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之不敢想象如果奉昭离开了,自己会怎么办,每每有了这个想法,醒之都有种大哭的冲动,明明是奉昭一手把自己带大的,为什么奉昭那么讨厌自己呢?自己就真的那么惹人讨厌吗?

日近正午,谯郡城里的房上的积雪,在温热的阳光下化成了水滴,一滴滴的从房檐下落了下来,街道上的雪也已化了大部分,满地的泥泞。

奉昭飞身进了一座府邸,轻车熟路的走进了后苑的花厅。

虽是冬末的天气,可是偌大的花圃内,只有一排排的万年青还保持着鲜嫩的绿色,各种奇花异草已只剩下枯黄光秃的根茎。

花圃中间是个造型精美的花亭,花亭三面内已罩着厚重的帘幕,只留下一处入口,一个人斜坐角落,对着缓缓走进的奉昭举起手中的酒杯,轻然一笑。

奉昭转身走了进去,神情自若的摘去了身上的披风,递给了一旁的仆人,转身坐到了那人对面,执起桌上的酒杯,轻抿了一口:“三十年陈的竹叶青。”

那人回过头来,咧嘴一笑:“还没到拿药的时间,阿七怎么舍得下山了?城门的人来报,我还以为他们看花了眼了呢。”

奉昭侧目看向一棵干枯的树枝,微微有点出神。

那人顺着奉昭的目光看向那棵树,再次开口说道:“怎么样?好多年没见过玉兰树了吧?这是年前我才托人从金陵带回来的,花匠说过冬的时候一定要给这棵树包上厚厚的棉絮才行,我却偏偏不肯,非要看看这棵玉兰树能熬完漠北的冬天不能,结果真让花匠说对了,这棵树在初冬的时候就死了。”

奉昭缓缓的敛下了眼眸,长长的睫毛遮盖了情绪。

那人站起身来,走到奉昭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阿七,她都走了那么多年了,你还有什么不能放不下的?新任的宫主你帮他们天池宫找到了,也养育了这些年了,就算是你日日替她守着天池宫又能如何呢?她看不到也听不到。你想想当年,她下江南的时候可曾回头看过你?那个时候你重伤未愈,你看看你脸上的这道疤,可曾让她有过半分内疚和不舍。真的,阿七你别再傻了,是时候了将脸上疤痕治愈了,而且你也该回金陵看看了。”

奉昭垂着眼眸,紧紧的捏住衣角,浑身轻轻颤抖着。

那人抚了抚奉昭的发髻,眼眶微微有点红:“阿七先住下来,等孔先生回来给你看看脉,这几日好好的想想初年哥的话,阿七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漠北实在不是一个养身的好地方,你知道吗?现在金陵的牡丹节比以前还要热闹,阿七很多年都没有看过牡丹了,难道不想回去看看吗?记得小时候的阿七,最喜欢的花就是牡丹。”

奉昭将手中的酒杯满上,一口饮尽,侧目凝视着远处的玉兰树,良久良久,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桃夭年华醉婀娜(四)

一声沉闷的响声,在这寂静的山林中显得异常的突兀,惊悸了四周的冬鸟,更是吵醒了睡梦中的醒之。

醒之骤然睁开双眸,警惕打量着四周,扶着身后的树,捏了捏有点发木的腿,竖起了耳朵一小步一小步的朝声源挪去。

天已抹黑,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两个人影在不远处晃动着,醒之屏住呼吸,趴在树丛中,望着林中闪动的两个人影。

“这魔物的嘴真硬,待我拔了他的舌头,看他是说还是不说!”阴冷的话语,让这本就阴冷不已的树林显得更加的阴沉。

“那群人追实在是紧,一个月来他嘴里连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如今半死不活的,继续带着只能是个拖累,不如就扔他在这,估计他也活不过今晚。”另个人的声音似是有点虚弱。

“大哥,咱们费劲千辛万苦才将他弄出来,一路让人追的连顿饭都没吃好,结果什么也没捞到,还让大哥受了伤!哎!我真不甘心!这回去如何给主子交代!”说完似是又朝地上的一团小黑影重重的踹上两脚。

黑影发出两声沉闷的哼声,周围再次陷入了一片沉寂。

“算了,主子只是让咱们打探消息,并未说别的……唔……”

“大哥!可是伤口疼?!”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后,那人背着另一个人健步如飞的朝下山的方向跑去,空气隐约中传来,断断续续的话语。

待到二人走得不见踪影,醒之才敢拿下捂住嘴的手,深吸了一口气,朝远处地上的黑影走去,只见一个异常瘦小的身子蜷缩在树根下,他似是感到生人的靠近,艰难的抬起头,警惕的朝醒之方向转了下头,他的头上包着一个奇怪的布巾,一张满是血污的小脸在快黑透的暮色中,显得异常的狰狞。

冬末的天气,瘦小的身上的衣衫单薄而褴褛,露在外面的肌肤布满了伤痕,似是感觉不到醒之的危险,他缓缓的垂下头,挣扎着想爬起来。

醒之皱了皱眉头,思索半晌,终是未敢上前,咬着下唇毫不犹豫的转身朝来路走去,走了几步,醒之回头看了一眼依然窝在树下还没有爬起来的颤抖不已的小身影,醒之眸中满满的挣扎之色,而后咬了咬牙,小跑着朝玄地入口走去。

突然,远处又响起了说话声,似是方才的那两人又返了回来。

醒之心中一惊,骤然回身想也不想,快步跑向蜷缩树下的那极小的人影,不顾那人身上的伤痕,用尽全力抱起那个小身影,步履蹒跚的朝玄地入口跑去。

前脚踏入阵型,便听到远处的咆哮声。

醒之头也不敢回,更顾不得那人因为疼痛发出的闷哼,一鼓作气将那极轻的人一直拖抱直山顶的洞中。

进了山洞后,醒之紧绷的神经才敢放松,她气喘吁吁腿脚发软的与那人一起跌倒在地,地上的小人影,喉间发出一声闷响,随即便再无半点动静。

恐惧不已的醒之站起身来,哆哆嗦嗦的将山洞中的五盏油灯,全部点着,一时间山洞中犹如白昼。

站在原地良久,那狂跳不已的心终于平复下来。醒之长出一口气,缓缓的蹲下身来,摸了摸那人的脉搏,探了探鼻息,又看了看他暴露在外的伤痕,顿时眉头皱成一团。

醒之感觉自己吃了天大的亏,折腾了整整一日,不但没有跟上奉昭,临了还捡回来了一个大麻烦。

醒之毫不温柔的扶起那小小的孩童,将他头上包的布巾拆了下来,醒之不自主的深吸了一口气,只见那最多只有五六岁的孩童,居然长着一头古稀老人才有花白干枯的长发,那头发也长的离谱,甚至能将他小小的身子全部包裹,醒之抖着手拨开了孩童的乱发,当看到孩童的脸上,禁不住的尖叫出声。

只见那孩童小小的脸上布满了淤青,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长相,嘴角还朝外溢着鲜血,更骇人的是孩童双眼的部位,不知用什么利器划的一道道的,仿佛被猎豹抓过一般,伤口从眉间一直延伸到双颊,恐怖异常。

醒之不知该怎么形容此时的心情,一个最大也不过五岁的孩童,那些人怎么就能下如此阴狠的手段,如果真恨成这样,还不如一剑刺死他来的痛快。

醒之极尽量的避开孩童身上的伤口,轻手轻脚的将孩童扶倒玉石床上,从玉石桌的抽屉中拿出一把剪刀,一点点的将孩童身上破烂不堪的衣衫剪去,待衣衫一点点的掉落,醒之的心情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孩童身上最后一丝布条掉落的时候,醒之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一滴滴的掉略在了男童的手心,男童似是并未昏迷,似是感倒了醒之的眼泪,缓缓的将手握成了拳,攥住了醒之的泪水。

醒之想不出,明明都是人,为何就有人连禽兽都不如,前胸后背,大腿小腿,这一身的烫烙伤鞭伤,还有不知名的利器伤口,深深浅浅纵横交错,更离谱的是两只胳膊的脉搏部位,有数不清道刀伤,很多伤口是长合了以后又被人再次割开的,除去一双小手,男童瘦弱的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好的地方,有的伤口甚至深可见骨。

这一道道的伤痕,该是怎样的痛楚?

醒之快速的将脸上的泪水擦拭干净,拿起一件崭新的亵衣,撕扯下了一块布条,在温泉池水中浸湿,一点点极轻微的擦拭着孩童身上的血污,不知是昏迷还是清醒的男童,因疼痛浑身颤抖着,擦拭后背时,醒之不敢给其翻身,唯有让他靠在自己的怀中,连喘息都是极轻浅,生怕自己过重的喘气都会带动男童身体伤痕,不幸中的万幸,男童身上的皮肉虽无完好的地方,从方才他在树下还能挣扎起身便可以看出,他身上的伤也许并未伤到骨头。

待到将一身的血污全部擦拭干净,醒之长出了一口气,起身走到角落的橱子里,拿出了几个瓶瓶罐罐,放倒床头,经过仔细的斟酌方才拿起一个浅蓝色的瓷瓶,将药粉一点点的撒在孩童的脸上的伤口,那药粉遇见伤口迅速融化,男童喉间发出痛苦的闷哼。

醒之深知这药的生猛,那时因调皮手上划了一个道小小的伤口,许是那时正好是奉昭心情不好,他便给自己上这药,那小小的伤口上药时,蛰的自己差点哭出来,若不是奉昭说,这是千金不换的伤药,自己非将药洗掉不可。

近三个时辰,一瓶伤药用的干干净净,终于将所有的伤口都处理好了。

醒之怕棉被会加重男童伤口上的痛感,不敢给男童穿衣盖被,洞内虽然暖和,但身无寸缕,仍然是很凉的,醒之找出放在角落的火盆,又拿起洗脸用的铜盆,到洞口外的石缝里,端了整整一盆的那时储藏的木炭,将几盆木炭堆放在洞内的角落,然后两个盆里都放上适量的木炭,用火折子点着,方才安心的坐到床边。

那药效似乎还是没过,男童因疼痛呼吸极快,面色潮红。

醒之皱着眉头,想了又想,感觉自己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靠男童自己了,想来那般的酷刑都熬过来了,这生死难关也不一咬牙就过了吗?即便如此的安慰自己,醒之心中还是犯嘀咕。

已是深夜,醒之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越看男童脸越感觉那一道道的伤口狰狞无比,还有那一头花白的长发,衬得那张小脸愈发的诡异、丑陋、骇人。

醒之的心里越加的害怕起来:“书上说,好人有好报。好人一定要有好报才行!我还等着你报答我呢,所以!你一定不能死啊,你现在想想等你好了怎么报答我吧。”

等了一会,见男童依然痛苦的拧着眉头,醒之鬼迷心窍般再次开口道:“你可不能死啊,我好不容易才将你拖了回来,把那么贵的药都给你上了,你若死了我就亏大发了,你要死了,我还要给你刨坑,这洞里就一把小小的药锄,这坑要抛到何时才能埋下你啊?你也不想自己的尸身放倒发臭也不能入土为安吧……呸呸……说什么呢!”

男童拧紧的眉头却始终未放下来,呼吸急促异常,脸色潮红。

醒之心下一惊,该不是发烧了!伸手探了探孩童的额头,果然很烫手。

这满身的伤口,用烈酒退烧是万万行不通的,奉昭留下的草药是不少,可是那些都是自己药浴时用的,根本就不知道有没有退烧的,那些个瓶瓶罐罐更没见有退烧的药。

醒之将方才给孩童擦拭伤口的棉布,放在池子内洗了洗,避开伤口小心的搭在了孩童的额头,将身下的座椅又朝床边搬了搬,将孩童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

醒之轻声说道:“你摸到我的手了吗?你别怕,无论多疼,我都陪着你呢,你一定要坚持住,可别妄想赖账,趁这个时候好好想想如何报恩。这样吧,等你好了,我和奉昭说说,让你留下给我当书童得了。你若不愿意呢,手指就轻轻动一下,你手指若是不动,我便当你默认了。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醒之聚精会神的盯着手心里那孩童的小手,良久,也不见有丝毫的动静。

醒之有点失望的叹了口气,侧目间,孩童的手指似乎微不可查的颤动了一下。顿时,一抹欣慰之色爬上了的眼角,胸口溢满了难言的酸胀,醒之知道自己用对了方法。

桃夭年华醉婀娜(五)

醒之轻轻的将孩童的手拿出了自己的手心,再次从方才的亵衣上撕下一块规整的棉布,放在温水池内彻底的浸湿,将孩童头上的那块换了去,只顾忙活的醒之并未发现,当她将孩童的手从自己的手心拿出时,孩童本已放下的眉头又拧成了一团。

等忙完一切后,醒之再次极小心极轻微将孩子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仿佛呵护最矜贵的宝贝一般。

此时醒之的心境已与开始的不以为然迥然不同,她趴在床边声音极轻的说道:“你既不愿做我的书童,干脆给我当仆士得了,奉昭待人是极好的也是极好相处的,咱们三个住在婀娜山,也就不那么寂寞了,你若不愿意那便动下手指,你若不动我便当你默认了。”

很快的,孩童的手指动了一下。

醒之嘴角掩不住的笑意,却装作生气的说道:“哼!我既然救下你,你的命便是我的,既然如此又岂能容你挑三拣四,你若再不肯依我,我就让你给我当面首!你知道面首是什么?面首就是男妾!你……”醒之侧目扫过男童诡异的长发和狰狞的小脸时,连忙噤了声,清了清喉咙再次开口说道:“……呃……我看这个还是算了吧,你年纪比我小那么多,我又怎好占你的便宜呢?老牛啃嫩草这般无耻之事,岂是我这般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能做得出的,你且放心的养伤,大恩便不必如此认真的言谢了。”

醒之大眼骨碌碌转了两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道:“不过救命之恩你若是不报,心理定然过意不去,我这人心地极善,怎好让人对我愧疚呢?你家很有银子吗?呃……若是有你就动下手指。”

不一会,孩童的手指又微动了一下。

醒之欣喜万分,感觉自己太聪明,早该想到,男童如此小的年纪,虽说发色怪异点,可又怎会和人结仇,定然是家财万贯只有一子遭人绑架,结果家人送赎金晚了或是送错了地方,方才遭人如此虐待。此时醒之心中那飘忽不定微不可查的懊恼,瞬时也被巨大的喜悦所取代,眼前浮现了金元宝堆砌成的小山丘。

醒之装模作样的摇晃着脑袋说道:“你可知道方才我救你,用去了祖传的伤药,奉昭曾说那些个伤药千金难求,却被你用个精光,奉昭知道定会将我打个半死,你若家中富裕,待到你好了,便送来点伤药银,省的我小小年纪落了被自己的仆士打死的下场。你若同意就动下手指。”

良久,孩童的手指却无半点反映,本已喜上眉梢的醒之,笑容渐去,咬牙切齿低声念叨:守财奴、吝啬鬼、油漆铁公鸡,一毛不拔倒沾不少。

若非是那孩童身受重伤,醒之定要上前揍他一顿方才解气。

突然,孩童的手指轻动一下。

醒之楞了一下,瞬时怒容消退笑逐颜开,连忙说道:“这可是你自己答应的,我可未逼迫你半分,你若敢耍赖,我就把你放进砂锅里和雪蟾一起煮着吃!”

话毕后,醒之起身,探了探孩童的额头,殷勤万分的将孩童头上的棉布换了一下,动作比方才还要小心,然后又给两个火盆加满了木炭。

醒之再次坐回原处,将孩童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郑重的说道:“莫怕,现在只是有点烧,你且放下心来和我聊天,阎王想要收你还要过了我这关呢!奉昭说了我们天池宫的药都是天下最好的,虽然这些药我们从来没用过,但是想来怎么也要比那外面那些个药铺中的要强上许多……呃……不对,奉昭很少说谎的,他说我们天池宫的药是全天下最好的,那么天池宫的药也一定是最好的,真的!奉昭真都很少撒谎的……只是偶尔,呃……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将你治好的!你要对要我有信心才行!”

一池暖泉,两盆炭火,将婀娜山顶的石洞烘烤的暖人心脾,一句句不算清晰的低语,如烟雾般缭绕在溢满药香的空气中,为这寒冬更添几分暖意。

“我方才给火盆里又添了点炭,你知道吗?今年的木炭好贵,我和奉昭在最冷的时候都舍不得烧,现在全部都快给你烧没了,等你好了若是方便,让你家人送点木炭来,若是不便,直接兑换成银子也成。”

“我实在是找不到上好的手绢,又怕粗布划伤你的肌肤,唯有将唯一的一件棉布做成了亵衣撕毁做了给你擦拭的布巾,这以后我没有亵衣穿了,你是大家的少爷自是不明白我们穷人的苦楚,不过我既救了你,你又怎忍心我连件亵衣都没有呢,等你好了,若是方便,让家人给送几件亵衣来,若不方便,兑换成银两也是成的。”

“这棉布是在云池里泡过的,你莫要小看这云池的水,奉昭说这池水用极品的药材和雪莲养了几百年了,即便是里面的一滴水千金不换……啊不对……是万金难求,奉昭这水不但有疗伤解毒的功效,还能青春常驻。所以说我们天池宫最最值钱的就是这池水,可惜这等尚好的池水,因为给你洗伤口都污了,奉昭若见了定然要对我打骂的,你若真可怜我就赔给奉昭一池水,若不方便兑换成银两也成。”

一个时辰后

“为何你还不退烧呢?不过已经没有刚才那般烫人了。你几岁了?四岁还是五岁?我说了那么多你都能记下吗?人家说年纪越小记忆便越好,想来你一定不会忘记。”

又一个时辰后

“你瞌睡吗?我好想睡,可是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退烧?为什么眉头还是拧的这般紧,一定很疼吧。”

“你见过茉莉花吗?前段时间喝了一种茶,奉昭说那是茉莉花,江南的特产花茶,这边是极难见的。书上说茉莉花不但可以做茶喝,还是一种极为难得的药材,有行气止痛,解郁散结的作用,可惜那花茶被我几天就喝完了,如果还有茉莉花就好了,那样你就不会那么疼了。我给你唱茉莉花听好不好?”

没等男童有所动作,醒之紧忙说道:“你手指不动就当你答应了。”

“呐!到时起来不许说我唱的难听,反正这次我也不收你银子。”

醒之坐直了身子,轻轻了嗓子,咳嗽了两声,心虚的看了一眼躺在石床上紧闭双眸的孩童,深吸了口气方才低声唱: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满园花香香也香不过她; 奴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来年不发芽。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茉莉花开雪也白不过她,奴有心采一朵戴,看花的人儿要将我骂。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比也比不过她, 奴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旁人笑话。①

一鼓作气的唱完,醒之不安的瞄了仍然昏迷不醒人,连忙说道:“这可不是我逼你听的,这是你自己要听的,以后若敢说难听,我就剥了你的皮煮着吃!”醒之歪头想了一下:“因为是我自己看着乐谱学的,所以……我想,其实,我唱的也没有奉昭说的那么难听是不是?你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动手指也不算!”

醒之想了一会,又径自的说道:“奴有心采一朵戴,这个奴字是不是要比我字好许多,‘奴’字一听便是个千娇百媚温柔似水的俏佳人,可乐谱上的却是我字,平白无故的少了几分娇媚。”

又一个时辰后

“好像没那么烧了,天都亮了,我好想睡觉,可石床就一个,这样吧,大不了我不要你银子,你让我也在你旁边躺会吧?……我看还是算了吧,万一碰到了的伤口我也担待不起,奇怪人家发烧都会喝水,怎么也不见你要水……”醒之话未说完,惊然起身瞬间困意全无,连忙跑到云池的缝隙内将盛水的陶瓷罐抱了出来。

水一直在云池的缝隙中温着,温度是刚好的。

醒之懊恼的看着孩童脱皮的嘴唇,口中道歉连连,执起手中的汤匙将水一点点的喂到了孩童的嘴里,水顺着孩童的嘴唇流了出来,醒之连忙擦拭,又碰到了孩童身上的伤口,孩童闷哼一声,嘴角又溢出一丝鲜血。

醒之惊吓之余才发现孩童的牙关是一直紧闭的,她按住孩童的耳后,轻轻的掰开他的嘴,顿时闻到了一股腥臭,只见孩童口中鲜血淋淋,仔细看来,那小小舌头有大大小小的伤痕与眼上的伤口如出一澈,那伤口新旧交替有的地方有点腐烂泛白。

醒之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眼泪,缓缓的放开了孩童的下颚,颓然的呆坐原地良久良久,猛然醒过神来,匆匆忙忙的再次回到角落的橱子旁,翻腾了半天,方才找出一个碧绿的小瓶子和一个血红色的玉瓶,她回到床边,拿着药瓶的手微微颤抖着。

醒之看着孩童分不出颜色的面容,强笑道:“这下你占了大便宜了,奉昭说这是天池宫内最宝贵的伤药,从来都不舍得给我用上一点。还有这个是九转还魂丹,专门续命用的,听说天下只有三颗,天池宫如今只有一颗,虽然只有一颗,想来也是有点用处的。你别怕,我定然会救你性命的,真的,你别怕,你一定不会死。别怕……真的别怕……”声音微微颤抖着。

醒之拿着药瓶的手,止不住的哆嗦着。她含着一口清水,哆哆嗦嗦的掰开了孩童的嘴,忍着一阵阵的腥臭,将嘴里的水缓的渡到孩童的口中,那水冲刷舌头上的伤口时,孩童疼的直发抖,即便如此孩童还是将那冲刷舌头的污水咽了下去。

一次次的冲洗,待孩童口腔内已没了任何血污,醒之才将那血红色的玉瓶里的那颗鲜红的药丸,喂给了孩童,又喂下了点清水。

醒之拿着碧绿色的药瓶,却不知道该如何给孩童上药,舌头如此柔软,手指碰上定会钻心般的疼痛,可是用嘴,醒之心中也是有些抵触的,嘴对嘴的蓄水并不需要碰触孩童的舌头,只要孩童张嘴,连嘴唇都碰不到。可若说上药那必然是要碰触孩童舌头上的伤口的,不说那新伤口血腥味,单说那旧伤口早已腐烂的发臭了,让人如何能下口。

醒之看了一眼孩童紧锁的眉头,心下一横,愣是将那微微犹豫摈弃,她屏住呼吸将那伤药倒在自己舌尖上,然后勾住舌尖垂下头,缓缓的将药推到孩童舌头的伤口上,一次次的、极小心的,尽量不查分毫的将药粉均匀的舔舐在伤口上。

上好药后,醒之漱了漱口,又给孩童的额头从新换了一块棉布,方坐到床旁大口大口的喘气,待到呼吸平复下来,醒之对着不知是清醒还是沉睡的孩童恨恨的说道:“这次你若活不过来,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你若敢死,本宫主一定鞭你的尸!”

困倦万分的醒之,双眸万分渴望,看着偌大的石床,几番挣扎最终又坐回到椅子上,趴在床边,沉沉睡去。

桃夭年华醉婀娜(六)

许是春日即将临近,自昨夜起醒之明显感到有风浮动,常年居住雪山是极少能感到有微风的,尤其是带着暖意的微风更是极少的,不知是不是刮风的缘故,本该繁闹的夜空,只余一轮孤月高悬半空。

醒之趴在云池中,有点出神的望着石床上的人,只见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溢满了疲惫,双颊微微凹陷,嘴角也有了干裂的口子。

经过数日的水深火热,今天傍晚孩童终于退了烧。

醒之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这几天的,男童半个时辰要喝一次清水,换去额头的棉布,喂水的时候还要尽量避免碰触舌头,省的将舌头上那费劲千辛万苦才上上的伤药冲刷掉。

醒之跑到后山,摘了两个平日里奉昭不让摘的那两朵有些年头的雪莲,用雪莲和很多年前的陈米,熬了两大砂锅粥。放在云池的缝隙温着,每两个时辰,要少量的喂孩童喝上一次粥。

其实那粥熬的真不怎么不怎么样,甚至有点焦糊,但是这也是没办法的,因为醒之自小也是极少能吃到熟食的,这些年来,醒之吃的最多就是雪莲,不用煮也不用炒,一天两朵,一吃就吃了这些年,至于那雪蟾炖首乌,还是那次醒之生病的时候,奉昭炖给醒之吃。从那以后,醒之才知道书中说的那些美味的东西,都是真的。

以上的那些粗活累活尚且都能咬牙忍受,最最痛苦的是,是每日上药的时候,虽说一天只需上一次药,可孩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无数个,上药的时候醒之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自己轻微的举动便会扯动孩童身上的伤口。这一场药上下来,醒之感觉自己好像被人暴打了一顿。

说来也怪,才救下那孩童的时候,即便是将他扔在地上,他也最多闷哼一声,如今不知怎地,只要醒之稍稍不耐一点,那孩童似是有感知一般,喉间便会发出痛苦的呻吟,浑身强直颤动不止,每每此时醒之都要连哄带求的趴在孩童耳边说上半天的好话,那孩童方能平复下来。

自那以后,醒之对孩童做任何事的时候,再不敢表露出半分的不耐之心。

醒之全身□泡在云池的里,眼泪汪汪的望着对面偌大的石床。那天清晨窝在床边的椅子上睡了一个时辰,脖子疼了一整天,当天夜里忙活完后,才想起自己还没有泡药浴,后来索性泡在云池趴在石台上睡了一时辰,起来喂水换掉棉布,然后回到池子里继续睡,如此反复,几天下来,醒之本来白嫩的手脚已被手泡的皱巴巴的脱了好几层皮。

床边桌子上药瓶已空空如也,所有能用的伤药都被找了出来用上,只怕今晨以后,再也没有药给那孩童上了,还有那两个炭盆一直日夜不停的烧着,那本就不多的木炭也已所剩无几。索性还好,孩童身上那些个浅显的伤口几乎都已结痂,好的最快的便是舌头上伤痕,想来那瓶伤药真是难得的极品,就连腐烂的地方也不是那么可怖了,似乎已长出新鲜的嫩肉。

醒之趴在云池内,望着石桌上那些个已空了的瓶瓶罐罐,翻来覆去睡不着,所有的药都用完了,明天之后,怎么办呢?

下山买药?先不说山下的伤药好不好?就说自己一个铜子儿也没有,这就是个大问题,没有银子拿什么买药?如果自己真抠了后山祖师祠堂洞里的夜明珠,奉昭回来后,一定一年不和自己不说话,一年没人说话,自己非疯了不可!

醒之烦躁的抓了抓头发,狠狠的拍打着云池的水中,只见一瓣雪莲花瓣在水面上悠悠荡荡的飘着,醒之眯着双眸看着那朵花瓣,脸上划过一丝光亮,她骤然站起来身来,随便披了件袍子,小跑到书架前,从最下面的角落,熟练的抽出一摞书卷,点燃石桌上的油灯,翻找起来,待找到了自己想看的那卷后,醒之脸上露出一抹喜悦,连忙翻了起来。

天微亮,醒之缓缓合上手中的书卷,蹲到炭盆边上将手烤热,而后拿起一只碗,舀了点云池的水,走到石床边上。

看着孩童安逸的睡脸,醒之的嘴角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浅笑:“从今天起你的舌头和身上再不用上药了,只要喝这池水,泡这池水就能好。”柔声说完,醒之脸上的笑容越发的阴险奸诈了。

醒之轻而易举的掰开了孩童嘴,端着碗就朝里面灌水,怎知那孩童似是有意识一般,突然紧咬着牙关,瑟瑟发抖。

醒之微楞了一下,随即说道:“你莫要嫌弃这是我的洗澡水,别人想要喝,我还不给呢。”可任凭醒之好说歹说,那孩童的牙关却始终不曾松开。

醒之放下手中的碗,拿起旁边的清水,喝了口,嘴对嘴给孩童喂水,醒之的嘴才一靠近,那孩童本紧咬的牙关,自动的松开,一口水,一滴不漏的全部进了孩童的肚子,气的醒之咬牙切齿,恨不得一脚把床上的孩童活活踹死。

终,醒之还是拗不过孩童,撂下句:“你狠!”认命的含着自己的洗澡水,一遍遍的冲刷着孩童舌头上的伤口,不过看着孩童一口口的将那味道又苦又怪的洗澡水咽下,醒之心中也是颇为解气的。

一碗水,半碗素粥喂下后,醒之趾高气昂的站在床边,冷笑三声后说道:“从今天开始!以后你就睡在云池了,这床也该让我睡两天了!

话虽说的硬气十足,可当伸手去抱孩童时,醒之还是异常小心的避免自己碰疼了孩童。

在云池的靠近石壁的突起角落,将孩童安放好,醒之兴高采烈的出了云池,飞身扑到石床的被褥中间,深吸一口气,激动的嚎叫着:“我苏醒之又回来!”

醒之钻进棉被中,四肢朝天扑通了一会,兴高采烈的将披在身上的衣袍全部扔出去,放好玉枕,躺在床上,盖好棉被,又傻笑了几声,回头说道:“睡床的感觉就是好……咦?人呢?”

本该安睡在云池角落的男童,不翼而飞了。

醒之尖叫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回了云池,蹲下身来一点点的摸索着,待摸到了长发,也顾不上孩童身上的伤口,一把将那孩童提溜了起来,只见孩童牙关紧闭,呼吸全无。

醒之暗叫不好,不顾孩童身上的伤口使劲拍着孩童后背,半晌不见有任何动静。醒之顿时心慌意乱,连忙将孩童平放在云池边上,一边轻按着孩童肿胀的肚子,一边嘴对嘴的给孩童度着气,良久,孩童轻咳一声,吐出一口水来,再次开始呼吸。

醒之抬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水,长出一口气,手脚发软的靠着云池的长台,瞟了一眼,被扔在长台上的孩童,醒之满腹的苦痛和不甘,咬牙切齿的嘟囔好久,方才认命的摇了摇头,轻手轻脚,极小心的把孩童抱在怀中,二人一起坐到池水中。

醒之回头看了一眼对面的石床,泪水婆娑委屈异常的撇了撇嘴,猛地回头对着怀中的孩童,恶狠狠的说道:“即便以身相许,你也报答不了我对你的大恩大德!”话虽说的恶狠狠,可醒之的手却一直轻揉着孩童涨的跟着小球一般的小肚子:“你是不是知道这水千金难求一滴,所以才趴在里面喝了个痛快,你也不怕涨死!看不出你小小年纪比我还财迷……”

几缕青烟飘过眼前,醒之抬手打散了眼前的烟雾,口中依然念念有词的数落着孩童,可没当醒之放下手,那烟雾又一次的遮盖了醒之的视线。

此时醒之才发觉不妥,她目瞪口呆的看着青烟的来源,怔楞的开口道:“喂……你脑袋冒烟了……”

难道是被水烤焦了,不会啊,自己也没冒烟啊,难道是他年纪小,不耐烤?可是,奉昭和书上都没说过,水还能烤焦人呢,只说过水能煮熟肉,可怀中的人也没熟啊,怎么就冒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