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顿时眯起了双眼:“王爷小时候可是个小胖娃,脸圆圆的眼睛圆圆身上也圆圆,就像菩萨座下的小金童,王爷小的时候可爱笑了,笑起来还有一对小酒窝,宫里那些没有生养的妃子们那个不喜欢王爷,除了当今陛下,先皇最疼爱的也是王爷。”

奉昭听着听着便将脸转到了一边,灌了一口酒,双眸出神的远处的玉兰树。

明成叹了一口气:“王爷是不是怪先皇不曾发兵救你?……王爷不该怪先皇的,先皇为了你日夜愁思大病了一场,也是从那个时候先皇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所以才早早的去了。”

奉昭冷笑一声:“天下之大莫非皇土……当初不愿管我也算了,为何还要把他的死算到我的头上?”

明成大惊,连忙说道:“天下之大莫非皇土……话是没错,可是王爷该知道那不是别处,那是婀娜山天池宫啊……别说是当时的王爷即便是当初的太子,他婀娜山要人,先皇也不能不给的,就算当初王爷不知道厉害,现在也该知道了咱大奉朝唯一惹不起的就是婀娜山啊……王爷怎么能这么想?”

明成已是双眸通红,浑浊的双眼隐隐可见水光:“没有人会把任何事算到王爷头上的,所有人都是心疼王爷的……奴才只是想告诉您,当初先皇是多么的疼您……王爷也许已经不记得了,您出生时燕太妃难产,差点将命折腾进去,先皇体惜燕太妃体弱,便将王爷接去自己的寝宫亲养,当初宫廷内上上下下十来个皇子,谁有如此的殊荣?王爷自出生便受尽了先皇的疼爱,虽说先皇对当今陛下期望高了点,可最疼最宠的还是王爷啊。”

良久良久,奉昭垂下了眼眸,轻声开口道:“我想回漠北了……我,我都快要忘记婀娜山的模样了……我想回去了……”

明成大惊失色:“王爷!你怎能……怎能如此的自私?你想想当今陛下想想燕太妃……你怎能还想着漠北还想着那个……婀娜山!……燕太妃为您差点哭瞎了双眼,陛下更是郁郁寡欢……你怎么忍心为了冰冷冰冷的大雪山抛下自己的亲人?!”

奉昭似乎是醉的厉害,一双漆黑的眸子在月光下显得水光粼粼满是迷茫,他歪着头看向明成:“我都不记得了……我不记得金陵的牡丹、不记得父皇、不记得母妃、更不记得哥哥了……这一切都是陌生的,好几年了,我看着四周的一切还很陌生……我想回去看看初年哥,还想回山上看看她。”

明成痛心的说道:“王爷对漠北的一切如此的念念不忘,燕太妃和陛下知道了,不知该怎样伤心啊……王爷万万不可再有此想法了,燕太妃年纪大了,再也经不起王爷折腾了……”

奉昭低低的笑出声来,他神色茫然的打量着四周,良久良久再次对上了明成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明成你说,你说初年哥会照顾她吗?……初年哥会不会一直都在骗我?”

明成叹息一声:“侯爷是看着王爷长大的,怎么会又怎么忍心骗王爷呢?王爷怎么能连自己的亲人都不相信了呢?”

奉昭看了明成好一会,方才垂下眼眸:“我相信初年哥的……若不信他又怎么将她托付给他……只是这些时日我心里乱的很,似是出了什么事一样,就像当初才回来时一样的心慌意乱的,总感觉有大事发生了……后来虽然是迷迷糊糊的,可就是心里不踏实,直到收到那丫头的信才算真的安下心来……算一算,那丫头又快半年没有写信了……会不会是出事了呢?”

明成忙说道:“怎么会,若是有事,侯爷早就八百里加急送过来了。这些年她每次给王爷写信,侯爷不是次次都是八百里加急的送过来……想来该是小孩子玩心重,您又走了好几年,终是淡了。王爷若是不放心,咱们传信到漠北,让侯爷上山去请小宫主给您写上一封信如何?”

奉昭将头依在护栏上,宛若梦游般说道:“罢了,别勉强她了……她好好的,怎样都好……”

明成似是轻吐了一口气,笑道:“王爷也是对的,您在金陵她在漠北,将来恐怕很难再见面了,燕太妃正在寻思着给王爷指个姑娘,等王爷娶了王妃再生几个小世子,也就不会老想那漠北了,她也一样,一日日的长大了,小时候的事情也不会记得那么清楚了,待到将来嫁了人,说不定到时根本就不记得王爷了……”

‘咣当’一声,酒壶掉落在地面上摔了粉碎,本已半梦半醒的奉昭听到这句话时,霍然睁大了双眸,漆黑漆黑的眼眸中说不出道不尽的惊恐失措,那一句‘根本就不记得王爷了……’一遍遍的缭绕耳边,宛若魔咒一般一次次的敲击着奉昭的心脏,他突然窜起身来,步履蹒跚逃命般的奔回了卧房。

雨后的天空湛蓝湛蓝的,空气中弥漫着浅浅的甜,路边的碧水里,一片片的荷叶在微风中轻轻的摆动着,九月荷花开的正好,红的、白的、在一片碧玉般的叶丛中翩然摇曳着,宛若江南水润含羞的女子。

奉昭一脸憔悴的自烟雨楼出来,漫步在雨后的街道上,虽是将事安排了下去,可心中仍然有种隐隐的不安和烦躁,他逐渐的加快了脚步,风一般的掠过金陵的大街小巷,叫卖声、说话声、孩童的嬉戏声、似乎离他很远很远,也似乎很近很近,却依然无法融入其中。

自从离开病榻的这一年里,他似乎在努力的适应着周围也努力的回应着周围的人,可依然不行,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那苦苦压抑的想念宛如排山倒海一般扑面而来,每个日夜只要闭上双眼,便在想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被自己用甘露喂养长大的孩子,现在会如何了……真如那信里面写的那般快活吗?

在回金陵的路上心疾突犯的时候,当时最后悔的便是为何没守在婀娜山,没守着天池宫,即便是死也该死在婀娜山才是。可婀娜山天池宫已经没有叶凝裳了,没有叶凝裳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叶凝裳曾说过奉昭的命是她的,叶凝裳也曾说要奉昭陪她一生一世,可叶凝裳不管不顾的走了,却没有带上奉昭……奉昭之于叶凝裳到底是什么?可有可无的玩具?从小养大的弟弟?死而后已的仆士?

奉昭这一生最后悔的便是从未问过叶凝裳:奉昭到底算是叶凝裳的什么?

自漠北回来的路程,那场莫名的病痛至今依然让人心有余悸。

那种疼,似乎有人牵扯撕裂着心脏的疼,是自己一辈子都不想再尝试的,当躺在床上疼到麻木的一瞬间,他似乎又听见了那自从离开大雪山就一直缭绕耳边的求救声。

还是孩童的她独自一人站在空茫茫的大雪山上声嘶力竭的挽留着自己,哭泣哀求,只是在自己最痛的时候,耳边求救声比那夜大雪山上的喊叫还要凄惨还要绝望,那隐隐约约稚嫩的哭泣声一直纠缠着自己,整整一天一夜那绝望的哭声才逐渐小去。可那哭声的消失又让自己的心恐慌起来,病情再次的加重,即便最后重到昏迷却再也没听到她的哭声和求救。

辗转反侧直至三四个月后,孔绪带来了她的第一封信,自己才算真正的醒来,可一颗心却空落落的,好似破了一个怎么也补不起的窟窿,冰冰凉的冷飕飕的,透着缺失温热的寒意。似无知无觉一般,奉昭轻车熟路的走进了莫家庄,走到了昨日遇见那人的长廊。

果不其然,昨日的那人仍然待在原地奋力刷着走廊的大理石。

一瞬间,奉昭恍惚回到了婀娜山,似乎无论自己走多远走多久,都有那么个人在山上等着自己,每次都能准确无误的听出自己的脚步声。她会像个小炮仗一样没头没脑的冲出来,准确无误的扑进自己的怀里,自己紧紧的将她揉入怀中,她小小的身体是火热火热的,好似大雪山里一股永不会结冰的温泉,每次碰触的时候总会不经意的将温暖留在人的肌肤间,直直的灼进心田。

虽是烈日似火可那人似乎一点也不受影响,即便已经满头大汗可嘴角还挂着一抹舒畅的浅笑,刷洗走廊明该是个重体力的活儿,提水、泼水、到冲刷,明明是单调无比的动作,可她做起来好似在嬉戏玩闹一般的轻松又快活,偶尔她会将才提的一桶水悄悄的倒进一旁水池中,吓得鱼儿四处逃窜,她侧站在阳光下笑的好不畅快。

漠北的女子总是这样,想笑的时候就毫无顾忌的大笑,想哭的时候从来不去遮掩自己的泪水,江南的女子侧不然,想笑的时候微微抿着嘴还要用衣袖遮盖着自己的嘴唇,遇见不开心的事,从来不表现出来,总是维持着自己的端庄秀丽的模样。

醒之回头正好对上了奉昭的眼眸,她歪头一笑:“你来啦!”

一句熟稔的招呼,让奉昭揪了一路的心瞬间放了下来,隐隐约约的似乎还透着几分欣喜,他微微眯气了双眸,快步走向前去蹲了下来。

爱恨情怨一线天(十九)

醒之让出了一条道,等了半天也不见人走过,有点纳闷的回过头来,却看到一身锦衣的奉昭却蹲在了自己的身边,醒之吓了一跳将身子朝后侧开,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你干嘛?想帮我擦地呀!”

“好。”奉昭眯着眼轻应了声,伸手提了醒之的木桶就朝水井走去。

醒之呆在原地直愣愣看着的奉昭的背影,好半天才呐呐的开口道:“喂喂,我开玩笑的呀……”

奉昭仿佛没听到一般,把水提到醒之的身旁,将袖子撩的老高,衣摆利落的扣在腰间,学着醒之的模样踢掉了脚上的短靴,赤着脚拎起木桶利落的冲刷着地板。

醒之目瞪口呆的望着奉昭的一举一动,拎桶、提水、冲刷、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简直比一般的杂役小厮做的还好,这样的衣冠不整打着赤膊的模样,哪一点像个养尊处优的王爷。

“不刷了吗?”奉昭提了四五个来回,却看见醒之还呆愣愣的蹲在原地,不禁皱着眉头问了一句。

“啊?……噢!刷呀!怎么不刷!”醒之猛然醒悟,抓起抹布,跪在地上开始擦拭地上的水渍,擦了没几下醒之一脸古怪看向和自己并排跪着奋力擦地的奉昭:“那个……听说那个,你是煜王爷?……应该是真的吧?……”

奉昭头都未抬:“算是吧。”

“可看起来你似乎不是第一次干这些吧……呃,我的意思是说,没有人第一次干活就会如此的轻车熟路呀,我都干了两三天了也比不了你……”醒之满脸好奇的将脑袋凑了过去,说到最后连自己都没了底气。

奉昭垂着头,专注的干着活,有点心不在焉的回道:“我在漠北长大。”

醒之眼睛一亮,连忙道:“是吗!你的金陵话说的真好,我都听不出一星半点的漠北腔……那你在漠北什么地方长大的?”

奉昭利落的动作顿了顿:“谯郡,我以前住在谯郡。”

“是吗?!我也是谯郡城长大的呀!你吃过东街刘氏的干炒没有,还有乾嘉酒栈的点心和冰镇青果茶、中街的糖画和牛肉汤,阿旺的脆饼、沈大娘的煮花生……这些你都吃过没?”醒之满脸喜色将脑袋凑的更近,掰着手指头兴高采烈的说道。

奉昭不语,手上活却没有停,好一会才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醒之忙追问道:“那你这来金陵多久了?你以前在谯郡住在哪?你在漠北做什么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如果你就在谯郡城说不定我还能见到你呢!”

听着醒之惊喜的话语,一直垂着眼眸的奉昭慢慢的放下手中抹布,低垂的眸中已有几分迷离,想了好一会才开口:“我住,住在镇北侯府……”

本满眸惊喜的醒之,心中‘咯噔’一声,她有点慌乱的垂下眼眸,似是未听到奉昭说话一般,又从新拿起抹布奋力擦地。

不知奉昭想到了什么,慢慢停下手中的活儿,有点出神的蹲在原地,目无焦距的望着荷塘的一角:“……你谯郡城外的去过婀娜山吗?……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便是婀娜山特有的风景。”

好一会,奉昭微叹息了一声,再次开口说道“婀娜山上各种植物都有的,不管是漠北的还是江南和中原的,只要在山上找对位置,种什么都会活的……”

奉昭微微转了转眼眸,看向荷塘中的白莲,眸光说不出的柔软:“婀娜山山顶是一望无际的冰川雪域,最北边有瀑布般的雪棱,若是天气好的话,冰棱会被光线折射出七彩般的光芒,后山是成片成片的雪莲花,山上到处都是雪兔和雪蛤,每每大雪封山时,雪兔饿极了便会偷吃后山的雪莲……举目漠北,四处的野味都没有婀娜山顶的雪兔的肉质最为鲜嫩。”

醒之停下了手中的活,惊奇的看向奉昭的侧脸:“……你去过婀娜山神仙峰?!”

奉昭侧过脸来,一双乌黑发亮的眸子似是在看着醒之又似是什么都没看,低声呐呐道:“婀娜山上最高的山峰是神女峰……人站在神女峰上可将整个谯郡城尽收眼底,遥遥的还能看见昆仑山,夕阳西下时,站在神女峰上俯视天地,能清晰看到火红的落霞一点点的湮灭在冰雪间……漠北山峰众多,最美不过婀娜山神女峰。”

醒之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满是向往的看着天空,虽是第一次听到婀娜山上的风景,可醒之却没有任何陌生的感觉,她的眼前甚至浮现了那白茫茫天地间的最后一抹光线陨落的瞬间,心中有种蠢蠢欲动的熟悉感呼之欲出……

醒之嘴角露出一丝迷离的浅笑,侧目看向身侧的奉昭,炽烈的阳光下他的身上似乎有一种暖暖的柔柔的光辉在潺潺流动着,那种温润如暖玉的气息让人忍不住的想靠近着,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所散发的平和与安宁不自主的魅惑了人的心,让人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来汲取那一份光亮与暖意。

“原来你就是住在神女峰上的神仙啊……”鬼使神差的一句话,脱口而出。

几乎在瞬间,奉昭迷离的神色瞬时暗了下来,似是不知所措的垂下了手,仿佛要遮掩什么,却无可遮掩。

醒之却沉迷其中,并未看出他的慌乱与不知所措:“你和镇北侯爷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会住在婀娜山呢?你不是王爷吗?听说婀娜山神仙峰上住着一对神仙,是不是还住着一个神女?你见过那神女吗?你现在为何会在金陵城呢?为什么又成了王爷呢?”

奉昭躲避着醒之的视线,一点点的朝路边退去,神色慌乱:“……你还小,不懂……”

醒之一脸的怀疑:“是吗?可是你为何却要和我说那么多?你应该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你是不是想漠北了,是不是也想回去了?……看你刚才说话的模样好似很怀念以前……”

顿了一下,醒之恍然大悟的说道:“你上次说的唯一的牵挂是不是就在婀娜山上?……你为什么要来金陵?你们以前住在山上吃什么喝什么?难道不用吃喝吗?如果你上次说和我很像的人也住在婀娜山的话,是不是就是你丢下的人,你为什么要丢下她?……她那个时候年纪还不大,一个人在婀娜山上怎么活呢?”

奉昭不停的朝后挪着,试图拉开与醒之之间的距离,神情掩不住的惊慌失措:“怎么,会……我,我将她托付给了最信任的人,定然会保证她的衣食无忧……我没有,没有丢下她……”

醒之打断了奉昭的话:“唉,说不定她根本就不在意什么锦衣玉食,反而愿意和你在一起呢……人有的时候就是那么奇怪,不一定要荣华富贵,不一定要锦衣玉食,也不一定要权势滔天……没有相依为伴的亲人的地方,即便是镶金砌玉也不过是过路的风景罢了。”

醒之蹙眉想了一会,继续说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此心安处是吾家……一个家和被托付,如果是你,你要哪个?”由衷的感叹,一口气的说完,就连醒之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生出那么多感慨来。

奉昭的身形似乎轻轻颤动着,几乎是一瞬间的功夫,他身上的气息变得非常的暗淡,隐约之间似乎还能感受到绝望的气息。

醒之清晰的感到奉昭情绪的波动,心中顿时懊恼极了。

从那次的争吵中,醒之便清楚的知道奉昭自责与煎熬,可这次无意的话语,好似又在那满怀内疚的心上狠狠的划了一道伤痕,只是醒之总是忍不住,每当想到奉昭将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孩子狠心丢下的时候,醒之就有莫名的想怒火,莫名的想反驳他,莫名的想让他痛让他难过想让他更加愧疚,可看着奉昭如此的模样,醒之又忍不住的心疼着。

他原不该有这样惶恐到不知所措的模样,他明明是个事事都风轻云淡的人,不爱说话甚至惜字如金,不耐烦的时候总是锁着眉,不高兴的时候总是板着一张脸,一双漆黑发亮的眸子宛若溪水一般清澈,能倒映出他所有的喜怒哀乐,总是固执己见的坚持着自己认为对的事。

现在,他学会了虚与委蛇,能从善如流的应对各种各样的客套话,这本该是好事,可他为何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开心,眉头总是缩的死紧死紧的,乌黑的眸子却是雾气一片,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思。

醒之豪气冲天的拍了拍奉昭的肩膀,咧嘴一笑,指着两人的身后:“你看,你擦地比我干净多,没想到你瘦巴巴的倒是挺能干,你除了会擦地还会干什么,我看看咱俩谁会的多。”

奉昭顺着醒之的手朝身后看去,左边的地上抹布的痕迹歪歪扭扭还有泥水沾在上面,自己这边的却光可鉴人,不自觉的奉昭神色微微放松了下来:“都是大姑娘了,怎这点小事还做不好。”

醒之皱了皱鼻子,有点不服气的哼道:“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擦地的!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做过,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再说会擦地有什么了不起,别的你还会什么?”

奉昭看向强词夺理的醒之,一双乌黑的眸子逐渐的柔和了下来,想了好一会,缓缓开口娓娓说道:“洗衣煮饭、铺床叠被、煎药做粥、缝缝补补,若不要太花哨的模样,还可以用动物皮毛做些简单的皮袍。”

醒之楞了好一会,吞了口唾沫,绞尽脑汁的想了半晌,强撑着说道:“那,那你会绣花吗?”

看到奉昭摇头,醒之松了一口气:“还好,你也有不会的,你要是都会了……”醒之不知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有点讨好的说道:“不过你这样也很不错唉,好似在那里听过……愿意为女子做些琐碎的事的男子,定然会是个绝世好的男子,如此看来你将来的夫人说不定是咱们大奉朝最幸运的女子了。”

奉昭倒是不以为然,仿佛教导幼童一般,耐心的解释道:“大奉朝的女子并不看重这些,我曾去吃过一两次群英宴,金陵的女子们择婿时向来会先看一个人身后代表着什么,其次是仪表面貌,最后才是人品,前两点对金陵官家的女子非常重要,人品反而是其次,这里的文人讲究君子远庖厨,宰杀动物做羹也非什么雅事,所以这些事并非是多么值得炫耀的。”

醒之皱着眉头,不服气说道:“江南人就是琐碎,在我看来你这样的是最适合做夫婿的了……那些只会吟诗作对故作风流的江南文士,看似风雅其实说白了不过就是酸臭迂腐的呆瓜要不就是自认夜夜风流的雅痞,他们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只会饮酒作乐道人长短,若要是没了家世,也只有乞讨或者饿死的份,他们才是没什么值得炫耀的呢!

醒之似是想到了什么,嫉恶如仇的怒道:“更可恶的是那些自命清高的人!在人前看不起地位比自己低的人,人后贬低比自己身份高的人,他们号称自己读了多少年的圣贤书,却连最起码的尊重都不会,简直是虚伪至极!……在我看来他们还不如街口卖青菜讨生活的大婶们!”

奉昭侧目凝视着眼前满是愤慨的脸,略去那道狰狞的疤痕,逐渐的逐渐的,这道轮廓与脑海中那个回忆了无数次的小脸重叠着。

奉昭你说这人多傻啊!就看了人家一眼就喜欢上了,还把终身许给人家,许给人家就算了,怎么能被人抛弃了也不以羞耻呢?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抛弃了,简直就是洗刷不掉的耻辱!她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哼!要是我知道我喜欢的人想要抛弃我,我肯定会先把他暴打一顿,然后先把他抛弃了!哼哼!

醒之义愤的说完,等到了好半晌却没有等到唯一的听众的回应,顿时有点无趣,失望的扁了扁嘴:“喂!怎么不说话?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奉昭的眸子恍惚而又迷离,他轻轻的点了点头,柔声哄道:“你说都对得,女子要的爱不该等人施舍,更不该卑微的自怜自哀,若真喜欢便去争取,更不能让人无缘无故对自己弃之如敝屣,不爱了就自动离开,没有什么比一个女子的尊严更重要了。”

“唉?……”醒之有点回不过神来:“虽然你说的也很对,可是我并没有问这个,你方才有听见我说话吗……”好一会醒之似是慢慢的回味出话的意思,一双漆黑的眼眸顿时闪闪发光,她猛的抓住奉昭的手,激动的喊道:“你说的和我想的一模一样啊!我曾经也把这些说给爹……家人听的,可是他却将我训斥了一顿,说我太过大逆不道有违礼法什么什么不守妇道,没想到你居然和我不谋而合!……你人真好唉!如果世间多几个你这样的男子,那全天下的女子都有福了……你真的很不赖呀!我为什么没早点认识你呢?”

醒之说不出的喜悦,她无比专注的凝视着奉昭的侧脸,越发的想与之亲近,眯着双眸说道:“我总算相信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这句话……原来我千里迢迢、披荆斩棘、历尽千辛万苦来到江南还有这种奖励呀!苍天果然待我不错……”

醒之微黑的脸上洋溢着甜滋滋的浅笑,她拉着奉昭的衣角有点讨好的说道:“其实江南人也没有那么讨厌……呃,不过你也不算是江南人,你是漠北长大的自然是我们漠北人,果然还是漠北人比较有见地,你叫奉昭是不?那我以后便叫你奉昭好不好。我叫醒……”

“初绿!你好大的胆子,王爷也是你能动的!”丽茹愤怒的声音生生的压住了醒之最后话语。

两人不明所以的望向身后,却见丽茹脸色铁青,手指颤抖的指着醒之。

醒之歪着头仰着下巴,拽住奉昭胳膊的手却没有松开,漆黑的眸子满是挑衅,微微笑道:“管你何事?”

丽茹气红了脸,又不得不顾及奉昭的身份,努力的压抑着怒气敛下了眼眸,恭敬的行了礼:“我家小姐请煜王爷水楼一叙。”

“嗯。”奉昭轻应了一声。

醒之撇了撇嘴,讪讪的松开了奉昭的胳膊,泄愤的揉着手里的抹布,余光却见奉昭转身拧干手中的抹布继续躬身擦了起来:“你不走吗?”

“做完再去。”奉昭头也不抬的说完,手上的动作越发的快了。

浅浅的笑容一点点爬上了醒之的眉间,她高兴的点点头,跟上了奉昭节奏。

丽茹呆愣的站在原地,让一个王爷给自家洗园子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王……王爷,这些事让下人做便是,若让小姐等久了……就不好了。”忐忑不安的站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却并未听到奉昭的回应,丽茹满脸通红的跺了跺脚,快速的朝水楼方向跑去。

醒之的肩膀不自主的抖动着,斜着眼观察着丽茹的一举一动,待到丽茹忿忿而去,醒之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地板笑的好不畅快。

奉昭抬眸:“很好笑?”

醒之努力的憋着笑:“她,她脸都绿了,那个音儿小姐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

“给人做下人也这么开心?”奉昭淡漠的话语中,似乎透着几分恨铁不成钢。

醒之歪着头忿忿的说道:“我又没有毛病,为什么千里迢迢跑到江南给人家做下人?我姨娘是凤澈自小一起长大的师妹,我本受姨娘所托带着信物来投奔凤澈的,就算凤澈不在他们莫家庄也该有自己的待客之道,可那音儿小姐却强迫我在莫家庄做下人偿看病的债,我即便在此做些下人活又能如何?恐怕让人知道也只会道他莫家庄富可敌国却为人苛责斤斤计较!”

奉昭眼神却冷了下来:“凤澈是莫家庄的家奴,他们不待你也并非不可。”

“什么?!”醒之一惊:“可凤澈不是莫苛的师父吗?我在漠北遇见莫苛的时候,他叫凤澈师父,而且对他尊崇有嘉,怎么会是家奴?!”

奉昭冰冷的眼神中,划过一抹讽刺:“莫苛在凤澈的帮助下虽是早早的名动天下,可毕竟羽翼尚未丰满,虽与戚阁主是至亲,但第一次回漠北自然还要处处依仗在漠北长大又极有名望的凤澈……凤澈虽是莫苛的师父但却又是他莫家庄最下等的家奴,从你的事可看出,凤澈下等家奴的身份在莫苛心中可比师父这两个字重的多。”

醒之呆坐在原地:“可是,可姨娘并未说过凤澈是家奴……即便是家奴,莫苛也是凤澈养大的,莫苛并非无情无义之辈又怎会如此……”

奉昭乌黑的双眸中已溢满了恨意:“玲珑月有没有告诉你,十八年前武林人士围攻莫家庄,莫家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莫显夫妇双双死难,罪魁祸首便是凤澈!”

不知过了多久,奉昭缓缓开口,轻声问道:“如果你是莫苛,你是会尊他敬他,还是会杀了他?”

醒之已无力思考,满脑满心都是那个白衣飘飘的身影,她的心莫名的疼着,满腔的酸涩与不忍,那身影明明该是陌生无比的,此时却是如此的熟悉又清晰。

昆仑山上,那个冷漠如冰孤寂如雪的男子,呼啸的山风将他雪白的衣袍吹的猎猎作响,背后望去,这人似是要乘风而去了一般,他本该是个高高在上宛若谪仙般的人物,为何却要被人拉下尘世,狠狠的踩进泥土,那冰封般的眸中,究竟掩埋了多少伤、多少痛?……是不是也曾有泪和恨?

凤澈、凤澈到底该是个怎样的男子?……

“若我是莫苛,待到羽翼丰满之时,便会用凤澈的鲜血祭奠当年惨死莫家庄内的所有亡灵!”醒之的眸中毫不遮掩的心疼与怜意刺痛了奉昭的双眸,他几乎是咬着牙恨道:“凤澈被称为不世之才,怕是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否则也不会赶在莫苛成人礼之前逃往漠北……劝你还是不要在江南白等了,说不定他此生都不敢再回江南了……”

醒之慢慢的冷静了下来,他侧目看向奉昭,清晰的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何恨凤澈入骨,但我知道此次凤澈前往漠北并非是逃走,漠北真的出事了,两个月前侯月阁阁主带领一干弟子在樊城摆下了困魔阵,至今却了无音讯,姨娘进阵之前唯恐不测才将无恨托付给我。”

“什么?!”瞬时,奉昭满眸的惊骇:“当真?!”

醒之道:“我为何要骗你?好几个月前,漠北各大门派为了一个重现江湖的宝贝,乱成了一锅粥,就连号称漠北第一门派的侯月阁也想分一杯羹,二个月前戚阁主摆下了困魔阵想要一举擒住那个身携宝物的人,姨娘进阵之前将无恨托付给我,并嘱咐我,若她不能出阵,便让我带着重伤的无恨下江南,投奔她的师兄凤澈,否则以我姨娘琼羽宫宫主的身份,我若非真的走投无路怎么会来江南求救于凤澈?”

“侯月阁?……重现江湖的宝贝?……”奉昭呐呐的说了一句,霍然睁大的双眸猛的站起身来,甩手扔掉手中的抹布,鞋都来不及穿,疯一般的朝外狂奔。

醒之有点莫名其妙坐在原地,当看到奉昭东一只西一只的短靴时,本有点凄凉的情绪瞬时没了踪迹,又有点好笑自言自语道:“大奉朝最尊贵的王爷怎么也和江湖人一样为了个破东西……重现多年的宝贝?……无恨?……糟了!!!!”

醒之顿时有种暴打自己一顿冲动,她慌慌张张的站起身来,撒腿朝大门外跑去,怎能将如此重要的消息透露出去,若奉昭细细分析定然会知道真相的,若他稍微有点歹心,那无恨……

门房阿贵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看着一前一后两个赤着脚的人疯一般的奔出了大门,而后各奔东西。

音儿从水楼急匆匆的朝西苑赶,却碰上气喘吁吁的跑来的阿贵,音儿皱了皱眉头:“何事如此慌张!”

阿贵喘了一口气:“不知,不知出了什么事……煜王爷和那个新来的姑娘一起光着脚跑了出去……”

音儿神色一紧:“怎么不拦住!”

阿贵耷拉着脑袋:“他……他是王爷,小的怎么敢……”

音儿怒道:“谁说王爷了!我说你为何不拦住那个死丫头!”

“可王爷前脚走……她后脚就跟上了,她跑、跑的太快,小的根本不及反应她就跑没影了……”

音儿道:“她和王爷一起走的?”

阿贵连连摇头:“不是不是,小的专门看了看,煜王爷是朝皇城的方向跑的,新来的姑娘是朝东城跑的。”

音儿一惊想了想,对阿贵说道:“你速去江南盟告诉少庄主,新来的姑娘不知为何赤着脚去了东城!”

爱恨情怨一线天(二十)

秋菊遍野,微风浮动花枝随风摇曳,一道道波浪般的花海映入眼眸。

郝诺安静的蹲在一处花田,将落在地上的菊花瓣一片片极为小心的捡起来放进手中的小罐子里,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郝诺霍然抬眸朝山下的竹林望去,薄薄的唇角露出一抹浅笑,满脸惊喜的站起身来朝庐舍跑。

郝诺抱着小罐子,一头扎进庐舍内,开心的喊道:“师父!师父!我下山接个人!”

诸葛宜看了一眼天色:“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告诉你多少次了,要稳重不可如此跳脱。”

郝诺瘪了瘪嘴,把罐子放在石桌上,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师父,山下有人,我去接她上来。”

诸葛宜瞟了一眼庐舍外的铃铛:“你听错了,铃铛并没有响。此时已是傍晚,外人都知道庐舍的规矩,万不会此时求医,天黑前将罐子里的花瓣装满。”

郝诺眸中有几分焦急,跺了跺脚:“师父师父你先让我下山接人,我回来再拣好不好?……大不了我拣两罐子嘛……”

诸葛宜脸上已有几分不耐:“师父与你说了多少次,你是庐舍未来的舍主邪医的继承者,不管将来遇到什么都要老成持重,必须让人能心生信任,你如此这般的屡教不改真真的令为师失望至极!”

“师父不是不是……真的有人在山下,她很着急很着急的!”郝诺绞着衣角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