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棚下,当戚阁主看见莫苛与醒之拥在一起时,顿时微微眯起了眼,浑浊的眼眸中迸射出一丝精光,看向一旁的弟子:“快去请潘帮主过来。”

便在此时远处传来轮椅的声音,戚老阁主微微侧目便看到了被人推过来了北宫伯玉,站起身来迎了过去,伸手接过小童手中的轮椅,慈祥地说道:“玉儿怎么过来了?”

小童站在一旁恭敬地回道:“回阁主,师叔一睡醒便要找您,不吃饭也不喝药谁也拦不住。”

戚老阁主脸上的笑容更加的慈祥:“今日一早舅父一直在忙,这才耽误了时间,还说忙完便去看玉儿,玉儿可是怪舅父一早没去看你?”

北宫伯玉眼上绑着一个深蓝色的刺绣缎带,耳朵动了动:“什么人在打斗?”

“玉儿莫要操心这些杂事,新装腿脚可还好用?”戚阁主见北宫伯玉不语,又笑道,“这双腿可是上百名工匠,花了三年才制成的,过段时间玉儿熟练了,便可以四处走走了。”

北宫伯玉微微侧过脸:“你肯让我出门了?”

戚阁主哄道:“玉儿说什么傻话,若是舅父不许你出门,今日你又怎能下山找到舅父?你那天回来和舅父说了那么多,舅父也想通了,日日让你在家不见得是对你好,待到凰……待此事了结以后,舅父便带你四处走走看看,只要有舅父在一日,便没人敢笑话你。”

北宫伯玉微微一笑:“伯玉不敢劳烦舅舅。”

戚阁主道:“我知道玉儿还在怪我,当年姐姐临终时,舅父曾答应过她会好好照顾你,没曾想居然让你……罢了,反正叶凝裳那妖女也得到了应得的报应,已经这些年了玉儿不要想不开了,等过些日子,舅父定然会给你找一个最好的姑娘照顾陪伴你一生。”

北宫伯玉听到“叶凝裳”三个字时,骤然收紧了钢铁的手指,一时竟忘记了呼吸,许久,他轻出了一口气,却没有说话,只是侧耳倾听远处的打斗声。

戚阁主看不出北宫伯玉的脸色,但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勉强,此时潘峰已经过来了,戚阁主朝走来的潘峰使了一个眼神,潘峰脚步一顿,便要换方向,只见一声沉闷的腹语自北宫伯玉处传来。

“什么事,我不能知道?”北宫伯玉耳朵轻动,蒙着缎带的脸面向戚阁主与潘峰的方向。

戚阁主不自然地笑了笑:“没有什么不能让玉儿知道的,我只是想问问潘帮主眼前的阵法而已。”

北宫伯玉道:“来的路上小竹说,那个无恶不作的魔头已被困在阵中,我正好也想听听什么阵法如此厉害。”

戚阁主暗暗瞪了推北宫伯玉来的小童一眼,看向潘峰正色道:“那就麻烦潘帮主了,方才苛儿也进了阵,老夫还真怕苛儿有个什么。”

潘峰只朝阵中看了一眼:“戚阁主还是尽快做防卫吧,最凶险的阵法已被那魔头破了,此时他们已在外围了,不消片刻,阵中迷烟散去,他们便会看见戚老阁主与北宫公子。”

戚阁主倒吸了一口气,皱眉道:“这不是碎魂阵吗?那天池宫宫主为何一直好好的,没有半分神志不清的模样!”

潘峰道:“这本是一阵两式,一式是困住那魔头的武阵——魂断黄泉,一式便是不伤人的迷阵——恍然隔世,这二合一的两个阵法,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一般的小门小派便是有实力和财力摆下此等阵法,也没有如此好的晨雾与方位,潘某是应了莫教主的意思改成了此番……那魔头实力果真不可小窥,只受了如此的轻伤便已破了黄泉阵!”

戚阁主浑浊的目光逐渐地冷了下来,回过脸去朝身后的四个弟子的其中一人使了个眼色,四个人微点了点头,放出了绳索,其中一人身形一闪拽着绳索的另一头悄然无息地进了阵中。

北宫伯玉将脸转向潘峰的方向:“恍然隔世是什么?”

潘峰垂眸道:“说来惭愧,这个阵法不过是先祖为了讨好当时的家主做下的游玩之物,传说进入此阵的有缘人,便会看到自己的前生,想起那些曾与自己有纠葛的人。”

北宫伯玉:“生生世世生生不息,是吗?”

醒之站在雾气弥漫的林中焦急的看向半空,空中的火花四溅光影闪烁,交错的两道人影快得让人看不清晰,只感觉兵器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醒之感觉一道陌生的气息,骤然回头却没有发现异常,正在狐疑之时,突然一个人从身后捂住了醒之的嘴,快速地点住了她全身穴道,抱起人循着手中的绳索极为迅速地朝阵外跑去。

落然只守不攻根本不敢与莫苛下手,本想找机会点住莫苛的穴位,奈何莫苛也是少年成名天下并非徒有虚名,束手束脚的落然与全力进攻的莫苛只是伯仲之间,故而这一战对落然来说很是艰难。

落然在半空中似乎感应到什么,浅灰色的眼眸快速的看向醒之站的地方,却发现那一抹青绿早失去了踪影,顿时乱了心思,生生被骨扇中的一截断剑扎进了后背,只见他身形一动徒手掰断了剑端,再也不顾紧追不舍的莫苛,快速地跳进了树林中,浓重的雾气弥漫着树林,四周变得静悄悄的便是极细微的喘息声也听不到了。

潘峰想了许久,这才答道:“北宫公子莫要想那么多,说什么灵魂转世也不过只是传说而已,哪有人可以生生世世相依相伴,先祖曾经说过,只要心中没有了牵绊,此生便已圆满,来生便是彻底的新生,绝不会遇见此生遇见的这些人。”

北宫伯玉急声道:“若是心中还有牵绊呢?”

潘峰看了一眼略显急切的北宫伯玉:“这些潘某便不知道了,潘某看过先祖的手札,想来是当年为了让天池宫第一代早陨的宫主重生,先祖手札里面记录很多关于灵魂转世例子,有的人会和一个人几生几世的纠缠不清,只因心中有所牵绊,并未理清两人之间的感情,有时是因为负疚,有时是因为遗憾,有时是因为不甘,总而言之定然有一个人欠下了另一个人,但是可以肯定,如果这人的一生所有的一切都圆满了,那么来生便不会再与任何旧人遇见了。”

北宫伯玉恍恍惚惚地说道:“是吗?……”

戚阁主皱着花白的眉头,有些不悦地看向潘峰:“老夫多谢潘帮主解惑,此时阵法快破,潘帮主速速离去吧,以免被侯月阁的箭阵误伤。”

“北宫公子若是喜欢这些,潘某可将先祖的手札抄写一份送与北宫公子。”潘峰等了片刻却见北宫伯玉恍惚地摇了摇了头,潘峰又看了一眼阵中已占了上风的莫苛,微微点了点头,转身道:“潘某这便先告辞了。”

戚阁主眯着眼望着远处的潘峰,浑浊的眸中杀机一闪而过,便在此时被点住穴位的醒之从阵中被拖了出来,戚阁主大喜过望,一时忘记了隐瞒,急声道:“快快将她带上来!”

北宫伯玉霍然回神:“谁!”

戚阁主眼眸微转,喜悦地说道:“你四师兄抓住了那魔头的新婚妻子。”

北宫伯玉在空气中轻嗅了嗅,耳朵轻动了动:“如此……甚好。”

戚阁主瞥了眼阵中像无头苍蝇的二人,嘴角露出一抹极为愉悦的浅笑:“玉儿这次真的不用怕了,只要舅父得了凰珠,到时舅父便不允许这天下的人再嘲笑你!”

北宫伯玉嘴角露出一抹苦笑,轻轻地开口道:“舅舅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你用计让凤师兄伤了叶凝裳,又在她回漠北的路上伏击了她,将她打成了重伤,给全然不知情的我灌下迷人心智的药,让我们在姻缘湖边整整一夜……你千算万算没算对我与她成事以后,她居然不顾情面地将我……你也没想到她重伤在身,我居然不还手……”

北宫伯玉不等戚老阁主回话,继续说道:“我醒来以后记得自己做下的一切,我清楚地记得叶凝裳挣扎过、诅咒过、谩骂过,甚至记得高傲如叶凝裳居然哀求我不要,求我放过她,可是……可是我一直、一夜都没有停手,她给的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惩罚,所以我不能还手……”

戚老阁主满眸的痛苦之色,哑声道:“傻孩子,舅父那时只是想成全你,本以为你们在一起了,便是她不愿意也无路可走,只有嫁给你,可我忘记了那妖孽不是世间的女子,又怎知道羞耻二字!”

北宫伯玉摇了摇头:“ 叶凝裳不是妖孽,您的所作所为也不是全部为了我,您若真的尊重我就该知道我对叶凝裳有多珍惜……那时你在算计叶凝裳的时可有想到过我?别人或许不知,可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凤师兄与叶凝裳之间的误会为何会深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叶凝裳武功盖世又怎么会死在江南莫家……您甚至连亲生女儿都要利用,否则那些火药到底又是哪里来的?谁有能力不动声色地在莫家庄埋下火药……

您若真能想到我,便不会费尽心思地要置叶凝裳于死地,她活着……我就还有希望,她死了,我的心便也跟着去了……你所想所做不过都是为了‘凰珠’,您从年轻时便一心想到得到‘凰珠’后称霸武林甚至天下,直至今日还一直不死心。”

北宫伯玉面对着戚老阁主,极轻声地说道:“也许您对我没有坏心,那时本以为我与叶凝裳成事以后,以我的性格定然会用诚心打动叶凝裳让她嫁给我,到时候‘凰珠’对您来说就更近了一步,可您算错了叶凝裳的性情,所以不但没有得到凰珠还将我也赔了进去。这些年您对我很好一直很好,可这些只是内疚,您与娘亲幼年失怙相依为命,可您却辜负了娘亲的托付,与其说这一身伤,是叶凝裳给的,倒不如说是您的贪心给的,所以您才会对我更加的疼爱更加的百依百顺。”

戚老阁主看向北宫伯玉,轻声道:“舅父在你心中便这般不堪吗?”

北宫伯玉对着戚老阁主,轻声道:“舅父一直对我很好很好,甚至比对嫣儿姐姐还要好,自从那日我回来想了很多很多,似乎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我甚至快忘记了舅父、凤师兄、嫣儿姐姐的模样了,可叶凝裳的样子却越来越清晰了,我时常梦见她,她说,北宫伯玉你还不快快来给我赔罪……我追过去,她却又不见了……所以我常常想,她是不是也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呢?因为我们还有那么多那么多没算清的事,她心中对我是不是还怀着恨意?”

戚老阁主微微红了眼眶:“玉儿自小便良善可人得很,对世间的一切没有一分一毫的坏心思,这世上又怎会有人恨你呢?你的师兄师姐们最疼爱的便是你,你那些师侄们最喜欢同你在一起,舅父最不放心的也是你,你和你娘亲如出一辙的温柔性情,这世上又怎会不喜欢你呢?”

北宫伯玉轻轻动了动,面向被点了穴的醒之:“如此,舅父便放了天池宫的小宫主吧,便是当我还了叶凝裳好不好?”

戚老阁主似是恍然忆起了被点住全身穴道的醒之,想也不想的答道:“不可!若放了她,谁也制不住那魔头,舅父与莫苛联手也不一定是对他的对手。”

醒之却如没听到戚老阁主的话一般,愣愣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北宫伯玉,那人安静地坐在哪里,一身的气息说不出的平和温柔,深蓝色绣花缎带将他没有眼瞳的双眸遮盖住了,虽是遮盖了双眼,可他的模样依然算得上俊秀,那一双精钢制成的双手被好好地藏在衣袖中,本该空荡荡的下摆却也被装上了假肢,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原处便给一种凝心静气的温润,没有一丝一毫的攻击性,那种平和的气息能让人全心全意地依靠。

醒之慢慢地红了眼眶,泪水在眼里打转,醒之努力睁大了双眼,不让泪水落下来,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坐在那里都让人心疼的人,叶凝裳又是怎么下得去手的?这样一个心善到从来不会想到自己,却只为别人考虑的人,为何要得到这样生不如死的结局?

北宫伯玉感到了醒之呼吸的变化,忙轻声安慰道:“莫哭……不要怕,我不会让舅父伤害你的。”

醒之想说话,想点头,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拼命地忍住眼泪。

不羡鸳鸯不羡仙(九)

突然一声巨响,落然与莫苛一前一后冲出了雾阵,直奔戚老阁主的方向,一直跟在戚阁主身后的四人,起身迎了过去,落然单手持剑疾驰迎了过去,浅灰色的眼眸冰冷刺骨,眉宇间杀戮浓重,以一抵四,庞大的剑气卷起狂风,迎面而来,一时间整个小道上飞沙走石,只闻兵器撞击之声铮铮之声不绝于耳。

霎时,狂风骤停,戚老阁主的四个大弟子早已身首异处,戚老阁主看到这番惨象倒吸了一口冷气,骤然回神,看向却站在原处不敢轻举妄动的落然,戚老阁主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路出一抹胸有成竹的笑容,伸手掐住了醒之的脖颈。

“放了她!”已站在棚外的莫苛顿时顿住了脚步,桃花眸中已满是惊恐,慌不择言地怒喝一声。

戚老阁主微微皱了皱眉头:“苛儿放肆!退下!”

莫苛欲言又止,看了醒之一眼,慢慢地朝进了两步,却听戚阁主轻声道:“苛儿难道不想要你小情人的性命了吗?你以为你的所作所为外公都不知道吗!外公是老了,可外公并不糊涂,还不快退下!”

莫苛见戚老阁主骤然收紧了手指,连连后退数步,急声道:“外公不要!”

落然蓄势待发地站在原地,浅灰色的眼眸紧紧地锁定在醒之身上:“你待如何。”

戚老阁主眯眼一笑,轻轻地扬起了另一只手,只见大批弓箭手将众人团团围住,戚阁主看向围的水泄不通的弓箭手,轻轻笑道:“你莫要惦记琼羽宫或是朝廷的救兵,那些救兵自有与你有仇的人替老夫料理……不过老夫可不像他们,年轻气盛非要打打杀杀你死我亡的,只要你将凰珠交出来,你的新婚妻子便会毫发不伤地回到你身边,而你伤老夫无数弟子性命的帐也可一笔勾销。”

戚老阁主看向落然的手腕,惋惜道:“当初老夫不知凰珠便是佩戴后旁人摘不下的手镯,否则……那手镯老夫认得,所以你休想用什么蒙骗老夫!”

落然目光紧紧地盯着满脸泪水的醒之,半垂着眼眸羽扇般的睫毛遮盖着了全部的杀意,没有丝毫犹豫地摘下了佩在手上的琉璃手镯:“先交人。”

戚老阁主看向落然摇了摇头,怒声道:“你若不想看见新婚妻子受到伤害的话,便把它扔过来,否则……”

落然冷哼一声,翻手将琉璃手镯扔了出去,戚老阁主利落地接住了手镯,对着阳光照了照,片刻后,满是皱纹的嘴角露出极满足的笑意,眉宇间满是得偿心愿的欣喜若狂。

戚老阁主心情极为愉悦地放开了醒之的脖颈,却狠狠地捏住了醒之的下巴,怪笑出声:“瞧这梨花带雨的小模样不知勾走了多少人的心……苛儿,外公曾告诉过你,天池宫的宫主个个都是妖孽,不该留在人世,你可还记得?”

“外公!”莫苛上前一步,却见戚阁主目露杀机,已不敢再上前了,“外公不要,您不是要凰珠吗?您手里那个便是货真价实的凰珠,您把醒之给了苛儿好不好?”

“你别以为外公什么都不知道,你为了这么个妖孽置自己的性命不顾,练那些下三流的功夫!如此的外心又不争气,外公要你何用!放箭!”戚老阁主轻喝一声,只见漫天的羽箭朝落然与莫苛疾驰而去,戚老阁主恨恨地看向对面的两人,眉宇间划过一股阴狠与冷厉,寒光四射的眼眸溢满了浓浓的杀气,攥住醒之的脖颈的手指骤然用力。

落然对飞来的箭雨,不躲不闪,聚气一跃而起,窜出了原地,手中的软剑直至戚阁主面门,戚阁主身形一转,将醒之挡在了自己的身前,莫苛虽也及时躲开了箭羽可却没有落然的速度,心急之下,腿上和手臂都各中了一箭。

戚阁主无视已窜到了自己面前的落然,将醒之举在自己的眼前隔开了落然和已受了伤的莫苛,戚阁主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诡异而异常畅快的笑意,他手指轻动,轻声对醒之说道:“老夫不是瑕疵必报之人,今日便给你一个全尸……”说着说着笑容却僵在脸上,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溢满了不可思议,手指慢慢地一点点地松开了醒之。

落然身形一闪接住了醒之将落下的身体,快速地将她护在怀中解开了她的穴位。

戚阁主慢慢的转过头来,满眸满眸的不可思议,怔怔地看着身后草棚下剩下的唯一一个人:“玉儿……为何?”

北宫伯玉侧了侧脸歪着头,轻声道:“舅父莫怕,玉儿会陪着您的。”话毕钢制的手紧紧握住薄如蝉翼的匕首直至刺穿了戚老阁主的心脏。

戚老阁主慢慢闭上了双眼,北宫伯玉摸索着伸手接住戚老阁主的尸体,两人一起跌倒在地,他挣扎了许久才坐起身来,伸手拔出了戚老阁主尸体上的匕首,抱住戚老阁主轻声说道:“我落到今时今日的地步,从未怪过舅父,所以舅父不必祈求我的原谅,可舅父为何要杀叶凝裳呢?以她的性格断断不会原谅您的,也不会原谅我的……”

北宫伯玉慢慢地转过脸面对醒之的方向露出极为浅淡的笑容,坐在原地将那只匕首慢慢地刺进了自己的心脏里,猛然拔了出来,鲜红色血液霎时喷涌而出,北宫伯玉面带微笑地趴在了戚老阁主的身上。

外围响起了兵器的交接的声音,片刻后,周围静寂了下来,付初年带着大批人马将小路围得水泄不通,诸葛宜的马车紧跟其后,马车未停诸葛宜惊跳下了马车直奔醒之落然二人。

朝阳冉冉升起,静寂的晨风吹散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周围的一切再一次地沉寂了下来,诸葛宜快速地给落然包扎了伤口,转过身来走到草棚下给莫苛拔去胳膊和腿上的羽箭,不顾莫苛惊讶的目光也极利落地给他包扎着伤口

醒之慢慢地推开了落然走到两人的尸体旁边,怔怔地凝视着北宫伯玉的露在外面的钢铁手指,片刻,转过脸来看向付初年,轻声道:“还请侯爷能厚葬了他们。”

“宫主放心。”付初年面色凝重地转过脸对落然说道,“落公子身上的伤若无大碍还是早点动身离开谯郡,万一那些江湖人回过神了,又难免要生一番变故,琼羽宫的人已等在昆仑山外十里处。”

落然点点头,正欲说话,突然睁大了双眼,伸手推开付初年,急速地朝醒之跑去。

醒之伸手掰开了戚老阁主的手指,拿出了他一直握在手中的凰珠,不想本该断气的戚老阁主骤然睁开双手,捡起手旁的匕首,快如闪电地朝醒之刺去!

醒之瞪大了双眼早已忘记了躲闪,眼睁睁地看着那匕首朝自己的胸口,便在此时,莫苛飞身将醒之护在身后,只见感觉一阵掌风和一声利器刺进皮肉的裂锦声,醒之已安全地被落然带回了怀中。

落然抱住醒之站在三步外,瞥了眼已被匕首刺入胸前的莫苛,面无表情道:“愚蠢。”不想垂眸却见醒之也白了脸,即刻想起了什么,浅灰色的眼眸已溢满了懊恼。

诸葛宜责怪地瞪了落然一眼,快速地跑到莫苛身边,手法熟练的点上了几个大穴:“莫苛公子莫怕,只是伤了肺腑,我先给你拔刀。”

莫苛却笑了起来,伸手握住了刀柄,低声道:“让醒之过来。”

诸葛宜劝道:“公子的伤拖不得,还是先治伤吧。”

不想莫苛握住刀柄又将匕首压进了胸口,远处传来醒之的痛呼声,莫苛嘴角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他将声音压得极轻极低:“那时我便不相信你会有那么好心,愿意不取任何报酬的为我调理五毒掌侵蚀的心脉,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也别将所有人都当傻子,叫醒之过来。”

诸葛宜咬牙道:“莫苛公子好心计,只怕方才也是故意受伤的吧。”

莫苛脸上的笑容更甚:“我若不如此,又怎能确定到底是不是真的?放心……现在我也没有能力带她走,只是想和她说几句话……”

诸葛宜站起身朝醒之喂了一颗药丸,对落然使了眼色,落然心不甘情不愿地将痛得早已不能动醒之放在了莫苛的身旁,在莫苛握住胸前匕首的胁迫下,离开了两人身边。

莫苛微微转过脸来,手在空地上摸索了许久,才握住了并排躺在一起醒之的手,低低地笑出声来:“任凭他武功盖世,还是没有办法分开咱们不是?……醒之还记得吗?我们才认识的时候便是这样躺在姻缘湖边看神女峰的,那时多好,我们就那样躺在最美的地方……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争。”

莫苛怔怔地看向醒之:“醒之,别走了好不好,我身上流的是你的血……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醒之慢慢地转过脸来,满眸震惊地看向莫苛:“什么?……”

莫苛嘴角轻轻扬起,苍白的脸上更显那颗朱砂痣娇艳欲滴,他拼劲全力坐起身来,将醒之搂在了怀中,埋在醒之的颈窝,满足地吸了一口气,笑了笑,口中却溢出一口血沫:“那时你在煜王府昏迷不醒,为了救你,诸葛宜先生给我们换了血……自那以后,我一直认为,我们便是最亲最近的人,我以为我们再也不用分开了……

诸葛宜拉住欲冲上前的落然:“公子切莫急躁,莫苛已知道他们二人同命之事,万不能将他逼得太狠了!”

莫苛附在醒之耳边呢喃道:“你不声不响地离开我后,我每次想起你来,便会看看手腕上刀口,可是不行……不行,我还是痛、痛得心如刀割,每次疼得我快要不能呼吸的时候,我便会割开那个伤口,看着你的血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来,我以为……以为这样就能忘记,就能狠下心来让自己恨你……可是不行,即便流到昏了过去,醒来后还是发疯地想你……醒之,我并非真心地置你于死地,我做了那么多、那么多事只是想让你看看我、想起我,哪怕只是恨我,至少还记得我……可你一直一直都不肯看我一眼,醒之醒之……你对所有的人都那么的那么的好,为何、为何独独对我这般狠心呢?”

莫苛手指抚上醒之的脸颊,目光有些散乱地轻声道:“醒之,我并没有那么坏的……那时在金陵,我虽抓了他,可是对他用刑的真的不是我……我不知道外公会那样对他,做梦都不曾想到……醒之,你为何不等我解释呢?你可以原谅所有伤害你的人……却为何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呢?谁都可以做错事,为何独独莫苛便不值得你原谅呢?……”

醒之怔怔望着莫苛手腕的伤口,那手腕血脉上有一道极为狰狞的刀疤,那如蜈蚣般扭曲的伤口分明是一次次地被人割开后又愈合的,这样的伤口让醒之心中充满了愧疚和不忍,逐渐地红了眼眶,无声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莫苛的手指轻颤着擦拭着醒之的眼泪:“这是你为莫苛流的泪吗?……我还记得,记得你说莫苛住在人间仙宫,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还有一个堪称人间绝色的倾心相爱的神仙伴侣,坐拥了人世间的、所有的美好。你说莫苛不需要别人为自己做什么,你说当今天子也没有莫苛如此的逍遥自在……从那时你便不曾为莫苛伤心,为莫苛担忧,为莫苛哭过,你总以为莫苛是万能的,你总以为莫苛是不会的受伤……”

莫苛抚摸着泣不成声的醒之,轻声道:“可你曾想过吗?……莫苛也是个人,莫苛从小没有父母,守着诺大的家财却还要防备那些虎视眈眈的人,莫苛八岁便学着打理莫家庄的生意,幼年便在尔虞我诈的环境中每日每日的算计,莫苛会累,莫苛会难过,会伤心,会需要别人的安慰……莫苛也希望有人真心爱莫苛,对莫苛好……醒之,醒之你怎么能对莫苛那么狠心呢?怎么能那么狠呢?”

“对不起……莫苛对不起……”醒之摇着头,却说不出话来。

“苏醒之……我一直很怨你,今生你既然遇见了莫苛,招惹了莫苛,为何却不愿对莫苛好……他们都说人是有来世的,莫苛、莫苛若有来世不希望再遇见苏醒之了……”莫苛一双桃花眸溢满了水雾,他的手指一点点地细细地划过醒之的脸庞的每一个轮廓,“苏醒之……来生啊,来生若是遇见到莫苛,你要绕道走,不要再来招惹莫苛,不要再让莫苛为你伤心难过……”

“不会了……我不会了,苏醒之再不敢招惹莫苛了……”

莫苛桃花眸内满满的不舍和深入骨髓的眷恋,他的手指停在醒之嫣红的嘴唇,轻轻笑了笑:“苏醒之,怎么这般的毫不犹豫,没有半分的不舍,你怎么能那么坏?……可你对我已经那么坏了,为何我还是爱你……”

一阵劲风闪过,一粒石子打在了莫苛的穴位上,莫苛露出一抹忧伤的浅笑,缓缓地闭上桃花眸,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

醒之将一直攥在手中的凰珠缓缓地套进了莫苛的手腕上,正好遮盖了那条狰狞的疤痕,落然待醒之将凰珠送出,这才抱起泣不成声的醒之跳上马车,晨怡中,马车沿着小道绝尘而去。

车内,落然轻轻抚着醒之的后背,张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浅灰色的眼眸紧紧地盯着醒之落个不停的眼泪,眸中溢满了懊恼与心疼,许久他的脸颊轻轻蹭了蹭醒之的脸颊,一点点地吻去了醒之脸上的泪水:“不哭,他没事。”

醒之红着眼伸手环住了落然的腰身,点了点头:“我不知道我们换了血……我一直对他心怀怨恨……”

落然伸手将醒之的脸板正,四目相对,极认真地说道:“我,永远不变。”

醒之看着落然极紧张又认真的模样,破涕为笑,笑着笑着又红了眼眶:“小气鬼,我又不会喜欢他,只是觉得他一个人很可怜罢了,将凰珠给他不过也只是想还他换血的恩情,这样我也不必感觉自己欠了他。”

落然似乎松了一口气,他轻轻地拍着醒之的后背:“不是一个人,陆玉枝在他手里。”

醒之愣了愣,不知想了什么,轻轻笑了笑:“如此,也好。”

落然的手掌抵着醒之的后背不动声色地输送着内力:“累了,便睡。

醒之缓缓点了点头,找个舒适的姿势靠在落然的怀中,从他看不到的角度,默默地望向窗外,旭日初升晨雾蒸腾,秋风叶落,清得透亮的姻缘湖与逶迤绵绵的婀娜山都已远去,这山这水这景色曾经看过无数遍,明明熟悉到只看一眼便能叫出名字来,可却不会留恋不舍,只因心中有了更深的依恋与牵绊。

莫苛:你曾说,我们本该是命中注定在一起的,可你又怎么知道,这世上没有谁一定是谁的命中注定,只有纯善至情的爱,才能彻底打动人心,让人做出最终的选择。

你说,我们很久之前便认识了,纠缠了前生,蹉跎了今世,两世都是我欠了你,可如果只是因为前世我欠下了你,这世来还,那你还有什么值得爱的呢?爱不是等价的交换,也不是恩情的施舍。

落然并未参与过醒之的前生前世,他只认识了眼前的醒之,他的眼里只有这一生一世,他甚至不曾说过生生世世这样的话,可任凭醒之的灵魂历尽多少沧海桑田,错过多少美好的人和美好的事,醒之却依然感谢苍天,让醒之遇见了落然……

不羡鸳鸯不羡仙(终结卷)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数年。

西域最大的草原有一条月河,相传月河的源头便是天山倾斜下来的圣水,这一条养育了整片草原,月河最大的一面镜湖便坐落在玫驼岭上,夏季的玫驼岭,水草肥美,各种奇花异草争相开放,一眼望去最耀眼便属六月盛开在月河镜湖边上的各色玫瑰,清水涟涟碧草鲜花越显艳丽夺目,好一派迷人的草原风光。

疾驰的骏马一路直奔月河边上,奉昭跳下马匹取出水壶,正要从河中取水,却被一个六七岁的男娃娃挡住了去路,男娃娃站在原地好半天,才抬起头来期期艾艾地说道:“这月河是我家的,所以……所以取水是要给银钱的。”

奉昭看向对面的小男孩,一身华贵的锦衣,唇红齿白婴儿肥的娃娃脸,只是一双杏仁般的眼睛却是浅灰色的,奉昭的心微微一紧,轻声问道:“是吗?你是哪家的孩子。”

男娃娃小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了头:“我家就在……”“木头!你猪呀!他问你,你就说,万一他去我们家告诉娘亲怎么办!到时候你可别供出来我!”一个女娃从树后面敏捷地窜了出来,狠狠地敲了一下男娃娃的脑袋。

奉昭看向女娃娃,她和男娃娃穿着一样颜色的长裙,两个人的身高和长相都相差无几,唯一不同的便是她滴溜溜转得不停的杏仁眼是黑曜石般的颜色,那狡黠的小模样几乎与醒之小时候如出一辙。

奉昭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许久才平复了翻涌的情绪,奉昭慢慢地蹲下了身,轻声道:“如此荒郊野外的,怎么就你们两个人,可是偷跑出来的?”

女娃娃小脑袋仰天,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三声,双手抱胸,极为不耐地说道:“什么荒郊野外,整片玫驼岭都是我家的,你别想转移话题,要想取水就给我一钱银子,否则免谈!”男娃娃站在女娃娃身后,不安地拉着他的衣角。

奉昭想了想,问道:“为什么要一钱银子?”

男娃娃想也不想答道:“郝诺叔叔说,给他一钱银子他就给我们做武林匹敌痒痒粉,这样我们可以洒在爹爹身上。”

女娃娃责怪地瞪了男娃娃一眼,将他推到自己身后,语气不善地对奉昭说道:“你到底给不给!不给就不能取水!”

男娃娃拉了拉女娃娃,小声地说道:“他年纪那么大了,头发都有白色的了,咱们就不要要他银子了好不好?我们可以找奶奶和爷爷要,奶奶爷爷会给咱们许多的。”

女娃娃回头怒道:“妇人之仁,奶奶的银子也是自己家的!他是外人!而且你没看到他身上还穿着好软好亮的丝绸吗?他那么有钱,你干嘛可怜他!”

奉昭紧紧的注视着两个小人儿轻声道:“你们的爹爹不喜欢你们吗?”

女娃娃不耐地说道:“当然不是啦,爹爹总是喜欢把娘亲抢走,而且爹爹都没有自知之明,他总喜欢抱我们,可他的身上又冷又硬,胡子又扎人,哪里有娘亲身上香软,爹爹都好小气,每次都要和我们抢娘亲的怀抱,人家都还小好不好?也不知道让着人家点!”

奉昭掏出一小锭银子递给了女娃娃:“这是五两,够吗?”

女娃娃顿时喜笑颜开手舞足蹈道:“够啦够啦,一看大叔你就是好人,大叔是哪里人?不知道大叔来我们玫驼岭干嘛?若要找人我们也可以带你去,这里的牧民我们可是都认识的!”

奉昭笑了笑,揉了揉女娃娃的一头的小辫子,柔声哄道:“我并不找人,只是游历路过此地而已。”

女娃娃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奇怪地看了看奉昭和他的马:“大叔为什么一个人游历呢?爹爹不管去哪里总是喜欢带上娘亲和我们,娘亲说和我们还有爹爹在一起才是全部,大叔的家人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