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之见落然并未反抗,胆子也越发大了起来,微凉的手指一点点描绘着他脸的轮廓,轻轻浅浅地摩擦额头上细小得快要淡去的瘢痕,一点点地移动,手指停在下巴的一处疤痕上,高高的领子紧紧地包裹住肌肤,将后半段的疤痕遮盖。

醒之还清晰地记得,幼年的落然满身的伤痕是如何地一点点淡去直至不见的,日不间断,在云池养了半载,才养出这样细腻的肌肤,可又是因为自己,再次地……醒之不敢想,落然这样一个满不在乎的人却要用衣袍将自己全身包裹得这般严实,身上该有多少惨不忍睹的伤痕。

醒之轻轻地将头放在落然的肩膀上,落然的呼吸猛然一重,身体微僵了僵,可身上凌人的气息却渐渐地平和了下来,一点点地一点点地变得温润。

醒之逐渐红了眼眶,却努力睁大眼睛,一眼不眨地凝视着落然的侧脸,轻声道:“对不起……”

落然的睫毛颤动得厉害,薄唇抿成了一条缝,本已温润的气息在这三个字中迅速地瓦解一点点地成了彻骨的凉意,他似乎想侧目看一眼醒之的脸,最后终是忍住,许久许久都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让你吃了那多苦……那时、那时我并非不认你,只是一时……一时没想起来。都是我的错,你可以怪我、可以恨我,但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也别折磨那些爱你的人,你想怎样便怎样,所有的人都希望你能善待自己……姨娘虽然不喜欢笑翠姑娘,可只要你喜欢,便没有什么不可以,真的没有什么不可以。”

落然抱住醒之的手一点点地收紧着,跳跃的身形也越显急促,他的身体僵硬如铁,一双手宛如铁钳狠狠地扣住醒之的腰,那种力气不知是要将醒之死死地嵌入怀中,还是努力不让自己伤害她,那种抑制不住的强烈,那种不能自抑的冲动,都让他无法松手。

醒之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落然脖颈处的伤痕,许久,忐忑出声:“子秋可以配出去疤的药膏,你若愿意便可以去了这一身的疤,我想笑翠姑娘也是愿意看到没有疤痕的落然的……”

落然的速度越来越快,身上的气息刹那间变得冰冷冰冷的,他微微松开了手,甚至有一瞬间,醒之以为他会将自己扔下去,醒之的手死死地攥住他的衣襟,不知所措地看向落然的脸,在这样的目光下,不知过了多久,落然身上那刺骨的冰冷慢慢地散去,逐渐变成了初见时的冷漠,拒人千里的冷漠。

沉醉不知归何路(十一)

婀娜山下琼羽宫内,正在议事的玲珑月不经意地看向窗外,不知看到了什么微微地勾了嘴角,她捏了捏坐在自己身边的怒尾,示意他看向窗外,怒尾愣愣地侧目,却看到了做梦都没想到画面,只见落然打横抱着醒之快步穿过花园的长廊朝内阁走去。

玲珑月回头遣散了众人,对窗外道:“暗七回来了吗?”

暗七悄无声息地跪在玲珑月和怒尾对面:“暗七失职,累天苏宫主受了伤。”

玲珑月挑了挑眉头,倒也未着急:“把今日之事一一道来。”

暗七垂首道:“今日暗七带着苏宫主刚出了琼羽宫范围,公子像往常一样跟了过来,公子并不忌讳小的,离得很近,到了倾流谷,苏宫主将卑职留在谷口自行进谷,暗七谨记宫主教诲,只敢暗护不敢忤逆,不知为何苏宫主与侯府侍卫起了冲突,卑职本想出手,可公子却先一步出了手,卑职见公子要管,便沉住了气……谁知竟累得苏宫主受了伤,卑职实在是没想到苏宫主为救一个残废,用手接住了刀,故而……”

玲珑月道:“后来呢?”

暗七道:“宫主吩咐过暗七,若公子在便将苏宫主交给公子保护,苏宫主受伤,公子震怒之下一力击杀了所有人,公子本想离去,可苏宫主为追赶公子摔在地上,伤到了脚,哭得好不伤心,卑职正犹豫要不要出去,不想公子去而复返,将苏宫主带了回来,卑职带回了那个被苏宫主救下的人,安排内阁外院。”

玲珑月一双美眸华光流转,微微浅笑,温声道:“你做得很好,从今日起你便是三队的暗领,你唯一的职责便是贴身保护小宫主,还是那句话,有公子在,你能不出手便不要出手,除非公子真能对小宫主狠下心不管,你再斟酌出手。”

琼羽宫内阁,落然垂着眼眸轻轻地将醒之放到床上,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去,醒之不顾一涌而来的众人,连唤了好几声,却得不到任何的回应,视线越过众人的,满是失落地凝望着空荡荡的房门。

诸葛宜似乎没看到落然一般,皱眉看了眼醒之手上的伤口,熟练地清洗着:“不过是放宫主一人出去半日,便这般血淋淋地回来,以后让子秋如何放心,看看这伤口,再深几分便要伤到筋骨了,万一伤到筋骨如何是好?”

醒之内疚地垂下头:“我并非有意为之,只是当时情况危急……”

“情况危急你便以身相挡?不相干的人是死是活子秋不管,但宫主若有三长两短让子秋和郝诺如何是好?”诸葛宜见醒之头越来越低,连忙又道,“并非是子秋抱怨宫主,只是宫主多次不爱惜自己,日后子秋如何放心?”

醒之点了点头:“子秋莫要生气,我知道错了……那时我独自一人在谯郡城时,木通照顾我多年,也只有他对我一心一意的好,更何况他也是为了我才会被打的,若我临阵脱逃将怎能说得过去?”

诸葛宜叹息一声:“子秋并非责怪宫主,只是一看到宫主受伤便……罢了,宫主总是有自己的道理,可是宫主总要顾念一下他人的感受,宫主可曾想过你若受伤郝诺便也跟着疼……”

“我才不疼!……我就是感觉她心里高兴着呢!她高兴我自然就高兴呀!”坐在椅子上悠闲吃着点心的郝诺,一边说话一边喷着点心渣。

“郝诺!”连雪见诸葛宜黑了脸,轻喝了一声。

郝诺丝毫不会看人脸色,点点头非常肯定地说道:“本来就是!我真的没有感到疼,就感到她很高兴,再后来突然变得很高兴很高兴,她高兴了我也就高兴了,所以我根本就没感到疼……”

诸葛宜若有所思地看向郝诺,许久,浅棕色的眼神黯了黯,却不再说话。

醒之狠狠瞪了郝诺一眼:“闭嘴!”

郝诺委屈地撅了撅嘴:“我、我又没有说谎,高兴又不是什么坏事……”

诸葛宜垂下了眼,冷声道:“诺儿,你的功课做完了吗?”

郝诺见诸葛宜突然变了脸色,不解地皱了皱眉,不等他开口,诸葛宜也狠狠瞪了郝诺一眼,郝诺立即委屈得红了眼,噘着红艳艳的嘴看向诸葛宜,诸葛宜看也不看他,重重地“哼”了一声,驱赶之意不言而喻。

郝诺委屈地落了泪:“宫主坏人!……诺儿最讨厌师父了!”话毕转身跑出了门外。

连悦正欲去追,却被诸葛宜喝止:“让他去!身为仆士一点自觉都没有,宫主的心思岂是能能处张扬的!都是你们平日里太宠他了,早该给他点教训了!”

醒之自然知道郝诺被自己连累了,忙道:“郝诺并无恶意,子秋不必……”

“宫主不必为他说情,都是子秋平日疏于教导,才会让他这般不知轻重!”诸葛宜想也不想打断了醒之的话。

醒之微微一惊,顿时有些不不知所措,这是诸葛宜第一次如此失态地打断醒之的话,一时间,房内只剩下诸葛宜包扎的声音。醒之求救般看向一旁的连雪,连雪苦笑着对醒之微微摇了摇头。

“子秋……”醒之软声软气地叫了声,见诸葛宜不理自己,伸手拉起了诸葛宜的衣袖,“子秋不要生气了,都是我不好,你要怪就怪我,郝诺又没有错。”

诸葛宜微微抬起头注视醒之,眼中的阴霾也慢慢地散去:“子秋只是生自己的气,子秋盼了一辈子才盼到宫主,又怎舍得生宫主的气,宫主对子秋和庐舍来说便是全部,子秋只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宫主,以后宫主想做什么想要什么,只管对子秋说,子秋万不会再让宫主遇到这般情形。”

醒之抬眸,小声问道:“子秋你怎么了……为何突然这般的伤心难过?”

诸葛宜嘴角勾出一抹浅笑:“子秋并非伤心,子秋只是担心宫主这般心善,将来只剩下诺儿一个如何才能保护好宫主。”

醒之眯眼笑道:“我还以为什么事呢,子秋何必难为郝诺呢,有子秋有连悦、连雪,为何非要郝诺自己保护,再说了我自己也能保护自己。”

诸葛宜摇了摇头:“别人不知,宫主自己还不知道吗?宫主气海已破,今生都不能习武了,那些不敢对宫主出手的人只不过畏惧我天池宫威名,宫主用招式唬唬人还行,若真碰上知根知底的人,那也只有……若将你和郝诺放在婀娜山上,子秋怕你二人受不得冷,可若是放在山下,又放心不下……”

醒之笑道:“不能练便不练了呗,武功再好也难免失手,再说练功多吃苦,我又不是个吃苦的人,以后咱们都在婀娜山上,把山洞的火烧得旺旺的,谁敢来,连悦上,再说咱们山下有阵法嘛,想挑衅想找事的人全部都上不来的!”

诸葛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些时日子秋想了又想,天池宫若想传承便必须要仆士,子秋安顿好宫主和诺儿也该去寻找新仆士了,否则下任宫主……”

“我不许!”醒之高喝一声,想了想开口道,“天池宫宫主是人,别人便不是人吗?子秋自己也受过那些苦,怎么忍心让别的孩子小小年纪便骨肉分离,还要遭受噬心之痛,我不是和子秋说过吗?我们天池宫以后再也不要仆士,该是什么命便是什么命,没有谁的命比别人的矜贵!”

醒之不等子秋说话,拉住他的衣袖继续说道:“子秋,你不是说能治愈我吗?只要子秋能治愈我,也许便能打破那血咒,以后的天池宫宫主便不用遭受这些,再说我比她们的心疾都轻,一直到十五岁才犯,也许这血咒经过了几百年早就轻了,说不定下一任便会不治而愈,子秋不要再牺牲别人了,就当……就当为我的性命积福了好不好?”

诸葛宜皱眉道:“宫主怎可意气用事?血咒并非疾病,子秋又怎能有万全的保证,子秋寻新仆士也不过是为防万一,将来若没了天池宫宫主何来小望山庐舍。”

“没有万一,怎么会有万一呢?”醒之紧紧地攥住诸葛宜的手,“我相信我子秋能治愈我,我也相信子秋能破这血咒,便是没有血液牵绊,子秋或是郝诺将来的子弟都有继承舍主的资格,到时候谁也不必受苦,庐舍还是庐舍。”

“宫主不可……”

醒之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子秋用我的性命起誓,不会寻找新仆士,不会离开我。”

诸葛宜不置可否:“听说宫主带回来的人也受伤了,子秋这便去看看。”

醒之见诸葛宜脸色不好,也不愿再逼迫于他,小心地下了床,试着慢慢地走两步,感觉那只被包扎好的脚不太疼了,便说道:“我同你一起去!”

诸葛宜知道醒之的脚伤得不重倒也没有阻拦,神情飘忽地点了点走,快步走了出去,醒之若有所思地看着心事重重的诸葛宜却丝毫猜不到他到底在担心什么,也不好安慰,只有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沉醉不知归何路(十二)

夕阳似血,琼羽宫内却是一阵人仰马翻,远远地便可看见一道翠影跌跌撞撞地冲过大道直至冲进了琼羽宫禁地梅园,那些守卫似是得到了谁的命令居然无人阻拦,便让那道行动都不便的身影,大刺刺地进了梅园。

梅园内的玉兰花开得正是绚烂,八角亭便屹立在一片花海之中,亭内两个伶人演奏着极为轻柔的江南小调,落然闭目躺在软榻上,彷佛已经睡着了,那模样极其安逸,也极其的风轻云淡。

醒之怒气冲冲地站在亭外,怒喝一声:“落然!”

许是这一声怒喝过于凌厉,落然骤然睁开了双眼,那双冰冷的眼眸没有半分才醒来的惺忪,盛气凌人,当看到醒之时目光微闪了闪,却也不惧地对视回来。

醒之看着这样坦荡无愧的眼眸,毅然怒到了极点:“你为何要滥杀无辜!以你的能力明明可以不伤那些人的性命!”

落然听了醒之的话,没有半分反应,慢慢地垂下了眼睑,长长的睫毛遮盖了浅灰的眼眸,安静地看着一个方向,似乎并不打算和醒之说话。

这些时日,醒之听到许多落然心狠手辣的传闻,虽然那次真的见过他动手,当时虽是又惊又怕又自责,可却以为他只在琼羽宫内如此,想着只要有怒尾和玲珑月压着,便闹不出大风浪。如今眼睁睁地看着他眼皮都未抬,十几个人的性命便丧在他手,又怎不震惊。那时醒之只是以为他打伤了那些人,若非木通说起,醒之根本不知道躺在地上的人不是昏了过去,而是已经死去了。

笑翠起身走到亭外,好言劝道:“苏宫主莫要生气,公子已几日不曾好眠了,如今方才睡着,苏宫主要是有事,改日再来可否?”

醒之见落然无动于衷,更是气愤难当,勉强压抑着怒气,冷声道:“落然,我说话你可有听见?”

落然好像被醒之凌厉的声音惊吓到了,身子僵了僵,慢慢地将脸转到一边,没有血色的唇抿成了一条线,羽扇般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周围的气息似乎比方才又冷了许多,侧眼看去他眉宇间似乎有一股倔强,那模样怎么看怎么像无声的对抗,明明如此刚硬的模样,可隐隐间醒之还能感觉到他的委屈。

笑翠有些害怕地回头看了落然一眼,对醒之强笑道:“苏宫主还是先回去吧,公子处事自有自己的分寸。”

落然方才的模样已让醒之的心微微软了下来,高涨的怒气也渐渐散去,如今又听笑翠如此说来,方才压下的火气,方才升起的那一丝心软和怜惜,即刻消失不见:“荒谬!他若是有分寸,若是心中有计较,又怎会如此轻易地取人性命,那镇北侯府的人是能轻易杀的吗!”醒之言毕,便感觉到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气自落然身上散发出来。

亭内的丝竹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众人齐齐看向醒之,众人脸上已溢满了担忧,笑翠已是浑身发抖,劝道:“苏宫主慎言……”

醒之的脸已阴沉到了极点,她看了看听到此话一点反应都没有落然,又看着一直为落然帮腔的笑翠,怒极反笑,一把推开挡着自己的笑翠,上前数步走进厅内,伸手抓住了落然的手腕,动作一气呵成,落然躲都未来得及躲开,怔了怔,忙抽手,谁知醒之竟然发了狠,死死地拽住,很快的那苍白的手在两人的争夺下已通红一片。

一时间,亭内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向醒之,不敢相信那个冰冷异常杀人不眨眼的公子居然就这样被一个连内力都没有的人制住了。

“起来!”醒来使劲拽着落然,厉声道,“你太过分了!你是人别人就不是人了吗?你平日便是这样的杀人不眨眼吗!”

这一声落,众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躲在暗处的玲珑月嘴角路出一抹满意的微笑,而她身后的暗七却紧张得手攥成了拳头,手心中溢出了汗水。

落然任凭醒之如何拽,就是不动如山,他冰冷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身上寒气逼人,苍白的脸撇到一边,所有人都能感觉他的怒气,感觉到他的抵触。可他这般不温不火不声不响殊死抵抗的态度,让平日耐心颇好的醒之,彻底爆发了,她骤然施力,将落然拽了个趔趄,滚下睡塌。

一直看向别处的落然并未想到醒之会骤然施力,微动了一下。眼看要摔倒之时,若要施内力,瞬时翻转过来,必然不会如此狼狈,可醒之一只手紧紧拽住了他的手,另一手却是中午的时候受了伤的,动不得,犹豫之下落然已摔下了塌。

“噗通”一声响,在这暖意融融的八角亭内尤其显得刺耳,众人早已忘了呼吸,怔怔地看向二人。

醒之愣在原处,一时竟忘了所有动作,脑中轰鸣作响,恍惚闪现江南小镇那个雨夜,那时自己也是这样将重伤中的落然拖拽个跟头,一直拖到马车上,自那以后两人一直冷战到金陵,那时的落然一声不吭地忍着筋脉之疼,像个被人抛弃的小动物般蜷缩在车厢的角落。一时间,醒之心中涌出种种情绪,内疚、怜惜、懊恼,胸口那钝钝的疼痛再次不期而至。

醒之默默地看向坐在地上的落然,刚才那一下应该摔得不轻,可他苍白的脸上却没有半分的表情,长长的睫毛仍然半垂着,那双眼自始至终不看醒之一眼,醒之想将他扶起来,却霍然忆起,他一直最讨厌别人的碰触,尤其是自己。

醒之一点点地松开了手指,慢慢地蹲下身去,一眼不眨地凝视着落然的脸,轻声道;“可是摔疼了?”

落然的目光转了转,落在被醒之拽得通红的手上,他虽还是不声不响,可醒之却能感觉到他所散发的委屈,醒之垂下眼眸看了看他红肿的手腕,却也不敢伸手触碰。

醒之侧了侧眼看向他散落一地的长发,那一头长发极为黑亮,可却因疏于打理乱乱地披在身后,遮住了他半张脸,让他整个人越显阴沉。醒之伸出手去想给他理一理,手伸至半空又想起他厌恶碰触,硬生生地收回了手。

醒之凝视着他长如羽扇的睫毛,轻声道:“我以前就告诉过你,随意伤人是不对的,而且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害你……你平日里在琼羽宫内无法无天便也罢了,可为何在外面出手却不留丝毫余地呢?你可知道你越是这般,那些坏人便越是有理由伤害你。”

醒之等了半晌,见落然坐在地上没有半分反应,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声音越发柔和了:“今日之事虽是他们有错在先,可那些人却也罪不至死,他们为人侍卫一月不过数两俸禄,却要为你的一个不高兴白白送去性命了,也许他们有妻有儿还有父母,你可知道他们的亲人该有多伤心?你想想若你有个什么,姨、玲珑宫主和怒尾统领又该如何的伤心难过,你能出手救下我,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可他们的亲人又当如何?今日那些人若和你一样的性情,我还有什么机会还手?说不定一击便已毙命,怎还会给你机会出手?”

落然的肩膀微微地缩了缩,长长的睫毛颤动得极为厉害,没有表情的脸上破天荒地出现一丝慌乱,一丝不知所措的慌乱,他支住身子的手掌慢慢握成了拳头,朝醒之的身边靠了靠,可动了两下又戛然而止,死死地定在原地。

醒之又哄道:“落然以后努力学会克制自己的脾气好不好?落然该知道,这里的人,不管是我还是他们,我们对落然都没有恶意,谁都想对落然好,谁都想让落然开心。”

醒之又看了好一会落然,见他依然是原本的模样,心中失望极了,她慢慢站起身来,走出了八角亭。落然见醒之要离去,猛然地抬起了双眸,一双眼眸怔怔地凝视着醒之的背影,醒之因脚上有伤,脚步说不出的蹒跚艰难,夕阳将醒之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一瞬间,落然浅灰色的眸中涌出一股极为莫名的恐惧,他动了动,彷佛在下一刻便要冲出去,可却深吸了一口气,死死地定住了身形,只是看着,看着那蹒跚的背影。

醒之刚走到园门口,突然见一琼羽宫仆人行色匆匆地迎面走了进来,恭敬地站在醒之面前:“宫外有人,求见苏宫主。”

醒之扶住身旁的玉兰树站稳了身影,微愣了愣:“谁?”

仆人被远处一道锐利的目光射得一个瑟缩,战战兢兢地说道:“镇北侯府……家的付孝小侯爷已在宫外纠缠多时了,大统领无法,才、才命小的来询问苏宫主。”

醒之本紧绷的心慢慢地放松了下来,漆黑的眼眸看向琼羽宫门的方向,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极为和悦地说道:“你去和大统领说,将他带到我的住处,醒之随后便到。”

八角亭内的落然显然听到两人的对话,眼中迸射出冰凌,精致绝伦的脸上依然布满了寒霜。

玲珑月自然注意着落然的一举一动,此时嘴角上的笑容已要满溢了出来,只见她缓缓走出角落,对那领命而去的仆人,轻喝一声:“慢着。”

醒之在此看到玲珑月心中惴惴不安,却也不敢上前,玲珑月摇了摇头,走到醒之面前,轻声道:“傻孩子,还在生姨娘的气?”

醒之摇了摇头,片刻后又点了点头。玲珑月见醒之如此,既内疚又心疼:“好丫头,是姨娘错了,姨娘那日也是气极了,姨娘已后悔了这些时日……姨娘给你道歉好不好?好丫头你便原谅姨娘的有口无心好不好?”

醒之垂着头半晌,闷声道:“你心中有怨也是应该的,可便是如何生气也不该说出那般话来……”

玲珑月搂住醒之摇了摇头:“姨娘心中是有怨,可也并非是针对你,姨娘说怨你,也不过是自私地想要推脱罪责……姨娘是不想你离开,气极了,才口不择言,如今他这般模样你也看到了,姨娘可有说错,今日若是换成二人做你苏醒之所做,定然死无全尸了。”玲珑月话毕,毫不避讳地看向远处八角亭内的落然一眼又道,“醒之不要走,不要离开了好不好?我知道你与付清弦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便是在谯郡城他也会照顾你,可……可姨娘和叔叔都离不开醒之。”

醒之垂了垂眼眸:“我以为传言不会是真的,甚至以为姨娘为了留住我才让人散的……今日我也没以为那些人都死了……”

玲珑月笑了笑,看了落然一眼:“罢了,咱不说这些了,你那青梅竹马的小侯爷还等着呢,你不是这样带着一身伤便要见他去吧?”玲珑月想了想又道,“今日你们才起了冲突,你又一身伤……不如养几日带上礼物再去侯府给人赔罪可好?”

醒之想起了早上的争执和侯府死去的那些侍卫,为难地站在原地:“木通的娘子还在侯府,侯府一下死了那么多人,我若不给清弦一个解释,侯府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木通的娘子已身怀有孕,只怕今日事后,侯府的人不会善待她,可她却万万经不起折腾。”

玲珑月美眸划过一丝光亮,嘴角微微扬起:“姨娘先派人将他打发了,听说你与那付小侯爷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颇佳,如今付侯爷与夫人尚在京城,镇北侯府也是小侯爷一人做主,姨娘先替你安抚了他,定然不会对你那仆人娘子发难的?”

醒之摇了摇头:“只怕……”

玲珑月摸着醒之的头,温声笑道:“怕什么?……傻丫头,你与他儿时便结下了情谊,他又怎会不卖你这么个小小的面子?听说当初你能离开谯郡城,人家还帮了你不小的忙呢,于情于理你都该亲自前去谢谢人家,更何况你那仆人确实还是侯府的家奴,此次前去,准备些贵重的礼物,到时你也好张嘴要回他二人的卖身契。”

醒之想了片刻,点了点头:“嗯,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玲珑月脸上的笑容更甚:“姨娘这便派人打发了付小侯爷,一会便让人送去拜帖,顺便提点木通的娘子一下,三日后你再去如何?”

醒之皱了皱眉头:“就依姨娘……姨娘你为何如此高兴?”

“嗯,只要你肯留下,姨娘和叔叔自然是喜不自禁,你先回去,姨娘一会去找你。”玲珑月轻搂了搂醒之,对身旁的仆人说道:“你小心伺候苏宫主回小院。”

醒之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仍站在亭外的落然,漆黑的眼眸翻滚着复杂的情绪,许久许久,慢慢地敛下眼眸,快步走出了梅园。

玲珑月见醒之走远微微一笑,缓步走回了八角亭,一双美眸极为凌厉地瞟了眼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笑翠,又看向一直看着园门的落然,脸上的笑容更甚,轻声道:“刚才你可有看见,醒之听到付清弦来时脸上毫不设防的喜悦?……你怕是没看到,但是我们说的话,你听到了吗?以你的内力应该不成问题,怎样?不好受吧?……你以为你能做到,你以为你可以受得住,可你真的能做到吗?”

玲珑月见站在原地垂着眼眸显得有几分失魂落魄的落然,不忍再讽刺,低声道:“你做不到,若你真能做到,便不会日日跟着她左右,若你真像你说的那般洒脱你今日便不会出手,你若真心地想解脱,便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千年殇,更不会逼迫自己说那些绝情的话,那千年殇并不会让你忘记什么,只是让你不再爱她,可你却执意不吃,你如此地舍不得,便该努力争取不要错过才是,你这样站在原地抗拒她……你真的做好了失去她的准备了吗?你真的以为你不后悔吗?”

落然虽是不动如山地站在原地,可遮在羽睫下双眸却满溢着惊慌失措,他的手死死地抠住八角亭的柱子,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

玲珑月自然感觉到落然身上的气息乱了,平日里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已是溃不成军:“三日后,她去侯府,你大可跟去,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受得住!”话毕转身离去。

落然挺直了脊梁站在原地,一阵风吹过,他慢慢地抬起了眼眸,那本该冰冷的眸中翻滚着多少情绪,不舍、矛盾、自弃自厌、还有无尽的苦痛。他虽未看到醒之的笑脸,可却也像玲珑月说的那样,听到了醒之的声音,那般轻快的声音,那一刻,他仿佛再次独自一人被丢在了婀娜山上,到处都是冰冷的,找寻不到一丝一毫的暖意,他紧紧地捏住手掌中被生生掰下的石块,死死地握住,很快那石头变成了粉末,从指缝中一点点地滑落在地上。落然慢慢地垂下头,看向空无一物的手掌,一瞬间,他以为……失去了一切,浅灰色的眸中没有半分的求生意志,死灰一片……

沉醉不知归何路(十三)

弯月斜照,院内的迎春花静静地开着,春初的树叶才刚发芽,倒影都是稀稀落落的。

醒之坐在窗前,遥望天际的月牙儿,今天一日里她脑海中不停地回放落然摔下塌的模样,逃亡时的一幕幕,如此清晰地涌出,原来那时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次细微的情绪,每一次两人的针锋相对,都记得如此清晰。醒之想起那些说过的恶意的话语,想起落然在江南遭受的所有苦痛,胸口窒息难道,心一阵阵地抽痛。

这些时日总是想不靠近他不忤逆他的心思,看着他按照自己的心意地活,便是对他好,可是醒之忘记了落然不是付清弦,相同的方法不一定适合相同的人。虽然同样是众星捧月,付清弦明事理懂隐忍,知道怎样能让自己过得好一些,落然虽然也是被周围的人顺着依着,却没有人教导他辨别是非的道理,就这样的不明是非随心所欲,终一日会遭受怎样的恶果。

落然眉宇间微露的委屈和倔强,让醒之努力筑起的心防轰然倒塌,那一刻,醒之抛开一切多想对落然好一些,多想和他说说话,多想看看他身上的伤口,可醒之却无法面对落然拒绝的双眼,曾经那双浅灰色的眼眸,如此的明亮,如此的单一,他的所有的想法都在那一双眼里,如此的干净如此地让人一目了然。

如今的那双眼已学会了隐藏,溢满杀气的时候阴冷阴冷的,冷冷的一瞥让人如至地狱。每一次看到这双浅灰色的眼眸,沾染了仇恨,沾染了杀戮,醒之的心都会疼得厉害,忍不住地想哭。醒之想了许久许久,都想不明白,本来想安心生活在婀娜山的两个人,为何却都在一夜之间下了山,为何要遭受这些莫须有的劫难。

人说,今生还的,是前世的债。便是自己欠了那些人,可落然又欠了谁呢?

落然为何要遭受那些自己根本都不敢想的苦难?他一出生便已被人抛弃,在阴冷的洞里被狼哺育长大,他不过是一个懵懂又单纯的人,这世上谁能比得了他这般纯净?可为何那些人却丧心病狂不肯放过他,为何要将他活生生地拉进地狱呢?苍天又凭什么要如此待他!他有什么错,又有什么不可饶恕的恶?不过是一块凰珠,不过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便要这样残忍对待一个活生生的人吗?

——是!我这个做娘亲的是对不起他!可这世上最对不起他的人不是我!是你!是你苏醒之将他害成今天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是你……便是因为你他才吃了那么多的苦!

醒之忍不住苦笑,这句话虽是气极而言,可也不无道理。一切源于凰珠,凰珠凰珠,是自己亲手给他戴在手腕上的,他离了婀娜山所遭受的那些,是凰珠给的,是自己亲手给的。可落然为何要离开婀娜山呢?为何要下山呢?若是不下山,现在两人又该是怎样的光景呢……

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醒之只感觉疲乏无比,无力地伏在桌上,头也不回地应了声。

暗七推门而入,默默地站在醒之身旁,沉吟了片刻,才不情愿地说道:“宫主请苏宫主去看看我家公子。”

醒之侧了侧脸,长长地叹息,极为疲惫地说道:“我脚还有点疼不想走路,不舒服得紧,不想去……”

暗七垂眸说道:“天如此晚了,本不该打扰苏宫主,可梅园那边说公子已经一日不曾进食,而且已经好几日不曾安眠,自下午苏宫主走后,公子便独自坐在一棵树上,不肯下来,梅园无人敢去劝说……”暗七思索了片刻,又说道,“宫主还说,公子自江南回来,虽是一直将养,可却伤了根本,身上的伤并未大好,此时夜已深,春夜寒露,公子一向衣着单杯…”

醒之坐直了身子,皱了皱眉头:“姨娘不是说,他的伤已经好了吗?而且连雪曾说过他身上的伤病不难治,伤得最重的不过……”

暗七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闪过一丝不忍道:“再轻的伤,也要好好养,莫说吃药将养,便是公子夜夜难以安寝,伤势也难好上许多……宫主与统领自江南回来时,是暗七和许雾去接应的,自那时公子一日的睡眠最多也就一个时辰……”暗七想了想又道,“不瞒苏宫主,暗七一直不喜公子的作为,但是想想那时他……便是谁遭受那样的对待,此生注定也不可能再是个良善的人…………”

醒之若有所思地问道:“公子那时伤势有多重?”

暗七道:“具体情况暗七并未见到,只知道宫主和统领在回江南的路上时都十分担忧,暗七曾听见宫主对统领说,公子本是毫无生意一心求死,诸葛先生也束手无策,后来郝公子想了什么办法,诸葛先生无奈之下用了……好像、好像就是如此,公子才险险保住了性命。”

醒之站起身来,想了想又从床上拿起一个棉披风,快步朝门外走去:“你让厨房做些吃食,一会送到梅园。”

暗七忙道:“苏宫主放心,晚膳早已备下多时了。”

醒之的内心并没有表面那么平静,今日从暗七这里知道的,是任何人都不曾说的,便是诸葛宜在来到漠北那夜忐忑地对自己坦白过曾暗算落然的往事,但也不曾说过,落然差点死在江南,所有人都怕她会自责会内疚,一致保守这个秘密,以至于,时至今日,才知道他的伤并非像连雪说的那般轻巧。

醒之没多想一点,便加快一点脚步,最后几乎是小跑到梅园,许是有地龙的缘故,梅园并不像别的院子那般冷。

梅园的梅花树几乎已被铲尽了换上了玉兰,可却保留了三棵年岁最长的梅树,醒之在梅园最大的梅花树下找到了落然,他安静地躺在月光下,双眼无神地望着天空,月辉潺潺给他苍白的脸上镀了层银辉,氤氲的辉光下,让他看起来比白日里要平和柔顺了许多。

醒之悄悄上前将手中的披风搭在他身上,自己的手尽量不碰触到他,轻声道:“这么冷,为何不回房去?”

月光下,落然羽扇般的睫毛微微卷翘着,打了个半圆弧度,遮盖了他着双眼,那双浅灰色的眼眸在阴影下不像白日那般凌厉、冰冷,看起来水水的满是雾气氤氲,他的唇紧紧地抿着,明明是醒着却仿佛没有看到醒之一样,彷佛赌气一般,微微侧了侧脸。

醒之笑了笑,声音更加轻柔:“落然还在生气吗?是我不好,不该拽你、凶你……”醒之顿了顿又道,“可你也有不对,怎可乱取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