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付清弦舀粥的手猛一哆嗦,怒喝一声,“滚出去!”

小丫鬟顿时委屈得红了眼眶,恶狠狠地瞪了醒之一眼,转身跑出了花厅。醒之微微一笑,优哉游哉地掐算着这丫鬟的救兵什么时能到,看了一眼付清弦气红的脸,不禁幸灾乐祸地说道:“付小侯爷,娇姬美妾好不享受呀,这般的齐人之福真让人大开眼界。”

付清弦变了变脸色,眼见着醒之吹了吹碗中的粥,轻轻抿了一口,一时间方才的不快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眉开眼笑了起来,当对上醒之疑惑的眼神,付清弦连忙敛住了笑容,吊儿郎当的说道:“怎样?苏大宫主可是嫉妒了、后悔了,便是嫉妒后悔也没关系,清弦的夫人之位,这不还没有名头吗?苏大宫主若是愿意,咱给你留着还不行吗?好哥们够义气,咱给你留一辈子!”

醒之不屑地瞥了付清弦一眼:“得了吧,就以您的眼光,一年五房娶下去,你未来的夫人不被你气死,也被她们气死了。”

“怕什么!你若愿意,本小侯让她们全部卷铺盖卷走人,到时候……”当对上醒之满是疑惑的目光,付清弦顿了顿,满不在乎地笑道,“哎哎,开玩笑而已,怎么还是那么小气。”

付清弦垂着头,遮掩着已微红的眼眶,遮掩中眼中莫名的泪水,他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红豆粥,张开嘴,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飞影闪过,桌上的粥锅和付清弦手中的碗已经碎裂,滚烫的粥洒满了付清弦是双手。

付清弦身形一僵,愣在原处。

醒之惊呼一声,拿出手绢便给付清弦擦拭双手,付清弦却呆在原处,怔怔然地看着手中的碗和烫的通红的手,眼泪无声地滑落眼角,醒之见付清弦被烫哭了,更是焦急,大声地朝门口喊着叫大夫。

付清弦却不觉疼痛,看着地上的红豆粥眼泪却越落越凶,许久许久,呐呐地说道:“为、为什么……”

醒之听到付清弦的话,也满是疑惑地查看桌上的粥盆和落在地上的碗,这些瓷器宛如刀割,从中间裂开,醒之骤然抬眸看向门外,眼前一花,感觉一道黑影闪过,醒之眸中迸出惊喜:“落然!……”说话间已经跑去门外。

付清弦呆呆地凝望着醒之毫不回头的背影,顿时泪如雨下,不知过了多久,他双眼红肿地缓缓侧目看向地上红豆粥,又低低地笑了出来,只是听那笑声却也说不出的苦涩。他愣愣地站起身来,走到醒之方才坐的地方,端起醒之的碗怔怔然地望着碗中的粥,垂着头大口大口吃了起来,眼泪一滴滴地滴入碗中,只让这入口的粥更加的苦涩难以下咽。

付正伦静静地站在花厅外,待见到付清弦将一碗粥喝下,叹息一声:“小侯爷又是何必,如今她已是天池宫宫主,你两个门当户对,便是侯爷也不会再阻止你了,你若喜欢便去追便去求,何苦如此地糟蹋自己?”

“你以为我在乎吗?……什么门当户对、什么侯爷,不重要、都不重要……”付清弦低低地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眼泪再次滑落,“她不喜欢我啊……她不喜欢我……父亲大人不是要我纳妾吗?我纳便是……你看多好,你看现在侯府多热闹?”付清弦伸出满身水泡的双手,眼睛不眨地看向手腕上一处的疤痕,细细地摩擦。

付正伦脸色难看地站在原地:“小侯爷大可不必为一个女子活活糟蹋自己,您如此……侯爷与夫人该是多么伤心难过。”

付清弦轻哼一声:“你们当初做下那些事时,可曾想过我会伤心难过?”付清弦顿了顿,“……李翠翠?李翠翠与醒之有什么过节?”

付正伦垂首道:“苏宫主与李翠翠自幼年便极为不合,后来李翠翠便心仪小侯爷,自然看不惯苏宫主如此对待小侯爷,两人经常因为一些琐事发生一些小口角,甚至有一次大打出手,闹到了衙门,那次还是小侯爷亲自去衙门接苏宫主出来的,并让衙门狠狠的惩治了李翠翠父女,自此以后李翠翠才收敛许多,小侯爷都不记得了吗?”

付清弦若有所思的道:“那么久的事了,怎么可能都记得……难怪李翠翠一直追着要瘸了腿的木通呢,真以为本小侯如此好蒙骗吗?!”

付正伦抬眸道:“小侯爷的意思?”

付清弦冷笑一声:“自然是血债血偿,木通的腿一直好不了,让我对醒之很是愧疚……管家一身玲珑手腕,莫非还让本小侯教导你如何做才是吗?”

付正伦无声地点了点头,许久许久,他抬眸看向付清弦的侧脸,眸中毫不遮掩地难过,不过短短的半年,曾经那个单纯有些傻气的少年,怎会成了这般模样,如今的付清弦让他想起了婀娜山下树林中的付初年,好像也是那一次以后,侯爷变成如今的模样。

看门的小厮急匆匆地跑过来,站在门外气喘吁吁地说道:“大管家……大管家的吩咐今日除非小侯爷送客,否则不许开门,可早上来的那位姑娘在门口吵着闹着要走,这都好一会了……”小厮话未说完,付清弦已如离弦的箭冲出花厅。

镇北侯府大门内,付清弦跑得太急,到了地方已累得说不出话来,只有气喘吁吁地注视醒之的背影,那小厮许是被醒之缠得没办法已将大门上了门拴落了锁,醒之吵不过他们,恼怒地踢着大门。

付清弦喘了一会,用衣袖擦了擦脸,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没心没肺的笑脸,拍了拍醒之的肩膀:“苏醒之,怎样?没有本小侯你连门儿都出不去吧。”

醒之见付清弦来了,清秀的脸上露出一抹惊喜:“快快,让他开门,我有急事!”

付清弦抬头看了看天,清咳了一声:“哎哎,这就是苏大宫主求人的态度吗?方才是谁不告而别的……”

醒之自知理亏,回过脸来轻轻一笑:“小侯爷大人大量哪能跟小女子一般见识,是不是?”

付清弦抬头望天,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醒之将嘴角的弧度扯到更大:“付清弦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又怎会给一个女子斤斤计较是不是?……”醒之见付清弦一直不语,怒声喝道,“付清弦你找死是不是!”

这一声落,付清弦猛地打个激灵,立即陪起了着笑脸,见醒之不理自己,瞪着眼对门房喝道:“兔崽子还不快给苏宫主开门!”

漆红色的大门缓缓打开,醒之也慢慢露出了笑脸,看也不看身后的付清弦快步朝外跑去,付清弦的笑容僵在脸上,怔然地看着醒之欢快的背影:“苏醒之!……”

醒之站定疑惑地回头看向门内的付清弦,付清弦快步冲出了门外,伸出双臂将醒之紧紧地拥在怀中,他的手指紧紧地扣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他的脸慢慢地埋在醒之的肩头,许久许久,哽咽道:“你便不能、便不能对我好一些吗?”

醒之震惊之余,疑惑地侧了侧脸:“付清弦?……”

付清弦似是被这一声唤回了神志,猛然推开了醒之,咧开嘴大笑起来:“本小侯逗你呢?吓到了吧!”

醒之正欲发火,余光却看到不远处街道一道黑影,醒之再也顾不上恼怒,转身就跑。付清弦怔了怔,呆呆地注视着醒之的背影,许久许久,醒之快跑到转角的时候,付清弦将双手放在嘴边:“苏醒之,本小侯下月十五娶第六房小妾,你一定要来喝喜酒!”

醒之头也不回地,匆匆地应了一声,转眼已消失在转角处。

门房的小厮见付清弦还站在原地,献媚地说道:“奴才恭喜小侯爷,小侯爷又要纳妾了……不知这次是哪家小姐有此荣幸。”

付清弦冷冷地看了那小厮一眼:“街上姑娘那么多,难不成还找不到一个看上眼的!”话毕,转身走进侯府大门,小厮自知说错了话,吐了吐舌头,跟在付清弦身后,关上了镇北侯府的大门,走至半路的付清弦突然转身回眸看向紧紧关闭的大门,清俊的脸上露出一抹极为苦涩的浅笑……

四月初八正是庙会,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醒之钻进人群追寻那一道看不真切的身影,越朝里面走,人便越多,那人影早已不知去了何处。街道被许多往日没有的小摊位占据了半边,醒之站在人群里,满眸焦急地四处张望着,等了好半晌却再也不见那身影,才满眸失望地垂下头,默默地朝来路走去。

醒之思索了片刻不禁苦笑,那两道一闪而过的影像根本就是自己眼花了,他本就是一个极孤僻的人,又怎会赶在人最多的时候出来,出来也不会朝庙会的方向跑,这里人挤人,便是如何小心也会被人碰触到的,方才定然是鬼迷心窍了。

正在走神的醒之被一声巨响,惊地陡然抬眸,只见一个身着白色布衣的人在地上挣扎着,他身边还有翻倒的木质轮椅,醒之看着往来的人群,众人似乎都没看到跌倒在地的人,醒之想也不想快步上前,伸手扶起了轮椅,扶住了那个白衣人,那白衣人回过头来,眼上蒙着一块绣着金边的黑布,让人看不清长相。

醒之扶住了那人的胳膊,想将他架起来,可好几次那人都站不起来,醒之无法废了好大的气力半拖半抱着地将那人拖到轮椅上,气喘吁吁地说道:“就你一个人吗?”

“多谢姑娘。”沉闷的声音不知自何处响起。

醒之疑惑地歪着头看了那人半晌:“你是用腹语吗?……就你一个人吗?没人照顾你吗?”

男子垂着头,轻点了点:“我好不容易才避开了他们。”

醒之看了到处是人的街道,轻声问道:“你一个人能走吗?”

男子轻摇了摇头,侧了侧脸斟酌了半晌,方才说道:“姑娘……姑娘能推我去一个地方吗?”

醒之望了眼人满为患的街道,又看了看男人空荡荡的双腿:“好,可是你认识路吗?”

男子的嘴角露出一抹浅笑,说不出的祥和宁静:“地方有些远,也不好走,姑娘若是有事,我可以再想办法。”

醒之被男子的笑容感染了,也微微一笑,轻声道:“没有关系,反正我也不是来赶庙会的,不如陪陪公子吧。”

心悦君兮君可知(一)

春天的漠北,天空蔚蓝蔚蓝的,流水潺潺,暖风夹杂着花香,醒之每朝里面走一步,越是熟悉的心惊,最后根本就不用男子的指点,醒之已经知道朝哪里推。轮椅在砂石路很不好走,男子似乎有些愧疚,几次想伸出手去扶住车轮,都被醒之阻止了。

山光水色,翠□滴,巍巍高山怪石嶙峋,山与山之间有一座凹陷,如虹的天水自断山之处飞流直下,湍急的流水敲击着周围的石壁,宛若铮铮的琴弦撞击着巨响,天水争夺一般倾泻在山涧的深潭中。暖暖的阳光照耀在水面上,潭边一棵不知竖立多少年的古树,枝叶随风摇晃着。

醒之将男子推到潭边,熟悉的四周让醒之心生亲切,她放开手中的轮椅,垂眸疑惑地望向安静地坐在轮椅上的男子,轻声道:“公子以前也喜欢无名湖?”

男子抬起头来,深吸了一口气:“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出过门了……只记得这里了。”

醒之笑了笑:“我也喜欢这里……有人说,这水潭从前的名字叫姻缘湖,相传这湖是月老掉落凡间的铜镜,若是心意相通的男女在湖边平安地住上一宿,便会结下宿世的姻缘。那时我便想,若我有了心爱之人,定然带他过来住上一夜,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男子侧过脸,直直地对着古树的方向,他眼中蒙着烫金黑纱让人看不清楚他的眼睛,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莫名的悲伤:“姻缘湖的传说……都是骗人的……”

醒之惊讶地看向男子:“唉?……为何你也这样说?”

男子的脸只是对着那古树,不知过了多久:“你是天池宫的小宫主吧。”男子似乎想到了醒之的惊讶,继续道,“我眼睛瞎了,舌头也断了,可耳朵、鼻子却比常人要好许多,姑娘虽然用一般的脂粉遮盖了身上的气味,可我还是能认出来那股冷香……听姑娘说话的声音,这年岁……也刚刚好,可姑娘脚步轻浮气息粗重,却是没有武功,这又是为何?”

醒之心中一惊,皱着眉头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人,那双腿是悬空的,长长的衣袖下虽然有手臂,却一直未曾见他的双手伸出来,眼睛蒙着黑纱,舌头也断了,越打量越心惊,一个名字几乎要从心里跳跃出来。可男子身上有股佛家的檀香,一看便是常年参禅问道之人,浑身散发着柔和安详的气息,故而醒之方才根本不曾朝那人身上想。

男子侧耳听了一会:“姑娘莫怕,我武功尽废也并非歹人,不过是你师傅的旧识罢了。”

这一句话更加证实了醒之的想法,醒之瞪大了双眼,一时间竟忘了呼吸,许久许久,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咬牙道:“北宫伯玉!你居然还活着!”

北宫伯玉愣了愣:“你知道我?……”怔愣了片刻,他身形猛然一动,“莫非、是不是你师傅还活着?是不是?……我就知道他们是骗我的!叶凝裳怎么可能死,叶凝裳武功盖世又怎么可能会死!”北宫伯玉伸出胳膊去拽醒之,却被醒之躲开了。此时,醒之才看到,北宫伯玉的手腕和双手不过是用精铁巧妙打造的。

北宫伯玉伸手挪动轮椅,不想醒之为了他的安全将轮椅下面垫了两块石头,这样猛然的施力,让轮椅角度一换,轮椅不堪重负砰然倒地,北宫伯玉惶急慌忙地挣扎起身,侧着耳朵似乎听见了醒之的呼吸声,一点点地挣扎着朝醒之爬来:“带我……带我去见叶凝裳……”

醒之惊惶地后退了两步,满腔的恼怒满腔的愤恨:“你有什么资格叫我师傅的名字!”说话间,醒之看到北宫伯玉两行血泪从黑纱中滑落,醒之愣了愣,胸腔的那股怒火瞬时崩塌。她清楚地知道,黑纱下的眼睛中已经没有了眼球,没有眼球的人为何还会流泪,他又是在为谁流泪?

“求你……求你,带我去见叶凝裳……”北宫伯玉看不见方向,只有一点点地靠感觉朝醒之的方向爬着,身下满是石子,白衣上满是泥土和点点血迹。

若说,当初知道一切时醒之对北宫伯玉还有怨怼,如今见到眼前这个没有了手脚,看不见东西说不出话来的人,一点点地努力地爬着,醒之不知道他为何要爬向自己,他还在希望什么,在憧憬什么,他的人生还有什么可希望的可憧憬的可等待的?

此时,看着这样一个人,醒之也忍不住心软了,她不得不承认凤澈也许是对的,叶凝裳出手太过残忍,这人并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便是什么都能骗人,一个人身上的气息也骗不得人,他身上有股与凤澈类似的清澈、温和,坐在轮椅上时又比凤澈多了几分安详。

醒之并未记起前因后果,只接受到了叶凝裳心中怨和恨,所以她也只是单纯的怨和恨,如今见到这样一个人,醒之却是如何也怨不起来,更没有恨意,只感觉那个摸索着朝自己爬来的人很可怜。

醒之走了过去,蹲下来,北宫伯玉摸索着醒之伸出的手,当意识到自己的手是冰冷的精铁时,又赶忙缩回了衣袖中,在醒之的帮助下,这才坐起身来。

醒之注视眼前狼狈不堪的人,许久,叹了口气:“你都这样了,为何还要惦记着她?若我记得不错,你这一身……这一身的伤是我师傅给的吧……”

北宫伯玉默默地抬起头来,病态的脸上说不出的凄惶:“我我……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故意的……是他、是他害我的……否则……”

醒之道:“算了吧,这些往事我不想知道,反正我师傅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便是你有再多的苦衷,她也不会知道了,现在又来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北宫伯玉愣了愣:“死了……死了吗?……怎么会死呢?叶凝裳武功盖世怎么会死呢?……你为何要骗我?若她死了,你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我们之间的事?你……你也要骗我死心吗?”

醒之摇了摇头:“天池宫只有仆士与宫主两人,自古便流传宫主写宫录的传统,宫录上记载了历代宫主所有的心事,我看了师傅的宫录,得知你曾做下的事,但是知道并不多,只知道你趁人之危……师傅一怒之下便将你……最后扔在了侯月阁门外。”

北宫伯玉脸轻轻仰着,歪着头听着醒之的声音,许久许久,似乎笑了笑:“你想骗我……我不信,我不信叶凝裳死了……她怎么会死?这世上有谁能伤了她?你们都想骗我,都想让我死心,想让我恨她,我不信你们……”北宫伯玉不再管醒之,摸索着朝轮椅的方向爬去,锋利的石子将他身上的白袍划的不成模样,“……你们都也别想,谁也别想我死心,只要我不死……我便永远不对她死心。”

醒之看着他这般倔强又有几分自残的模样,顿时满腔的怒气:“北宫伯玉!你别自欺欺人,你明明知道她早就死了!我们天池宫是灵魂的传承,若是我师傅没死,根本就不会有我!你为何要这样骗自己!”

北宫伯玉垂着头定在原处,精铁制成的手掌紧紧的握住一块石子,全身止不住地发着抖,似乎在下一个瞬间便会倒下一样,一阵风吹过,他松散的发带轻轻滑过,长发散了一地,不知沉默了多久:“她是怎么死的?……埋在哪里?……”北宫伯玉静静地执着手坐在姻缘湖岸边,整个人像在瞬间被剥去了魂魄一样。

醒之不忍再看他的模样:“……死在江南莫家庄,她并无坟墓……那场大火烧了几个昼夜,火灭了,什么也没有了,师傅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为何会失火?……她为何没出来?”

醒之侧过眼眸看向瀑布:“莫家庄埋得都是火药,天下武林人士云集……她对所有人说,凰珠在她身上……打不过、便想死得有尊严一些,便自己点燃了火药,不曾出来。”

“又是……为了凤师兄?”

醒之回眸看向地上的人:“前尘往事,我这个后辈又怎么可能全部都知道,我只知道师傅死在那场大火了,我只知道凰珠不在凤澈身上,也不在师傅身上……师傅大概是累了吧……反正我天池宫有血咒在身,个个过不了二十五岁,早死一日晚死一日,并无多大区别。”

醒之怜惜地看了一眼北宫伯玉空荡荡的双腿,便在此时,远处响起了人声:“不管你当年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我师傅都已为自己报了仇了,你们也算是扯平了,北宫公子此生再也不必挂心什么。”

醒之见北宫伯玉似乎没有听到脚步声一般,病态白皙的脸依然对着湖面,无动于衷地坐着。醒之拱手道:“你的家人已寻来了,还望北宫公子好自为之,后会无期。”言毕,转身离去。

北宫伯玉彷佛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怔怔地坐在湖边,春风着树叶轻轻地落在他的身上,说不出的凄凉萧瑟,不知过了多久,他伸出精铁手来,掬一把姻缘湖水,默默地放在嘴边。

人说,若心意相通的男女在湖边平安地住上一宿,便会结下宿世的姻缘……也许,那一宿并不平安,可我却用一生来想念,来世,你是否还记得北宫伯玉?……叶凝裳。

醒之逃命般地奔走沙石路上,突然听见一声极为凄厉的叫声,醒之骤然停在原地,回头望向声源,正是姻缘湖的方向,醒之愣了愣,思索后朝原路返去,急匆匆地跑回来,却见姻缘湖边已是空无一人,轮椅掀翻的痕迹还是原本的样子,可轮椅以及轮椅上的人早已不见了踪迹,醒之四下望去,四周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动,若非那些划痕还在,醒之错以为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境。

醒之站在岸边看向沙硕上那些血迹,心中涌出莫名滋味,从未想过此生有幸能见到活着的北宫伯玉,更未曾想过被叶凝裳恨之入骨的北宫伯玉居然会是这样的人,北宫伯玉……北宫伯玉其实也不过只是个执着的可怜人。

醒之慢慢地闭上了双眸,深吸了一口气,山秀水美郁郁葱葱,一阵风过,瀑布激起的水雾随风拂过脸颊,说不出的心旷神怡。

悠扬的笛声乍然响起,醒之睁开双眼,看向远处的木槿古树,四月的木槿已是枝叶茂盛隐隐可见已有些白色花骨朵,不知何时树下站着一个白衣人,那人背对着醒之玉笛横吹,曲声呜咽,如泣如诉。醒之心生好奇,踱步走了过去,那人站得离瀑布极近,漆黑的发丝随风飞动说不出的仙风道骨。

一曲终,那白衣人微微侧过脸来,浅浅一笑:“醒之,别来无恙……”

醒之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那张笑脸,面如秋月,眉目如画,一双璀璨的桃花眼眼宛若溪水几分清澈几分剔透,殷红的薄唇勾勒出一丝浅笑,让本该清俊无比的脸透漏出说不出妖异,尤其是额心似火的朱砂与艳红的薄唇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此妖娆,那一身气息没有了往日的平和、舒畅,给人一种窒息的压迫感,他明明笑的极为灿烂,可眸底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整个人看上去彷佛雨中盛开的罂粟,妖异而绝美,危险却更动人心魄。

醒之不自主地后退一步,再惊慌失措地朝后退了数步,转身朝来路跑去,不想却被一只手臂勾住了腰身,禁锢住了脚步。醒之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感觉温热的身躯贴在了自己身后,那一点点的触感让醒之恐惧得想尖叫。

莫苛从身后将醒之紧紧抱住,散乱的长发慢慢滑落遮住了半边脸,他整张脸慢慢地靠在醒之的肩膀上,埋在她的颈窝无比眷恋地深吸了一口气,许久,他慢慢地闭上了双眸微侧了侧脸,嘴角露出一抹无比的满足的浅笑,只是眉宇间却是说不出的疲惫与难过。

不知两人僵持了多久,莫苛似乎叹息一声:“醒之……”纤长的手指一点点地抚摸着醒之的长发,温柔而又小心翼翼,“醒之,我好想你……”

这一声落,醒之心中的恐惧慢慢地消散了,皱着眉头极为不悦地说道:“莫苛你放开!”说着便去掰那人扣在自己腰间的手。

莫苛身形微微一怔,慢慢地睁开了双眼,迷离的眸底却是遮掩不住的痛苦:“我在小望山等了三天三夜,你为何骗我……”明明该是一句质问,可却说得那般小心翼翼。

醒之愣了愣,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阴沉了下来,使劲掰着莫苛的手,指甲划过那人苍白的手背,一抹殷红的鲜血慢慢地溢出来,醒之似乎不觉,力气越发的大:“事到如今,我同你已没什么好说的!你放开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莫苛似乎对手上的疼痛没有任何感觉,俊脸埋在醒之颈窝低低地笑了起来,慢慢地笑声一点点的放大,片刻,那笑声已是震耳欲聋,夹杂了多少凄酸、苦涩还有不能忽略的伤痛,不知过了多久,莫苛的笑声逐渐停了,慢慢地抬起了脸来凝视着醒之的侧脸,此时他的脸上已无悲无喜,冰冷而麻木,附在醒之的耳边轻柔地说道:“既然没什么好说的,便不要说了。”话音方落,醒之腰间的束带,悄然滑落。

醒之大惊之下忘记了动作,慌神间已被莫苛起手抱起放在树下的杂草上,欺身压了上去,醒之惊呼一身,抬脚踢向身上的人,却被那人的腿牢牢地禁锢住,醒之尖叫出声:“放开!混账!暗七!……”

莫苛冷笑一声,低声道:“跟着你的那些人早已被引开了,一时半会回不来,若你不怕人见了便可以尽情叫,许多人都想一睹天池宫宫主真容呢。”

“是你!这一切都是你设下的,那北宫伯玉也是你找人假冒的?……莫苛你好卑鄙!”

莫苛脸上的笑容更甚,一双桃花眸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谢谢苏宫主的夸奖,莫苛却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弄出一个北宫伯玉来。”莫苛抬眼看了一眼四周,漆黑的桃花眸逐渐迷离潋滟起层层迷雾,他的唇轻轻地摩擦着醒之的额头,有些恍惚地说道,“醒之还记得这里吗?你带我来的地方,你可知道……前世,我们也是在这认识的?”莫苛的薄唇柔柔地擦过醒之的额头,眉角、耳廓,声音也越显恍惚,“如此的良辰美景,醒之莫要负了这良辰……”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打断了莫苛的话,也打碎了他眼中的迷离,醒之怒声喝道:“你这个疯子!”

莫苛倒也不恼,手指轻轻拂过被打得红肿的脸,彷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单手将醒之的双手紧紧地禁锢在头顶,殷红的薄唇慢慢地摩擦着醒之的脸颊,醒之奋力挣扎却似乎挣不开莫苛的禁锢,又惊又怒,倔强地不肯求饶,眼泪却不争气地滑落。

莫苛垂着眼,轻舔着醒之脸颊的泪水,喃喃道:“莫哭、莫哭……”

醒之撇开脸,强忍着哽咽:“你放了我吧……”

“不放,一辈子也不放。”莫苛轻声说完,牙齿轻咬着醒之脖子,一呼一吸间带着说不出的柔情与不舍。

醒之咬着牙说道:“莫苛,别让我恨你……”

莫苛却低低地笑出声:“恨吧,恨了……最少还能记住,恨与爱有什么不同?不过都是一世罢了。”莫苛空出的手指轻轻挑开醒之脖颈上的盘扣,柔声道,“今日之后,你只能属于我……”

胸口突来的凉意,让醒之心中充满了绝望,此时醒之才感觉自己是如此的渺小,爱的、恨的、得到的、失去的、种种的种种,似乎都左右不了,一切的一起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醒之恍恍惚惚地彷佛又看到了那片火海,那个身着黑衣的人义无反顾地冲进火海,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叶凝裳欠了莫显一条命,许是,今生便是为了来还他这条命的……

莫苛的唇妖异地艳红,却没有任何温度,当他的唇触碰着醒之温热的胸口,让醒之的心也随之冰冷一片,朦胧中,醒之似乎又看见另一个一身黑衣的人,他脸上明明没有任何表情,醒之却能从他的眼中轻易地看出浓浓的委屈,从来漠北第一次见到他,到如今不过短短四个多月,自己见到他的却屈指可数,可他的种种模样宛如一卷画册,一张张地闪过脑海,明明还是那样木然冰冷的模样,可此时醒之却从里面读出了许多的情绪。

醒之想笑一笑,原来,并非是他变了,只是自己被那些内疚那些伤痛那些枷锁蒙住了双眼,已经看不清他原本的模样了,原来是自己被尘世牵绊太多,而忘记了他的表达方式,他还是原本的他,只是自己的心境发生了变化,忽略了……忘记了那个婀娜山上一尘不染的人。

莫苛察觉到异常,慢慢地抬起眼来,此时他苍白的脸颊却已染上醉人的红霞,嘴角隐含着甜蜜的笑意,当抬起眼的瞬间,莫苛大惊失色,极快地捏住了醒之的双颊,莫苛的脸变了几变,有惊有怒,伤心和失落,桃花眸中甚至隐隐露出惨淡之意:“你宁愿死,也不愿与我在一起吗?”

醒之却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嘴角溢出一抹鲜血,口齿不清地说道:“我欠你的不过是一条命,若要相逼,不惧一死。”

这一句话落,莫苛感觉自己的心裂成了两瓣,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湮灭了所剩无几的理智与希望,他恶狠狠地掐住了醒之的脖子,醒之呼吸困难两眼发黑,可笑容依然努力地挂在嘴角,她清湛的眼眸似是看着眼前正在行凶的人,又仿佛什么也没看到,眉宇间隐隐有解脱之意。

醒之的模样激得莫苛理智全无,他的手越发施力了,咬牙轻声道:“苏醒之,这世上有谁能有你这样的狠心,今日我便成全了你……”一道突来的劲风将神智不清的莫苛击飞,莫苛在半空中翻一个身,稳稳地站在了木槿树枝上。

醒之已无半分的求生之意,突然感觉钳制住脖颈的手腕骤然松开,大量的空气蜂拥而至,迷迷糊糊间看见一个人站在自己的面前,碧空湛湛,水雾飘散,眼前的人被笼罩在一层浅淡的金色辉光中,层层衣摆随着微风轻舞,混身的光彩夺目却不耀眼,一时间彷佛天地万物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眼前这一抹玄色,明明是如此阴沉的色调,可却给人无限的希望和暖意照得人的心软软的水水的。

——春日游,杏花满枝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既然天意让我捡回了你,而你又比那小花还要坚强,不如就叫落然吧。落下来,安然自得的和之之生活在一起,多好!

——真的,即便是落然变得如何吓人,醒之也对会落然很好很好的。真的!

——阿然不要怕,真的不要怕,即便是阿然真的看不见了,之之也不会嫌弃阿然的,真的,不管阿然将来能不能好,脸上的疤能不能去,眼睛能不能看到,不管阿然变成什么模样,之之绝对不会嫌弃阿然半分的,真的!

——雪神在上,我苏醒之发誓,今后无论如何,苏醒之若嫌弃阿然半分,就让苏醒之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永世不得出婀娜山!

——无论阿然怎样也好,之之都要阿然做之之的仆士,这镯子是之之从小戴到大的,也是我天池宫的信物,现在之之把这个镯子送给阿然当信物,阿然就信之之吧。

——……所以,之之的阿然长大后,也终是能成为天地间最美丽的雪莲花的……

醒之露出一抹恍恍惚惚的浅笑,一点点地陷入了黑暗中。

落然上前抱起昏迷的醒之,满身的暴戾与杀气霎时散发开来,他骤然抬眸看向站在古树上的人,浅灰色的眼眸中冻结着万年寒冰。

莫苛站在木槿树上看向对面的人,桃花眸迸射出冰冷的杀意,许久许久,他双眸紧紧地注视着落然的苍白的脸,殷红的薄唇勾勒出一抹极为邪魅的浅笑,轻声极轻地开口道:“醒之在你身边我最是放心,你以为你还能做出什么来?废物!”

落然眸中的冰层乍然崩裂,周围沙石翻飞,枝桠随突然的劲风,落然单手抱起醒之,身形乍起,强劲的一掌击出,莫苛本就受了伤,对这突来的一掌躲闪不及,躲得极其狼狈,转眼间,那古树已被击碎了一半。

莫苛站稳脚步看向残破不堪木槿古树,桃花眸中闪过一丝怨毒,他似乎无意与落然过手,微微侧目看向落然:“总有一日,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言毕,几个跳跃,人已经消失在山水间。

落然无意追人,垂下眼眸看向昏睡在怀中的人,他的眼中似乎划过种种的情绪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片刻,他伸出苍白的手指似乎要触摸怀中的人,当手指接近醒之的脸颊时却僵硬地悬在了半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僵持了许久,他才敢动手拭去醒之嘴角溢出的血丝,当目光接触到醒之脖颈间乌黑的指印时,那张冰封的面容破天荒的闪过惊恐,手指颤了颤,再一点点放了下来,扣紧怀中人的腰身飞身离去。

本该离去的莫苛从草丛总踱步走到残破的古树下,这棵本来枝叶茂盛的古树,在这十足的一掌下已拦腰折断,断了生机,莫苛的目光停留在断落的地方片刻,抬眸望向落然离去的方向,桃花眸阴沉阴沉的,不见丝毫光亮。

心悦君兮君可知(二)

婀娜山最高处侧面背风的地方有个天然的石洞,厚重的棉幕将山洞入口遮挡得异常的严实,洞内,飘散着恒久不变的药香味,一池温泉已占了大半个山洞。

温泉旁有一张雕砌得异常精美的白玉床,床旁的白玉桌上放着一个几个瓶瓶罐罐,一个巨大的书架占据了剩下的所有的石壁,各种各样的古书已将巨大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的夹脚处是个五层的玉石橱子,里面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药瓶,玉床的石壁上的,还有许多凹槽,因无人居住的原因,凹槽内只放了两床被子,并没有衣物。

醒之自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被泡在云池中,她扫了一眼熟悉的周围,清秀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这笑容没有半分勉强,也没有往日的压抑和客套,是一种非常单纯发自内心的笑,这样干净的笑容给人一种云破日出的错觉。

此时,外面响起了一丝动静,醒之赶忙闭上了眼睛,来人几乎没有脚步声,悄然无息地走了过来,将一只碗放在了池边。停了许久,他才伸出手来扶起了醒之的头,将勺中的药汁一点点送进她的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