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江百果在病房里唤了一声。

池仁一侧身,让开了路:“进去吧。”

张什进去了,池仁没有紧随其后,他的目光集中在张什粉红色的保温瓶上,那里面装的无论是什么,也好过他白色的一次性餐盒。

这时,池仁的手机震动,送他去机场的车子在二十分钟前就到了,而这是司机第三次催促他了。至于前两次,他都还在医院的食堂里“不紧不慢”地排队。他自诩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江百果好歹也是个“死里逃生”的病患,他不能扔下她饥肠辘辘。

但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现在,张什来了。

从池仁的角度看过去,他看到张什停在江百果的床边,弯下腰去,大概是在查看江百果的伤口。他看不到江百果,但能听到他们的对话。他听到江百果大人大量:“我说你这脾气还能不能改了?也老大不小的人了。”

“我又不是冲你。”张什算得上低声下气。

“冲谁也不行。”

“好了好了,没下回了。”

池仁抬手,将刘海儿向后抓了抓,转身离开了。他把装着小米粥和素什锦的一次性餐盒随手搁在了走廊转角的垃圾桶上,把搭在手臂上的风衣翻江倒海般的穿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车子发动的时候,池仁抬头看了一眼江百果病房的窗口。而那些窗口是如出一辙的,因此,一时间,池仁判断不出江百果的位置,但他还是煞有介事地看了一眼。到底,他还是不辞而别了。

司机尽职尽责地赶着时间,在一个急转弯之后,他便真的离开了她。

第15章,沙发VS上海

第015章,沙发vs上海

而当时,江百果还真就站在窗口。

张什用的粉红色保温瓶是孟浣溪的,一百来块钱的东西,就算是离婚了,也没必要算作财产斤斤计较,便留在了张什的手里。至于其中色香味俱全的海鲜粥,是张什从一家老字号买来的。

江百果下了床,站到窗口:“海鲜会不会影响伤口的愈合?”

张什一拍脑门:“哟,这我还真说不好。”

“他人呢?”江百果指的是池仁。

“你问我,我问谁?”

这时,江百果目睹着一辆黑色轿车驶出了医院的停车场。而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那辆黑色轿车和池仁“沾亲带故”,但江百果就是隐隐约约地陷入了离愁。

张什大喇喇地往沙发上一坐:“孟浣溪让我给你带好儿。呵呵,她还有脸让我给你带好儿。江百果,你别理她满嘴放屁。”

江百果逆着光,不怒自威:“昨晚上…她说什么了?”

张什一怔:“你…你不是说皮外伤吗?怎么还断片儿了?”

江百果顿了顿:“不管她说了什么,孟叔的面子,该给的还是要给。”

至于孟浣溪到底说了什么,江百果决定,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而江百果的大而化之,张什是求之不得。昨晚上,无误沙龙的一周年店庆派对,是孟浣溪的第二站了,之前,她就喝了点儿红酒了,红酒的后劲儿一上来,再加上她一直就是个狗改不了吃屎的直肠子,说着说着,就口无遮拦了。假如,江百果没听见孟浣溪说了什么,那真是谢天谢地。但假如,江百果听见了,却装没听见,那…张什光是这么想想,就不寒而栗。

但愿,但愿她是真没听见。

没来由地,江百果走向了张什:“起来。”

张什汗毛都竖起来了:“干什么?”

“我让你起来。”江百果伸手,揪了张什的肩膀。

张什挥开江百果的手,愤愤地站了起来。

江百果对着沙发一屁股坐下去,习惯性地盘上了两条腿:这里,还有池仁的气息,不是一个男秘书身上的女人的香水味,而是一个男人的气息,混杂着须后水,和樟脑丸的味道。至此,江百果百分之百地确定,池仁是不辞而别了。

而她早该想到的,当她坚持要把他垫付的医药费还给他时,他没有客气,而是说“好,最后一起算给你”时,她就早该想到,他和她之间,没有“最后”了。

张什无所事事,欲言又止,把一壶海鲜粥灌进了自己的肚子。

“还真下雪了?”张什要走,走之前,看了一眼窗外,“天气预报还真他妈准啊。”

一不小心,地面都湿漉漉的了。

江百果掌心里的镊子,硌得她生疼生疼的。

受雨雪天气影响,池仁乘坐的车子被堵在了水泄不通的机场高速上,他比预计的迟了整整一个小时抵达机场。好在,航班也延误了,机场里滞留了大批乘客,人声鼎沸。

池仁拎着行李袋走进贵宾室,找了个角落的位置,要小憩一会儿的,却怎么睡也睡不着。江百果果然没有致电他,那一把硬骨头宁可接受一个不算结局的结局,也不会“纡尊降贵”地致电他。

池仁笑了笑,模仿着江百果,穿着鞋就把双腿提到了座位上。有工作人员看到了,也不便造次,提醒地清了清嗓子。池仁作罢。

这便是贵宾室了,要循规蹈矩,要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池仁想:假如那天,他一直坐在这里,没有因为徐娅“那个bitch”赶赴11号登机口,那么,江百果就没有机会“英雄救美”,她那像爪子一样的小手,也就没有机会钻进他的臂弯。那么,他们便不会有后来的种种。那么,他也就能按部就班了。

但池仁又想: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直到登机,何一雯一共给池仁打了十九通电话,当然,那是因为池仁一通也没有接。柏瑞地产是何一雯的心血不假,但更是池仁全盘计划中的绊脚石,因此,他不得不将它一脚踢开。

也因此,从始至终,池仁为何一雯披荆斩棘。

比如,他用两年的时间,为何一雯积累财富,而那些财富足以保障她未来二十年的衣食无忧。

比如,何一雯无父无母,没有手足,唯一一个至亲便是她身患抑郁症的丈夫。池仁怜惜何一雯,即便抛开她和他上下级的关系,不论他和她立场的对立,他也发自肺腑地怜惜这个情深意重的女人。他对她的喜好了若指掌,他在这两年间,对她投其所好,也给她忠言逆耳。

再比如,他甚至为何一雯铺好了后路。他杜撰了他的“堂姐”,为何一雯打通了按摩院的生意,那平铺直叙、稳中有升的生意对日益力不从心的何一雯而言,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再比如,在那个周三,在三号廊桥的设计方和建筑方剑拔弩张的那个周三,何一雯的缺席,也是池仁计划之中的。毕竟,他做不到“面对面”地置何一雯于死地。

但他的计划是,由他的“堂姐”陪同何一雯,去享受身为女人的权力——找一个什么都好的男人,享受身为女人的何一雯,因为丈夫的反复无常,而丧失了的女人的权力。

可惜,这一次,池仁失策了。

何一雯回绝了“堂姐”的邀请,并悲从中来,这也便是为什么,她会酩酊大醉地返回柏瑞地产。

但现在,池仁不能接何一雯的电话。

现在,何一雯要学着一个人度过难关。

下午四点,池仁乘坐的航班姗姗降落在了上海虹桥机场。

池仁难得生病,这一次的感冒却来势汹汹。他在飞机上吃了两粒感冒药,戴上眼罩,一路上都昏昏沉沉,直到空姐毕恭毕敬地唤醒了他,告诉他他是压轴的一个了。

赵大允混迹在接机的人群中,等到了最后,终于等到了池仁。他接下池仁手中的行李袋:“这么沉得住气,不像你的作风。”

池仁头昏脑涨,手臂绕上赵大允的肩膀:“都安排好了吗?”

“你发烧了。”赵大允身高一米七,肌肉绰绰有余,但藏在衣物中不显山,不露水,像个文质彬彬的公务员,尤其当他戴着一副金丝框的眼镜。

“我问你都安排好了吗?”池仁忽冷忽热,有些暴躁。

“是,她现在在恒隆广场等您。”

第16章,唐茹VS美若天仙

第016章,唐茹vs美若天仙

赵大允为池仁做事六年有余。当时,二十四岁的池仁被“那个人”的人围追堵截进了一条小巷,是素不相识的赵大允帮他打了掩护。而最后,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又是拼命三郎赵大允和他并肩作战。脱险后,池仁谢谢赵大允的拔刀相助,而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就这样,有了后来。

后来,赵大允说,假如当时池仁没有遇到他,大不了断几根骨头,挨几下刀子,但假如他没有遇到池仁,大概他这个有案底的小混混至今还在游手好闲。所以,要谢,也是他谢谢池仁。

六年有余,如今二十七岁的赵大允有百分之一的时间会把池仁当朋友,余下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他会把自己摆在下属的位置,称池仁为“您”。

下午四点的上海,万里无云。

赵大允开着一辆八成新的奔驰e260,池仁坐在后排。

车子是租来的。严格来讲,赵大允仅为池仁一人做事,而且,做的还都不是台面上的事,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也就不必处处安家置业,也便于掩人耳目。

池仁将风衣盖在身上,闭目养神,脸色青白,呼吸紊乱。

赵大允从中央后视镜中扫了池仁一眼,就知道他睡也睡不着,便不问自答:“她叫唐茹,二十一岁,华东政法大学社会学大三的学生,少言寡语,是个不起眼的乖乖牌。但照她少得可怜的几个朋友说,她私下还算开朗,除了…患有严重的晕血症。成绩中游,样貌中等…”

“样貌中等?”池仁张开了眼睛,和赵大允在中央后视镜中对视。

赵大允赔罪地笑了笑:“sorry,口误,是美若天仙。”

池仁的眼皮重如泰山,又合上了:“十四年前,发生了什么?”

“十四年前,她七岁,由于父亲调职,全家迁至西安。后来,她父母离异,她又跟随母亲去了广州。在她十二岁那年,母亲再婚,她一个人从广州辗转回到西安。两年后,她父亲因病去世,肺癌,她被她一直单身的姑姑收养,又回到了祖籍山东,直到上大学,来了上海。”

池仁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以至于赵大允都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但这时,他又开了口:“辛苦吗?”

“不,不辛苦,”赵大允以为池仁是在问他,顿时,滔滔不绝,“相比去年的深入虎穴,前年的尼泊尔死里逃生,大前年你炒我的鱿鱼,大大前年的…”

“我是问她,这十四年来,辛苦吗?”

赵大允哭笑不得地推了推金丝框眼镜:“和您一比,她这算不了什么。”

车子抵达恒隆广场,赵大允不用给池仁当下马石,也就没有熄火,等着池仁自己下车就是。池仁下了车,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在赵大允踩下油门之前,敲了敲他的车窗。赵大允打开车窗,等着池仁的指示,但池仁就说了三个字:“辛苦了。”

赵大允眼眶一热。

说到“辛苦”,赵大允也是有发言权的。当年,他三番五次犯下抢劫的罪行,无非就是为了一个钱字,而钱的用处,也不过就是供他们一家三口混口饭吃的。

赵大允的父亲因公高位截瘫,而说是因公,却因为雇主的位高权重,和合同的漏洞,没有拿到分文赔偿。母亲把官司打了一年又一年,换来的更是负债累累。就这样,当年铺在赵大允脚下的路就两条:一是去抢,二是饿死。在赵大允以为,他一个人去抢,远远好过一家三口饿死。

好在,池仁给了他第三条路。

再说回到“辛苦”,赵大允还是那句话,和池仁一比,他们的千难万险都不值一提,包括他,也包括唐茹。

恒隆广场的伊曼咖啡厅,池仁直奔e3号卡座。赵大允说,他将唐茹安排在了这里,从中午十二点,她就等在这里了,因为池仁乘坐的航班晚点了整整五个小时,他除了让她爱吃什么,就吃什么,还为她准备了应有尽有的杂志,以及平板电脑。

但眼下,这里空空如也,桌上连“残羹剩饭”都没有。

池仁舟车劳顿,感冒药的药力也消失殆尽,致使他重重地跌坐在了蓝色的沙发里。他双肘支住桌面,十指按住像要裂开了的头皮。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即便好事多磨,到了这临门一脚,也不会让他称心如意。

“池先生?”一把女声从池仁背后传来。

池仁没有犹豫,猛地一回头。

这便是唐茹了。那一年,是他和她第一次见面,他十六岁,她七岁,是他把她卷进了他的腥风血雨,她一言不发,任凭他调遣。十四年后,这是他和她的第二次见面,她…她当然不再是他梦中那个弱不禁风,却又永远不会倒下,那个似乎只及他的腰那么高,只能在他腿边团团转的孩子了。

她长大了。

池仁猛地站直身,膝盖磕在桌子腿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她长到这么高了,大概有一米七的样子,要比江百果那个小不点儿高了半头。池仁别开脸,咳了咳奇痒难耐的喉咙:江百果?他的感冒,十有八九要归咎于她。要不是她惹是生非,头破血流,他也不会身心俱疲,病来如山倒。

“是…池先生吗?”如赵大允所说,唐茹有些怯生生的。

她穿着鹅黄色的高领针织衫,白色牛仔裤,和蓝色帆布鞋,怀里抱着中规中矩牛的仔夹克,白色帆布包,以及一摞花花绿绿的杂志,和一个平板电脑。她有可能是局促不安,也有可能是不堪重负,总之,她在池仁的注视下,收紧了手臂,而在她的右手里,还端着一杯喝了一半的香草拿铁。

“坐。”池仁接下了唐茹手里的杯子,放在了对面的位置。

唐茹温驯地在池仁的对面坐下来,将怀里的杂七杂八一股脑儿堆在旁边:“我…我去洗手间了。”

“带着所有这些?”池仁也坐了下来。

唐茹不自在地笑了笑,双手搭在桌沿上,绞作一团:“放这儿怕丢了。”

第17章,猛兽VS花蕾

第017章,猛兽vs花蕾

池仁向后,背靠向沙发背,桌子下的长腿一不小心,碰到了唐茹的腿。唐茹像一触即发的小动物般和他分开。池仁低低地说了一声“抱歉”。

他打量她,样貌中等?这种程度才叫样貌中等?赵大允那小子的标准会不会也太挑剔了些?她是素面朝天罢了,但那和儿时如出一辙的自然卷的长发,那浓淡相宜的眉毛,那杏目和樱唇,那不施粉黛的肌肤,池仁不得不让自己改观,他梦中的孩子,是一个少女了。

她的双手细白,无骨,指甲圆润,散发着淡粉色的光泽,和江百果那个小不点儿的爪子有着天壤之别…池仁抬手,要了一杯水,一饮而尽。

而唐茹将双手缩到了桌子下。

池仁隐隐地不是滋味,他从这孩子的草木皆兵便不难得出结论:这十四年来,她并不好过。

唐茹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赵大哥说我们是老朋友了。”

“赵大哥?”池仁回味了一下,“你管赵大允叫赵大哥,管我叫池先生?”

唐茹垂下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池仁忙不迭地:“我没有异议,随便你。是,我们是老朋友了,赵大允说…小时候的事你不记得了,我…我们是邻居。”

“邻居?”显然,唐茹要刨根问底。

“对,”池仁端上杯子,里面一滴水都没有了,他又放下,将打好的腹稿娓娓道来,“你住在五楼,我住在你的楼下。”

唐茹全神贯注:“是,小时候的事我在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就不记得了。我一直以为每个人的七岁都是空白的,后来我才慢慢知道,只有我…不,我的童年甚至不能叫做空白,而是像被切掉了一块。你们记得幼儿园的饭菜,六点档的动画片,记得新年的酒心巧克力和鞭炮声,记得左邻右舍的小伙伴,和爸妈的奖罚。只有我,我只知道我在大病一场之后,转了学,去了另一座城市,我只知道这些…”

池仁的身子向前倾:“那些鸡毛蒜皮,忘了就忘了,无所谓的。”

唐茹心急,身子也向前倾:“但医生说,我的晕血症是因为我把童年的恐惧体验产生的癔觉带到了今天。”

池仁整个人为之一振。

“童年的恐惧体验?”唐茹像是压抑了太久,不吐不快,“但没人能告诉我我童年的恐惧体验到底是什么,包括我爸妈。池先生,或许你知道?但首先,你知道什么是晕血症吗?在血液的世界里,我的鼻子比狗鼻子还要灵敏,那无处不在的味道让我恶心、发汗、心悸、不失去意识,决不罢休。”

就这样,池仁又一次默念了江百果的名字。

隔着一张狭长的原木桌,池仁和唐茹双双倾斜的角度令他们的脸孔近在咫尺。而这样的近在咫尺,池仁和江百果也有过,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t3航站楼的11号登机口,江百果从天而降,一双小手钻进了他的臂弯,她转头的时候,他恰好也转了头。

但这两个女人,却截然不同。

不过相差了区区三载的年华,她们一个是野生的猛兽,另一个是饱受风霜的花蕾;一个独当一面,另一个自身难保;一个伤透了多少男人的心,另一个动不动便溃不成军。

她们一个就在昨晚,就在刚刚过去的昨晚,还在无误沙龙“浴血奋战”,另一个,却如他所料,患有挥之不去的晕血症。

而那,是拜他所赐。

十四年前,他的母亲从八楼一跃而下,头朝下重重地摔在素不相识的唐茹的脚下。他扑上来,没有让唐茹背过身去,甚至没有让她蒙上眼睛,他自私自利地,命令七岁的她帮他堵住母亲血流如注的伤口。

而十四年后,唐茹面无血色,连人中都跟着紧绷的身躯微微颤抖。

池仁当机立断:“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但也有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偶然间接触到的一句话,一个画面,一个人,甚至是做的一个荒诞不经的梦,都有可能随着时间的冲刷,被我们信以为真。或者,我们退一万步说,发生过的,我们不能重头来过。过去的,我们就让它过去。”

唐茹的双目泛了水雾,放大了眼底的血丝。她一把擒住池仁的手,用力之猛,使得淡粉色的指甲被镶上了一圈白边。

池仁反手,拍了拍唐茹的手背:“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