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她最爱的那人,爱的都并不是她。

这一生的悲别,原来注定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皇祖母长乐未央。”

“嗯,长乐未央。”太皇太后一手搭在玄忆的递来的腕上,“你们也都起来罢,本是家宴,不必为了哀家拘礼。”

如此一来,林蓁只能退至一旁,再不能复倚进玄忆的怀里,这位太皇太后,自她进宫那时开始,就甚少露面,却偏偏今日出来,殊不知又有什么盘算。

林蓁身着百蝶裙,站在殿内,分明觉到其余诸妃对她投来暗暗好笑的眼神,她面容不惊,不过淡淡地退回几案后,莫水手拢着她的披风,瞧着她的神色,明白主子的意思,只把披肩叠于手中,并不递予主子。

这百蝶裙,今日,不光是昔日普通的百蝶裙,更别具匠心,当然,不能再用披肩掩去。

“孙儿,哀家听闻,今日祭坛你收了一位圣女,怎未见出席家宴呢?”太皇太后稍稍看了一眼诸妃,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皇祖母,只因圣女失血过多,朕才命太医将圣女暂时安置于泰然殿中。”玄忆自若地道。

对于这位皇祖母,他素来恭敬有加,但皇祖母喜静,是以,一众的嫔妃,无谕都不会往长乐宫请安,大婚前他每日都会按着礼法前去长乐宫前安,大婚后,因亲政事务繁忙,才改成每七天一次免朝时,方会往长乐宫请安。

皇祖母待他倒是极好的,可,每回说的话却不多。更多的是沉默,沉默中,他能觉到一种莫名的悲伤,萦绕着这个周朝最尊贵的女子,长久以来,都未曾散去。

还记得,有一天,恰逢午膳后, 他听闻太皇太后身子不适,去请安时她有些神思恍惚地对他说了一句话:

“孙儿,帝王,是不是赐给一个女子最高的名位后,剩下的,就惟有尊敬,再和感情无关了呢?”

这句话,从这位年过半百的太皇太后口中说出,让他一时不知该怎样去答,或者说,他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的皇后,从大婚开始,他于她的,无关乎感情,亦无关乎尊敬。

纳丞相之女为妻,封为国母,是每一朝皇帝必做的选择。

国母这个位,他更认为是制衡,置于前朝的制衡。

他没有办法回答这句话,而她解嘲地笑了一笑,一笑间,那眼角密如蛛丝的皱纹,即便蕊粉都遮不去地悉数显现出来。

自那一日后,太皇太后愈发地沉默,渐渐地,连长乐宫惯熏的兰香亦不可闻,整座宫清冷里,透出死寂。

今晚他又闻到了太皇太后惯用的兰香,她的气色,看起来,也比往日好了许多。

现在,她慈蔼地笑着,不顾诸妃在场,问出一句话来:

“孙儿可是中意于那圣女?”

玄忆略略一惊,话语出唇却不愿意多加掩饰:

“朕与圣女祭天时同生共死,确实对圣女动了心。”

语音不大,由于四周并无其余的声响,殿内诸妃听得自然真切。

诸妃的眸内大多除了震惊、失望之外,皆蕴出一丝的嫉妒。

惟独五人的眸底的神情是与众不同的。

澹台才人正随意把玩着手中的银针乞巧,这一语出,针尖不禁扎进她的指腹,沁出一颗血珠子来,她忙用手捏去。

秦昭仪只端起酒樽,浅浅抿着酒香袭人。

盛惠妃轻摇纨扇,仿似一切都与她无关般漠然。

莲妃唇边漾起一抹笑弧,她的眸底也蕴了笑意,本托着香腮的手,终是颤了一下,这一颤,皆落进她一侧的林蓁的眼中。

林蓁亦在笑,只这眸底,除了笑外,还有其余的意味,那些意味仅是冰冷的寒意。

“既然孙儿动了心,哀家倒愿替孙儿做这个主。”太皇太后笑得很深,她搭在玄忆腕上的手用了些力,翡玉金丝嵌珐琅的护甲的手滟出一道霞彩,渗进林蓁的眼底,让她的眼底,寒魄更浓。

一语甫出,太皇太后已由玄忆扶着行至上首位,她转身,凤眸望向殿下诸妃,带着不容任何置疑的仪威,亦是她贵为周朝最尊贵女子四十余载的仪威道:

“传哀家懿旨,圣女血祭大义化去天劫,功在社稷,德泽苍生,册为皇贵妃,赐封号—— ”太皇太后顿了一顿,眸底睿光隐现,“帝。”

此语一出,四座再静不得,略有哗然。

虚设多年的皇贵妃之位,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一名本来用来祭天却侥幸不死的圣女所得。

林蓁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的异样只是,她袖内的手咻地握紧指节处咯咯地发着颤抖,但,她不能有任何失态的举止,毕竟,那么多人,都在看她的好戏呢,她怎能让她们如愿以偿呢?

皇贵妃,帝皇贵妃,真好啊,她用了三年,不过是贵妃。

罢,罢,罢,她的目标,只是皇后,不是么?

她的手复松开,心,却仍似被猫爪子挠了一下,刺刺地,梗在那。

玄忆并没有料到,太皇太后会下这道懿旨,未待他启唇,太皇太后又道:

“孙儿,哀家是否可下这道懿旨?”

“皇祖母自然是下得的。”

“但愿孙儿不要嫌哀家越俎代庖。”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复道,“既然如今中宫之位悬空,哀家身子又大安不少,从今日,六宫的凤印由哀家代执,直到中宫册立,哀家再完璧归皇后。”

林蓁再是控制不住,脸色有些发白,她眸华凝向玄忆,却被太皇太后的目光中途截住,刹那,她仅觉得心神一凛,忙收回眸华时,手,冰冷一片。

她素来与太皇太后,并无过多的往来,也仅在有一次的中秋夜宴上见过太皇太后,今日再见,怎觉得,她处处是针对着自己呢?

她相信,这并不是她的幻觉,这个老婆子,确实,针对着她!

垂下水眸,她不能让她的失态被任何人看到,她是衿持优雅的贵妃娘娘,即便圣女成为皇贵妃,她却不过是一个民间送上的圣女,没有根基、没有自嗣,凭什么和她斗呢?

“回太皇太后,稍后,臣妾就将凤印送至长乐宫。”她启唇,语音恭顺得体。

“夜深露重,哀家怎能让贵妃亲自送至长乐宫呢。”太皇太后淡淡道 ,一边吩咐“暖,稍后,你随贵妃往倾霁宫取回凤印。”

“是。”太皇太后的近身女官苏暖福身道。

连今晚,她想邀得君意转圜,这老婆子都想破坏么?

林蓁深深吸进一口气,故做姿态,抬起眸华,淡淡笑道:

“回太皇太后,臣妾尚要主持七夕乞巧,不能早离席间,莫水,你速带苏嬷嬷去取凤印。”林蓁吩咐道。

太皇太后瞧她并不愿提前离开,并不多做计较:

“这本就是你们孩子的家宴,哀家就不参与了,顺子,还不把哀家的懿旨传于皇贵妃。”太皇太后吩咐道,随后,复对着玄忆,“孙儿,选个吉日,再行册妃大典。”

“是,朕谨遵皇祖母圣谕。”玄忆躬身。

这一切,来得太快,本来他还在为如何册封烦忧,想不到,竟因着太皇太后的出现迎刃而解。

册得太低,他怕委屈他的婳婳。

若太高,由他来册,前朝以丞相为首必会谏止。

而现在,由太皇太后用懿旨册立,无疑是最妥贴的做法。

周朝后宫,素以太后为尊,太后统率六宫,皇后虽执管凤印,六宫诸事,也需以懿旨为尊。

是以,在太后之位空缺的今日,太皇太后的懿旨自然更为尊上。

“孙儿,夜色渐深,可莫要冷落了新册的皇贵妃才是。”

太皇太后意味深长地轻轻拍了一拍玄忆的手腕,随即松开手,一旁早有宫女替她系上稍厚的披风。

“启驾回宫。”太皇太后道。

随着殿内恭送太皇太后离去的声音响起,林蓁亦在这千篇一律的声音中跪低身子,旦觉太皇太后玄色的舄在她面前停下,她忙俯低身子,却听得太皇太后的声音在她耳边冷然地道:

“听闻,贵妃宫内用冰确所耗颇多,既为六宫的高位,以后亦该知节制着点,堪为宫中表率。”

这一语看似不经意,但落进林蓁耳中,自是别样的味道。

但,林蓁的语音依旧是不惊的:

“臣妾谨遵太皇太后教诲, 定当克己律严。”

太皇太后赞许的轻颔首,径直往殿外行去。

这席话虽说得极轻,周围的诸妃概不会听清,可她的心里却并不能不做计较。

她强定心神,抬首正对上玄忆若有所思凝向她的眸光,她并未有丝毫的怯心,只凝向玄忆,话语对着诸妃,道:

“银针乞巧,可是都完成了?”

“是。嫔妾已完成。”这一声,说得倒也整齐划一。

林蓁略移眸华,示意宫女等上前将穿了七枚银针的彩线一并收来,呈至玄忆跟前。

玄忆收回望向林蓁的目光,略看了一眼盘中的彩线,道:

“诸位爱妃果真手巧,各赏白璧环一对。”

“嫔妾谢主隆恩。”

在这片谢恩声里,明显,更多的是失落,即赏了这白璧环,可见,今晚,皇上必会翻新册的皇贵妃牌子,也不知那皇贵妃是何等样的人,但,瞧着,总归是后宫得宠之人又得变了风向。

再怎么变都轮不到自个,心下,又怎能不失落呢?

“七夕月色佳美,诸位爱妃不妨至朱雀台上尽兴赏月,朕今日略乏,就不陪各位爱妃了。”

玄忆说罢这句话,在诸妃更为失望的行礼声中,迈步走下上首,往殿外行去——

“皇上 —— ”

行至林蓁跟前,她复低唤了一声,玄忆终滞下步子,回望着她,柔声:

“珍儿,你也早些歇息。”

“皇上,珍儿想您,奕鸣也想他的父皇啊。”

林蓁说出这句话,再不顾衿持,纤手拉住玄忆的袍袖,语意愈发地楚处。

“皇上陪珍儿回宫,好么?”

她恳求地道。

曾几何时,她能想到,自己会这么低声下气求一个男子呢?

每求一字,她的心如被刀剐。

而这个男子,他的眼里,是否还有留给她的一隅温柔呢?

“启驾倾霁宫。”

他的薄唇再启时,终于还是说出这句话。

她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眸,为了这句话,放下衿持,也算是值得。

她牵住他的手,他没有拒绝,随着他,一同迈出殿内。

澹台才人冷冷嗤笑一声,被银针刺破的地方仅余了一小点的腥红,映在眼底,终究是刺目的。

秦昭仪只把酒樽中的酒一饮而尽,指尖将剩余在杯口的酒渍轻轻地一收,滴酒恰是不剩。

盛惠妃手中执着的纨扇还是不紧不慢地扇着,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一般,脸上的神色亦是平静若水。

莲妃沉默依旧,太皇太后突然至此,又领下这道懿旨,殊不知和摄政王是否有关呢?

自幼她入宫的身份,就是奉诏相伴太皇太后,也因此,成为太皇太后身边的女童,但,在那时,她实质是陪着玄忆的。

只是她总觉得,哪怕,太皇太后彼时并不阻止她和玄忆相随,却,隐隐觉出,太皇太后对她是不喜的。

这种感觉,说不出来什么原因,即便,太皇太后每每对着她,都是慈眉善目,可终究无法让她心里堵着的地方稍稍得以抒缓。

对于一位年近不惑的女子,她并不能再多想什么。只记得,偶尔,太皇太后会凝视着宫内,那一池的清莲发怔,直到她五岁出宫前的那年夏天,太皇太后命人,将那一池清莲悉数除去,另填了那泓清池。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是么?

此刻,她眸底的余光陡然被殿外的闪烁所吸引,移转眸光望去,殿外,幕色深浓,深浓处,是连两侧的宫灯都无法比似的繁星闪烁,确切地说,这闪烁的繁星皆笼于一人身上,亦衬得那人宛如月窟的仙子一般。

那人,正是林蓁。

看似平淡无奇的白蝶裙上,每一蝶的双翼皆显出荧光熠熠,随着她的款款走动,拂出的光华,丝毫不逊于天际的皎月,她的容貌本就绝美,如此,更添了出尘的味道。

此时,她翦水瞳眸,盈盈地凝向玄忆,凝得那样深,连足下的台阶,全然并未在意,果然,她一个踉跄,显见着,便是要跌倒,玄忆轻轻地一揽,她的身子复依进玄忆的怀中,倚得那样近,从莲妃这望去,俩人,俨然合作一人,再分不出彼此来。

鼻子怎么会有点酸呢?

纪嫣然淡淡地一笑,一笑间摒却心底所有的杂念。

不去想,不去想,她要的,只是快乐!

长乐宫。

太皇太后,独自一人,走进主殿,殿门在她大身后关阖。

她褪去身上繁重的披风,却褪不去过往的沉重。

越过这些沉重的负荷,空气中弥漫的清莲香,让她明白,那个人,果然还是来了。

这一年间,似乎,他主动来找她的只有两次。

这一次,不出她所料,在她领下那道懿旨后,他选择来到这里。

原来,要见他,真难啊。

可,那么多年过去,她明白,心底的一处,始终是留给这个男子的。

“你来了。”她缓缓启唇,语音却有些艰涩的味道。

“是。”带着磁性的声音,在暗处响起,他本就穿着浓青的袍子,这般说话时,人,更拢得望不真切。

“哀家知道,你今晚一定会来。”

“你知道,为何还要领下那道懿旨?”

“哀家已经失去一个儿子哀家不愿连这个孙儿都要失。”太皇太后说出这句话,轻轻地,伸出依旧保养得很好的素手,将靠近那身影的琉璃宫灯点亮。

在这里,她并不怕窗纱上倒映出的身影会泄露什么,入了夜,长乐宫中,近身伺候的,惟有苏暖一人。

而苏暖,是她这四十年来唯一最亲近的宫人。

所以,没什么可担忧的。

再不会象过去一样,在宫内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一个女子,到了她这个地步,才真正不用活于宫闹的倾讹之中,才真的可以稍稍卸下所有的心防,做一些由得自己心意的事吧。

只是,无关乎爱。

“你以为,这样,就能阻得住本王的心愿?”琉璃宫灯照亮的身影,正是摄政王,他背负着身子,宫灯亮时,都没有转回身。

“哀家并没有想去阻任何人的心愿 ,哀家只想让皇上可以既得江山,又得自己心爱的女子。”

“荒谬! 不过一名稍有姿色的祭天圣女,短短几日的相处,若皇上真对她动了心,也不过是一时沉溺于她的美色,岂会和感情有关?”

“是么?哀家本以为,你会看得比哀家更为通透。”太皇太后,慢慢走至一侧的珠帘前,她的手从那金丝水晶攒珠帘上滑过,叮铃之声响起时,她的声音,方再响起,“皇上若真的贪图美色,岂会用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呢?这女子值得皇上用命去换,她对哀家来说,就值得哀家领下这道旨。”

惟有借着珠帘声,她才能说出这番话,用最镇静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