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一抹浅蓝从门内冲了出来,月光下看不出清楚那人的容颜,本该清脆的声音却也是说不出的沙哑,但是醒之也是一下便认出了来人。

醒之怔了怔,站在原地许久,良久良久,豁然顿悟般满怀喜悦地叫道:“姨娘!”话音未落便松了郝诺的手,上前数步,扎进了玲珑月的怀中。

玲珑月伸出手紧紧地将醒之搂在怀中:“丫头、好丫头……姨娘好生想你。”

重逢的巨大喜悦让醒之有些不知所措,埋在玲珑月的怀中又哭又笑地哽咽道:“我也想姨娘……”

诸葛宜脸色苍白的站在门边,勉强地挤出一抹浅笑道:“外面太冷,宫主莫要怠慢了来客,快让玲珑宫主进屋来。”

庐舍主屋内点上了数盏烛火,一时间小小的屋内犹如白昼,连雪细心地升起了四个火炉,让本就不冷屋子迅速地暖如春日。

醒之握住玲珑月满是冻疮的手,看着玲珑月憔悴不堪的脸,心疼地说道:“若有什么事派人来找醒之便是,姨娘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这么冷的天怎能一路骑马过来?若让怒尾叔叔看到姨娘这样不知该怎么心疼。”

玲珑月再次红了眼眶,她反手握住醒之的手:“让别人来我不放心,丫头、好丫头……姨娘求求你……”话未说完,玲珑月已跪下身去,“姨娘求求你救救落然吧!”

扶住玲珑月的醒之愣了愣,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落然怎么了?”

坐在一旁的诸葛宜连忙扶起玲珑月:“玲珑宫主有话说便是,我家宫主是您的晚辈,怎能当得起你这般的大礼。”醒之顿时醒悟,与诸葛宜合力将玲珑月扶了起来。

醒之不等玲珑月坐下,再次开口问道:“落然怎么了?”

玲珑月攥住醒之的手,垂下了眼眸:“离开了金陵后,我们一直朝西域赶,可谁知道他走到谯郡却怎么也不肯再走,不顾我和你叔叔的阻拦强行占了寒教的宫殿,执意在谯郡安家落户……这些我们都依了他,他从来不开口对我和你叔叔说话,有的时候甚至十天半个月不说一个字,性格也越……上月月初他一声不响地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哪里,当时我和你叔叔都急疯了,生怕他再有什么意外,我几乎调来了西域所有的人马来找他,可他半个月后自己又回来了,偏偏那戚老头却在这个时候将那个差点要他命的陆玉枝送了过来!姨娘本想暗中将她送走,可落然却不许!”

“醒之,姨娘是没有办法才来求你,那陆玉枝对他恨之入骨,处处想置他于死地,那次陆玉枝偷袭他,差点就……你怒尾叔叔想教训教训陆玉枝却被落然生生折断了胳膊,你怒尾叔叔已没了武功,他倒是下的去手……这些姨娘都不怪他,是姨娘亏欠了他,可那陆玉枝居心叵测,不到三天却几次险险要了他的性命,不管我和你叔叔怎么做怎么说,他都不听一意孤行,姨娘只有来求你,那时你们在来金陵的路上他不是很听你的吗?姨娘是没有办法才来求你的,若是姨娘能……绝不会来麻烦你,丫头、丫头你救救落然吧……”话未说完,玲珑月再次泣不成声。

醒之愣在原地,许久,开口道:“他折断了叔叔的胳膊?”

玲珑月抬起泪眼,沉吟了片刻,低声道:“姨娘不想瞒你,以前他脾气如何姨娘不知道,可自从带着他离开金陵,那一路喜怒无常、残暴异常……就连对孩子与妇人都下得去手……你不要嫌弃他……这都怪姨娘不好,当年若非姨娘狠心地将他扔下山崖……我知道现在的他不值得人怜惜,醒之若不愿,姨娘绝不会勉强……”

醒之紧紧地攥住玲珑月的手,摇了摇头:“这都不是姨娘的错……落然本不是这样的,他虽不爱说话,可是心地善良,那时我们在婀娜山上相依为命的时候,他对我全心全意的信赖,个子那么小的时候就知道对我好……我饿的时候他会给我找吃的,我伤心的时候他会担心我,我生病的时候他会照顾我,他真的很好很善良,那时候我每天都在想念奉昭……其实后来回想,他比奉昭对我好,奉昭从来不曾管过我的感受……”

醒之看向玲珑月的泪眼,轻声安抚道:“姨娘不要这般说他,他变成今天这样……不是他的错,是我当初辜负了姨娘的托付,让他在金陵遭遇了那般的……折磨,所以他才会变成这样,才会不相信任何人……姨娘不怕,我同你回去,他喜欢那陆玉枝咱们先依着他便是,至于别的……我们回去了再想办法好不好?”

玲珑月紧紧地紧紧地攥了攥醒之的手,一双美眸中溢满了感激,她沉了口气,站起身来:“我日夜不停一路赶来,已在路上耽误了十日,咱们必须快些回去,你怒尾叔叔一人在那里我很不放心,毕竟你叔叔现在不比那时,所以我们最好即刻动身。”

“宫主三思……”诸葛宜猛然起身,当对上玲珑月如炬的目光,他的眼神瞬时黯淡了下来,脸色也变得无比的难看,许久,他张了张嘴艰难的说道:“……若落然公子对宫主真这般的重要,那宫主便和玲珑宫主去吧。”

醒之抬眸看向诸葛宜:“子秋在说什么,我们既为一家人当然是一起走,子秋不是说已经收拾好了吗?那还等什么?快将行李装上马车吧。”

诸葛宜一扫愁容霎时已是满脸的喜色,几乎是小跑出去吩咐连雪连悦,片刻后,诸葛宜却又返了回来对醒之说道:“我们如此急匆匆地连夜离开,是否先给莫庄主知会一声?”

醒之霎时沉下了脸,冷声道:“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他!”

早上还日阳高照,下午便已阴雨绵绵,江南的冬雨有种刺骨的冷。

午后时分,莫苛站在金銮偏殿上,望着窗外雨,心中有种空落落的寂寞,他侧目看向小望山的方向又看了看手中一打地契,嘴角露出一抹极为浅淡的微笑。长庆帝与付初年一前一后走入,恰巧看到莫苛侧脸上那一抹极为浅淡而略显甜蜜的微笑,长庆帝清咳了一声了,莫苛霍然回首,朝长庆帝行了一个大礼。

长庆帝亲自扶起了莫苛,和蔼地笑道:“不知莫庄主如此匆忙地进宫,所谓何事?”

莫苛垂着桃花眸看向手上的地契,沉了口气:“莫苛此次前确是有事相求。”

长庆帝侧过身去:“说来听听,若朕能帮上自然会帮,若是和煜王妃有关,朕也只能爱莫能助。”

“陛下放心,此事与音儿绝无半分关系。”莫苛跪下身去,双手将一打地契举过头顶,“莫苛求陛下准莫苛与天池宫宫主一起归隐漠北。”

长庆帝微微一楞:“莫庄主若真心与苏宫主相守,只需用诚意打动对方,来这求朕只怕只会让莫庄主失望了,朕没有任何权利干涉天池宫内务。”

莫苛摇了摇头:“我并非是要陛下帮助莫苛打动宫主,陛下只需颁下旨意不让付侯爷从中作梗,莫苛宁愿献上莫家庄上自祖上传下来的金陵内外所有的良田地契!”

付初年轻哼一声:“既然做了,又何必怕人说?莫庄主心思毒辣绝非一般人能比的,居然用处如此卑鄙下作的手段来逼供,本侯可是查到,你莫家庄在数月前曾在红袖楼给五个年级颇长的妓子赎了身,小望山传来消息说那怪物被用刑以后,可是伤得不轻,今后不能人事!”

莫苛呼吸一顿,半晌才回过神来,急声辩解道:“我虽是用计抓了他,但是后来的用刑之事绝非莫苛所为,莫苛根本就不知情更莫说参与其中……再说莫苛怎么会、怎么可能会对她所带的人下如此重的手!”

付初年冷笑道:“莫庄主说得好听!你说你没参与,你说你不知情,好!本侯信你,可若是那丑……天池宫苏宫主得知此事,你说你不知情,你说你没参与,她会不会信你呢?”

付初年声音一点点地放轻,可这声音听在莫苛耳中却是如此的心惊肉跳,莫苛瞪大了桃花眸目无焦距的看向一处,不知过了多久,莫苛回过神来,跪着上前两步,侧了侧身看向长庆帝,又重重地叩了个头:“莫苛愿用莫家庄江南全部的产业求陛下成全!”

付初年满脸的讽刺:“莫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当初莫庄主下手的时为何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做下了便是做下了,好男儿需顶天立地,既然敢做便要敢当,传说天池宫宫主乃是不小心坠落凡间的仙子,莫庄主如此的缩头缩尾又怎配得上那九天仙子?”

莫苛默默跪直了身子,缓缓转过身去,抬眸看向付初年,重重地叩了三个头,一缕鲜血顺着额间的朱砂痣滑落,莫苛深吸一口气:“莫苛求付侯爷高抬贵手,放莫苛这一次,大恩大德莫苛今生无以为报,来世衔环结草再报付侯爷今日之恩!”声音竟是说不出的谦卑。

付初年遮掩眼底的动容,看也不看莫苛一眼,正欲再开口讽刺,却被长庆帝抬手打断,长庆帝目不转睛地注视莫苛的桃花眸,英挺的脸上说不出的动容,许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朕以一个国君的身份向你保证,朕与付侯爷绝不会将此事说出去更不会告知苏宫主,朕不要你莫家庄的一分一文,朕相信莫庄主的真心,也衷心地希望你和苏宫主能共结连理,比翼双飞!”

须更,莫苛桃花眸中溢满了狂喜熠熠生辉,他深深的低下身躯再次重重地叩了个头:“莫苛谢过陛下,谢过付侯爷!”

付初年心有不甘地咬了咬下唇,冷哼道:“你莫要高兴的太早,本侯劝你还是早日坦白得好,毕竟我们不说不代表别人不说,此事又不是什么秘密,小望山上人人都知道,小心东窗事发后,莫庄主追悔莫及!”

莫苛道:“莫苛多谢侯爷提醒,待到忙完莫家庄江南事宜,莫苛定会找机会亲口告诉她。”

长庆帝脸上露出一抹由衷的喜悦:“罢了,你快去忙吧,早日忙完好早日与苏宫主相聚。”

莫苛满目喜色的站起身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再次开口说道:“煜王妃出嫁之前虽为一介平民女子,可自小在莫家庄娇生惯养锦衣玉食,莫苛与……师父从不曾苛责她半分,莫家庄很快就要撤出江南,莫苛此去,也许便不再回来,煜王妃当初虽嘴上说要与莫家庄划清界限,可有莫家庄她毕竟还有仰仗,如此以后,煜王妃在江南便真的无依无靠了,莫苛不敢有别的要求,只求皇家会像当日所保证的,让她一生富贵无忧。”

莫苛顿了顿,目光真挚地说道:“莫苛衷心的希望煜王爷与煜王妃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长庆帝点点头,有些欣慰地说道:“莫庄主如此有情有义,当真让朕刮目相看,朕也能向你保证,皇家既然娶了她,便会保证她一生的富贵荣耀,阿七生性善良执拗,既然张嘴说了要,便会一生都会对她负责对她好。”

莫苛与长庆帝对视一眼,微点了点头,拱手告退。在长庆帝与付初年的目光中退出了偏殿。

冷风凛冽细雨淋漓,一步步地走在出宫的路上,莫苛却是如释重负神清气爽,他眉眼弯弯嘴角抑制不住地上翘着,俊美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就连额间的朱砂痣都显得比平日里娇艳。他不自觉的从怀中拿出那个做工粗糙的荷包,放在手心细细地摩擦着,一双熠熠生辉的桃花眸中溢满了幸福的蜜水。

沉醉不知归何路(一)

江南的冬天不是纯粹的冷,是湿冷湿冷的,若是不阴天下雨总能在冬日里感到一丝暖意。漠北的冬天却截然不同,肆虐的寒风狂放不羁,鹅毛般的大雪肆无忌惮地覆盖整片天地,放眼眺望层层叠叠漫天遍野白茫茫一片,站在风雪中只感觉寒气冷冽,狂风在耳边呼呼作响。

一连半个多月的风餐露宿,玲珑月与小望山众人终于在这个傍晚赶到了婀娜山角下外原寒教的属地,醒之本想着要回婀娜山,可惜一行五个人住小小两间山洞确实有点难度,更何况还有男有女,醒之内心也想先看看落然,故而留了下来。

屋内已点燃了好几个火盆,虽感觉不到温暖可也比外面强上许多,醒之将瞌睡至极的郝诺扶上床去,拍了拍他因赶路瘦了一圈的小脸,柔声哄了哄,待到郝诺睡熟,才转过脸来看向诸葛宜和连雪连悦:“这些时日,大家都劳碌了,这个冬天咱们先住在此处,待到春暖花开,咱们想想办法看怎样将婀娜山上的山洞还能扩建得大一些,落然的……落然身上的伤子秋还要多给想想办法才是。”

诸葛宜垂了垂眼眸,沉默了许久,斟酌道:“有一事,子秋一直、一直瞒住宫主,是关于在落然公子在江南时……”

醒之笑着摇了摇头,打断了诸葛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关于落然在江南发生的所有的事,我都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了,子秋不必自责,那时你也是寻我心切,并非有意为恶。若是以往,我也许会误解子秋,自从我病愈后咱们一直朝夕相处这些时日,子秋的人品我自然信得过。”

诸葛宜浅棕色的眸子怔怔地看向醒之,许久都发不出任何声音,倒先红了眼眶:“宫主放心,公子身上的伤,子秋……子秋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便是竭尽全力也会治好公子,更何况公子身携凰珠数年,必然会吉人天相,宫主也不必太忧心。”

醒之点点头,想了片刻才说道:“这一路上我也想了不少,越想心里边越乱,不管是儿时……还是后来江南的之行,我都亏欠了他许多,若非是我……他也不必遭受那些,苏醒之一生所作所为都无愧于任何人,却独独亏欠了他,我并不知道该如何补偿,甚至都不敢想他现在是如何的性情,什么样子,唯有希望子秋能早日治好他,这样多少也能弥补他一些吧……”

诸葛宜轻声安抚道:“宫主不必如此,不管宫主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我们都会帮宫主达成所愿,我想落然公子也不会和宫主计较的,毕竟宫主当时也是无心之过,便是后来也是尽力施救……”

醒之摇了摇头道:“未伤到你我身上,我们总是能风轻云淡许多,若是当时受伤的是我,子秋定然不会如此说了,其实我从未奢望过他会原谅,此次姨娘能来找我,已惊喜万分,我本以为……本以为姨娘和叔叔定然会怪责我,谁想……”

“傻丫头,总是爱胡思乱想!”一声斥责拉回了醒之的视线。

醒之侧目看向门口,却看见做梦都未曾想到的画面。怒尾坐在轮椅上与醒之对视着,平日内敛的脸上隐隐透露着喜悦,许久,轻声道:“小姐别来无恙?”

醒之半晌回过神来,怔怔地望着怒尾被毯子遮住的双腿,呆呆的开口道:“你的腿?……”

怒尾略显冷漠的眼眸,溢出一丝难得柔软:“无妨,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

醒之慌忙站起身来去推轮椅,玲珑月冰凉的手似是安慰一般,反握住醒之的手,醒之红着眼睛不敢抬头,与玲珑月合力将怒尾推进屋内,一时间小小的屋内静寂一片,只能听见木柴燃烧的声音。

诸葛宜看向一脸难过的醒之,起身上前按住了怒尾脉搏,醒之抬起红红的眼睛,满怀希翼地看向诸葛宜,片刻后,诸葛宜松开了手,对醒之道:“宫主不必难过,那时玲珑宫主走得匆忙,侠士重伤之后未能好好治疗调理,腿部经脉血脉不畅,待子秋开个方子再行针一段时日,侠士定能健步如飞……不过治疗期间侠士需要每日泡两个时辰的天池水,所以必须回到婀娜山上,但是山洞只有两间……”

醒之若有所思地说道:“那叔叔的武□是否可以恢复?”

诸葛宜一愣,为难道:“这……”玲珑月点了点醒之的脑袋,一双美目中却是遮不住的喜悦:“丫头好不贪心,诸葛宜是神医又不是神仙,你莫要为难人家了,快让你叔叔好好看你,方才你叔叔可是一路催促……”

醒之歪着头对怒尾一笑,想了想:“这样吧,子秋和连雪带着姨娘和叔叔回婀娜山上,什么时候医好腿什么时候再下来,我与郝诺连悦留在这里。”

怒尾一愣,斟酌了半晌说道:“小姐方来,还有许多事情都不知道……怒尾的腿并不着急,不如缓一缓再说吧。”·

诸葛宜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对怒尾说道:“今日才至此地,我也不愿意与宫主分开,可侠士的腿却也不能拖了,多拖一日便多受一分苦,这腿上是日积月累的淤血,若非当初玲珑宫主执意离开,此时侠士的腿断断不会如此。”

玲珑月扫了一眼众人的神色,沉吟了片刻,有些为难地说道:“丫头有所不知,如今落然,落然的性情……路上姨娘曾和你说过,若宫内就剩下你们二人,姨娘有些不放心,不如丫头同我们一起上山吧。”

醒之安慰道:“山上只有两间洞穴,子秋和连雪一间,姨娘和叔叔一间,若我去了,咱们便不够住了,姨娘无须担忧,我与郝诺有连悦保护自然不会出什么事的,姨娘若是不放心落然,我也可以帮你照看一下。”

“老妖婆!你在这藏了什么!……”一声刁蛮的声音方才落下,紧闭的房门就被人一脚踹开,风雪中,陆玉枝身披貂皮披风,满脸倨傲地站在门外,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房内的人,当触及神色有些憔悴的醒之时,她微怔了怔,冷冷一笑,轻声道:“我说老妖婆怎么鬼鬼祟祟地回来了,你说……我若告诉他,你和死瘸子在这里藏了一屋子的人,你猜会有什么后果?”

“……小贱人!”玲珑月咬着下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怒尾回过眼眸,眸中满溢着杀气,他捂住扶手的手紧了紧,却被玲珑月按了下去。醒之将玲珑月和怒尾挡在身后,上前一步与陆玉枝面对面站着,浅笑道:“好啊,你去说呀,我可是想落然得很。”

“真的是你!”陆玉枝尖叫一声,清秀的脸上溢满了恨意,“师尊说,那阵是你破的?”

醒之倨傲地仰了仰下巴:“是我又如何?”

“还我九师兄命来!”陆玉枝抽出腰间的匕首,抬手朝醒之刺去,两人站得太过逼近众人猝不及防,眼看着那匕首便要刺进醒之胸前,玲珑月抬手一掌打在陆玉枝的肩头,陆玉枝疼叫一声倒退了好几步,匕首脱手飞了出去。玲珑月正欲再次出手,只见一道黑影闪过,一个人挡在了玲珑月面前,玲珑月连连退了两步,将醒之护在了身后。

醒之透过风雪看向对面的人,一身黑色丝绸长袍紧紧地将全身包裹住,长至膝盖的黑发散乱地披在脑后,消瘦的脸颊甚至比风雪还要苍白,长长的睫毛已沾染上了雪花微微半垂着,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眸,不时,他的脸上已满是雪花,漆黑的长发随暴风舞动着,满身的寒意,刺骨的冰冷。

醒之怔怔地凝望着对面的人,不自主地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轻声唤道:“落然……”

落然仿若没看到醒之一般,扫了一眼摔倒在地的陆玉枝,转身朝院门走去,醒之恍然醒悟,抬脚追了出去:“落然!……”玲珑月皱了皱眉头,不放心地跟在了醒之的身后。

鹅毛般的大雪洋洋洒洒地飘在空中,那道黑影不顾醒之的叫喊和追逐,极为快速地朝来路返回,醒之跑着追了半晌,呼吸逐渐急促,心跳如雷,那人的脚步却没有半分迟疑。

落然许是被人追得不耐了,猝不及防地动了动手指,醒之只觉一阵劲风扫过,有些发怔地站在原地,玲珑月大惊失色奋力一抓,将醒之拖至身后,这才躲过那道真气,那劲风在墙壁上扫过一道深深的裂痕。

玲珑月看了一眼那墙壁上深深的痕迹,心有余悸地怒声道:“孽障!……”

落然听到玲珑月的声音,停住了身形,并未回头:“赶她走。”毫无感情的三个字音落,一个起身跳跃,黑色的衣角翻飞霎时消失在风雪中。

——赶她走,冰冷冰冷的三个字,透过风雪传来,如巨雷一般砸在耳中,醒之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在回谯郡的路上,醒之无数次想过与落然见面的情形,想了许多许多,甚至想不管怎样都要补偿他,可醒之从未想过落然居然会如此地嫌恶自己。他以前不是这样的,眼神剔透毫不遮掩的,如此干净如此坦荡,此时他甚至看自己一眼都嫌多余……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鹅毛般的大雪很快覆盖了醒之的全身,醒之感觉不到冷,只感觉无尽的迷茫失落还有丝丝缕缕的心疼,明明难受得快要窒息了,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玲珑月站在醒之身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拍去了醒之的积雪,解下身上的披风搭在了醒之的身上,搂着醒之的肩膀:“好孩子,姨娘无能……让你受委屈了。”

醒之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眸遮掩着眼底的种种情绪:“哪里委屈,我知道姨娘的为难,也知道为什么落然不喜欢我,不愿见到我……可是我还想试一试,以前很多事都是我的错,姨娘放心,我不会生他的气的,他气我也是应当的……再缓一缓吧,缓一缓他总会见我,总会接纳、总会接纳叔叔和姨娘……”醒之越说越没有底气,声音消失在唇瓣。

“姨娘相信你,只要醒之愿意,所有人都舍不得拒绝醒之的……”玲珑月自是感觉到醒之的气息越来越低落,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她伸手搂着醒之一边朝小院走一边说道,“罢了罢了……既然他现在不愿见你便也罢了,明日你便同我们上山去,将你留在宫里,留在他身边,姨娘和你叔叔着实放心不下,万事等姨娘和叔叔回来再说好不好?”

醒之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姨娘不用管我,他虽不愿见我,但以他的性格也绝不会做出对我不利的事,我想试一试……也想在谯郡城多呆几日,四处走一走,你让叔叔安心在山上养病不必挂念我。”

玲珑月想了想,笑道:“姨娘都忘了,这谯郡可是你的一亩三分地,你人既已回来,拜访一下旧友也是应当的,姨娘不勉强你了,姨娘和你叔叔听诸葛先生的,你在此若有什么不顺心,或者是那死小子欺负你,你便让人送信上山,姨娘给你做主!”

醒之清楚地知道,这里的一切玲珑月都做得了主,唯独做不了落然的主,她回头对玲珑月笑了笑:“姨娘放心,不会有人欺负我的。”

是夜,不知风雪何时已经停了。

昏暗的灯光下,怒尾轻轻地抚摸着玲珑月满是冻疮的手,平板无波的眸中满是心疼,许久,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双手慢慢地放在自己的胸口:“我如今已是这样,你这样不顾一切地跑去江南,若有万一……”

玲珑月安抚道:“怎么会有事……我不是平安地回来了吗?”

怒尾叹了一口气,忧虑地说道:“你是知道的,他不愿意面对以往,尤其是不愿面对小姐,你这般的鲁莽,万一给小姐招来祸端……我们与他相处这些时日,我从不曾在他眼中看到半分人情,自己的生身父母尚且如此,更何况小姐那时强行带他去江南,又发生了那些不好的事,他会罢休吗?”

玲珑月将脸埋在怒尾的怀中:“你说的我都知道,我比你看得也明白,他视我们为空气,若不挡他路还好,挡住了定会毫不留情……他不明事理又滥杀无辜,几乎要与整个江湖天下人为敌。这些我都不怕,真的不怕,不管他给我们什么,都是我应得的,毕竟当年……可是我不能看着他变成这样,那日我亲眼看见他眼睛都不眨割下那幼儿的人头……一连数日我每夜都会梦见那幼童瞪着双眼头颅滚落在地的情形……”

玲珑月顿了顿,再次说道:“我并非想让醒之怎样,我也知道他最不愿意的就是看见醒之……那时在庐舍时,他坐在醒之的床前,一双眼睛有那么多情绪那么多的感情,我看得清楚很……可离了江南后就成了这样没有温度的模样,他不会说谎,他只会表示自己的不在乎,可那些眼睛里的感情却骗不了人。他不是不想看见醒之也不是不愿看见醒之,他只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只要醒之不放弃他,他便还有希望,怕只怕……连醒之都、都不愿意……”

玲珑月将头埋在怒尾的怀中,泣不成声:“我不过想补偿他,我也不想他变成了这样……我是自私,可是我真的很想做个好娘亲,我真的真的好后悔……”

怒尾紧紧地搂住玲珑月:“我知道,这不怪你,那时我不该瞒着你,不然你也不会那如此的不能接受他……其实我也并不担心小姐,不管是谁也舍不得对小姐那样的人下手的……只怕那个陆玉枝断断不会善罢甘休……”

玲珑月慢慢地抬起头来,皱了皱眉头:“我观察了许久,落然自失踪回来后,虽是从侯月阁掠来了陆玉枝,可待她也并不算好,平日里不管不问,上次对你出手也不过是看你要伤了她的性命……你说他将她掠来,到底是为何?那时……在樊城我一直以为他喜欢那个陆玉枝,可如今看情形又似不像,既然不喜欢为何要掠来白白养着?”

怒尾思索了片刻,也摇了摇头:“我看他也不是喜欢那个陆玉枝,至于为何留着她性命……也许和他失踪这段时日有关系,陆玉枝没有能力伤他,我倒是不担心,小姐可知道陆玉枝是他掠来的?”

玲珑月冷笑一声:“我自然不能那么说,我只说是侯月阁的老匹夫送来的。”

怒尾想了想又道:“明日我们走后,这陆玉枝若对小姐不利……小姐已武□全无,万万不是她的对手。”

玲珑月冷声道:“那孩子只是要护住陆玉枝的性命,我不伤她性命便是,我方才已派人将她软禁起来了,我们走的这些时日,你大可放心,更何况还有庐舍的连悦,他武□不弱,醒之不会吃亏的。”

“可他身边还有那个人……”玲珑月两根手指堵住了怒尾的嘴唇,“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你无需操心那么多,只要醒之没有放弃他,他便……许多事,我们也只能旁观,罢了,咱们睡吧。”

沉醉不知归何路(二)

数日的风雪,终是停了,天气还是阴阴郁郁的不见阳光。

玲珑月四人,在那日一早便上山。诸葛宜临走前对连悦嘱咐了许多,并且让连雪每隔一日下山一趟,又得知玲珑月为醒之专门留下了暗卫,这才放心和玲珑月怒尾上山去。

婀娜山下有一片极为广阔的宫殿与属地,此处原本隶属寒教,寒教在漠北已有上百年的历史,在整个江湖上虽算没有很大的名气,但此帮派一直致力经营漠北地界,在漠北也算得上前五的大帮派,更何况历代教主不乏好大喜□之辈,故而这宫殿也建得极尽奢华舒适。

自玲珑月走后的几日里,醒之过得都很平淡,每日里玲珑月留下的暗七都会带着醒之、郝诺、连悦四处溜达溜达,除去宫殿内有几个特别的地方是有人把守的,三人这几日已逛了整个宫殿。

漠北风光依旧,醒之对这里的一切说不出的亲近,回来的数日间里,本懊丧的心情也逐渐好了起来。今日一早,醒之用连雪从婀娜山送下来的雪莲煮了一大锅粥,眯着眼喂饱了郝诺几人。又找来宫内的婢女要了一件衣服,将剩下的那些白粥放在一个盅内,悄悄地朝前几日记下的那一处有人把守的地方走去。

梅园,是整处宫殿最为江南的一个园子,梅花在漠北这个极寒之地本是活不下去的,不知寒教第几代教主的夫人是江南人,教主心怜夫人背井离乡,故而在这些道路下都有精铁铸成的管道,地龙一起,周围地面热气蒸腾,那些自江南移植过的梅花才活了下来。

梅园中心有一个极为精致的八角亭,亭子的四个支柱是空心的,每当天寒之日起地龙时,亭内边暖如春日,此亭也是整个宫殿最暖和的地方。

醒之垂着头欲进园子,却被守在门口侍卫挡了下来,侍卫皱着眉头斜着眼打量了醒之半晌,粗声道:“新来的?”醒之不及回答,侍卫似是看了醒之手中的紫砂盅又道,“笑翠小姐要的?”

醒之微怔了怔,轻点了点头。

侍卫即刻换了一张笑脸,极为献媚地说道:“姑娘快进去吧,莫让笑翠小姐等急了。”

醒之疑惑地皱了皱眉头,闪身进了园子,没走几步,便感到一阵阵扑面而来的暖意,隐隐约约地还能听到轻悠的丝竹声,细碎的雪花稀稀落落地飘荡着,含苞欲放的梅花亭亭玉立在冰雪中,给漠北的冬末平添一抹柔色。

雪花飘落在八角亭的附近,便会在瞬时化去,亭子四周被薄薄的粉纱覆盖,亭中间一张睡塌上铺垫着厚厚的毛皮,身着利落黑衣的落然便闭目蜷缩在榻上,远远地看去好像他整个人都被埋在柔软的皮毛里。长塌边坐着一个身着白色狐裘的女子,低低吟唱着不知名的江南小调,她的侧脸看起来极其柔和,一双美目极为专注地凝视着长塌上的人,那轻轻柔柔软软绵绵的声调,像是在哄不听话的孩子入睡。

醒之端着手中的紫砂盅,愣愣地站在原处,一时竟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榻上的人似乎睡熟了,那身着狐裘的姑娘的歌声也慢慢地停了,她侧目看向亭外,目光落在醒之端着的紫砂盏上,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朝醒之招了招手。

醒之愣了愣才端着托盘,一步步地走进亭内,那女子迎过来无声地拿起了托盘上紫砂盅,理所当然地打开了盖子。当女子看到盅内是白粥时,不自主地皱了皱眉头,嗅了嗅盏中散发的清香,才没有说什么。

醒之疑惑了半晌,直到看见那女子拿起了勺子朝嘴里送,这才慢慢地皱起了眉头,伸手便要夺回紫砂盅,那女子自然未曾想到醒之会如此动作,仓促之间挣了挣,只见一盅粥瞬时翻转了过来,浇在了两人的手上,托盘与紫砂盅应声落地。

这一声清脆的响声,惊醒了榻上的人,落然骤然睁开了双眸,一双浅灰色的眼眸没有半分的睡意和惺忪,即刻露出精湛的光芒。他霍然侧脸满眸杀气地朝二人望去,在触及对面的人时中,那极为锐利的目光极细微地滞了滞,迅速地敛去了身上的杀气。

笑翠惶然回眸,怯怯地说道:“公子息怒,新来奴婢不懂规矩,这才惊扰了公子,笑翠这再去给公子换一碗。”

醒之垂着头眸看了眼被烫红的手,又看了看撒了一地的粥,这才慢慢地抬眸看向落然,讪讪陪笑道:“这粥本是煮给你喝的……”

落然精致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浅灰色的眼眸像冰雪一样刺骨,他只看了醒之一眼,便垂下了眼帘,身上气息说不出的冷漠:“出去。”

醒之微微皱起了眉头,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惴惴不安地解释道:“……你不要生气,我并非有意的。”言毕,醒之清湛的眼眸巴巴地看向落然,这也是自醒之回来后第一次如今近距离看到落然。

一身极为保守的丝绸黑衣紧紧地包裹着全身,长至膝盖的头发,乱乱地披在身后,从长塌上散落到地上,一张苍白如纸而略显小巧的脸,五官明明极为精致,可却给人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那紧抿的没有血色的薄唇显得非常绝情,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

落然虽然还是原来的模样,却给了醒之截然不同的感觉。以前的他虽是冷漠可大多的时候是故作凶狠,如今的他却是一身的戾气、杀气,让人内心禁不住瑟缩着、战栗着、惧怕着,那种融合了一切的气息散发着说不出的暴虐和残忍,还有历尽沧桑的霸道。

醒之慢慢地垂下了头,心中说不出的难过,越是强烈的对比,那些漂浮的记忆越是清晰,此时她能清楚记起所有的落然,儿时的、逃亡时的……她还清楚地记得在逃亡江南的路上,便是两人一直交恶,他身上的气息也不是这样的暴戾,还有那时为落然束发时,他还会毫无防备地昏昏欲睡。

那时,落然是不是已认出来了自己?……

他,如此简单的一个人……那时,便是有了怀疑却也不敢贸然与自己相认,他如何能想到,儿时与他相依为命的之之,怎么可能会不认他?他自小的经历让他知道与别人的不同,他是不是也以为之之不想要他了,所以才不认他?他是不是曾一遍遍强迫地告诉自己,那个人不是之之?

所以他叫陆玉枝,枝枝。他不相信之之会不认他,会不要他……

醒之想到后来的错怪、粗暴、冷战,还有落然眉宇间的委屈,在马车中伸出手时的欲言又止的可怜模样,一颗心像被滚烫的油淋了个来回,火烧火燎地疼。

当自己拔下木钗,他从香味中知道了一切,可他却什么不敢说,几次张嘴却不敢质问,那时……他该是如何的委屈,如何的自卑,以为自己寻了许久许久的人已经不要他了,他不敢问,问都不敢问。那时的他还不是这般阴沉骇人的模样,还是那个单纯如一的落然,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事,怎样的事才让他变成这样?

“对不起……”醒之压抑多日的悔意在这一刻齐齐爆发,她努力压下眼中的酸涩和蜂拥而至的泪水,忍不住上前一步。不想一道劲风飞驰而过,离醒之双脚半寸的地方,赫然钉上了一排枝叶,那枝叶是用高深的内力齐齐穿透了地上的大理石,挡住了两人之间的路。

落然听到这三个字,平板无波的脸上没有半分的表情,只是手指不自主地弯了弯,眉头微微上挑了挑,浅灰色的眸中似乎有惊涛骇浪翻滚着。慢慢地,他惨白惨白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青色的血管高高地凸起,似乎极力压抑着怒气:“出去。”

这没有任何感情的两个字宛如巨雷般,砸入耳中,震得醒之后退一步,扶住身后暖意融融的柱子才堪堪站稳脚步,她直愣愣地凝视脚下站立的树叶,彷佛那树叶并非扎在沥青石上而是扎在了自己的心上,有什么东西瞬间破裂了。

笑翠赶忙走到醒之面前,挡在了两人的中间,轻声劝道:“姑娘还是快走吧,千万莫要惹恼了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