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心满意足”是江百果的常态。她爱她的工作,这份在别人看来变幻莫测的行当,对她来说,是手到擒来。当她的同僚们把这份工作和艺术混为一谈时,她始终与数字为伍。她甚至可以从眉间距和人中的长度,计算出染色剂的色号,以及发卷的个数,这令她所向披靡。

至于工作之余,江百果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恋人,而她从他们身上得到了多少的快乐,并不会在结束之际,换来多少的悲伤。每一次,她都知道问题的所在,她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死路一条,所以,她从他们身上得到了多少的快乐,也不会换来一丝丝的悲伤。

江百果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因为感情而伤心欲绝,因为在她看来,人是受头脑的支配的,包括人心。

但这一次,一向游刃有余的江百果看到池仁向她走来时,还真是吓了一跳。她猛地咽下一口西柚汁,冰凉的汁液像是从食管生生地砸在了她的心上。也罢,放马过来,今天她倒要看看,到底是她“无情”,还是他们愚不可及,到底是她“禽兽”,还是他们可怜兮兮…

然而,池仁走向的…并不是她。

“小馨?”池仁走向的,是新娘。

江百果一泄气,从躺椅上歪了下去,狼狈不堪。随即,她扒着躺椅,探出头来。池仁的一颦一笑,江百果并不陌生,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t3航站楼的11号登机口,当他面对徐娅,他也是这个德行。

江百果气结:又来?

就这样,江百果又“救”了池仁。她想,她迟早是要出手的,那拖拖拉拉还不如当机立断。

当时,池仁在对新娘说:“你今天…真漂亮。”

江百果从池仁的后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带走了他。她对他窃窃私语:“是我拯救了她的鸡窝,她当然漂亮,何止漂亮,根本是重新做人。”

“你?”池仁还算临危不乱。

这一次,江百果自报家门:“江百果。”

棕榈树下,池仁将江百果往里让了让,分了她半壁树荫。他打量她,白色t恤和黑色短裤十有八九是他们统一的制服,他有看到,扛着摄像机的家伙们,也是这番穿戴。她说是她拯救了小馨的“鸡窝”,那么,她是发型师了?

池仁低头,看了看江百果的双手,白底青筋,骨节凌厉,指甲像是新剪的,光秃秃得过分。再往下,她黑色短裤下的小腿,一样是青筋毕露…

江百果习惯了这样的打量,她营养不良的外表,一直是她职业上的绊脚石。人们习惯了以貌取人,像是只有五大三粗,才会拔山盖世,只有戴一副眼镜,才能满腹经纶,像是只有弱不禁风,才会禁受不了背叛。

像是只有独树一帜的男性,才能做最好的发型师。

有几个小孩子从泳池里钻了出来,涌向池仁和江百果。池仁护了江百果一把,却让手里的电脑湿了半边。江百果怒其不争:“你这个人还真是不分轻重缓急。我又不是泥做的,不会沾点水就化掉。”

池仁用他polo衫的下摆包住了电脑:“什么叫轻重缓急?难道人不是最重要的?”

江百果席地而坐:“我们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鸡同鸭讲。”

江百果抬头,打量池仁。他穿着蓝绿格子的沙滩裤,人字拖上印有度假村的logo,这还都说得过去,但他上身的一件白色polo衫,就精致得和沙滩格格不入了。他的头发仍乱蓬蓬的,随着热浪拂动,墨镜遮住了他的单眼皮,映出了江百果蜷缩一团的身影。

“你也是来工作的?”江百果的目光落在池仁的电脑上。

池仁也坐了下来:“我没有工作之余。”

“也对,秘书。”江百果认同地点点头,话锋一转,“她是你什么人?”

这个她,江百果是指新娘,而她算得上是明知故问。

池仁拆穿她:“你明知故问。”

江百果背靠棕榈树,伸直了腿:“我能打个比方吗?假如说,那个叫小娅的,是你的…这道伤口,那这个小馨,又算你的什么?”

江百果口中的“这道伤口”,是指池仁的下巴。她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那三毫米的血色,是他在剃须的时候留下的。

池仁摸了摸下巴,接着,拉高了他挨着江百果这一侧的衣袖,露出了大臂上的一道伤疤:“那小馨,姑且算这个。”

江百果几乎是敷衍地扫了一眼:“这么严重?”

池仁也伸直了腿:“我们在分手的时候约好了,如果五年之后我们都没有找到对的人,就再给自己和对方一次机会。”

江百果缩回了腿,和他的长腿一比,她就像个孩子。另外,她失笑:“我以为这种鬼话仅限于电影的台词。那今年…是第几年了?”

“快两年了。”

“还不到两年?不,应该说,还不到一天,你就偶遇了你的两位前女友。池仁,你到底有多少个前女友遍布五湖四海?”江百果又百思不得其解了,“你到底是长情,还是多情?”

池仁轻笑:“你这是在问我…我身上到底有多少处的伤口吗?”

“你的意思是,你的每一段感情,都刻骨铭心?”

“那你的意思又是什么?你经历的每一段感情,对你而言,又代表着什么?”

江百果伸出了双手:“指甲。它们在新长出来的时候,我也会欣喜若狂。但一旦长长了,碍事了,是我的负担了,我就会把它们剪掉,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池仁偏过头来:“江小姐,你说对了一句话。”

“哪一句?”

“我们的确是两个世界的人。”

江百果也偏过头来,目光落在池仁下巴的伤口上:“你会给女人修眉,却连自己的胡子都搞不定吗?”

池仁摸了摸下巴,被江百果问住了。

池仁和江百果谁也没有看到有人“入侵”了他们的领地,但的确有这么一个男人:“百果?”

江百果仰头:“这么巧?”

男人打趣:“eon!你不会把我的名字忘了吧?我好歹也是你的初恋。”

“赵宾斌。”

男人不依不饶:“哪一个宾字在前?”

江百果站直身,拍拍屁股:“我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答对,要我碰碰运气吗?”

男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第4章,高等动物VS可怜虫

第004章,高等动物vs可怜虫

池仁仍席地而坐,目光无论如何不能从江百果的小腿上移开,那样的青筋毕露,发生在她这样一个小不点儿的身上,在这样触手可及的距离之下,令人触目惊心。江百果一低头,池仁如同被抓了个正着,好像他盯着的不是她无伤大雅的小腿,而是她的胸,或是屁股似的。

心照不宣地,池仁也站直了身。

他绝不止一米八五,江百果偷偷跨开了一步。二十四年来,她一直是个小不点儿,营养不良,骨瘦如柴,十岁像是六七岁,二十四岁了,也像是永远长不大。但这是第一次,她在一个人的面前倍感压迫,像是不能四两拨千斤,像是会败下阵去。但连江百果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在和风细雨,甚至有些楚楚可怜的池仁面前,倍感师出无名的压迫。

水土不服吗?

“不给我们介绍一下吗?”那男人说。

江百果斩钉截铁:“没这个必要。”

池仁一侧身,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隔开了江百果和那男人,他对她窃窃私语:“看来,你剪掉的指甲也不在少数。”说完,池仁对那男人微笑着点点头,不疾不徐地走开了。

江百果没有目送池仁,她把她的目光锁定在了泳池里的一片落叶上。倒是那男人,把池仁从头看到了尾:“他在追你?”

“我可不想和那种人扯上关系,”江百果到底还是看了过去,却看了个空,“而且,他也没有在追我。”

“那种人是哪种人?”

江百果搜肠刮肚:“不能…招惹的人。”

至于池仁和江百果的第三次见面,是在两个小时之后。他们都知道他们一定会再见面,但谁也不知道,会以这样的方式。

当时,池仁穿着他的蓝绿格子沙滩裤,戴着一只黑色泳镜,整个人埋在海水里,思绪都有些杂乱无章了。而江百果像一条鱼似的游到了他的身下。他们有四目相对。他看到了她,她戴着一只白色泳镜,穿着白色的连身泳衣,肩带遮住了整支肩膀,也露出了整片嶙峋的后背。她也看到了他,但他眯着他的单眼皮,以至于她判断不出他是死是活。就这样,江百果一鼓作气,将池仁扛出了海面。

池仁爆发了剧烈的咳嗽。

这一次,江百果没有后退,在海面上,她和他势均力敌。

江百果把泳镜推上额头,伸手,拍打了池仁的后背。他比她以为的健硕,那么,她这一伸手,她和他的距离也就比她以为的亲密。

“你会游泳。”江百果这一句是陈述句。

咳嗽令池仁不能言语,他脸孔发青,嘴唇发白。

“所以,你是要自杀?”江百果这一句,一半是疑问句,一半是陈述句。

在每一个浪头的回合中,江百果不能和大自然抗衡,便像是对池仁投怀送抱。她低低地骂了一声fuck,便推开他,没入海面,又变回了一条鱼,要扬长而去。自杀?又一个为“爱情”自杀的男人?是他们亲手把他们歌颂的“爱情”,造就为了一个刽子手,草菅人命,最后,还要把屎盆子扣在对方的头上,怪对方无情无义。

但池仁一把抓住了江百果的脚踝。

江百果蹬了几下,徒劳无功,呛了两口水,不得不调头回来,双手攀上了池仁的肩头。

江百果要破口大骂,但池仁抢了先:“救我。”

救我。

就这两个字,令江百果不得不偃旗息鼓。

而就连池仁自己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求一个小不点儿救命。毕竟,即便是在他跃入这碧海蓝天之际,他也没有想到,接下来他会和“自杀”两个字挂上钩。

池仁不想自杀,至少在一开始,他是不想的。

他有着出类拔萃的水性,他像鲨鱼一样无所畏惧,又闭上眼睛,像海藻一样随波逐流。他甚至还在问自己那个无聊的问题:这就是度假了吗?这海浪的声音,他并不陌生,在他六岁时,母亲就送了他手掌大的海螺,每当他把耳朵贴到那个海螺上,他就能捕捉到这样的声音,何须跋山涉水,大费周章?

池仁把脸孔埋进海面,张开了眼睛。在这个除了他,没有第二条生命的世界里,他又问了自己另一个问题:十四年过去了,他还能做到吗?

十四年过去了,他还能找到那个孩子吗?

至今,他还差得远呢,他还能做到那件事吗?或许,他根本做不到那件他必须要做到的事,他根本做不到。

就这样,池仁自己和自己打了一个赌。他抬头,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再一次把脸孔埋进了海面。他说:只要他能闭气两分钟,他将不再动摇,他将对自己的选择深信不疑,只要闭气两分钟,只要一百二十秒。

江百果是在池仁数到第一百一十五下的时候,把他扛出海面的。当时,池仁真的要坚持不下去了。在他杂乱无章的思绪中,有一股力量异军突起。那一股力量对他说,假如他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假如他这十四年来存在的意义变得毫无意义,那么,就从这里半途而废,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就从这里,放弃他一文不值的生命。

但猛地,江百果把他扛出了海面。

“先上岸再说。”江百果命令道。

接着,是江百果先出发的,但是,是池仁先上的岸。他在海水及腰深的地方站直身,淌着水花,势不可挡。而当时,江百果的双脚还连地都够不着。她全力以赴,又划了两下水,而她除了淌着水花,还趔趄了一下,搅起了一大片的泥沙。

江百果上了岸,两条腿因为肌肉的紧张,而瑟瑟发抖。她越过池仁:“你这样都可以做救生员了,还用别人救?”

“我不想再这么下去了。”池仁没有追上去,而是长臂一伸,一把把江百果拽了回来。fuck,江百果又暗暗地骂了一遍。她和他在力量上的悬殊,是她无能无力的。或许有一天,他们会成为朋友,成为敌人,或者继续做着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甚至,或许也有一天,他们会成为恋人,但无论如何,她对他而言,将永远是个任人宰割的“弱小”。

江百果心浮气躁:“你不用说你不想怎样,你直接说你想怎样。”

“教我。”

“教你什么?游泳吗?”江百果讽刺地。

池仁指了指太阳穴:“教我怎么用这里,教我什么是你所谓的理智和头脑。”

江百果一怔:他是来真的?他的铿锵有力,他像是会膨胀的身躯,像是定了格一样的单眼皮,无一不代表他是来真的,他不是说说就算。无论他受过怎样的苦难,将来又会不会有所改变,至少此时此刻,他对于她的生存方式,垂涎三尺。

然而,就在池仁毫不犹豫的此时此刻,江百果犹豫了:这十四年来,她百毒不侵的生存方式,究竟…是不是对的?

两小时前,池仁一个人走开,给了江百果和赵宾斌一个二人世界。

两小时前,江百果和赵宾斌漫步在泰国普吉岛的卡塔海滩。赵宾斌对他和江百果的昔日如数家珍,有开心的,也有不开心的,有如胶似漆,也有一拍两散。江百果一直在寻找一个“附和”的切入点,但对于赵宾斌所描述的诸如某一场大雨倾盆,某一个大排长龙的路边摊,某一条奄奄一息的流浪狗,某一首歌,某一件衬衫,她却怎么想,都想不起。

末了,赵宾斌举了白旗:“百果,你真的有爱过我吗?”

“当然,你是我的初恋。”

赵宾斌发自肺腑:“百果,我知道有一句话叫动什么,也别动感情。但我要送你另外一句话,不动感情,和不会动感情,是两码事。”

说完,赵宾斌摆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一趟,他是带着妻儿来度假的,他结婚了,妻子是他的大学同学,儿子三岁了,他没有对江百果念念不忘,但值得珍藏的旧日时光,他也有好好珍藏。

目送赵宾斌的离开,江百果再也坚持不住了,王约翰的自杀,池仁的坚定不移,赵宾斌的一语中的…难道,当她对他们不屑一顾,她才是那个异类?她才是那个混在人类这种高等动物中的可怜虫?不会动感情?不会爱?难道,她之所以歌颂她的大脑,是因为她除了它,一无所有?

难道,她没有心吗?

赵宾斌说得对,不动感情,和不会动感情,是两码事。

但眼下,池仁却在对她说:“教我。”

泰国普吉岛下午三点的日光,刹那间就蒸发了池仁和江百果皮肤上的水分。这温度不冷不热,这空气又咸又甜,以至于江百果在这样的剑拔弩张之中,有些昏昏欲睡。“你需要考虑?”池仁打扰了她。

“不,我不需要考虑。”江百果像是稍稍打了个盹,找回了神清气爽。

“要拒绝我吗?”

“不,我答应了,我答应你了。”江百果的双手垂在两侧,手指摩挲着大腿,间隔着白色的沙砾,硌得她隐隐作痛,代表她眼下所发生的事是真真切切的。

而她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第5章,第一课VS孺子可教

第005章,第一课vs孺子可教

三周后,也就是整整二十一天后,江百果仍没有等到池仁的电话。

江百果是先于池仁离开的泰国普吉岛,离开时,她把她的号码万无一失地留给了他,她在数字上从来不会失手,那么,造就这种局面的唯一一种可能就是,他并没有打给她。

二十四岁的江百果有着十四岁的身板,和三十四岁的老道,而她通常会被定义为面嫩,而并非少年老成。尤其是她在北京的三里屯商圈拥有着一家占地四百平米的发型沙龙,这似乎并不是区区“少年老成”就能做到的。

在这家名为“无误”的发型沙龙里,除了江百果,稳坐第二把交椅的是一个叫做张什的男人。张什三十六岁,和江百果一个属相,八年前,江百果是他的徒弟,而八年后,他要看江百果的眼色行事。

“想什么呢?”在休息室里,张什用他四十六码的脚,踢了江百果的椅子。

江百果稳住手里的饭盒:“我手机号多少?”

张什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溜溜地背了一遍。

江百果自言自语:“没错。”

张什站直身,从江百果手里拿下她吃剩下一大半的饭盒:“在等电话?”

说到身形,张什比池仁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彪形大汉。这也是他和江百果的一个共同点,论外表,她和他都不像个发型师,一个像手无缚鸡之力,一个像单刀赴会。江百果从裤兜里摸出了她的镊子,攥在手里:“有个人在二十天前就该给我打电话了,二十天前,这不是个小数目。”

“不会是你手机坏了吧?”

“不会吧。”江百果又摸出了手机。

张什把江百果的轻举妄动,一一看在眼里。

“如果都过了二十天了,你再等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江百果,偶尔情不自禁一次,你不会掉块肉的。”张什转身,去扔饭盒。

而江百果一转念:“老张,你会背我手机号?”

张什回头,看了一眼江百果攥着镊子的手,所答非所问:“我说你这臭毛病还能不能改了?”

张什去扔饭盒了,力道有些大,汤汤水水地洒了一地。他会背江百果的手机号?就他这个撂爪就忘的脑子,却会背江百果的手机号?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江百果目送张什脑后三厘米长的小辫儿,一颤一颤地晃出了休息室,不得不先把池仁抛到了脑后。八年了,她和他认识八年了。八年前,当十六岁的江百果被她的第三个师父骂得狗血淋头时,是张什接手了她,而当时,他们都不知道,他会是她的最后一个师父,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