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百果伸手,抚平池仁微微蹙起的眉头:“那我有没有说过,今时不同往日?”

池仁不由得握了握拳。这个女人,不是不知道矜持为何物,而是知道矜持和放肆的相得益彰,往往更会令男人晕头转向。她抚平他眉头的手微微发涩,像凶猛的动物,锋利的爪,像他才是她的猎物,像势在必得。池仁看了看表,叉开话题:“一点准时开工?我们还有…不到五十分钟。”

“所以,你给我管好你的五官,别再怪模怪样。”

怪模怪样?池仁不能像小孩子似的无谓地还嘴,也就不得不默默吃下这哑巴亏。

通过镜子,池仁对江百果目不转睛。她将及肩的头发束在脑后,耳边的碎发被一对廉价的黑色发夹收拢,但个别的,仍无法无天。她还是素面朝天,也还是黑白分明,却因为破天荒地束了头发——哪怕跟麻雀尾巴似的,也像个女人了。

她坚定地站在他的身后,瘦小、干枯,却根深蒂固,有如等待焕发勃勃生机。

池仁胸口一闷,这幅画面…他像是在哪里见过。

但不过区区一两秒钟,他便又释怀了。这稀松平常的画面,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它就像大街小巷上双眼皮的女人,就像秋天的落叶,伤心的眼泪,没见过才要好好反省,怎么会如此孤陋寡闻。

这是江百果第一次对池仁“下手”,也是她在出师后,第一次在拿上剪刀后,不知道从何下手。在为池仁披上白色围布后,江百果的大脑沦为一片空白,那些烂熟于心的数字和概率,荡然无存,甚至那些来自张什的谆谆教诲,也杂乱无章了,几厘米又几毫米,她一窍不通。

江百果的掌心出了汗,剪刀变得滑不留手。

池仁看出些不妥:“别忘了,在绝大多数时间里,我还是个秘书。”

“怕我给你剃光头吗?”江百果猛地摆脱魔障,抖了抖手腕,下了剪刀,“放心,我舍不得…”

“讲话这么直接,真的有好处吗?”

“我是说,我舍不得砸我自己的招牌。”

池仁不禁为自己的操之过急暗暗懊恼。

“你以为我舍不得什么?”偏偏,江百果还不依不饶,“你吗?”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池仁不得不硬撑住。

好在,江百果急转直下:“的确,我也舍不得你。至于讲话直接有没有好处,要由你说了算。”

池仁忍俊不禁:“至少,不算太坏。”

十分钟后,江百果为池仁撤下了白色围布,被剪下的碎发扑簌簌地落到地板上。池仁几乎找不到江百果在哪里动了手脚,却又说不出地焕然一新。“ok了?”他问。

江百果从身后的衣架上取下一件白色衬衫:“换上。”

池仁扫了一眼那衣架,左半边挂了二十几件服饰,挤得面目全非,而右半边,仅挂了那一件白色衬衫,平整得令人发指。池仁猜测,会不会是在他赶赴这里的时间里,江百果亲手熨烫了它。

“这件,和我身上的有什么区别吗?”池仁不耻下问。

“一定比不上你身上的,”江百果不容置疑,“但上镜也绰绰有余了。”

池仁想不通:“那我穿我这件…”

“会弄脏。”

池仁还是想不通:“会…弄脏?我们该不会要摸爬滚打吧?”

江百果聚焦池仁的喉结:“你该不会是在等着我来给你换吧?”

池仁的头隐隐作痛:“我是在等着你回避。”对这个女人,他时时刻刻都不能掉以轻心。

“真这么小气?”江百果是真的恋恋不舍。

池仁哭笑不得:“我好像不是通过潜规则才得到这次上镜的机会吧?”

江百果到底是回避了。

而池仁说是哭笑不得,也到底是笑了出来。

十二点五十五分,池仁在和浓妆艳抹的女模特们会合后,终于领悟了江百果所说的“会弄脏”的含义。他凑向江百果,窃窃私语:“会很亲密吗?”

五名女模特一排坐下,也比站着的江百果矮不了几分。江百果一边一一为她们做着最后的梳理,一边故技重施:“放心,我舍不得…”

池仁屡教不改:“我吗?”

江百果不苟言笑:“不,我舍不得她们铤而走险。”

第52章,奖励VS你什么都不缺

第052章,奖励vs你什么都不缺

摄影棚被灯光烤得像烤箱似的,池仁蠢蠢欲动:“难道我不用化妆吗?所谓天生丽质,难道说的就是…”他像是抛开了他的身份,他的历史,抛开了一切他解决不了的问题,不管不顾了。

“我只用你背影。”江百果一语道破。

池仁像是挨了当头一棒:“只用…背影?”那有什么非他不可的?亏他还对自己的皮囊沾沾自喜。

江百果搞定了最后一个女模特:“怎么?你要露脸?不是说,在绝大多数时间里,你还是个秘书吗?被上司或者对手看到你卖弄风骚,不怕有失稳重?”

池仁又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失意归失意,但总算是悬崖勒马。他自己得意忘形,好在,有江百果替他事无巨细。

女模特们站直身,摇曳生姿地款款走向背景布,人上人的个子将江百果对比得矮人一截。有人不小心撞上江百果的肩膀,江百果一个趔趄,被池仁稳稳扶住。江百果没当回事儿,拨开池仁的手:“快去。”

池仁看江百果的t恤领口都被撞到了一边,露出锁骨,他隐隐不快:“不用道歉的吗?”

江百果看了看时间,十二点五十九分了,她说一点开工,便要一点准时开工。她催促池仁:“你在嘀咕什么?还不快去?”

池仁气结:“我在替你抱不平。她撞了你。”

“有什么关系。”江百果一口气泄下来,微微动容。

有什么关系?这五个字对池仁而言,不亚于火上浇油。他不在乎江百果把她自己的好歹置于何处,但他不能不计算他在她心目中的位置,那决定着他能不能把她当作所向披靡的棋子,那决定着他和那个人的成王败寇。

但显然,她并不在乎他对她的关怀。

显然,在她的心目中,有太多人、事、物,要远远比他来得重要,比如她的工作,她的时间,甚至她为人处世的口碑,令她即便被撞个七荤八素,也不能斤斤计较。

他关怀她,却被她当作小题大做。

池仁扔下江百果,大步走向了背景布。

池仁背对镜头,即刻,那五名女模特八仙过海地将他团团围住,用尽浑身解数。摄影师是把好手,对池仁直截了当:“你是gay吗?”池仁心不在焉,左耳进,右耳出。

摄影师按了几下快门,又将矛头指向了江百果:“这就是你说的可塑之才?”

江百果走向池仁,白色球鞋的鞋头上灰蒙蒙一片,橡胶底踏在背景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她不苟言笑:“你是根木头吗?”

池仁的目光穿过女模特们的肉体,找到江百果,她像个误闯了巨人国的小矮人,还不自量力,扬武耀威。池仁双手拨开两名女模特:“你要我怎么做?”

江百果抬手,亲自解开了池仁领口的两粒纽扣:“我要你像个男人。”

果然,在这个女人的心目中,有太多闲杂人等和身外之物要比他来得重要。池仁不得不认栽,假如他这小性子再耍个没完没了,当真搞砸了她的工作,她会和他老死不相往来也说不定。

摄影师终于火冒三丈:“sexy,sexy你懂不懂的?hot!七情六欲!”池仁下定了决心,那不是他擅长的,却也不是他做不到的。

一旦他下定了决心,便没有做不到的。

池仁将手臂搭在了女模特的腰间。

在镜头和江百果的目光下,池仁一碗水端平,对那五名女模特不偏不倚。摄影师的快门一声紧凑过一声,再也没有一句不敬之词。江百果松了一口气,而每每这个时候,她才能接收到她两条膨胀的小腿发出的抗议,她转身,走到了后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围观的闲杂人等肩并肩,在江百果和池仁的中间有如一道屏障。江百果左右挪了挪位置,也无济于事。

就这样,江百果拍打了两下瑟瑟发抖的小腿,又重新站上了第一线。

“下一组。”摄影师宣告告一段落。

女模特们该换装的换装,助理们也纷纷各司其职,而江百果的人和《米娜》的人相逢恨晚,侃侃而谈,一时间,像是兵荒马乱。唯有池仁和江百果,闲云野鹤。

池仁走向江百果:“我做的还可以吗?”

江百果仰头,盯着池仁微微发汗的额头:“好极了。”

“那有没有什么奖励呢?”他诱敌深入。

“可你看起来,什么都不缺。”她从未和他提及酬劳。

“那就让我问个问题好了。”

“别忘了,我不是你的老师了。”

池仁饶有兴致地点点头:“对哦,我都忘了,我是你的老师了。那就姑且算是…老师对学生的提问好了。”

江百果失笑,乖乖地举了右手:“那我就不能不回答了。”

池仁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却也不怕被江百果识破,所谓别人的事,就是他自己的事:“假如一个女人,明知道那个男人在追求她,她却若即若离,表现得不尽如人意,那么,那个男人该怎么做呢?他如何才能在回头是岸和坚持不懈之间,做出不会抱憾终身的选择呢?”

江百果缓缓放下了手,她知道所谓“那个男人”就是池仁,却不知道那“一个女人”是不是她,假如不是她,又会是谁。

“回答不上来吗?”池仁追问。

“这很简单,那要取决于那个女人的真实想法。”

“不要和我兜圈子,如何能看透那个女人的真实想法,这并不简单。”

摄影棚内的温度节节攀升,鼠目寸光的人类并不把有限的能源放在眼里,时时刻刻保持着灯火通明。江百果摸了摸脖子上的黏腻,被池仁带入歧途:“就是很简单,我们又回到那个陈词滥调了。嫉妒,嫉妒是真心的试金石。”

池仁轻笑:嫉妒,对,嫉妒。

时间把握得刚刚好,女模特们人靠衣装,卷土重来。池仁也回到了她们的中央,还是那件白色衬衫,像是能以不变应万变。“请问,您说的sexy和七情六欲,有没有个限度呢?还是说…尽可能?”池仁请教摄影师,彬彬有礼。

第53章,再等等VS抱抱你

第053章,再等等vs抱抱你

“你就尽力而为吧。”摄影师多多少少有些不屑,嘴角明摆着一副你能有多大能耐的轻蔑。

就这样,在江百果不详的预感中,池仁对其中一名女模特窃窃私语了两句,女模特娇嗔地嘟了嘟嘴,点点头。

就这样,池仁的所作所为和江百果不祥的预感不谋而合。

他的小臂从那女模特的腰间,渐渐下滑。那女模特是敬业也好,是着了池仁的道也罢,总之是化被动为主动。她亲手将他的手按到她的腰身下,他稍稍一用力,五指便不可自拔。他一不做二不休,薄唇渐渐凑向她的脸侧,掩人耳目地亲上了她唾手可得的耳垂。至于其余四名女模特,是敬业也好,是一样着了池仁的道也罢,眼睛纷纷冒了火,不甘示弱…

摄影师惩罚分明,对江百果竖了竖大拇指:“你这是从哪挖来这么一块璞玉?”

江百果双手插进裤兜,右手握住了她赖以生存的镊子,开始了从十到一的倒数。无论池仁是逢场作戏,抑或是假公济私,她可以给他十秒钟的时间。

而当江百果数到七的时候,她知道,她给不了他十秒钟的时间。

江百果冒着摄影师焚身的快门声,不亚于冒着枪林弹雨,就那么赫赫然地走向了背景布。她势单力薄,却还是一手一个地拨开了池仁左右的两名女模特,而那两具身体还散发着明目张胆的欢愉。包括摄影师在内的,在场的每个人都措手不及,独独池仁,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的来临。

池仁仍背对着镜头,而江百果站到他的面前,她直截了当:“我有对你若即若离吗?我表现得不尽如你意吗?”

“这么多天,为什么不主动联系我?”池仁不顾背后的议论纷纷,微微附身,将江百果笼罩。

转眼间,江百果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我…我在这方面,一向不是主动的人。”

池仁恨不得钻进江百果的双眸,终于是看穿了她。换了过去,她并不会认为这是她的错,何谈认错,如今,她在他面前认了错,一半在硬撑,一边又在冥思苦想想着要如何寻求他的谅解,天人交战。池仁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江百果还不放心:“所以,不要再试探我了。”

到底,在像烤盘一样滋滋作响的灯光下,池仁额头上的水汽凝结作了汗珠,骨碌碌地滚入他的眼角。他抵得过那隐隐的刺痛,但无情的单眼皮还是不由自主地抖了抖,牵引着他四肢百骸的悸动。十有八九,这个女人是真的对他动了心,假如他今天就要她对吴煜施展美人计,他不知道她会不会甩他巴掌,但甩完了,她十有八九会照他说的去做。

池仁想说些什么,但两片薄唇粘在了一起,一张开,便钻心地疼了一下,一疼,便忘了想说些什么。取而代之的是,他想拥抱一下江百果,不是男人对女人的拥抱,而是上司对下属的奖赏,是奴隶主对奴隶的恩赐。

但手臂抬了一半,池仁又缓缓收了回来:“再等等。”

“什么?”

“等我换掉这件被弄脏了的衬衫。”

“然后?”

“然后…抱抱你。”

就这样,江百果掩人耳目地为池仁理了理鬓角,便抽身了。池仁没有再造次,即使那五名女模特们纷纷要未完待续,也阻止不了他翻脸不认人。摄影师被池仁的阴晴不定搞得叫苦连连,咬着牙做完了该做的事。

下午四点,这按小时计费的摄影棚渐渐人走茶凉,池仁和江百果拖拖拉拉地压了轴。江百果提出要请池仁共进晚餐,谢谢他的鼎力相助。池仁知道这是江百果的“主动”,却没有赏光,他说他有约了。

这幢厂房式建筑从三楼到一楼,是普通建筑十楼的高度。电梯是客货两用的,四壁斑驳,地板污浊,照明灯光的电压也不稳定,运行速度更是苟延残喘,代表着楼层的红色数字常常像定格了似的,但轿厢不规律的震颤又代表着它持久的生命力。

池仁和江百果一人占据电梯的一角,池仁两手空空,而江百果却斜挎着她那硕大的工具箱。池仁用余光掂量那工具箱,被磨损了的黑色尼龙背带陷在江百果肩头的皮肉里,标榜着它的重量。但他却不能伸出援手。

对江百果,他有他能做的,亦有他不能做的。

不过,池仁是庸人自扰了。江百果单打独斗至今,区区一个工具箱,于她就如同其他女人纤纤玉指中的香奈儿小羊皮包,男人真要伸出援手,她也未必领情。

况且,眼下,她关心的是另一件事:“现在可以了吗?”

池仁看了一眼那红色数字,他们终于从三楼来到了二楼,那么,时间上是绰绰有余的:“可以。”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江百果也看了一眼,二楼了,于她,是时日无多。

池仁张开了手臂:“现在可以抱抱了。”

江百果将她那硕大的工具箱从身侧甩到身后,边角磕到了轿厢的墙壁,为本来就斑驳的墙壁上又平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她两步跨上去,一头扎进了池仁的怀抱。她早就想抱他了,说不清道不明是从哪一刻开始,她早就想抱抱他了。

拥抱是一个妙不可言的中点,牵手隔靴搔痒,亲吻又过犹不及,唯有拥抱刚刚好。

池仁用一只手环住了江百果的肩膀,像是不抬手太无情,两只手又太多情,那么,一只刚刚好。

这个女人身上的香气——如果那也能被称之为香气的话,总是和她的拼搏进取脱不了干系,形形色色的化学药水,甚至是消毒水廉价的香味渗进她的骨子里,洗都洗不掉。这个女人的手感——如果那也能被称之为手感的话,在她青白的皮肤下,凶猛的组织和骨骼巾帼不让须眉。

池仁不知道,她到底用了什么招数,能让那些男人神魂颠倒,更不知道当她投入那些男人的怀抱时,她是不是也会周身发烫。

池仁满意于他在拥抱江百果时,会想到那些男人,始终不会掉以轻心。

但在满意的同时,他又有些多虑。他为什么要想到那些男人?像是嫉妒他们抢先他一步似的。

他在嫉妒他们吗?不,不可能的。

第54章,遇弱则弱VS遇强则强

第054章,遇弱则弱vs遇强则强

电梯终于抵达了一楼,两扇锈迹斑斑的大门带着令人鸡皮疙瘩丛生的噪音缓缓打开。二人不约而同结束了这个拥抱,像是从暗无天日的洞穴,终于回到了发达的文明社会,在艳阳高照,衣食无忧的同时,又回到了了无生趣的轨道上。

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路面均匀地湿润着,令人脚步拖沓。

二人的电话同时作响。张什致电了江百果,而孙明美致电了池仁。

但谁也没有在第一时间接通电话,有如长眠后懒懒地打着盹儿。

江百果无暇再兜兜转转:“所以说,你希望我可以主动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