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之柔和的声音让落然的气息也恢复了稍稍的暖意,可在醒之说完下半句后,再次恢复了初始的冰冷。

一阵风过,落然散乱的长发随风飘舞,轻轻滑过醒之的脸颊,只觉一阵浅浅的冷香扑面而来,那香味幽深又有一种莫名的亲近,也勾起了许多尘封的回忆。

醒之静静凝视着落然的侧脸,一时间,心里水水的、软软的,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了抚他散乱半空的长发,想起初次见他时,花白干枯的直至脚踝的长发将他小小的身体包裹住,那模样好像从异世钻出来的小妖怪,也是一身可怖的伤痕,也是不允许自己的靠近。

那时,自己曾说过要养好他,要对他好,要和他在一起一辈子。自己曾亲眼看到那花白如稻草般的长发一点点地变得漆黑一点点地变得柔顺,看着那一道道的伤痕结茧、脱落,化作一道道的白印,直至消失不见。看着宛如婴孩般的他一点点懂得人世,教他识字,给他讲故事,看着他一天天开朗起来,看着他学会耍脾气。

如今,除去那一头漆黑顺滑的长发还在,那满身的伤痕,还有比伤痕更重的伤再一次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又恢复那时候冷漠防备的模样,甚至比那时候多了戾气和杀气。他不懂的太多,知道的太少,他如此的安静无害,却没人愿意放过他。

现在的他拒绝任何人的靠近,即便是笑翠踢贴身照顾他时,也不敢触碰他的肌肤,他并非是抗拒人的触碰,而是恐惧人的触碰,醒之不敢想,不敢想他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地狱,不敢想怎样的伤让这样坚毅的一个人也曾有过放弃生命的想法。

不知不觉,醒之已落下泪来,她的手轻轻地攥住那一缕长发:“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对不起,是我没有认出来你,我不该将你交给那些人……我错了,不管你怪我还是怨我,都是我应得的,可你不能这样,不能变成这样……你这样,不声不响什么都不在意,我真的很难受……”

落然似是被醒之的泪惊到了,身上的阴冷慢慢凝固消散,侧过脸来怔怔地看着醒之,良久良久,他极缓慢地伸出手去,接住了醒之从下巴上滑落的泪珠,仿佛是被那尚有余温的泪水烫伤了手心,他的手僵了僵,慢慢地睁大双眸,怔怔地望着醒之的脸。

这是,落然第一次如此地正视醒之,醒之不想哭,想对落然安抚地笑一笑,越是这样泪却越落越凶,最后垂下眼眸,哽咽出声。

落然浅灰色的眼眸闪过一丝情绪,眉头微挑了挑,那只接住泪滴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攥紧了烫手的泪珠,让它融化在手心中,落然虽是未动,可眉宇间却有一股说不出的焦躁,他的手几次微动,却都没有抬起来,唯有愣愣地注视着哭泣不止的醒之。

月光下,一身绿罗裙的醒之孤单地站在梅树下,单薄的身子因低低的啜泣而轻轻颤抖着,月辉下泪珠晶莹剔透,梅树的枝桠随风轻动散落了一地的花瓣,不停掉落的泪水一滴滴地打在花瓣上,碎落了一地。

落然眉头紧紧蹙在一起,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醒之面前,他目光毫不闪躲地凝视着醒之垂下的双眼,垂在身侧的双手握得紧紧的,那双浅灰色的眼眸已没了往日的冰冷,在月辉下显得出奇的柔和,水雾雾的柔软,许久,他慢慢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又有几分试探地放在醒之的肩头,似是要安抚醒之的泪水。

醒之感到了肩头的凉意,怔怔然地抬起眼来,长长的睫毛上还沾染着泪滴,落然似乎是被这样的懵懂的眼神魅惑了,浅灰色的眼眸已雾水氤氲朦胧成一片,他轻轻地极小心地将醒之拥入怀中,喉间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响动,似是满足又似是叹息。

醒之感受到落然身上的浅香与凉意,懵在原地,许久许久,她漆黑的眼眸爬上一抹狂喜,想也不想伸手紧紧地抱住了落然的腰身,谁知这一动,惊醒了如至梦境的落然,他身体猛然一僵,骤然推开了醒之,衣角翻飞,转眼间已经消失在梅园内。

醒之保持原本的姿势愣愣地站在原地,月凉如水,心中冰冷一片。

春夜如水,迎春花在月光的银辉下轻轻摇曳着,庭院郁郁葱葱花枝交错,阵阵花香随轻风拂过脸颊,说不出的心旷神怡。

沉醉不知归何路(十四)

落然垂着眼目有些惊慌失措地从梅园冲了出来,不想却被连雪挡住了去路,落然心情极为不好,微微抬眸,手指轻动,强劲的内力从指间迸射,连雪身旁的石柱砰然倒塌。

“公子勿恼。”诸葛宜从连雪身后急步而出,“连雪并非有意冒犯,子秋有话对公子说。”

落然眉头轻动了动,收回了手指,默默地站在原地。

诸葛宜默默地注视站在月光下的人,一时思绪如潮,记得他刚刚醒来的时候落然撕毁了送去的各种颜色的袍子,独独留下了黑色,那时他将身上的每一个扣子都紧紧地扣着,袖口用束带死死地扎住,一双伤痕累累消瘦苍白的手在黑色的陪衬下显得无比可怖。本精致绝美的面容上大大小小青紫未消的伤痕,没有血色的嘴唇让整张脸看起来惨白惨白的,毫无人色,整个人宛如从修罗地狱才走出来一般,满身的戾气和杀意,阴沉沉的让人不敢靠近。

诸葛宜曾看过他身上的伤痕,那一身的各种刑具叠留下的伤痕,便是阅尽生死的诸葛宜看一眼也觉得心惊胆颤,那时他睁着双眼躺在床上,一双浅灰色的眼眸死寂一片,呈现着死亡的灰败,瀑布般的黑长发包裹着皮开肉绽无半分完好的皮肤身体,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宛如鬼魅,让人心生恐惧。

落然站了一会见诸葛宜一直不语,耐心用尽,越过身侧的连雪便要离开,却被诸葛宜伸手挡了下来。

“子秋以往对公子多有得罪,往日所有过错子秋一人承担,望公子今后莫要迁怒庐舍众人。”诸葛宜垂了垂眼,“子秋那时一时糊涂,不许公子与宫主相见,公子被迫立下的誓言可以不作数,以后子秋绝不会阻止公子与宫主相见……若公子愿意相信子秋,子秋会尽力治疗公子隐疾,子秋虽无完全把握,可公子自己若不放弃却还有大好的可能。”

落然眼眸未抬,错身走过诸葛宜身边,走入夜幕中。

连雪气愤不平地怒视着落然离去的方向:“师父为何要对他如此的低声下气,便是我们现在住在琼羽宫也是他们有求咱们,凭甚要看他的脸色!”

诸葛宜叹了一口气:“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有一日宫主钟情于他,他若和咱们翻旧账,容不下咱们,你说那时宫主会如何选择?”

连雪怒道:“宫主怎么可能钟情他!莫说他早已污秽不堪,便是……便是那隐疾即便是师父也难以治愈,宫主眼界之高,连莫庄主那般俊美无铸的惊世之才都入不了眼,又怎会看上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诸葛宜摇摇头:“儿女之情岂是只看外表,若半年前宫主定会对莫庄主动心,那时也许他们还有机会相守一世,只可惜……可惜宫主看透了金陵的那些龌龊事,又怎会再对背信弃义的莫苛动心……莫苛是悔悟了,只可惜悔悟得太晚,缘分,缘分必定要二者兼得,莫苛与宫主终归是有缘无分,注定做不了同路人。”

连雪愣了愣:“虽是如此,可连雪并未看出宫主喜欢他,若是有也只是愧疚之情,愧疚怜惜又能当得了男女间的情爱?”

诸葛宜缓缓地坐到走廊的长椅上,疲惫地闭上双眸,开口道:“儿时茫茫雪山的相依为命,宫主最孤独无助的时候捡到了他,虽说是宫主救了他,可若没有他,小小年纪的宫主又怎能熬得过独自一人的恐惧。长大后的误会让宫主从内心亏欠了他,如今宫主对他怜惜、对他不忍,宫主对他总是狠不下心来,说不管不问却还是舍不得,这种种的种种,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契机便可以化作男女之情。”诸葛宜满脸的苦笑,顿了顿,“也许是为师多虑了,可这位公子并非心胸宽阔之人,莫苛能接受庐舍伴随宫主一生,公子能接受吗?便是没有当初的误会,公子若有一日想通了愿意接受宫主,依公子的性格必定要独占宫主的全部心思,第一个要除去的便是诺儿!”

连雪怔怔地轻声道:“所以……所以师父今日才会对宫主说要去寻找新仆士,将诺儿一人留下,为得便是让诺儿失了依靠,失了咱们,到时候以宫主的性情便是接受了公子也必定不会抛下诺儿一人。”

“幼年遭受的那换血养蛊之痛……尚历历在目,至今每每忆起都不寒而栗……后来又眼睁睁地看着诺儿遭受了那样的锥心之痛,以己度人又怎么真的愿意让人再赴后尘?可是我们不走又能如何?庐舍是诸葛宜此生推卸不掉的责任,难不成还要我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诺儿遭受天池宫的遗弃吗?诺儿懵懂不知愁,可诺儿之后的舍人又该如何自处?”许久许久,诸葛宜叹息一声,“你去将诺儿唤来,我有事要交代他……”

月朦胧花香依旧,稀稀落落的星辰悄悄闪烁着。

诸葛宜搂着衣衫不整瞌睡得不停点头的郝诺,轻轻唤了两声,郝诺“哼哼”了两声,转头又睡,诸葛宜笑着拍了拍郝诺的脑袋,将身上的衣袍解去,搭在了郝诺的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过,郝诺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睛:“师父?……”

诸葛宜宠溺地拍了拍郝诺的脸颊,轻声道:“醒了?”

郝诺愣了一会,皱了皱鼻子,气咻咻地扭开了脸:“我不理你,你今天凶我!”

诸葛宜捋了捋郝诺脸侧的乱发:“师父给你道歉好不好?”

郝诺扭过脸来,狐疑地看向诸葛宜,小心的问道:“你上个月欠我五钱银子的零用,你想不还了吗?”

“还,怎能不还?”诸葛宜笑了笑搂住郝诺单薄的肩膀,“师父都给你,什么都留给你好不好?不过以后诺儿要听话,不许闹,不许乱说话,尤其是不能将宫主的心事乱张扬。”

郝诺有些气短地说道:“……屋里又没有外人。”

诸葛宜哄道:“师父不是同你说过吗?宫主的心思自己知道便可以了,但是不能乱说,便是师父和师兄也不能说。姑娘家总是很爱面子,若那一日你把宫主说得羞怒了,宫主不要你了,你当如何?”

郝诺得意洋洋地说道:“宫主才不会不要我呢,她说过要会一辈子对我好呢!”

诸葛宜摸了摸郝诺红扑扑的笑脸,轻声道:“那若宫主嫁人了呢?”

郝诺看向诸葛宜,皱了皱眉头:“可是很久很久以前,师父不是说,若诺儿一直很听话,宫主心情好了说不定会娶了诺儿做夫君吗?既然宫主要娶诺儿,为何还要嫁人呢?那诺儿是小妾吗?他们说小妾不能拜天地的,只能从后门抬进去……师父,这样是不是很可怜呢?”

“跟谁学的,胡言乱语!”诸葛宜佯怒拍了下郝诺的脑袋,当诸葛宜对上郝诺单纯的双眸,一时又心软无比,侧过眼眸不再与郝诺对视,望着半空的月牙儿,许久,幽幽叹息,“咱们小望山庐舍,自祖师以后便不待女客,我们是仆士,是仆人是死士,我们不但承担着宫主的性命还要尽量给她们幸福,我们自小除去习医习武,还要懂得琴棋书画诗酒花,要和那些窥视天池宫宝藏的人斗智斗勇,还需心狠手辣将宫主身旁潜在的危险摘除干净,不但要相貌过人还要虚怀若谷,宫主若没有心仪之人我们要与她相依相伴,爱她敬她怜她一生,宫主若有心仪之人,我们至死也只能是仆士,你明白吗?”

诸葛宜看郝诺摇头连连,忍不住笑出声来:“就知道你个小笨蛋不会明白,师父当年就是被你那双看似精明的眼睛骗了,看你长相如此惹人怜爱本以为……这才选中你,谁知道,师父竟然看走了眼,选了你这个空有样貌的小草包。”

郝诺皱了皱眉头,争辩道:“诺儿才不是草包,宫主老夸诺儿好聪明好聪明!”

“是吗?”诸葛宜故作认真地看向郝诺,“为何为师老听见宫主叫你郝包子、小笨蛋?”

郝诺顿时涨红了脸:“师父又欺负诺儿……”

诸葛宜安抚地拍着郝诺的后背又说道:“以后万万莫说要嫁给宫主的傻话了,不许给宫主添乱,不能乱说宫主的心思,遇事一定要以宫主为主,便是不要性命也要护住宫主的安危,知道吗?”

郝诺点头连连:“师父都说了很多很多很多遍了,诺儿早就记住了,再说宫主是诺儿最亲的人,诺儿自然会对她很好很好的,而且宫主对诺儿也很好呀!”

诸葛宜顿时湿润了眼眶:“对,诺儿说的对,你们是血脉相连的人,也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你对她好,她也对你好,便是将来……她也会对你很好很好,宫主心善,是诺儿的福气。”

郝诺讨好地在诸葛宜臂弯蹭了蹭脑袋:“师父别伤心,诺儿虽然和宫主最亲,可诺儿和师父又还有连雪、连悦师兄都很亲。”

诸葛宜浅棕色的眼眸越显柔和,微微笑道:“知道诺儿最乖了也最孝顺了,所以便是师父和师兄不在,诺儿也要乖,要听宫主的话,知道吗?”

“嗯嗯嗯。”郝诺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平日里就我们两个的时候,诺儿也很听话的,宫主欺负诺儿,打诺儿脑袋,诺儿从来不生气的!”

夜已深,天空灰蒙蒙的,清风拂过,不知名的花瓣悄无声息地飘落醒之的脚边,不知在走廊转角坐了多久已满身露水的醒之,怔怔然地伸手捡起脚边的残花,许久许久,她抬起眼眸看向月辉下还在喃喃低语的师徒二人,红肿的双眼再次溢满了泪水。

沉醉不知归何路(十五)

四月初八佛祖诞生之日,是谯郡城最大的一次庙会,也是醒之与付清弦约好的日子。

午后阳光灿烂,醒之拒绝了所有人的跟随,独自一人漫步街头,那夜诸葛宜对郝诺说的话,一遍遍清晰地回荡在耳边两日,虽是短短的几句话却让醒之明白了许多,知道了那些不被记录的龌龊,此时醒之才彻底地知道历代仆士为了天池宫宫主牺牲了多少。

天池宫的始祖,为了自己的后代可谓机关算尽,不但让人赔进去血肉之躯还要赔进去一颗心和一腔爱意,这便是为何郝诺第一次看自己便特别亲近的最终原因。不知道天池宫始祖用了什么邪法,让仆士终身爱护宫主,可是这样不是出自本心的爱,有牵制的爱,两人会幸福吗?假如天池宫宫主另有所爱,那么仆士的一生又该多痛苦?

诸葛宜那时是不是也这样爱着叶凝裳?是不是也用这样卑微的想法和爱意仰望着叶凝裳?仆士就这样无法控制自己的意愿保护着别人,为别人的疼而疼,为别人的爱而伤,为别人遮挡一切,又将自己的一生置于何地?若只是身体血肉还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追随别人,与别人相爱一生,该是怎样的锥心之痛。

醒之看过所有的天池宫录,历代宫主也有极个别的几个爱上了自己的仆士,可惜却无一人与仆士相伴到老,毕竟每代宫主的寿命太过短暂,还未来及爱够便已早早地离开了人世,那些仆士在失去爱人的同时,也失去了依靠,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宫主逝去,仆士每夜子时便会遭受一次毒血反侵,他们的寿命也最多在四十岁左右,并在这些年内按照记载找到下一任小宫主和下一任仆士,养育宫主教导仆士,直至血脉尽断之前,将两人安置一起,便是死期到了,可以说,每一代仆士的一生都是彻彻底底的悲剧,无法逆转的悲剧。

诸葛宜在仆士中算是极其幸运的,不得天池宫承认,叶凝裳便是疼死也从未和他融过血,所以他虽然也和别人一样用蛊养血,虽然也可以为自己的宫主挡痛,可那血却从未与宿主交融,没有血引也一直并未毒发,否则依诸葛宜的年纪也差不多油尽灯枯了。

醒之更庆幸的便是自己也从来没用过郝诺的血,郝诺为了自己已变成这般模样,若自己死后,他无人看顾还要受锥心之痛,自己便是死又如何能安心?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那血咒都因为蛊毒,不管谁说,此次诸葛宜都不能离开漠北,再也不能有半分养血蛊养仆士的念头,只要大家不分开,一直在一起,不管将来自己会不会喜欢别人,会不会和别人成亲,大家都不用也不能分开。

红漆高门,一对巨大的石狮子摆放两旁,漆黑的牌匾,四个烫金大字“镇北侯府”。醒之出神地站在侯府大门外,在谯郡城的六年里,明明谯郡城所有地方都跑了个遍,却不曾来过侯府,便是走到东城也会刻意地绕开侯府,以至于现在看着如此富丽堂皇的大门,醒之心中却充满了陌生。

醒之轻扣了一下门板,未等敲第二下,霎时大门被两个人“唰”一下拉开了,只见里面一个小厮看到一身绿裙的醒之,脸上顿时笑开了花,说时迟那时快拔腿就朝门内跑,大声喊道:“小侯爷!小侯爷!来啦!来啦!”

醒之愣了愣,莫名其妙地看向门房内边余下的小厮。

那小厮愣了半晌,傻傻地咧嘴一笑,躬身给醒之带路,絮絮叨叨地说道:“姑……小姐可来,自从那日小侯爷在倾流谷见过小姐后,一直对小姐念念不忘,小姐送来的拜帖,明明写好了日期,小侯爷却偏偏等在门旁,大总管劝了许久才劝回去,小的还没见过小侯爷对谁如此上心过,便是小侯爷最宠爱的二姨娘也不曾让小侯爷如此的牵肠挂肚的,小姐真是有福之人。”

醒之目瞪口呆,许久,才呐呐地张口道:“这个小哥……你认错人了吧。”

小厮回头道:“哪能呀!小侯爷千叮咛万嘱咐小的们,只要看见穿绿裙的姑娘,就以最快的速度来报……小姐也打听到了,这谯郡城谁不知道咱家小侯爷出了名的喜欢青葱绿,咱府里的姨娘们,几乎人人一身青衣。”

醒之听到此话,慢慢地放慢了脚步,最后站定原地,想了片刻:“我想起来了,来得匆忙,还有一些事情尚未办妥,告诉你家小侯爷,改日醒之再来拜访。”

小厮眨了眨眼:“你说、说什么?……这可不行,咱小侯爷都等了你两日,小姐怎能说走便走!”

醒之不理转身就朝回走,小厮愣了愣,小跑上去,挡住了醒之的去路:“小姐小姐,千万别为难小的,若是小的把人带丢了,小侯爷一定不会轻饶了小的!”

醒之正欲说话,却听见不远处急匆匆乱糟糟的跑步声。

“……快给我看看,身上可有什么不妥!”

“没有没有,小侯爷穿着这身袍子,真真是俊美不凡英明神武天神下凡……”

醒之回眸,一个俊秀的少年惶急慌忙扎着脑袋朝这边跑了过来,那少年身形略显消瘦,和记忆中的人怎么也重合不起来,只是跟在他身后的富贵还是原先的模样,倒是一点都没有变。醒之转身,那少年正好走到了对面,见有人挡住路,不悦地抬起脸来,当看到醒之的脸上,少年怔在原地。

醒之这时才看清对面人的长相,消瘦了付清弦显出了少年的清秀,只觉以前水嫩嫩圆乎乎的小脸此时水水得发白,细长眉,眼睛并不大,细细的狭长的,挺直的鼻梁,以前略显小的嘴巴,此时和那张脸相称得当,虽不至于俊美不凡,可也颇为俊秀,浅黄色的丝绸又衬出几分贵气,看起来颇有几分风流倜傥的味道。

付清弦怔怔然地看了醒之的脸,竟慢慢地红了眼眶,勉强地一笑:“你、你脸上的疤真的没了,如愿以偿了……”

婀娜山下琼羽宫内,梅园内玉兰花依然绚烂,梅园角落那三株上了年岁的梅树上已结上了稀稀落落的小青果,一棵离八角亭最近的玉兰树上挂着一个金丝鸟笼,笼子里百灵叽叽喳喳正叫得热闹。

落然一身束身黑衣,脑后散乱地长发直至到了地面,他懒懒地斜靠在八角亭内,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如蝶翅般轻轻颤动,他目光游离而缺乏焦距,当目光扫过树上欢叫不停的百灵,停了停,慢慢歪着头,不知想到了什么。

笑翠坐在亭心,炭火煮着一盏红豆粥,缓缓抬眸柔柔地看了落然一眼,轻轻笑道:“公子可这几日梦魔得厉害,笑翠特地煮了些红豆粥,公子喝一些好不好?”笑翠似乎已经习惯了落然的沉默,盛起一碗粥,放在了落然面前的桌上,望了望落然的侧脸,“公子似乎有什么烦心事?”

落然的头轻动了动,目光迷离却未离开那叫得正欢快的百灵鸟,只是浑身的气息越显低落了,许久,他缓缓地垂下了眼眸,羽扇般的睫毛颤动得厉害,惨白惨白的双手慢慢地环抱住双膝,整张脸埋在双膝间,披散脑后的黑发随风轻轻晃动着,却是说不出的烦恼和忧愁。

笑翠自然看出了落然的低落,连忙笑道:“公子若是闷得慌,不如笑翠陪你解解闷,今日是四月初八,佛祖的诞生日,谯郡有一年内最大的庙会,有人说,这一日里一对男女共同放生一只生禽,食下同一锅煮出来的结缘豆……若是本就相爱,便会结缘一生白头偕老,若是男女今生有憾,可相许来生,约下三生三世的盟约。”

笑翠凝望着落然的侧脸,轻声道:“……笑翠出身青楼,自知今生无望,公子若不弃,不如与笑翠放了那只百灵,共同食结缘豆,我们……”

“不知羞耻!”不知何时,陆玉枝已站在了两人的不远处一株最大的梅花树旁,手放在一颗很大的梅子上,满脸讽刺地对笑翠冷冷一笑。

本安静坐在原处的落然,余光不经意地扫过远处的人,不知看到了什么,他骤然坐起身来,浅灰色的眼眸寒光乍现,手指轻动,一阵劲风过,陆玉枝的正摘梅子的手陡然一疼,顿时鲜血直流。

陆玉枝尖叫一声,攥住手指疼得直跺脚,瞪大了双眼怒视着落然:“不过是一颗梅子便要杀人!”陆玉枝握住手腕看着受伤的手指,满脸的怨毒,尖叫地喝道,“……你个丑八怪,苟且人世的蛆虫,杀人不眨眼的怪物!每天都死那么多人!为何阎王不收了你!我诅咒你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落然浅灰色的瞳孔紧缩了缩,明明是阳光灿烂的天气,周围的一切彷佛在瞬时阴沉沉的,就连和煦的暖风也散发着极致的冷气,苍白的脸上那双浅灰色的眼眸彷佛冻结了千层冰霜,薄薄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陆玉枝打个冷战,逞强地说道:“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便是天池宫宫主那个贱人表面对你好对你内疚对你怜惜!其实内在对你早就厌烦透了!否则怎会选在今日一早便去了镇北侯府!”

陆玉枝见落然浑身阴冷欲发的气息在听到这一句话时瞬时暗了下来,顿时忘了畏惧,越发的忘形了,得意洋洋地说道:“听说那贱人与镇北侯府的小侯爷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今日去侯府定然也萌生了同食结缘豆之意,那贱人怕是早就等不及要攀高枝,要不怎会回来四个多月,偏偏选在今日去拜访他!你以为人家追着你哄着你就是喜欢你?别逗了!说不定那贱人心里怎么笑话你嫌弃你这个人、见、人、怕、的、丑、八、怪!……巴不得你这怪物早死,她也就不必被你拖累!”

落然陡然睁大了双眼,没有血色的唇越显惨白,不知是气还是怒他全身似乎在微微颤动着,单薄的背影给人们一种莫名的惨然决裂之意,冻结成冰的眼眸似乎涌出一丝让人看不清楚的情绪。

陆玉枝自然感到了落然的气息,胜利地甜甜一笑,抬手去摘方才看中的那颗大梅子,落然身形一闪,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云际,片刻,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诺大的梅园内已找不到落然的身影。笑翠满眸惊恐地望着尖叫连连的陆玉枝,只见她单手抱着喷血不止的臂膀,那只被削去的胳膊掉落梅树下汩汩的流着血。

玲珑月闻声赶到,当看到园内的情况时,冷冷地撇了眼因失血过多只能微弱呼救的陆玉枝,脸上露出讥讽笑意,冷声对身后的人道:“带下去,找人治好她。”

玲珑月看向脸色惨白的笑翠,微微一笑,轻声道:“笑翠姑娘莫怕,还请姑娘将方才的事一一道来。”

沉醉不知归何路(十六)

谯郡城内,镇北侯府,花厅内。

眼前的妇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皮肤微黑,虽不算漂亮但也五官周正,许是身怀有孕的缘故,周身透着股柔和娴静之气,她好像有些不知所措,粗糙的手指扶在腰间微微凸起的小腹上,慢慢的垂下头。

醒之打量了一会,似乎对木通的娘子非常满意,微微一笑,指着旁边的椅子说道:“你莫担心,先坐一坐,我与你家小侯爷说几句话,便带你去找木通。

妇人腼腆地点点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椅子,却是不肯坐下。

醒之自然知道她怕什么,便不在勉强,从腰间的荷包中拿出五颗色彩均匀的东珠,放在付清弦面前的桌子上:“我知道木通不能赎身,但镇北侯府家仆众多,对小侯爷来说,木通可有可无,可小侯爷也该知道,我自小便让木通照顾惯了,木通对我很重要,这几颗珠子不是什么稀有之物,就送与小侯爷的姬妾们,只请小侯爷将木通与其娘子的卖身契给了我。”

付清弦愣愣地看向桌上几颗烁烁闪光的珠子,每一颗都色彩均匀极为圆润,一看便知道价值不菲,付清弦不自主地咬住嘴唇,微微红了眼眶,许久,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开口道:“我知道你现在是天池宫的宫主,不比那时,可你……你以为我等着你……便是、便是贪图你的东西吗?”

这小小的声音中满是谴责的语调,让醒之不禁内疚起来,可想起来时那小厮说的话,醒之压下心中的内疚,客气道:“那日琼羽宫人为了保护我,伤了不少侯府的人,若小侯爷不满意,大可再开别的条件。”

“苏醒之!”付清弦怒喝一声,愤然起身,脸色涨红地望向苏醒之,可当他狭长的眼眸对上醒之清湛的眼眸,却再也张不开嘴说不出半句斥责的话,他慢慢地垂下了眼眸,站在原地良久良久,不知在想什么,静寂了半晌,他缓缓抬眸,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醒之是否还在介意、还在介意去年我在雨中说的那些话?”

付清弦不等醒之说话,忙开口道:“那时不过是年少鲁莽没见过世面而已,后来想了想,你脾气坏到不行,刁蛮任性死不讲理,每日以欺负本小侯为乐,而且长得又难看得紧,身材也不好,又黑又瘪好像一个晒干的萝卜丝,浑身上下没有半分的优点,我当时定然是猪油蒙了心才会说出喜欢你的屁话,等你走后没多久,我就发现,原来谯郡城随便拉出来一个女子都比你好看百倍千倍,那时定然是被你打傻了,才会巴巴地上杆子……如今想来后悔得痛不欲生!”

醒之一点点地黑了脸,待到付清弦把话说话,醒之已是气得浑身发抖,咬了半天的牙,抄起桌上木质的如意,恶狠狠地砸在付清弦的背上,怒声道:“付清弦!你活腻歪了吧!”

付清弦嚎啕一声,脸上却笑得好不开心:“苏醒之,你这个母老虎就是不许别人说实话!你长得难看是全谯郡城公认的!你为何不让本小侯说!”

醒之脸色涨红,抖着手指着付清弦:“付清弦,我今天打不死你,就不叫苏醒之!”

付清弦拔腿就跑,两人绕着花亭的摆设捉起迷藏,付清弦一边跑,一边回头,一个小心便会挨一下,不禁惨叫连连,便是如此付清弦也不吃亏,嘴里还喋喋不休地说着醒之身上那些有的没的缺点,什么吃饭声音太响,说话声音太粗,拿长发遮住脸上的伤疤,以为别人都是傻子,皮肤又粗又糙像个村妇,就连方才还自作多情,也拿出来奚落一番。

醒之脸已气成了猪肝色,方才有的那一丝内疚那一丝顾忌,早已被怒气冲到九霄云外去了,下手越发的狠,直至付清弦惨叫声响破云际,大声求饶了半晌,引来了付总管,醒之这才罢了手。

两人气喘吁吁地坐在花亭内,好半晌才平复了呼吸,两人对视一眼,当醒之看到付清弦不知碰到哪里,碰紫了眼角和嘴角,不禁“扑哧”笑出声来,自来漠北后压抑心中那些阴霾似乎在瞬间散去了,付清弦见醒之笑了,也傻傻地咧嘴一笑,不想却牵动了伤口,不禁又是一声惨叫。

醒之见付清弦如此,笑得越发的幸灾乐祸,当余光触及还愣在花厅角落的木通的娘子,醒之方才想起亭内还有别人,忙坐直了身子,捋了捋散乱的发髻,回眸对呆在原地的木通娘子笑了笑,轻声道:“你别怕,我不过是和小侯爷闹着玩呢……呃,闹着玩呢。”

付清弦摸着嘴唇,口齿不清地说道:“苏醒之你别装了,你再装也不能改变你就是活土匪的事实!”

醒之抄起木质如意正欲出手,只听一声清咳,不知何时付正伦再次站在了门边,垂眸道:“今日庙会,街上的人太多,苏宫主独自一人尚且好走,只是木通家的娘子已身怀有孕,受不得挤压,木通娘子思夫心切,不如正伦先安排车马送她先回琼羽宫,苏宫主与小侯爷多日不见,吃了午饭逛逛庙会再走如何?”

醒之想了想,看向木通娘子凸起的小腹:“罢了,我和她一起走吧,这庙会年年都人多得很,她自己走,我还真不放心。

木通娘子摇摇头,局促不安地说道:“大管家办事,小姐还须放心,小姐可以好好与小侯爷叙叙旧。”

付清弦垂了垂眼,片刻,抬眸痞痞地说道:“罢了罢了,她苏大宫主贵人事多,哪里有时间玩耍,还不快将苏宫主的首饰呈上来,送苏大宫主回去。”

不时,一个长相颇为俏丽的小丫鬟将一个托盘端了进来,托盘上的首饰全是那日醒之摘下来给木通的,醒之看那丫鬟颇为眼熟,想了想才想起,此人便是指使侍卫抽打木通的小丫鬟。醒之用托盘上的红布收起了所有的首饰,塞到木通娘子的怀里,不善地瞥了小丫鬟一眼:“这本就是给你的,怎到了不相干人的手里。”

付清弦并未看到醒之眼中的那一抹不善,沾沾自喜地说道:“这是去年本小侯第二个抬进门小妾的丫鬟,我看李翠翠和你性格颇似,就将木通拨给了她们。”

醒之冷笑一声:“敢问小侯爷木通身上的首饰怎到了她们手里?”

付清弦回想了片刻:“这些是从木通身上掉落的,她们看这首饰成色颇好,便以为木通偷盗了谁,这才……算了,都是误会,你啊你,还和以前鲁莽,这些东西到了下人的手里,自然惹人误会,差点害了木通。”

醒之冷哼,似是想到了什么,微侧了侧眼眸:“……李翠翠?可是东兴钱庄的二小姐?”

付清弦惊奇道:“你认识?!……”

小丫鬟不服气地撇了醒之一眼,又恶狠狠地瞪了木通的娘子一眼,当她走过木通娘子身边时,木通娘子不自觉地垂下头瑟缩了一下,那小丫鬟上前数步对付清弦甜甜地说道:“小侯爷还要忙多久?二姨娘说若是小侯爷会完了客,等小侯爷一起吃红豆粥,这粥可是二姨娘亲手煮的呢。”

付清弦虽是没看到小丫鬟私下的动作,还是不悦地皱了皱眉头:“知道了。”

醒之冷冷一笑:“付清弦不是说要请我吃饭逛庙会吗?”

付清弦眸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遮掩了下去,清了清喉咙:“既然苏大宫主有所求,本小侯也就勉为其难了。”

醒之不理装模作样的付清弦,转脸对木通娘子说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吗?以后可不回来了。”

木通娘子在小丫鬟咄咄逼人的目光垂下了眼眸,吞吞吐吐地说道:“不过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奴婢是卖身的奴才,没有什么私有的东西。”

“那便不要收拾了,去了我那里,都买新的。”醒之看了付正伦一眼,很快地垂下眼眸,“有劳大管家了。”

付正伦躬身垂首道:“苏宫主客气了。”

醒之有些失落地看着付正伦的背影,心头却是说不出的滋味,有些惆怅又有些心酸,那时自己每每都想那个严肃的爹爹在侯府是什么样的呢?今日见了,和想象中一样的尽职尽忠,好几年间里,果然还是和自己没有半分感情。

付清弦并未看出众人间的波涛汹涌,喜气洋洋地张罗着饭食,正是中午的时间,厨房许是早已备好了膳食,片刻,丰盛的菜色已上了满桌,醒之看了一眼,这些菜色几乎都是以前老在乾嘉酒栈吃的那几样。

两人坐到桌前,众人都极有眼色地离开了,那俏丽的小丫鬟却一直不走,巴巴地站在了付清弦的身后,几次欲言又止,不时还恶狠狠地瞪着醒之的脊梁。

付清弦将一碗红豆粥放在醒之面前,垂下眼眸,状似不经意地说道:“今天是四月初八,好像大家都吃这个。”

小丫鬟在付清弦身后着急得直跺脚,终于忍不住说道:“小侯爷……二姨娘还等着您呢……再说这红豆粥也不是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