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听到喜鹊叫姐姐,笑了一声就道:“这对母女,本就是从外头来的,哪是你们秦家的正经人儿,而且从来到现在,也做了不少坏事,卖掉正好是还你们一个清静。”

芳娘勾唇一笑:“您贵姓啊?”妇人愣住,接着很快回答:“我夫家姓张。”芳娘微微点一点头:“那娘家呢?”妇人更奇怪了:“娘家姓蔡。”

芳娘瞧着她:“您既不是秦家的女儿,更不是秦家的媳妇,来这里倒做起我们秦家的主来,我们秦家虽不是什么大族,在这里也有百来年了,这样被人欺到头上,你当我们秦家的人都是死人吗?”

芳娘突然变了神色,让妇人脸色也变了,但很快就道:“我虽不是秦家的人,但我们姑娘嫁到你们秦家来,被外来人这样欺负,我们娘家人自然要来讨公道。”

讨公道?芳娘又笑了:“讨公道的人多了,但我从来没听过讨公道时把不相干的人给卖了,要说我秦家对不起你们张家的女儿,那你自去找对不起她的男人去,哪有跑来这边打起女人来?”

这妇人被芳娘问住,院里另一个妇人听到外面变化,急忙停下和四婶一起打王氏,跑出来帮腔道:“呸,不是这**勾搭,女婿怎会对姑娘不好,当然要打她一顿了,天下哪有放过**的道理?”

芳娘瞧着她笑了:“捉奸要捉双,要打,自然是奸夫**一起打,哪有单打一方的道理?”这个?后头来的妇人也语塞,芳娘走进院里,王氏穿着的衣衫差不多都被撕烂,上身全都露了出来,身上多是抓痕,下面也只有几条布挂着,在那也顾不得护住羞处,只是和四婶对打,身边还围了几个劝架的,但多是瞧热闹的,偶尔有人上前拉一把,少有出手的。

芳娘瞧了会儿才道:“四婶,你也别怪侄女多嘴,四叔还躺在床上呢,你来这打**,真要打坏了,别人问起为了什么,四婶你总要把奸夫交出来,这种事情,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再则说了,你要把喜鹊卖掉出你心中一口气,可是这擅卖良家女子,你纵是族里的长辈也做不得主,四婶,你到底想清楚了没?”

秦四婶打的正高兴,觉得自己心里那口恶气出的差不多了,听了芳娘这番话,手顿时软了起来,颓然坐到地上就大哭起来:“我不活了,我活得被个**欺负,还有什么意思?”她娘家的两个人忙奔了进来,一个安慰她,另一个就喝芳娘:“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别说打,杀也使得。”

芳娘点头:“对,但捉奸捉双,总要奸夫**一对儿都在了,才好既打得又杀得,四婶你有了娘家撑腰也只敢来骂骂别人,到时等娘家人都走了,四婶你觉得你会如何?”

好伶牙俐齿,秦四婶娘家的人顿时无言以对,王氏哭哭啼啼上前对芳娘道:“芳娘,我就知道你是善心人,舍不得…”芳娘把身子往后一退,话依旧十分冰冷:“别和我扯什么,不过是隔了一道墙,让人没法安生,真出了人命官司,还要累我们去衙门做证,谁有哪个闲空儿,你要真还有几分廉耻,就好好地自己过日子,别再累的旁人连觉都不能睡。”

王氏吸吸鼻子不敢回话,又继续哭哀哀起来,方才围着的那几个人这才上前来说几句安慰的话,芳娘瞧着哭泣不停的三个人,冷哼一声拂袖走出。

身后除了哭声和安慰的声音再没有旁的,芳娘走出这扇大门,瞧这样子,王氏母子在这是待不下去了,走了也好,免得自家多事。抬头,看见褚守成挑着担子站在她面前,芳娘不由笑了:“你好好地去做生意。”

褚守成嗯了一声,接着点头:“我不会像以前一样,我会对你好的。”说完褚守成的脸就红了起来,飞快跑走,芳娘转头去看时候,只能看到担子上的东西,风吹过已带有凉爽,夏天将要过完。

56流泪

那边院里一直有人进进出出,劝解说和的,芳娘拿了针线和秀才娘子在院子里做,春儿蹲在她们脚边玩蚂蚁,玩一会儿就抬头瞧瞧:“姑妈,他们怎么还在吵?一点也不听话。”春儿声音娇娇软软,芳娘捏一下他的脸:“春儿,你喜不喜欢他们吵架?”

春儿摇头,芳娘又点一下他的脸:“好,春儿,你既然不喜欢吵架,以后弟弟妹妹生出来了,你也不许欺负他们,要是谁欺负了他们,你也不许因为不喜欢吵架就不帮着他们,知道吗?”

这话太复杂了,春儿的小眉头皱的很紧,不明白这中间的关系,秀才娘子把手里的活放下,用手捶一捶腰:“姐姐,春儿还不到三岁呢,和他讲这些他也听不大懂。”说着秀才娘子把春儿叫过来:“春儿啊,娘和你说,姑妈的意思是,以后弟弟妹妹生出来了,你要护着他们。”

这样好像有些容易懂了,春儿想了又想,努力点头,秀才娘子和芳娘都笑了,见秀才娘子又拿起针线,芳娘开口问道:“弟妹,要是我们搬进城里去,你会不会舍不得?”秀才娘子的针差点戳到手指,抬头脸上有惊讶:“姐姐,家里不是没有银子吗?”

芳娘摆手:“这银子是个轻易的事,就看到时你舍不舍得。”秀才娘子低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相公要点了头,我这个做媳妇的自然要应,况且这族里,再这么待下去,只怕对春儿也不好。”

全家都同意了,只等那一千两银子到手,到那时就筹划筹划,这边的田地佃给族里的人,有没有多少租子也无所谓,只要不抛荒就成。搬进城后的生计就让秦秀才去思量,他是个男人,也该顶起这个家。

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是三叔公,瞧见院子里只有女人和孩子,三叔公愣了下才问:“怎么不见侄孙?”这总是个长辈,芳娘把春儿抱起来,秀才娘子起身请三叔公坐下,答着他的话:“相公吃过饭就去田里瞧稻子可还有几日能割,三叔公您要寻他有事的话我去田里寻他。”

三叔公捋一捋下巴上的小山羊胡子:“芳娘即在,寻她说也是一样的。”说着三叔公转而面对芳娘:“昨儿闹的这一场你们想来也听的清清楚楚,族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老四媳妇的娘家人也在那嚷着要讨个公道,若依了他们的主意,一来族里没这个权柄,二来这要真出了人命,是不好开交的,我和你几位叔叔花了无数的唇舌,才好歹把他们说服下来,这王氏总是有娘家的,出这种事情,娘家人总要知道,商量了法子让你四婶的娘家人再等几日,等我们派人去王家庄那边请了王家的人过来再做决断。”

三叔公一口气说完,见芳娘毫无反应,只是逗着春儿,叹口气道:“芳娘,晓得你心里有怨言,可我们着实是不知道实情,现在出了这种事情,我们族里总要解决了,不然大家都不和气。”

芳娘把春儿放下地:“去,找你娘去。”这才倒了杯茶给三叔公:“三叔公,我晓得你一个长辈肯来和我这个做晚辈的说这些,已经极不轻易,可是三叔公,他们当日来时,族里瞧出有蹊跷的不是一个两个,可当日你们还不是一力主张要我收留,为的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明白,现在出了这种事情,倒是来安抚我,可我也要说一句,这种安抚我不稀罕。”

这话说的三叔公老脸一红,等到后面那脸又沉了下去,芳娘才不管他什么脸色又继续说道:“三叔公,我们族里如何,您一个老的该看的清楚明白,这件事情,也不用再来安抚我,由得你们去处置。”

三叔公重重叹了口气:“芳娘,我晓得你是伤透了心,可我们…”芳娘手一摆:“当日既各怀心思,今日又叹息什么?事到如今我们姐弟也算挣扎着活了出来,再讲那些后悔不过是白费。三叔公,我敬您是个长者才和你说这许多话,不然就族里这些人物,可有想和他们打交道的?”

芳娘这几句话越发斩钉截铁,三叔公想起那日秦秀才说的话,明白他们姐弟,早不是当年失去父亲的孤儿,只得起身道:“你这样说,那怎么处置他们,你也不问了?”芳娘勾唇一笑:“三叔公,我是个晚辈,这种事本就不是我这个晚辈能插手的,到时你们和王家商量了,要给四婶娘家一个交代,是要杀要剐,随你们去,别扯上我。”

三叔公的背又佝偻下去,芳娘送他出门,见他走出几步才又冷笑道:“只是奸|夫淫|妇,没有只打一边的道理,被人这样欺上来,纵然我们秦家是小族,三叔公,秦家的男人们也要把脊梁挺起来。”

说着芳娘把门扑通一关,算计起族里人来,个个都那么能干有本事,真要对上外面族里的人了,又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没有半分主意。芳娘吸一口气,缓缓走到桌前坐下,那口郁结在心里十多年的闷气这才散去。

芳娘觉得脸上有湿冷的东西,用手一摸竟是很久都没流过的眼泪,芳娘把泪一擦,想那么多做什么,多行不义必自毙,今日如此,也是他们自己寻的。等到了时候,拿了银子,搬进城里,就自去寻一个清静地方。有了褚夫人许下的三百两香火钱,到哪个庙都能没事。

“芳娘,你怎么哭了?”褚守成的声音在芳娘身后响起,竟没听到他的脚步声,芳娘转头,刚要说自己没有哭,褚守成已经抬起手,摸上她的脸,从没想过如果刚强、什么事情都不能打倒的芳娘,竟然也会有眼泪流出。

芳娘诧异地眨一眨眼,这一眨眼让眼里的泪又滴落下来,褚守成的声音很轻柔:“芳娘,是不是谁欺负你了,不要怕,我去和他们说理。”这样的轻柔让芳娘的心软了一下,自从爹娘去世,就再没人和自己说,不要怕,有我呢。都是遇到再大的难处,也要咬紧牙关渡过,弟弟妹妹们有自己可依靠,而自己,竟没有人可依靠。

察觉到褚守成的手越来越热,感觉到他看向自己的眼更加温柔,芳娘吸一口气,身子往后退了一步,脸离开褚守成的手,这样的热情和温柔,不该是此时此刻这个男人所能有的,而心里泛起的柔情也不该是真正该有的回应。

褚守成的手落空在那,方才分明感觉到芳娘的温柔,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柔情并没看错,可为什么又会变成这样?芳娘用手扶住桃树的枝干,迟了,太迟了。

这个人到的太迟,所以,什么都晚了。芳娘觉得树皮戳的自己的手心生疼,却依旧把手牢牢握住树干,只有这样,才能让心重新坚毅起来,告诉自己这个男人不是自己的丈夫,而只是一桩交易。

芳娘脸上重新挂上微笑,这种微笑褚守成常见,褚守成心里有失望掠过,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了。芳娘把手从树干那里放开,这才开口问:“怎么今儿回来的这么早?”

本来该是很欢喜地告诉芳娘,自己今儿东西卖的特别快,也赚了不少钱,这样算下来的话,一个月总有两三两银子的赚头,到时将利做本,会赚的更多。可是经历了方才,褚守成已经没多少情绪和芳娘说这件事了,只是闷闷不乐地坐下:“今儿东西卖的快了些,就回来的早。”

芳娘平复完了心情才坐到他旁边:“你东西卖的越来越快,果然是做生意人家出来的,这刚做了一个多月,就有那些老成货郎卖的一样快了。”这样的夸奖原本褚守成听了会很欢喜,可是褚守成只是嗯了一声就问她:“你方才为什么哭?”

方才吗?芳娘抓抓头发:“不过是方才树叶被风吹下,正好打在我眼睛上,这才流泪。”这样的话估计骗春儿可以,骗以前的褚守成也可以,但对现在的褚守成一点用也没有,他并没有跳起了说芳娘骗他,只是哦了一声。

这样的褚守成让芳娘有些心慌,好像一直掌握着的东西在什么地方出了一个错。唯独没考虑到的,就该是褚守成的心了。虽然阳光照在身上照的很暖和,但芳娘竟然打了个寒颤,他对自己,难道真动了心?

这样的认知并没让芳娘欢喜而是担忧起来,不行,要早点去和褚夫人商量,让褚守成提前离开这里,毕竟现在已经是七月,只有不到三个月了。而褚守成现在的表现,已经远远超过当初自己答应褚夫人的。

看着沉思的褚守成,芳娘的眉微微蹙起,桃树之下,两人各怀心事,任微风吹过。

57丰收

王氏和秦四叔的事很快有了结果,王家庄的人在三天后来了,来的是王氏的两个叔伯兄弟,和王氏说了几句,王氏又哭诉了一场。这种事情,毕竟是两厢情愿说不得一个骗字,章家的人再想为秦四婶撑腰,王家这边咬死没有单单一边受罪的道理,事情是两人惹出来的,要杀要剐,自然也不能放过秦四叔。

秦四婶本就是个没主意的,又怕真要打奸夫淫|妇,到时自己丈夫也受了牵连,就算心里再恨王氏,巴不得把王氏咬死,再把她儿女都卖掉,也不得不同意只让王氏带着孩子们回王家庄,此后再不要踏入桃花村半步。

王氏收拾好了东西,在一个下午离开了桃花村,墙那边渐渐陷入平静,芳娘不知怎么叹了口气,但愿从此之后就再没有这些别的事情,不然人都会变。

王氏右手提着包袱,左手想去牵长生,长生皱着眉不让她牵,初时王氏还怕他是不是被打了头就变傻,试过几次晓得他还是和原来一样才放了心。可是长生虽和原来一样,那话已经变的很少,看自己娘的眼神也不似从前。

喜鹊手里也拎着个包袱跟在他们母子身后,离了这里,回王家庄虽见不到守成哥哥了,可是也不用再见到那些讨厌的人。王氏只觉得嘴里不住发苦,回去又如何,田地房屋都没有了,族里的人瞧自己只怕也有很多议论,当初离开时候可和几个相处的好的姐妹们说了,此去一定发财,可现在包袱里的东西值不得一二两银子,虽然三哥说把祠堂旁边的空屋借两间给自己住,但生计呢?

王氏眼里又有泪,儿子眼里的冷漠、女儿眼里的茫然,难道真要全家卖身投靠别人家才得一口饭吃?一路行来,遇到的人也不和他们打招呼,只是瞧着他们,偶尔有几个也说笑一下。

长生看着那些人指指点点,手握成拳,看着旁边的娘,那拳头又松开,娘做的事是不对的,可自己是她的儿子,再不对也只能忍受。喜鹊突然叫了一声:“守成哥哥。”

迎着阳光,褚守成挑着担子从村口进来,他脚步轻快,心里欢喜,这些日子的生意越做越好,是不是和芳娘商量一下,把货物再配多一些,而且还打听出来,可以去当铺收那些别人的死当,那些存留很久的衣衫不来赎的,捡那些料子好的,还能穿的收回来,再买些染料改了衣衫,卖到更远处的村里,赚下来能有对本利。

此时听到喜鹊这声,褚守成皱眉看着她,手里拎了包袱,面上又是这样神色,看来他们是被赶出桃花村了。褚守成对喜鹊点一点头:“喜鹊,你以后回到王家庄,陪着你娘好好过日子,别想那些歪门邪道的。”

喜鹊的嘴角下垂,低头绞着衣边。王氏瞧着褚守成,心里竟不晓得是什么滋味,若不是为了他箱子里的东西,也不会被秦四叔说动上百里路赶过来,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不好过,也不能让你好过,想到此时被秦四婶在家好吃好喝伺候着的昔日情人,王氏恨恨地想,开口就道:“守成,你要提防着点,你箱子里的东西你四叔早看上了,对了,听说他也是听一个什么管家说的。”

王氏努力去想,现在才觉得秦四叔嘴巴太紧,就算两人相好,他也没告诉自己是谁说的,只说是个大户人家的管家,还说别看只是大户人家的管家,那家里也是有几千两银子过活的。

王氏还在仔细追忆,褚守成的眉头已经松开,被芳娘教导这么久,再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褚大爷了,看来这件事和二叔是脱不了干系了。二叔就这样怕自己重回褚家吗?必要把自己最后得以安身立命的东西也要全都席卷一空心里才欢喜?

喜鹊已经怯怯开口:“守成哥哥,我是真喜欢你,不是为了银子。”褚守成并没有看她,挑起担子就往家走去。喜鹊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从此再看不到像守成哥哥一样英俊的男子了。王氏拉一下女儿:“走吧,咱们要走快一些,不然就赶不到前面了。”

褚守成已经消失在喜鹊的视线里面,喜鹊这才依依不舍地跟王氏往村口走,太阳着着他们,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长,长的就像喜鹊不舍得离开此地的心。

褚守成进了门,把担子歇在堂屋,转身到了井边打了瓢冷水一口喝干,这样才能把心里的火给浇熄,那是自己的亲叔叔,对自己无限疼爱的亲叔叔啊,背后做出来的事真是让人发寒。

春儿迈着小短腿从房里出来,看见褚守成就绽开笑脸:“大伯,大伯,要糖吃。”褚守成一把把他抱起,捏一下他的小胖脸,从怀里掏出一块芝麻糖:“这么胖了还爱吃糖,以后长成个大胖子。”

春儿把糖填进嘴里,满足地笑了起来,在他怀里使劲摇头。看着他这张花一样的笑脸,褚守成往他脸上使劲亲两口,想那些做什么,这个院子才是自己的家,这里的人才是自己的家人,等到再过些时候,赚钱赚的多了,就把娘接过来。

秀才娘子扶着腰走了出来,她的肚子越发大了,面上也有些斑生出来,但笑容还是那样温柔:“春儿,你大伯在外辛苦了一整天,你回家就只会缠着他,快乖乖地去写字。”春儿是个很听娘话的小孩,虽然舍不得褚守成还是从他怀里溜下站好。

秀才娘子的话倒让褚守成有些吃惊:“怎么?春儿就学写字了?”秀才娘子拢一拢头发:“不过是拿着枝条在那乱画,不过他喜欢,相公也说他开蒙早一些好,让我闲着没事让他认字呢。”

来这这么久,褚守成还是头一次知道秀才娘子会识字,面上不由露出惊讶神色,秀才娘子笑了:“其实我在娘家是不会写字的,嫁过来后都是相公教的,也不过就学会了三四百字,看得落个帐。”

说着秀才娘子作势要去提水:“都这时候了,我去做饭吧。”总不好让她大着肚子去提水,褚守成急忙把水提进厨房,又在灶下烧火。

看他动作熟练地把火点着,秀才娘子笑了,也没多说话,就麻利地刷锅做饭,再过几日就该收割了,秦秀才和芳娘都成日在田里忙碌,今年只怕要请个做饭的回来才行。

田里的稻穗低垂了好久的头,水也已经放得差不多,各家各户都忙着收割,田间地头,到处都是一片忙碌景象,褚守成也不去做生意了,而是拿了镰刀下地割稻子。

男人们在割稻子,女人和年纪稍大些的小孩们就在旁边把稻谷脱粒,褚守成下去割了几刀就被芳娘赶了过来:“去,这割稻子是技术活,你连镰刀都使不好,还是去打稻子吧。”说着芳娘接过他手里的镰刀就去割起来,看着她麻利的动作,褚守成的脸不由红了,看来自己的确不擅长割稻子。

见他过来,别人自动把芳娘原来那个位置让给他,褚守成拿起一把稻子,在稻桶里使劲往桶边敲,这样才能把谷粒从稻穗上掉下来。刚敲了第一下,褚守成就被一股灰尘呛到,这灰尘若是普通的也就罢了,还掺了稻芒,眼泪刷一下就流下来。

旁边的人早放声大笑,叫着芳娘的名字道:“芳娘,你这女婿真是不成,这么简单的活都做不好。”芳娘抬头,用手抹了把汗,大声回答了句什么,又继续割起来。

挥动着手臂挥了整整一日,褚守成觉得自己的手臂都快断掉了,全身上下到处都是又红又痒,怕人笑话的他也不敢说出来,总算熬到回去吃饭,农忙时候的饭菜是不错的,不光有炒鸡蛋、鲜豆腐,还有难得见到的红烧肉。

连菜汤里都滴了平常舍不得滴的香油,来这里快一年,褚守成明白平日油大口重是吃了这些身上才有力气,才好下地干活。可是看着平常吃不到的那些菜,褚守成觉得又疼又痒,只想等人都走了就去打盆水进房好好洗洗。

见他不动筷子,芳娘笑了,往他碗里夹了块红烧肉:“快吃吧,吃饱了明儿才好有力气干活,我已经请四嫂烧了一大锅热水,等会儿把厨房门一关,大家都要洗洗,不然一身灰尘,怎么上床睡觉?”

想象到热水浇在身上的滋味,褚守成顿时觉得心里舒服很多,大大咬了口红烧肉。忙碌了几天,稻子割好脱完粒,扬过稗子又在场里晒,等晒干了就好收进囤里。

而村中也来了几个客商,这是专门做稻米生意的,这家出那家进,讨论今年的收成怎样,收的价如何。褚守成在稻子割完之后就恢复了串村卖货,这日刚要出去,门就被砰砰拍响,传来的是春歌有些焦急的声音:“大爷,您在家吗?”

58产业

怎么会是春歌,褚守成刚把担子挑在肩上,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不由皱眉,自从端午节后,一直到现在快过中秋,春歌都没来过,今儿怎么来了,声音还这么慌乱?芳娘已经上前打开门,春歌透过门一眼看见褚守成在那里,长长出了一口气。

芳娘眉一挑:“王婶婶,你寻守成有事?”褚守成把担子放下:“王婶子,是不是我娘出什么事了?”褚守成关切的问话让春歌鼻子又酸了,大爷现在是真的懂事了,长大了,再不是原来那样毛毛躁躁的。

芳娘轻轻咳嗽一声,现在就激动未免有些太早,还有三个来月呢,春歌急忙收敛起心里激动,笑着道:“太太身子骨好好的,只是有件事太太说总要来告诉你一声。”

褚守成把扁担放下,芳娘已经请春歌坐下:“王婶婶,到底是什么事?”来这路上春歌原本已经把那些话都想清楚明白,可是看着褚守成这么懂事,竟觉得这话说出来会伤了他的心,此时此刻,又怎舍得伤他的心?

春歌在那想,芳娘已经笑着道:“王婶婶,怎么说守成和婆婆也是母子,再难的话也该说出来才是。”春歌手下意识地想去桌上拿茶杯掩饰,伸出去了才发现这桌上没放茶杯,手缩回来拢一拢鬓边的乱发,心里各种思绪都落定,这才去看褚守成:“是这样,当日老太爷临终前定下了规矩,在本家附近置下二百亩的一个小庄,指明是留给这一支的长子长孙,算来这宗产业该留给大爷您才是。”

这些事原本褚守成也听褚夫人提起过,但那时他也是左耳出右耳进的,此时听到春歌又提起,不由笑了一声:“既是祖父留给我的,那就收下,算起来这两日也该去那边收租子了。”

这样轻快,春歌唇边露出一丝苦笑:“这宗产业虽是留给大爷您的,可是现在您入赘出去,二老爷那日说起这事,说您既入赘出去就算不得褚家的人,要回本家请族长做主,该把您名下的这宗产业收回来,再往下传才是。”

二叔他真是要赶尽杀绝,褚守成的手紧紧握住扁担上的绳索,粗麻都快把他的手刺破才对春歌道:“就算收了回来,二叔二弟也不是这一支的长子长孙,他们怎有脸要这宗产业。”

果然有进步,芳娘的眉往上一挑,面上不由露出一丝得意神色,不容易啊,花了这么长时间,总算把他教聪明些了。春歌的震动比起芳娘来要更大一些,面上已经溢满喜色,方才这样的话真是怎么都想不到会是自家大爷说出来的。

春歌努力控制住自己心里的欢喜,但还是忍不住去拉褚守成的手:“你能这样说话,太太要知道了,不晓得有多欢喜。”这样的话不是很正常吗?褚守成有些奇怪地想,当想到几个月前自己是怎么说话时候,心里不由生出愧疚感,安慰地对春歌道:“王婶婶,那时是我不懂事,现在不一样了,我已经明白很多道理,你回去和娘说让她不要担心,总有一日我会挣个大大家事,让娘欢喜。至于那宗产业,”

春歌连连点头,听到后面一句又去瞧褚守成,褚守成沉吟一下才道:“二叔就算把这宗产业从我名下拿走,他也无法换成他或者二弟的名字,倒不用担心,等过个几年就能让他们瞧个好看了。”

春歌现在的笑是真的从心底发出:“大爷,你能这样想就太好了,虽说二老爷逼太太答应过继二爷的一个孩子到你名下,可是那总不是亲生的,等以后你生了孩子,那宗产业自然又回来了。”

春歌描摹的是褚守成离开秦家,重返褚家后的情形,但听在褚守成耳朵里,竟变成了春歌和褚夫人都希望他和芳娘早些生育,不由去瞧芳娘一眼,芳娘正专心看着他,见他瞧来,露出一个笑容。

这样欣喜的笑容让褚守成再次误解,看来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芳娘心里渐渐有了自己,对女子总要用上水磨功夫,等再过几个月,她一定会真正知道自己的好,那时夫妻同心,这样的日子多么美好。

一心沉浸在欣喜里的春歌并没注意褚守成的眼里只有芳娘,直到秀才娘子端上了茶水,春歌才起身道:“我还要赶回去,这一大早赶过来,怕得就是有人盯着。”说着春歌重重叹气。

有人盯着,这让褚守成差点跳起来,春歌在褚家下人里地位超然,怎么出来还有人盯着,难道二叔已经迫不及待?春歌看见褚守成面上的惊讶神色,笑着道:“瞧我,怎么把这话说出来,你不用担心,太太她什么没见过,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算计,太太从不放在心上。只要大爷你能记得太太的这番心血,早日顶门立户就好。”

褚守成点头,春歌也没再多说就离开这里,瞧着她的背影,褚守成叹了一声:“今日到了此时,我才晓得那个时候我有多荒唐。”芳娘拍他肩膀一下:“能有这番感慨,也不费了你娘一番心血。”

方才春歌也说过类似的话,褚守成有些奇怪:“心血,我娘究竟费了什么心血?”现在还不是说出来的时候,芳娘的笑容看在褚守成眼里很美:“你以后就知道了,你娘为了你,真是什么法子都想了,快些去做生意吧,最近生意越做越好,要多挣些钱才是。”

这话挠到褚守成的心坎上,自己的娘永远都不会害自己,嗯,还有芳娘,她也不会骗自己,还是先努力挣钱再说。

看着褚守成挑着货郎担,熟练转动拨浪鼓,芳娘倚在门框上,竟然有些痴了,如果这真的是自己的丈夫,这样每日送别,傍晚时分再归家,一家子开开心心该是多么美好。

芳娘轻叹了一声,刚要直起身子准备去晒谷场那里把自家的稻子摊开晒一晒,就看见秦秀才站在那里,满脸若有所思,芳娘屈起食指打算敲他一下:“想什么呢,难道是闲了这一两日,倒闲不住了?”

秦秀才开口:“姐姐,你难道真的没有对他动心,若真的动了心,到了时候,该怎么对他?还有,我瞧他对你已经情根深重,真到了那日,你要怎么面对?”

秦秀才这一连串的问题让芳娘那屈起的食指又收了回来,脸上带上秦秀才瞧惯的笑容:“怎么办?阿弟,你是明白我的,我此生重诺,答应了别人就不会改变,更别提还有那么丰厚的报酬。至于动心,”

芳娘把手收回点着自己的心口:“这颗心已经老了,如同古井,不会再动。”说着芳娘就挺直了身子从他身边走过,打算去晒谷场,秦秀才伸手抓住她的衣袖,芳娘回头,秦秀才眼里都快有泪出来:“姐姐,都是我和小妹拖累了你。”

芳娘看着如同小儿一样牵着自己衣袖的弟弟,轻轻一笑:“阿弟,当年我答应阿爹,多难也要把你和小妹平平安安带大,况且,若我只为了自己,寻一户人家嫁了,忍看你们两人流落,那我纵是鲜衣美食、儿孙满堂,也不会过的开心的。这种话以后永不许再说。至于男女情爱、俗世欢喜,得之我幸,失之,我也无一丝一毫的难过,不然当年我就不会做这种种。”

已经很久没听见姐姐那带有豪气的话了,秦秀才把手放开:“姐姐,我虽为男子,不如你多矣。”说着秦秀才对芳娘作了一揖,芳娘眼里染上一丝欢快:“若异日真有男子能让我动心,则不管是天涯海角,还是那时已鸡皮鹤发,我都会随他去,人生至此,再无缺憾。”

说完芳娘对已经直起身的秦秀才微微一笑,出门往晒谷场去。秦秀才低头,唇边也染上温柔笑容,姐姐就是姐姐,不管经了多少事还是怎么都不会变的姐姐,自己的担心也好,那些小心事也好,简直就是白费。

稻子晒干了水,交掉了皇粮、给了族里一担当做每年的供奉,留足两年吃的稻子,还剩得三十担稻子全都卖掉,虽说今年稻子丰收,价格比往年低一些,但芳娘伶牙俐齿,说的两个来收稻子的商人没了脾气,每担还是卖上了二两,足足六十两细纹白银收了回来。

这些事一做完,也就快到中秋,芳娘拿出银子让褚守成去镇上进货时候,买两斤月饼,再买一些过节用的零碎回来,板栗总是要称上一斤、花生也必不可少,还要扯几尺布回来,给秀才娘子肚里的孩子做新衣服。

褚守成一一办到,这个节过的是欢欢喜喜,秦秀才素来爱喝两口,这新酿的酒更中了他的意,端着碗灌了褚守成一碗,瞧他们俩这样笑闹,芳娘一边笑骂秦秀才没个正经,一边给他们倒满了酒。

这样的欢喜若能永远如此多好,瞧着芳娘,褚守成心里冒出这个念头,但很快就觉得自己想的太多,芳娘是自己的妻子,本该就是这样,一直在一起。

59真相

这晚一直到了月上中天都没人去睡,全家赏月喝酒玩笑,春儿趴在秦秀才膝头,听旁边的秀才娘子讲月里嫦娥的故事,不时问一声,后来呢,后来呢?

问的次数多了,秦秀才拍拍儿子的小屁股:“怎么这么没耐性?还做哥哥呢,这么没耐性怎么哄弟弟妹妹?”春儿不依,在秦秀才膝上扭了又扭。褚守成瞧着这一切,面上露出会心笑容,回头看一眼芳娘,见她手里拿着块月饼,却没放进嘴里,只是看着面前家人,脸上有温柔笑容。

这样温柔的笑和再加上月光如水一般泄在她身上,让褚守成觉得,自己的妻子真是美的无法言说。他凑到芳娘跟前,轻声道:“芳娘,我们也生个孩子吧。”

这样的问话本该是夫妻之间最平常的问话,但芳娘如同被火烫了一样,手里的月饼落地,身子下意识地往后倾,看着褚守成的眼,芳娘竟无法说出拒绝的话。这个自己看不上眼的,几个月前还是纨绔子弟的男子,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芳娘看着褚守成眼里的期盼,差点就要冲口说出当日和褚夫人的约定来,但今日不过是八月十五,离一年之期还有两个半月,芳娘勾起一抹微笑:“还不是时候。”

褚守成眼里的亮色消失,轻声道:“可我已经很努力了,而且王婶婶来的时候,她说的话你都听见了。”这样的委屈让芳娘有些不忍心了,心刚变软一点,芳娘就收回想安抚地拍一下他的手:“守成,可在我的心里,你还不够,况且,”

芳娘的停顿让褚守成误解,他只哦了一声,自己还不够出色,不过芳娘不像前几次一样直接拒绝,是不是代表,自己在芳娘心里,地位有了变化?

想到这里,褚守成脸上又露出欢喜,秀才娘子的故事早已讲完,春儿已经熬不住困,趴在秦秀才的膝头闭眼睡去。芳娘转身看到的是弟弟和弟妹两人若有所思的眼光,芳娘做个手势,让他们带着春儿进去歇息,回身又对上褚守成的眼,芳娘心里生出一丝异样,随即就把这丝异样从心中生生抹去。迟了,少女怀春的时候早已过去,纵是狂风吹过古井,也不过偶有波澜,随即就散去。

中秋一过,农家是真的闲了下来,囤里有粮食,手里也有了银钱。田里除了晒着的秸秆,要等全都晒干就收回各家,用做烧火之物。就再看不到别的东西。

各家往往也趁这个时候办办儿女婚事,于是大路之上,今日过来一队吹打的,明日走来一伙迎亲的,褚守成的生意越发好了起来,此时他脚程比起初挑货郎担时,已经快了不少,早不限于在周围村子里转悠,最远能一口气走到四十里外的庄子里。

这样的速度让芳娘都有些吃惊,没想到他竟能走那么远,不过这样一趟下来,起的也就越来越早,回来的更加迟,用披星戴月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芳娘原本还想让他不要这样辛苦,可后来再细一想,算下来也就一个半月的时候,等过了这个时候,以后他想辛苦也辛苦不成,给他多吃点苦头,离开的时候也就不会那么伤感。

日子缓缓地流进了十月,算下来,褚守成在这边的日子也不多了。芳娘把当日收着的钥匙拿了出来,还有褚守成的那几只荷包,除了一个大红绣牡丹花的给了阿婉,别的全都还在,连里面装的金银锞子都在。

芳娘扯开一只荷包的拉绳,手一翻,倒出里面的两三个金银锞子来,金银锞子做的很精细,芳娘以前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金银。把东西又倒进去,短暂的交集就要结束,以后就是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后他做他的大少爷,自己去清静之地清修,多好。

芳娘唇边露出笑容,褚守成走了进来,看见芳娘把钥匙拿了出来,手里还拿着自己的那几个荷包,咦了一声:“芳娘,你不拿出来,我都忘了还有这些东西,不过你放心,现在我明白了,好男不吃分家饭,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只想着家里的产业,而是要自己挣出一份产业来。”

他噼里啪啦说了这么多,芳娘站起身看着他,面前的男子依旧俊俏,但初见时眼角的那丝轻浮已经散去,这个男人,实实在在变成一个肯承担责任的男人了。

芳娘唇边含着的笑在褚守成眼里看起来是那么美,褚守成不由有些发痴,难道说芳娘真的听到了自己的心声,肯正眼瞧自己了?褚守成正要开口倾诉,芳娘已经说话了:“你娘只有你一个儿子,说什么分家不分家的话,再说把你家的产业给多出几倍来,这样不也是男子所为?”

芳娘的话让褚守成有些糊涂:“芳娘,你说什么?我不是入赘到秦家了吗?褚家的产业和我有什么关系?”

芳娘吸一口气,决定把实情全都告诉他,时间不多了,他该准备准备,想来再过几日褚夫人就要来接他了,芳娘刚说出一句:“你可知道那日我们婚书之上…”外面就传来秀才娘子的声音:“姐姐,王婶婶来了。”

春歌?褚守成从窗口里望出去,见春歌满脸焦急地在院子里踱步,芳娘已经走出去:“王婶婶你今日来的巧,我真预备和他说呢,说完了,出了休书这事也算完了。”休书?这话刚好被褚守成听到,他几乎是飞过去拉住芳娘的手:“什么休书?什么叫这事就算完了?”

芳娘此时顾不上和他解释,春歌哎呀了一声就道:“秦姑娘你果然是个守诺的人,我家夫人遣我来,也是为的这个。上次不是说二老爷要把那宗产业从大爷名下拿掉吗?现在又出事了,他那日请了本家的族长过来,说要请族长做主,正式把大爷从褚家族谱上除名,还说这支的长房已经断了根,也无需再另立什么嗣。当年也没分过家,这么多年让太太掌管褚家产业已经受了无数人的嘲笑,就该拨乱反正,让太太把产业交出来,还说她一个没儿子送终的寡妇,哪能享这么大的产业。”

春歌说完已经喘了好几口气,接着又对褚守成道:“大爷,他们已经逼了太太几日,若不是知道印鉴、账本太太都密密收了,他们寻不到藏的地方,只怕就要下手抢了,连我都是偷了个空才跑出来寻你,大爷,你要拿个主意。”

褚守成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简直就是强盗,王婶婶,你别着急,我们这就回褚家。”春歌点头,芳娘在后边冷冷开口:“要回去也可以,先拿了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