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之耳中嗡嗡作响心乱如麻,又怎听到别人的劝说,她想也不想一把推开笑翠,踏过树叶上前一步,极为慌乱地说道:“本就是我对不起你,你可以怪我,但是你不能如此折……”

落然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冒了起来,呼吸声越显浓重,身上的气息阴沉阴沉的,显然已忍耐了极限,骤然一掌,醒之身旁的青石桌已应声而碎。

这一声巨石崩塌的声音,再次将醒之震在原地,她清澈的眸中划过种种情绪,最终被浓浓的悔意遮盖。醒之怔怔地站在原处,不知所措又无比难过地看向落然,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园门出传来,惊醒了八角亭内的所有人。

两个人惶急慌忙地跑了过来,其中一人正是园外的侍卫,另一个是端着茶盏的小丫头,那侍卫显然知道自己放错了人,战战兢兢地说道:“公……公子,属下并非有意……”只听一声风响,那守卫话未说完人头已滑落在地,没有了头的身躯血如泉涌,轻轻颤动了两下,砰然倒下,那个端着茶盏的小丫头惊声尖叫,一声未落,人头再次落地。

醒之瞪大了双眼呆呆站在原地忘记了呼吸,对面的两具还汩汩冒着鲜血尸身与滚落在泥土中的头颅,让醒之感觉一股阴冷阴冷的寒意自心底冒了出来,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地回过神来,满眸不可思议地望向落然,哆哆嗦嗦地却发不出半分声音。

落然站得笔直,半垂着眼眸,脑后的乱发遮掩住半张脸,他依旧是原本的模样,一丝波动也无,彷佛方才出手的人并非是他,彷佛那血泊中躺着的并非是两具尸体,依然那般的风轻云淡地站在原地,片刻后,落然的手指轻动了动。

醒之机械般地转过脸来,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已吓得脸色惨白瑟瑟发抖的笑翠,不知是醒悟了什么,醒之急声喝道:“我走!我这便走!你不喜欢,我不来便是,你别伤人了……我现在就便走。”一边说话一边跌跌撞撞地朝园门跑去。

一阵风过,吹落了朵朵梅花,笔直站在原地的落然,极缓慢地坐了下来,只是那双手却压抑不住地抖动着,他半垂着的睫毛急速地颤动着,许久许久,他的喉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彷佛哽咽的轻吟,整个人粗喘一声,宛如失了所有的凭仗般,瘫倒榻上,似乎,方才的那几句话和那几次抬眸已耗尽了所有的气力。

沉醉不知归何路(三)

窗外的小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冬风依旧。

郝诺和醒之围着一个火盘,面对面地坐着,郝诺抬起头:“怎么了?从早上回来后,就一直抖个不停,心里还乱糟糟的?你害怕什么?……要不要叫连悦师兄回来看看?”

醒之勉强地笑了笑:“你别乱说,我不过是有些冷,连悦和暗七跑了一早上了,才将药材都送到婀娜山,这会又在整理药典,已经够忙的了,你莫去添乱了。”

郝诺乖巧地点了点头:“我也才不要出去,这里冷死了,围着火盆还好,没有火盆屋里和外面一样冷……可是好奇怪,昨天暗七带我们去大殿,为何哪里没有火盆还那么暖呢?……连雪师兄隔一日才下来一次,没意思得紧,你说山上是不是比咱们住的地方要暖和呢?……连雪师兄说师父好忙,每日要给那人针灸推拿一个多时辰,日日不能间断,师兄要整理洞内的古籍,我若上去了,也没人能照顾我,所以不带我上去……师父这个月没有给我月银呢……你说他会不会想赖账?”

郝诺等了好一会,也不见醒之回答自己,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笨拙地伸出手来攥住了醒之的手:“你的手好冰,怎么还在发抖?……是不是穿得太少了,从早上出去回来都抖到现在了。”

醒之怔怔地抬头,当对上郝诺圆圆的满是担忧的大眼,一时间红了眼眶,慢慢地将脸放在了他的肩膀:“我没事……就是心里有些难受……”说着说着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天冷的缘故,郝诺几乎将所有能穿的衣服全部都穿到身上,整个人圆滚滚的,伸出手来根本搂不住醒之,他着急地说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醒之不说话,泪却落得更凶了,便在这时,外面传来乱糟糟的脚步声,一直在院门小屋整理药典的连悦与暗七,闻声走了出来挡住了众人的去路。

暗七皱着眉头看向零头的宫卫:“许雾!谁许你擅自闯进来的!”

许雾倨傲地说道:“奉公子命,驱逐天池宫众人出宫!”

“放肆!”暗七怒喝一声,“苏宫主乃是宫主与统领的贵客,岂是你们说动便能动的!”

许雾冷笑一声:“你我又不是在此一日两日了,如今的宫中谁当家谁做主,你心中比谁都明白,说什么贵客,若真是贵客,宫主便只敢将她们安置在这地龙都没有偏僻小院落内吗?”

暗七脸色变了变,硬生道:“宫主与统领临走曾令暗七好生看顾苏宫主与天池宫人,岂能因公子的个人喜恶便将人赶出去,更何况这院落如此偏僻,怎会惊扰了公子?”

许雾越过暗七看向已站在屋门口的醒之与郝诺,讽刺道:“怎么惊扰了公子?,早上梅园可是因为有些人的不识趣,去了两个活生生的人,从伊雪故意接近公子身首异处后,宫主曾禁止丫鬟婢女接近公子,宫主尤其讨厌那些想靠献殷勤,攀附公子的人……今日梅园的两条命便是又有人又想接近公子,若非看在她们曾救助过统领的份上,怕是有的人早已经不能站在这里了。”

连悦脸色一变,怒声道:“放肆!我家宫主去看望他,也只是看在往日的情谊,岂能像你说的那般龌龊,便是你琼羽宫再怎样富贵显赫,也不过只是一方领主,我家宫主岂能让你等随意羞辱!”

许雾瞥了连悦一眼,越过二人看向醒之道:“我没时间与你们争吵,苏宫主若是识相便自己搬出去,笑翠姑娘为你们求了情,公子特准你们今日卯时前搬走,若苏宫主不走,便别怪我等不客气了!”

醒之不惧地与许雾对视着,轻轻笑道:“我若不走,你还敢动手不成?”

许雾愣了愣,微眯起了双眼:“天池宫宫主威名在外,许雾自知不是宫主对手,好歹苏宫主也是我家宫主带回来的,苏宫主若赖着不走,许雾自然不能如何,可苏宫主也该知道此处是我琼羽宫地界,万事都是依着琼羽宫的规矩来不是?”

醒之道:“你待如何?”

许雾冷哼道:“苏宫主若识相还是自己走,否则若是挨饿受冻可怪不得别人!”

醒之闻言冷笑一声:“连悦送客!”言毕,拉着郝诺再次进了屋子。

许雾脸色暗沉暗沉的:“将院中与厨房的木柴与炭火全部搬走,留下二十人将这院子四周都围住,他们若是一起走便送他们出去,若是不走,便好好地围住不许放一个人出这小院!”

暗七怒喝一声,便要冲过去却被连悦死死地拽住,两人眼睁睁地看着一干众人将所有的木炭收拾得干干净净。

郝诺趴在窗户边上看外面的人陆陆续续将所有的木炭和柴火都搬走了,回过头来对正在烤火的醒之说道:“这样……我们会不会冻死,要不、要不咱们不住这儿了吧,这里又不暖和,东西也不是很好吃……人又那么凶……”

醒之经过方才的一闹,那股恐惧和忧心已被冲散了许多,她安抚地拍了拍郝诺:“并非是我不走,是咱们并没有地方去,谯郡城自以前便有规矩,所有的商家不出整月是不待客的,除了乾嘉酒栈开门,便是风月……都是不开门的,我们若是出了此处便会无处可去。”

醒之对郝诺笑了笑,哄道:“屋内还有些炭火,足够今天晚上用了,咱们那时赶路还剩不少干粮,够我们吃的,明日连雪也许便会下山了,我让他带消息上山,想来姨娘和怒尾叔叔也不会做事不理的。”

郝诺歪着头看了醒之半晌,不知听没听懂,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醒之见郝诺如此,心中一暖,轻轻地捏了捏郝诺的脸颊,可眸中的担忧却遮掩不住。连悦与暗七站在门外,自是将醒之的话都听了进去。

暗七愣了许久才说道:“谯郡城整月不做生意的吗?”

连悦摇了摇头:“我们来时曾途径城里,并未见有店家开门,宫主自幼在此处长大,应该不会错的。”

暗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如今该如何是好?统领临走时多次嘱咐暗七看顾好苏宫主,如今……不行,我必须即刻通知宫主与统领。”

连悦看了眼守在门外的众守卫:“便是你能出了这院门,又如何上得了婀娜山,那阵法你是过不去的,如今师父不在,我也不知道怎么过……方才送药材也只是送到阵外,连雪来接应时,还说有了药材,他们明日便要忙了,到时候若是连雪两日不下山,便麻烦了……”

暗七想了想:“不如我去求求笑翠姑娘,公子虽不近人情,但是独独对笑翠姑娘青眼,若笑翠姑娘愿意从中求情,也许公子便会改变心意。”

连悦想了想,摇了摇头:“罢了,先等等连雪,看明日连雪是否下山,若不下山,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月光皎洁,夜已深,小小的院落并不安静,院外时不时传来守门们的窃窃私语,声音虽是压得极低,可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却显得异常的清晰。

月光透着窗户打照在床上,连悦拍了拍在内侧不停翻身的郝诺,瞥了眼地上烧得不太旺的火盆:“冷吗?”

郝诺回过神来脸来,黑白分明的大眼在月光下忽闪了两下,有些苦恼地说道:“宫主……好像不舒服……可、可是我又不能肯定。”

连悦笑着安抚着郝诺:“怎么会,宫主若不舒服,你定然比她还要不舒服,可你现在好好的,莫要胡思乱想了。”

郝诺摇了摇头:“早上我和她坐那么近,她明明一直都在抖个不停……我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反正自从疼得最厉害的那次以后,我好像就不是那么能清楚地知道事情了……今天早上我也就是隐隐地觉得她很害怕,心里乱糟糟的……”

连悦脸色慢慢地变得凝重起来:“这些,你对师父说了吗?”

郝诺大力地点点头:“我问了,师父说没事,说救宫主时用了点别人的血,慢慢就会好的。”

连悦“噌”地坐起身来:“你先睡,我去看看宫主。”

琼羽宫梅园内,生人的气息才一接近梅园,落然便警惕地睁开了眼,不悦地挑了挑眉头,片刻后,待到外面的动静全无时,笑翠轻轻地推门而入。

“是不是方才又扰到公子了?”笑翠轻声说完,便将落然床头夜明珠的薄纱慢慢地拉掉了,一时间屋内亮如白昼,“公子莫恼,早上误闯进来的苏宫主发烧了,方才暗七过来不过是求一副草药和一些炭火。”

落然手指轻动了一下,半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微闪了闪,侧了侧脸,似是完全没听到笑翠的话。

笑翠有种错觉,好像在方才那一瞬间在床上的人脸上看见了担忧,她伸手点起了不知何时熄灭的檀香,装作不经意地轻声道:“公子放心,不过是小小的伤寒,我已遣人送去了汤药和炭火……那苏宫主中午的时候说什么都不肯走……方才暗七来求火求药时已承诺明日一早便去谯郡城里找房子,想来过不了几日,他们便会离开了。”凝神的暖香很快蔓延整个房间。

黑暗中,落然的冷漠的气息一点点地变得低落了,本握得紧紧的手慢慢地松开了,他的浅灰色的双眸似乎有一道光闪过,却无声无息地消失,这一刻,他气息弱得仿佛濒死般,浅灰色的眸子没有点光泽,灰白一片。

笑翠从屋内柜子内拿出个古木盒子,只见里面摆放着一株莹紫色的四瓣花朵,轻声说道:“自从宫主将千年殇送来,公子便将千年殇锁在柜子里,公子日日如此难受,为何还要如此犹豫,吃了它公子并不会忘记什么,只是不会再爱了。笑翠不知公子心心念念的是谁,可只要公子不爱了便不会如此的寝食难安进退两难了,只要没有了爱,公子便想面对谁便可以面对谁,公子便没有那么多顾忌,可以肆无忌惮地对心中的那个人好,公子便会忘记对最爱的那个人的情忘记那些令人痛苦的爱,笑翠不明白公子为何迟迟不愿吃呢?”

静寂了许久许久,笑翠将手中的盒子放在靠近落然的桌上:“公子的心又乱了,公子也已经好几个日夜不曾合眼了,不如笑翠唱个曲儿,公子试一试看能睡着与否。”

落然眼睁睁地看着盒子落在桌上发出轻轻的声音,身体却受到惊吓般猛地瑟缩了一下,许久,他闭上了双眸,手却一直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浑身的肌肉紧紧地绷住,彷佛忘记了呼吸,眉宇间的痛苦之色尽显。

夜已深月如钩,诺大的梅园静寂一片,只余浅浅柔柔的女音的轻轻吟唱声。

是夜,江南的冬末已不寒冷,花圃内的花花草草有的已经早早地发了芽,依旧是雕梁画栋的莫家庄。

老管家急匆匆撩开了帘子,跟着大夫一起走出了水楼的主卧房。

大夫客气地说道:“林管家不必相送,公子的病看似凶猛,其实也不过积劳成疾又郁结于心,才会突然晕倒的,吃一剂退烧药,多多休息几日便可大好。”

老管家送走了大夫,悄声走近屋内,见床帐已经合上,这才松了一口气,正想往外走时,帐内的人却突然开了口,帐内的声音顿了顿:“告诉外公派来的人,斩魔大会,江南莫苛定会鼎力支持!”本该清润的声音却如沙硕摩擦瓷器一般的沙哑。

老管家愣了片刻:“庄……公子不再想想了吗?”

莫苛轻咳了两声,极为疲惫地说道:“我意已决,林伯不必再劝了。”

沉醉不知归何路(四)

冬日的阳光白花花的却丝毫感觉不到任何暖意。

昨夜醒之高烧不退,郝诺哭着闹着要睡在了醒之的身边,连悦没办法只有照做,郝诺这才罢休。众人折腾了半夜,直至天亮醒之方才退了烧,郝诺醒之两人一直睡到晌午才醒来。连悦将能找到出来的衣袍给醒之、郝诺都穿在了身上,暗七将以前的干粮融在水中做了一大锅粥,一番折腾,等醒之、郝诺、连悦三人出门找房子已是午后。暗七留下来将能收拾的收拾,只待醒之找好房子,众人搬出去住一段时日,等玲珑月回来再做打算。

昨夜暗七与连悦两人磨破了嘴,才让醒之改变了主意先搬出去,为防夜长梦多今日谁也不敢多说什么,生怕醒之再变了心意。

纷纷扬扬几日的大雪让谯郡看起来白茫茫的一片,因风雪的缘故,几乎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街面上的店铺大部分都关着,根本看不到往日的喧闹,醒之凭着记忆找了几家可能会租房的人家,得到的消息均是没有闲房,或者是不出整月不愿租赁,转转悠悠几个时辰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收获,唯有先去乾嘉酒栈歇歇脚。

乾嘉酒栈二楼厢房内,郝诺将窗户开了一条小缝隙,一只眼贼溜溜地朝外张望着。连悦一边看顾郝诺,一边对脸色苍白的醒之说道:“几乎家家都闭门不出,我们根本找不到房子,宫主高烧方退,不易劳累,咱们便先回去吧……回去再想别的办法,真若不行的话,咱们便回婀娜山。”

“不可,子秋每日都要用针为怒尾叔叔通筋输脉,极为耗费心神,叔叔每日要受病痛折磨,还要在云池泡够两个时辰,这一日下来,他们四人早已筋疲力尽,咱们怎能又为此小事,上山扰了他们?”醒之话毕,见郝诺半个身子都在窗户外面,好笑地拍了拍他,“小心眼睛沾在窗户上拔不下来!”

连悦见醒之眉宇间已溢满了疲惫之色,便不忍再说,只有默默地看着两人。

郝诺立即坐直了身子,心有余悸地揉了揉眼睛,正欲说话却被眼前泛着香甜的茶水吸引了,端起杯子嗅了嗅:“好香呀,这是什么?”

醒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嘴角轻扬地说道:“青果茶,冬天是热热的甜甜的,夏天冰冰的酸酸的,这是谯郡的特产,只有乾嘉酒栈才有卖,你快尝尝。”

郝诺抿了一小口,吧嗒吧嗒嘴,陶醉地闭上了双眼。连悦透过窗口的缝隙看向白茫茫空荡荡的大街:“还未到申时,天色已暗下来了,宫主还要再四处问问吗?”

醒之看一眼正津津有味地喝着茶的郝诺:“郝诺累了,吃点东西暖了身子,一会再四处看看吧。”

店小二推门而入,将醒之点的几道菜端了上来,对醒之笑道:“前几日连天的大雪,没人上山,姑娘要的松茸没有了,这盘豆菜是小店送给姑娘的。”

醒之抚着郝诺的背后,轻笑了笑:“老掌柜还是那么大方。”

店小二愣了愣道:“原来姑娘以前真的来过我们这,小的方才还嘀咕,怎么看着姑娘如此的面善。”

郝诺突然站直了身子,指向窗外:“有人娶娘子!”

醒之拉住郝诺半倾的身子,低声哄道:“这么冷的天,不会有人办喜事的。”

“有花轿呀!”郝诺脸也不回,伸长了脑袋朝外张望,“连雪师兄说迎娶娘子要起好早的,为什么漠北是傍晚?好奇怪呀,怎么没有新郎?”

店小二好脾气地解释道:“傍晚时分从后门抬进去,不是娶妻是纳妾,新郎官是不用来接的。”

郝诺回身拽住醒之,兴高采烈地说道:“咱们跟去看看吧,我还从来没见过人家拜天地呢!”

店小二笑道:“小公子说笑了,哪有人纳妾还拜天地的?从后门抬进去便已经算是进门了,娶妻和纳妾怎么会一样呢?”

郝诺有些奇怪地看向店小二:“什么是妾?和妻子不一样吗?师父为何没和我说过?”

店小二面有难色地看向醒之,醒之拍了拍郝诺冰凉的脸颊:“诺儿乖,快看花轿来了。”郝诺即刻忘了方才的问题,伸出头去朝外张望。醒之看了一眼快半条街的迎娶队伍,侧目看向店小二:“这是哪家员外纳妾,这般大的手笔。”

店小二道:“这可不是员外家,员外家哪舍得花那么多银子纳妾啊,这个是镇北侯府的小侯爷的第五房妾室,听说是小侯爷年前上山打猎看上的一个猎户家的女儿。”

“第五房?”醒之愣了愣,斟酌地开口道,“……他、付小侯爷今年没多大吧?”

店小二道:“小侯爷去年年初方才成年,年中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缠绵病榻好几个月,病好了以后跟换了个人一样,光那一个月都纳了两房小妾,不到半年的时间就收了四房,这不才过年,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纳第五房了。”

醒之道:“是吗?那付侯爷和侯爷夫人不管吗?”

店小二嗤笑道:“管什么管,付家好几代单传了,说不定付小侯娶得越多他们就越高兴呢!”

醒之想了想又说道:“这些姑娘见付小侯如此,也愿意跟他吗?”

店小二笑道:“莫说小侯爷历来出手大方,便是分文不给谁不愿嫁到侯府享福去?谯郡城天高皇帝远的,镇北侯府可算是咱们谯郡城的土皇帝,付侯爷就付小侯爷一个儿子,万一这些妾室有人给小侯爷诞下个一男半女,那日后还愁什么?”

醒之从荷包中拿出一块碎银:“多谢小二哥了。”

店小二伸手接过:“多谢姑娘,小得看姑娘就面善得很,听姑娘这声音,倒是想起了我们谯郡城的大小姐了,你们真像,都是大好人,姑娘慢用,若有什么事再唤小的。”

醒之站到郝诺身边一起望着远去的迎娶队伍,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沧桑感,不过离开大半年的□夫,似乎所有的一切已物是人非。若说谯郡城的这几年,所有的人都是虚心假意,那么只有付清弦与自己的友谊是不掺任何杂质,对自己的好也是纯粹的。

醒之本还想拜访一下付清弦,顺便看一看木通,毕竟当年多亏这二人的照顾,如今看来所有的所有早已物是人非,相见不如怀念……

醒之侧目扫视厢房的一圈,所有的摆设都如记忆的模样呆在原处。醒之甚至清楚地记得付小侯喜欢坐在什么位置,吃什么样的饭菜,富贵在左平安在右,一个打扇一个倒茶,每次三个人一看到自己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每每此时,富贵、平安二人恨不得将付小侯藏在自己身后,可当自己多靠近一些,这两个人便非常贪生怕死地退到一旁,一脸我忠心耿耿我悲痛欲绝却又爱莫能助的模样,那表情要多丰富便多丰富。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与木通二人又怎是他三人的对手,付小侯也不过是儿时一直被欺负惯了,习惯被压迫不敢反击罢了。

醒之嘴角轻轻上扬着,付小侯敢怒不敢言傻乎乎胖嘟嘟的模样还清晰地印在脑海中,还记得他委屈的时候喜欢撇嘴,还记得他挨打的时候每次都叫得像待宰的猪崽子一样凄厉,还记得他笑的时候眯得连眼睛都没有了。

一切的一切栩栩如生地展现眼前,可一切的一切在半年内已变了样,也许这便是长大了的感觉……

只半年,只半年……他也不一样了。

醒之想了许久都想不明白,从开始到现在,落然为何一定要赶自己走,是讨厌吗?不……应该不会,那日两人见面似乎并不愉快,可醒之感觉不到他的厌恶,只有抗拒,那种从内心深处便有的抗拒,不光是针对自己,便是那个叫笑翠的女子虽是能近他的身,可所有的细节醒之也记得仔细,那女子从始至终都不曾碰触到他。

在江南遭遇到那样的对待,便是抗拒任何人的接触也是应当的,其实算来算去,自己总是怪莫苛辜负自己的信任,其实这件事最怪的还是自己,人心险恶,却还是掉以轻心,让那些人有机会伤害他,有机会摧毁了他的自尊和傲气。

凰珠,能长生不老能坐拥天下至尊之位,可谓人世间最大的诱惑。莫苛小小年纪自然也是过不了这一关的,本就该想到的事却偏偏不去想,这也不能全怪莫苛,不管谁面对这样唾手可得的宝藏,会不动心吗?

不管多少人给自己找多少借口,他变成今天这般模样,最大的责任人还是自己,心中明明什么都知道,却故意忽略选择了相信,才会被欺骗,结果才会造就今日这样暴戾残忍不近人情的落然。

为什么要搬出去呢?还要逃避多久呢?是不敢面对自己造成了这样的结果吗?还是觉得自己并没有能力改变他呢?他本不是这样,也不该这样,为什么自己不能努力地试一试呢?只有自己不放弃,他总能,总还能接纳自己,不是吗?

醒之笑了笑拍了拍郝诺的脑袋,哄道:“郝包子,咱们回去吧。”

“你不是说咱们一定要找到房子吗?回去了会不会被赶出来?”郝诺回过脸来,皱了皱眉头又道,“……而且还有那么多菜都还没吃呢。”

醒之也不管郝诺愿不愿意,拿起披风将他严严实实地裹住,拉起他的手,一边走一边说道:“不会被赶出来的,我们把菜拿回去和暗七一起吃,否则我们吃饱了暗七会挨饿的。”

郝诺懵懵懂懂地点头:“好啊好啊,可是家里好冷啊……”

醒之道:“吃饱了就不冷了。”

郝诺呐呐地说道“吃饱了还是冷啊……”

醒之似乎心情特别好,耐心地哄道:“今天把炭火都放郝诺的屋里,明天让暗七和连悦偷偷飞出去上山砍柴去,等些时日姨娘他们回来就会好的,不会冻着郝诺的。”

沉醉不知归何路(五)

连悦有些不赞同地说道:“宫主为何又改变主意?”

醒之侧目道:“他们总不至于要逼死咱们,说来说去不过是吓唬吓唬而已,咱们住咱们的,吃喝不用他们管便是,以你和暗七的能力逃开那些守卫还是不成问题的,再不成明天开始从乾嘉酒栈买吃的,炭火虽然买不到,可山上的枯枝多了去了,若此时咱们搬出去,便是不说,连雪也会多方猜测,连雪知道了,子秋定然会知道,子秋如此护短,若是知道了我们在琼羽宫受了委屈,定然不会坐以待毙,说不定气恼之下便不愿医治怒尾叔叔了。”

连悦皱眉道:“宫主是想得周全,可咱们若非是为了他们又怎会日夜不分地赶来漠北,若是知情识趣倒是好,可他摆明了不识好歹,宫主又何必巴巴地在那受委屈?”

醒之垂眸道:“连悦为何不说,他怎会变成这样?”

连悦顿时语塞,眼中闪过一丝懊恼:“此事与宫主没有半分干系,说来说去都是庐舍一时糊涂,谁也不想弄到今天这个地步……”连悦见醒之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便不敢再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醒之抬眸看了一眼阴暗的天空:“连悦不必担忧,我并非自怨自艾,错了便是错了,谁也不必再为那些错误找借口,我做梦也不曾想到他会变成如今这般……所有的事不发生在自己身上,总是能风轻云淡许多。”

醒之牵着郝诺的手一步步地走着,目光迷离眺望着远处的白雪皑皑的山峰,宛若自言自语地说道:“九岁那年,奉昭一意孤行要离去,若非遇见了他,我真不知道独自一人怎么面对那茫茫的雪山,便是有他日日作陪,我还是每日每日地想念奉昭,我从小到大从未曾奉昭分开那么久,我一直以为奉昭会舍不得我,一意孤行地认为奉昭会回来……”

“那时,我看到奉昭回来的时候,欣喜若狂,可他却也找到了永远离去的借口,我一直不明白他怎么能那么狠心,他拿落然做借口,说我有了新仆士便是容不下他,婀娜山天大地大,一切的一切还不是我们说的算,那时落然又瘦又小看着像个六七岁的孩童,我也才九岁,他找了那么一个借口便要丢弃我,我只会哭……只知道哭,赤着脚追赶他,他走得决绝,不管我怎么哭,怎么喊,甚至求他,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醒之声音越来越低:“我想起一切后,明白了奉昭为何如此绝情,他也是不过被师傅禁锢的可怜人,一心想摆脱噩梦般的婀娜山。我不恨他,可我却一直无法原谅他,便是没有师傅,没有婀娜山,我还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他就那样风轻云淡地丢下了我……那时我并无心疾,他可以带我走,可是他没有,他摆脱了我便是摆脱了婀娜山的一切,所以他对我的感情还是抵不过婀娜山给他的枷锁。从那时他不回头地走掉的时候,我们便已陌路。”

“落然不一样,他没有奉昭的心思也没有奉昭的负担,我遇见他时,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后来我教他说话,教给他识字,教给他许多常识,给他讲故事,他的人生很简单,他的眼里只有我,也只认识我,他全心全意地信任我依赖我,从不曾让我伤心难过,更不曾让我失望过。”

“那时我病得迷迷糊糊虽不知道他为何要离开婀娜山,但是我知道他一定不是故意的,否则他不会得了自由后便回到漠北,四处寻人,挑衅了各大帮派,惹了那么多人才暴露了身携凰珠的事,后来认定了陆玉枝……他叫她之之。

六年的时间,一个人的模样和容貌都可以变,可连口音和习惯都变了,所以不怪他认错……我记得一切后,曾无数次回忆我们从漠北到江南的那一路,我知道他是在找我,也许后来已经认出我来……六年了的时间能改变多少人改变多少事……可六年过去了,那时的他还是相信我,还是愿意依赖我,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回来找我……可我却不认识他了,还一步步地将他带入了深渊……”

醒之侧目看向连悦,轻声道:“连悦,你可知道我昨天见到他现在这副模样,心中是何滋味……难道我不该做些什么弥补他吗?”

天色渐晚,寒风凛冽,天空慢慢地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望着满天的碎雪,连悦垂了垂眼帘解下了身上的披风罩在醒之与郝诺的头上,哑声道:“这雪像是要下大了,咱们快些回去吧,明日一早我和暗七去砍些柴火,怎样也够等到师父回来的了。”

醒之回眸笑了笑,拽了拽昏昏欲睡的郝诺加快了脚步,稀薄的雪花覆盖了青石地面,一个个并排同行的脚印,朝城外延伸,飘起了的雪花逐渐地稀薄了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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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二龙抬头,这一日休息了整月的谯郡城复苏了,各家关闭了一整月的店铺在这日都不约而同地开了门,大年里在家里闷了一个月的人们也纷纷走出门外,结伴游玩。

谯郡城十里亭,有一处十几丈的小河,两岸边栽满了垂柳,二月的天气北方春晚,树木还都尚未发芽,垂下来的枯枝随风摇动也别有一番风情,河内的水清澈见底,阳光之下更显波光粼粼,传说此水是天上的无根之水,日常饮之可延年益寿。河岸的尽头有一棵千年槐树,此树在一千年来遭遇过数次雷击,几次死而复生,此时这棵千年槐树,已是半边枝叶繁茂半边枯萎。

传说二月初二这一日,有病之人若食用了槐树上的露水便可不药而愈,若是相恋的男女这日在此树下定情,便可相伴一生,若是恨嫁而不得如意郎君,傍晚时分诚心在树下祈求便会在得遇如意郎君,不管这些传说是真是假,每年二月二这日的晚上,此处河岸热闹非凡,一排排的柳树上挂着一个个红灯笼,很多人在岸边摆起了摊位,往来男男女女络绎不绝。

自许雾带人来赶醒之已有半月有余,这半个月里,醒之住的小院一直有人看守,若是有人出宫便也不管不问,但是已不许醒之众人自由进琼羽宫内院了。醒之倒也不再强求,暗七每隔两日便会上山砍柴,吃的东西都是从乾嘉酒栈买回来的,连雪每隔两日便会下山来,有时会带雪莲回来,有时会带几只雪蛤或者是雪兔。

每次得到这些食材,醒之会煮上一锅浓汤,不管多少,总是给落然留一份,醒之知道落然不愿见自己,便遣暗七送去。虽不知他喝没喝,但是暗七每次都是空手而回,这样多多少少给醒之一些安慰。自那日与连悦对话后,连悦对落然的不满少了许多,倒也对醒之讨好落然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