为止。或者石天冬追求的就是快乐,他任性了他快乐了,花点钱又有什么。

“点什么菜,我安排给你。”石天冬有点情绪,不过终于还是没把“你又不太懂吃”这样的话说出来。他起身,走出一步,又回头不屈不挠赌气地道:“目前的调查结果只有你一个人唱反调。你等着看,看我怎么用市场化手法实现理想。”

“好。”明玉靠到椅背上,看着石天冬不由好笑。她仿佛又看到那个用不到三分种时间飞奔买来KFC鸡翅的大男孩。这个石天冬,说成熟也成熟,说任性也任性,不过倒是有性格,比较好玩。但明玉觉得石天冬所做的事则是一点都不好玩,她完全否认石天冬今天搞的这个活动。但谁知道呢?人本来就是心思最难琢磨得透的东西,人的胃更难搞得懂。

一会儿,小厮端菜上来,一盘芦笋龙虾球,一碗不知什么海鲜浓汤,西餐的感觉,可是配的却是米饭。明玉饭来伸手,专心吃饭。倒也不是赌气或者什么,她是真的对那些照片没有兴趣。她走的地方多了,看的风景也多了,对别人拍出来的照片审美疲劳。

她确实不太懂吃,对于一个吃盐水汆白菜都能下饭的糙人,想要体会石天冬的食不厌精实在是有点困难,不过她坚信她这样的人才是大多数,而服务性行业,应该面对的是大多数有钱糙人的钱包。但好吃不好吃她还是知道的,菜好吃的时候她就吃得快,在石天冬这儿吃饭她一直快手,今天也不例外。吃完,远远冲正忙碌着的石天冬挥挥手就付帐走人。

石天冬则是不得不考虑明玉的话,因为他知道明玉是个市场高手。整个吃饭时间,他用一个小本子记录下每个饭桌食客对墙上照片的反应,回头对比一下,发现果然是消费高的,而且是回头客们,反而不关心墙上挂什么。于是石天冬面临一个问题:是继续反对应酬客人,还是放回圆桌招回应酬客人?是继续泼辣地展示自己的爱好朋友的爱好,还是为客人掩饰自己的爱好将饭店搞得假模厮样?理想该不该向利润妥协?

石天冬考虑一夜的结果是“不”。他不会放弃自己的理想。他会依然凭自己的兴趣四处淘吃的淘玩的,他会依然凭自己的兴趣设计每天变化的个性化菜单,他还会一如既往地出门大吃开阔眼界。会小众化边缘化吗?石天冬觉得不大可能。据他所知,食不厌精的大有人在。

比如说今天中午有一家三口来饭店吃饭,喝的是自带自藏陈年加饭酒,点的菜正是石天冬今天得意心水的主题。饭后,男主人叫石天冬过去,请石天冬品尝他们自带的加饭酒说了几句话。没料到晚饭他们又来,男主人还携来一幅字,字体浑厚刚劲,写的正是“食不厌精”。从落款看,男主人是文化界大有名气的毕律之。他们的消费也不低。所以石天冬有理由怀疑市场高手苏明玉的论调,他有信心培育起真正爱好饮食文化的顾客群。

而毕律之的女儿,高雅知性,脸上虽然带着微笑,可眼睛里的神情却是疏远,给人的感觉就像石天冬在“食荤者”汤煲店初遇明玉时候一样。谁知道以后的相处表明明玉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又有谁知道毕律之的女儿一转身是什么模样,女孩子十八般面具。

令石天冬没想到的是,毕律之的女儿毕小姐第二天,就是周日的中午又来了,四个女孩子拎着购物袋一起来。四个人坐下点完菜,就哗啦一下离桌,沿墙将一张一张的照片细细看将下去,一边小声窃窃私语。这无疑是对石天冬最大的支持。毕小姐有个活泼的同伴请石天冬过去请教西藏的问题,一桌女孩都很文气,可见多识广,言之有物,原来是一所大学的年轻教师。石天冬虽然坐下只谈了三言两语就离开,因为他不大习惯被唧唧喳喳的女孩子包围,可还是因此挺喜欢毕小姐的观点。他心里隐隐希望毕小姐晚上还来,或者通过名片上的通讯方式与他联络,向他订桌。

明玉周日还是上班,周日清净,她找几个在公司的职员随便单独谈了几次话,了解大家的心态和动态,顺便鼓励几句。中午与大家一起在大办公室吃饭,看到她派去接柳青的司机,不经意地问一句:“柳总到了没有?送回家了吗?”

司机隐隐做个鬼脸笑道:“柳总让我自己找车回家,他开车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回家。”

明玉看到司机的鬼脸,笑道:“跟女孩子一起来?一个还是两个?”明玉说出来,周围原本是江北公司的听着都会心而笑,谁都知道柳青女朋友多。

司机也笑,这个司机本来就是江北公司的,“一个女孩,挺高档一个人。”

“肯定漂亮。”有人在一边插了一句,大家又都笑。明玉心中不是味道,不过也笑,心说不知道是玛丽还是莎丽,柳青总能给她“惊喜”。而且,最不够哥们的是,柳青来了至此都还没来一个电话联络,这很反常。

中饭后她也很反常地走了出去,到附近一家商场逛街。进门就是买多少送多少折上折连环折之类的喧嚣,商场熙熙攘攘都是人。连试衣室都需排队。明玉在经常光顾的一家品牌衣服专柜拿着一套店员推荐的衣服等待试穿,却见试衣室里出来的竟然是朱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