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子略略震了一下,女子的娇羞让她并不能回答任何话,仅是把螓首埋在他的胸襟处,再作不得声。

他松开拥住她的手,起身却见榻上的人儿依旧低低垂着脸,看不真切她的神情。

“嗯。”她又应了这一声单音字,头愈发地低下,直到他步出殿内,她窘红的脸才略略抬起。

今晚是七夕,他竟然允诺她,会在夜宴散后陪着她。

她柔柔地笑着,脸上满是蜜意的甜笑。

复躺下,用薄被蒙了脸。

希望,再掀开被子时,他已经站在她的跟前,那该多好啊。

心底满满地充斥着这些念头时,她陡然发现,爱,并没有因为彼时的那些恨有过丝毫的减少,反是,愈渐浓烈地深深爱着。

是,更浓地爱!

缘于,她看到所有,他对她的付出,再不假任何的掩饰。

而他,曾是如此一个隐忍的君王。

朱雀台,朝凰殿。

后宫诸妃皆盛装坐于殿中,静默地等待着,对于大部分嫔妃而言,大半年都未得一见的帝君驾临。

林蓁、盛惠妃、莲妃分别独坐一几案,其余诸妃按着品级每二人共坐一几案。

林蓁的眼眸掠了一遍出席的诸妃,果然,打扮得倒都是别出心栽,诸妃中有胆子稍微大的,也略略抬眼,望向今日的贵妃娘娘,却见她似畏寒一般,拢了一袭素白的披风,进得内殿都不褪下。

惠妃、莲妃各坐在林蓁的下首两侧,不过是按品正装,并无任何的新裁之处。

众妃心思各异间,突听殿外响起:

“皇上驾到。”

心跳加快间,齐齐起身福礼请安。

在这片请安声中,玄忆着一袭月白洒金的便袍步入殿内,径直行至上首坐下。

林蓁心稍定了一定,并未见那圣女同来,可见,不过是图一时的新鲜吧。

否则,按着昔日她得宠时的惯例,玄义定是携她一并步入殿内的。

心神甫定间,夜宴终是开始。

一时,觥筹交错,笑语盈盈,赏月观花,自是一派不同于日间祭天肃穆的和乐景象。

因着雨势歇停,今晚的月色份外的皎洁,朱雀台又为宫中最高的殿宇,更能清晰地观到夜幕中的银河星闪。

众妃无心望那夜景旖旎,只偷眼瞧着帝君的脸色,玄忆淡淡地笑着,独自斟酒慢饮,并未对任何一名后妃显出亲近之意。

连,这月余盛宠的莲妃,都没有得到更多帝君的青睐。

如是,让那些后妃心里不由得愈加难耐起来。

酒过半巡,林蓁笑着轻轻拍了一下手掌,随后,起身施礼间,柔声道:

“皇上,今晚臣妾备下了银针乞巧,可好?”

“贵妃之意甚好。”

玄忆依旧淡淡一笑,一笑间,林蓁的脸倒微微地一红,她转身,早有宫女把银针乞巧所需用的物什放至诸妃的几案上。

所谓银针乞巧,是诸妃手执彩线对着殿内的烛影将线穿过针礼,如一口气能穿七枚针孔者叫得巧,被称为巧手,穿不到七个针礼的叫输巧。

往年的胜者,或许会得帝君的翻牌,今年,是否也是遵着这个例子来循呢?

“请皇上主持乞巧。”待物什放置停当,林蓁躬禀道。

诸妃的纤手早都迫不及待地捏起银针,只待玄忆下令开始,便要在这七巧穿针中,一较高下分明。

玄忆放下手中的酒樽,道:

“开始吧。”

语音甫落,旦见殿内光影流转,彩线飞穿,间或水袖旋舞,倒也美不胜收。

林蓁慢慢坐下,手捏起彩线,三年前的乞巧和今日来比,不过是物是人非。

那一年,她根本没有参与这些乞巧之赛,玄忆还是翻了她的牌。

可,今年呢?

她却要步步谋算着,去重得这份圣恩。

手捏着彩线,终于,支撑不住地,银针从她的手中松落,轻坠于地,她的气色并不算好,一袭素白仅让她更显憔悴。

莫水忙上前扶住林蓁摇摇欲坠的身子,急急轻唤:

“娘娘,您可还好?”

如愿以偿地,她听到玄忆的询问之声:

“贵妃的身子怎样?”

“回皇上的话,因着太子殿下染了风寒,娘娘一连三日不眠不休照顾着太子,今日太子殿下病势好转,却不想,娘娘的身子终是撑不住了,但娘娘吩咐奴婢们不得声张,仍硬撑着赴宴却不想,还是没能撑下去…”莫水的声音带着悲伤无措,听起来,是这么地真实。

在这份听起来的真实中,玄忆终是起身,行至林蓁身边,莫水识趣地将林蓁的身子一松,林蓁顺势倚进玄忆的怀里。

“珍儿。”他唤她。

林蓁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慢慢的睁开,映进她眼帘的,是玄忆俊美的脸,他终于还是唤她“珍儿”,而并非是那一声淡漠的“贵妃”。

她其实喜欢他唤这个“珍”字,这个字,对她来说,是与众不同的含义,珍者,珍视的意思,也是他赐下这封号时,明明白白告诉她的意思。

“皇上—— ”她的脸上浮起一朵虚弱的笑靥,她的手轻轻地覆上他揽主自己的手。

他的手,真暖。

“身子不适,何必勉强自个硬撑呢?”

“臣妾只想见着皇上一面,怎会勉强呢?”她用最温柔的语声说出这句话,螓首更近地依进他的怀内,“臣妾真的好想皇上…”

她说得很轻,周围的众妃估计除了嫉妒之外,恁谁都听不清她的低语缠绵。

她要的,就是这样——

人前,她和玄忆的缠绵,并未有丝毫的淡去。

所有关于她失宠的传闻,不过是失实的消息。

“你的身子本就羸弱,若再病了,奕鸣岂不仍旧没人照顾?”

她的手紧紧地握着玄忆的手,生怕一松开,他就要离开般地紧:

“不碍事的,王太医说了,臣妾不过是累了,休息几日就好。”

“既如此,用朕的御辇送珍儿回宫歇息罢。”

“皇上一一”她轻轻唤了一声,本蕴贴在他怀里的螓首略抬起,玄忆若即若离的眸华这才凝在她的脸上,她的表情如此地楚楚动人,恁是铁石心肠之人都该动容吧,何况玄忆的心,一直都是那么软,“皇上能陪臣妾一起回宫么?”

“珍儿身子不适,朕不想叨扰珍儿。”

她的眸底,随着玄忆这句话,顷刻湮上烟笼雾气:

“皇上,不想要珍儿了?”

带着几许哀怨问出这句话,曾凡何时,她再没了从前的衿贵骄傲呢?

未待他启唇,她的声音里带了几许的哽咽之声:

“珍儿一直都是皇上的珍儿,珍儿,从没有背叛过皇上,皇上为什么不信珍儿呢?”

她的泪,再忍不住,如断线的珠子一样,一颗一颗坠落在玄忆的手上。

“皇上若真的不要珍儿,还请贬珍儿重回繁逝宫,今日,即便珍儿得了这贵妃的虚衔,却失去皇上的心,珍儿宁可不要啊!”

她的泪,她的悲,此刻,齐齐绽放在了玄忆的眼前,是那样地让人无法忽视

第十二章 临幸

玄忆凝着眼前这名女子,那是他最初动过心、动过情的女子,也是曾经两年内,哪怕将她废黜冷宫,他都无法忘怀的女子。

当闻听繁逝宫走水时的心惊,历历在目,那一刻,他再不顾任何的礼仪章法,而也是在那一晚,他遇到了生命中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女子。

一切仿佛都是因缘的巧合。

注定在你失去什么时,就会得到一些。

至于得失之间的平衡,又岂能尽如人意呢?

“皇上——珍儿不能没有皇上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曦,芳时歇……”

她默默地念出这句话,眸内坠落的那些珍珠,皆在低眉敛眸间,再见不得分毫。

“头吟,伤离别,锦水汤汤,与君长诀。”玄忆低声吟出这下半句。

这首诗,提在御书房的松花砚之上,更是,彼时,她被废繁逝宫前,最后为他吹罢一曲萧音后,用血凝刻在刀尖,一字一字刻进去的上半首。

而,这下半首,她没有刻她说,若死在繁逝宫时,再由他替她刻完也在那一晚,她吻上他的唇,和着眼泪 ,以及血液的芬芳,她要他,除非爱上别人,否则,再不可以吻任何的女子。

他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

因为,连对她,他都不敢说是爱。

在遇到婳婳之前,他对任何一个女子,都只能是宠,无关乎爱。

他竭尽最大的可能宠她,可,这份宠是爱么?他一直是不敢言的。

每每,她娇嗔地问起,他也是搪塞的回答。

他不能爱任何人,在为帝的那一日,摄政王要他克制的,就是爱的能力。

爱,是一个帝王所不能要的感情。

可,爱,始终会在任何人都无法预料的时候悄然降临,哪怕,再怎样去压抑,爱的萌芽,由不得任何人的抑制。

“皇上,还记得 …”林蓁的素手下,能触到他手腕上包扎的绷带,绷带绵软,咯进她的手心,仅是痛硬。

这处伤,是和那名圣女一起以血祭天,所受的吧。

纵然心里有计较,但,今晚,她不能错过更为重要的事,七夕,她一定要他再次宠幸她——

宫花岁岁红,可,这一红,谁都熬不过多少年,就差这最后一步,她才能对得起,三年来的艰辛。

“朕不会忘。”

这四字,隐隐地,还是透着对她来说阔别已久的温柔啊。

虽然,这温柔,是那样的浅。

她缓缓解开雪色的披风,披风褪尽,里面,赫然是一袭素白的裙衫下,裙衫上,翩翩舞的,是漫天的彩蝶, 这彩蝶映进玄忆的眼中,蓦地滞了一滞,在这滞怔间,林蓁的唇边浮过一丝绝美的笑靥。

这,是她和他初见时所着的那件罗裙。

彼时,是她应选入宫的那年春天。

她用息肌丸加上擅绥的香料,吸引了御园中的彩蝶寻香觅来,而她端坐储秀宫的回廊内,在漫天飞舞的彩蝶中轻吹萧曲,那场景,犹入玄女下凡,蝶引帝来,于是,成为最完美的邂逅。

是的,选秀前完美的初遇, 他站在那边,静静地聆听她的吹萧。一萧罢,她方惊觉有人在注视着她,她抬起眸子,第一次对上他的,轻轻地说了一句:

“你真好看。”说完这句,她顿了一顿,略歪了螓首,道,“我喜欢你。”

这句话,说得真是纯涩天真啊, 她故意把他当做女子。

实际她知道他的身份,也知道,那日是他免朝日,他必然会着便袍。更知道那日,是宫里的桃宴,往桃宴的路必经储秀宫。

而,漫天彩蝶的奇景,恁是帝王,都不会错过。

蝶舞的尽处,有佳人独坐。

如斯美景,定能刻进君心。

也定能铺平,她入宫后,同往荣宠的高位。

纵然,其后,还是经历了初为妃的后宫倾讹,甚至被废冷宫但,现在,这六宫最高位份的人,不还是她吗?

害她的那些人呢?不是死就是在冷宫中度过余下的残生。

惟有她,会一直笑到最后。

“皇上,今晚,让臣妾再为您吹一曲,好么?”

她握住他的手,哀蜿地道。

她的脸色很憔悴,素来不喜着脂粉的她,明显用了蕊粉遮掩,却仍旧遮不去连日来照因拂奕鸣辛劳所导致的憔悴,她的手甚至有些冰冷。

她就这样握着玄忆,恳求地,说出这句话。

“朕—— ”

他没有立刻说出这句话,他只是望着林蓁,眸光愈来愈深黝,浓邃得仿佛星辰一样,即便烁华,终是让人瞧不透的。

“太皇太后驾到 !”

突然殿外传来这一声的通传,所有嫔妃皆有些惊愣,太皇太后素日居在长乐宫中,已不问宫中事务多年,旦凡宫中宴席,也均不会出席,却不料,今日,她,竟会来这七夕盛宴,实是出乎诸妃的意料。

但,再怎样惊愣,这礼数还是不能免的。

一片行礼问安声中,一满鬓苍白,神态依旧威仪的女子,在宫人的簇拥间缓缓步入内殿。

林蓁关注着玄忆的神色,这一刻,倒是晚于其他嫔妃的请安,然,未待她起身,太皇太后凤眸掠过她,冷冷地道:

“贵妃见着哀家倒不知请安。”

林蓁的脸上并未因这一言有一丝地不悦,得体地从玄忆怀中欠身起来,俯低身:

“臣妾参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长乐未央!”

“罢了。”

其余诸妃暗自窃喜,眼瞅着皇上只顾贵妃,她们即便谁先完成银针乞巧,约莫都不得君心,太皇太后这一来,总算给了贵妃些许的脸色,也算是替她们出了口憋闷的气。

此时玄忆亦行礼问安。

“为了祭天祈福,皇上辛劳了。”太皇太后径直行至玄忆的身前,慈爱地扶起他行礼的身子,道。

这是她的孙子,她唯一的两名孙子之一,如若说,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是什么,或许,就是当年一次次地制造她唯一的孩子——嬴天烨和安陵宸之间的阻碍吧。

如果不是她要天烨做出那些伤害宸儿的事,是否天烨就不会放弃皇位,选择携手宸儿退隐五湖四海中呢?

而她,到头,失去了丈夫再失去儿子。

女人这一生,即便如她,荣极,却只是千秋一个寂寞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