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被收养的事情吗?”盛睡鹤看着她怀疑的目光,轻哂道,“前两日我接到消息,我义兄中了暗算,处境非常危急!所以我打算回去给他帮忙,然而你爹说什么也不同意,将我软禁在盛府之内,不容离开。所以我只能趁陪你到丹桂庭贺冯家大公子的机会,让手下设法混进里头,在熏屋子的药草中掺了迷香,好趁夜脱身了。”

他说到这儿,有点抱歉道,“本来我只打算一个人走的,然而我手下自作主张把你也带上了——因为我昨晚也中了迷香,到方才才发现这件事情,眼下船已离开陆地,我赶时间,却没功夫专门送你回去,只能写鸽信给你爹,让他派快船来接你了!”

“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带上?”盛惟乔顿时紧张的问,“是不是想替你报复我?!”

“为兄是那么心胸狭窄的人吗?”盛睡鹤慈爱的摸了摸她脑袋,在她惊恐的偏头躲开之前收回手,笑道,“再说了,真要报复你,我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卧房让给你住?直接把你扔海里喂鲨鱼多干脆,是吧?”

见盛惟乔瞬间瞪大了眼睛,要哭不哭的样子,他生怕逗过了头,忙干咳一声,正色道,“他们之所以带上你,是因为想你爹帮我那义兄一把。你方才看到了?我正为这事儿罚他们呢!”

“你怎么一口一个‘你爹’?”盛惟乔抿了会唇,惊疑不定道,“难道你不是我爹的孩子?!”

“以后就不是了。”盛睡鹤面上露出一抹遗憾,叹道,“想想盛家的万贯家财,我还真有点心疼…要不妹妹看在我这么爽快走人的份上,回头劝你爹多给我义兄点好处?”

盛惟乔没理他的调侃,皱眉道:“什么叫做以后不是?你到底是不是我爹的孩子?!”

“妹妹后悔当初没对我好点了?”盛睡鹤笑眯眯道,“这是打算认我这个哥哥了?”

“呸!谁要喊你哥哥!”不出他所料,盛惟乔立刻否认,也不追问这个问题了,气呼呼道,“你走了最好!省得碍我的眼!”

盛睡鹤闻言,笑容不变,道:“噢?你这么讨厌我吗?我忽然后悔了——等给我义兄帮完忙,我一定要再回盛家,跟你抢家产,跟你争宠爱,天天到祖父跟前告你的状,关你进祠堂,让你每晚都被那团绿火吓得哭天喊地懊悔莫及!”

满意的看到盛惟乔白了脸,他和蔼的问,“别说为兄不疼你:来,再告诉哥哥,你接下来乖不乖?听话不听话?”

“…”盛惟乔抿了抿嘴,又抿了抿嘴,最终还是忍不住泪奔着跑进舱房内,狠狠摔上门,“我为什么要听你话?!你最讨厌了!!!”

门外盛睡鹤莞尔一笑,转头对不远处的角落淡声吩咐:“这两天她应该不会出门,更不会主动要求见我了。不过你还是看着点,别叫她乱走乱跑,咱们现在人手不足,这船又大,别她什么时候不当心掉进海里了,都没人知道。”

角落里的人默默躬了躬身,低头时微露容貌,正是方才跪在前列的清秀少年。

盛睡鹤本来以为即使鸽信迅速,盛兰辞接到消息之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海边调遣船只,至少也要一两天功夫,才能追上来。而他之前一直被留在盛府之内,对于自己义兄那边的情况不大了解,却急需利用这段时间整理思路,没空敷衍盛惟乔,船上现在又没其他人适合哄这位大小姐,所以索性把这女孩儿吓唬住,让她不要来打扰自己。

谁知当天下午,竟就有一艘船追了上来!

当然这时候追上来的不是盛兰辞,而是徐抱墨——盛睡鹤接到禀告之后“噫”了一声,说道:“倒是低估这位侯世子了,未想他不但察觉了咱们的动静,竟还有本事不经盛家弄到船追来!”

以徐抱墨的身份,盛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他亲自涉险的,现在他亲自出现在海上,显然他根本没知会过盛家。

“属下倒觉得他是个傻的,得亏他这回遇见的是您,要是换了其他人,说不得就是有来无回了。”侍立他身后的人冷声说道,“他那侯世子的身份,在海上可不好用!”

盛睡鹤支颐道:“他现在过来,正好把人接走。接下来我们不必特意放慢行程,可以全速赶路——叫人打旗语,让那边靠上来搭跳板!”

旗语打出去之后,徐抱墨还真亲自带着人从跳板来了这边的船上,盛睡鹤没有亲自出面,只让人把盛惟乔从楼上带下来交给他。

看到气鼓鼓却完好无损的盛惟乔后,徐抱墨暗松口气,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多问,安慰几句,就示意她赶紧去自己船上,又问:“我那世弟呢?”

“他要回去见他义兄呢!”这边出来跟他说话的是刀疤脸,闻言似笑非笑,没有回答,正走上跳板的盛惟乔耳尖听到了,不高兴的回头道,“他说不回盛家了,谁稀罕他!”

徐抱墨闻言吃了一惊,惊疑不定的看了看船舱内,又看了看盛惟乔,犹豫了会,到底没再追问,陪着盛惟乔回到了自己船上——看着跳板撤掉,两船渐渐离远,他才小声问盛惟乔:“恒殊弟在船上没事?”

“那船上都是他的手下他能有什么事!”盛惟乔想到盛睡鹤之前的威胁,还有点余怒未消,恨恨道了句,才想起来要谢徐抱墨,“这回多亏世兄了,不然我还得等上几日才能回来…对了,世兄是怎么跟上来的?”

盛睡鹤不是说,昨儿个晚上整座小楼里都熏了迷香?

第三十六章 沦为俘虏

徐抱墨闻言吃了一惊,顾不得回答她的话,忙道:“那艘船是恒殊贤弟的?那怎么昨晚…昨晚要悄悄把你们兄妹带走?”

“我爹不希望他回他义兄那。”盛惟乔撇了撇嘴角,道,“所以他就跟手下里应外合,在昨儿个小楼里熏的药草中掺了迷香,好等咱们都睡着了走人!”

她把从盛睡鹤那听来的说辞大致讲了下,复问,“世兄难道没中迷香吗?怎么这么快就追上来了?我以为会是爹爹接了消息才能派人来接我呢!”

“我体质特殊,迷香对我的作用不是很大。”徐抱墨目光闪了闪,解释道,“所以昨晚那些人把你们兄妹搬上船时,我就发现不对了。只是我当时试图去隔壁喊醒冯大公子他们时,却发现他们怎么喊都喊不起来——当时不知道他们对你们兄妹没有恶意,担心我一个人对付不了他们,反倒连累了你们受害,所以我临时留了张便笺在房里之后,就趁他们不注意,悄悄爬上了他们的船,想找机会把你们救出去。”

他爬的那艘船当然不是盛惟乔醒来时的那艘,而是那些人在芳菲湖里用的一艘画舫。

徐抱墨在画舫上虽然一直没被发现,却也一直没找到救人的机会。后来画舫驶出芳菲湖,进入与海相连的河道,不堪使用了,那些人换乘楼船——徐抱墨却没办法再混上楼船,只能离开画舫,另外找船找人。

说起来也幸亏他当日当众给盛老太爷拜了寿,那天南风郡上下头面人物都有到场,其随从也都记得了这位宁威侯世子的容貌——不然根本不可能弄到这么一艘船以及船上的人员。

盛惟乔听罢这番经过,十分感激:“那人实在无礼,倒叫世兄受累了!”

徐抱墨先入为主,以为她不肯喊盛睡鹤“哥哥”,乃是因为对盛睡鹤挽留无果,恼怒兄长的执意离去。

他想了一下,觉得以自家跟盛家的交情,以及他跟“他的大乔”的往后,这种事情还是可以打探下的,遂问:“未知恒殊弟的义兄所陷的危局,是个什么情况?按说以盛世伯的为人,他们好歹养了恒殊弟这些年,不该对他们的困境无动于衷?”

“我也不知道!”盛惟乔被他提醒,也皱了眉,虽然宣于冯氏评价盛兰辞,不乏“心狠手辣”之类的形容,但以她对自己亲爹的了解,盛兰辞绝对不是恩将仇报的人。

正如徐抱墨所言,盛睡鹤那义兄一家好歹养了盛睡鹤一场,如今遇见了难处,盛兰辞怎么能没有表示?

“难道那外室子当真不是我爹的骨血?所以爹爹才不在乎他那义兄待他好的情份?”盛惟乔想到这一点,又觉得不太可能,暗道,“如果不是我爹的骨血,我爹做什么认他回来?爹爹可是祖父的嫡长子,又是盛家产业的主事人!娘没给我生下嫡亲兄弟来,他的儿子,可是理所当然的盛家继承人!”

盛兰辞再大方,会大方到把偌大家业,交给一个没有血缘的外人?!

“…”徐抱墨微微一噎,显然没想到盛惟乔跟盛睡鹤在一条船上待了那么久,居然连这么紧要的问题都没问——不过他很快给盛惟乔找到了解释:他的大乔那么大度善良,肯定是听说哥哥要走,就一个劲的劝他别走,因此疏忽了其他事情,也是情有可原嘛!

此刻看着盛惟乔蹙眉的模样,徐抱墨以为她还在为盛睡鹤的离开难过,正要出语安慰,却听盛惟乔道:“不过他是我爹带回去的,对于他的事情,我爹肯定知道!要不我们回去了问我爹?”

“说的也是。”徐抱墨想起上次盛兰辞那满是杀气的目光,心头一凛,但随即想到,自己这次可是把他女儿“救”回去的!

就算盛惟乔的处境没有他想象里的危急,然而有道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这次再见到盛兰辞,这位盛世伯总不至于还对自己满怀警惕了吧?他干咳一声,“甲板风大,世妹不如回舱里歇会?”

盛惟乔正要答应,不想桅杆上忽然传来数声长短不一的尖哨,跟着原本散在四周、免得打扰他们谈话的水手,均露出惊容——有人匆忙跑过来提醒他们:“两位贵客请快快进舱!咱们碰上海匪了!”

“海匪?!”徐抱墨与盛惟乔在懵懵懂懂里被推攘着进舱,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整条船上的人都歇斯底里的忙碌起来,一面升帆预备逃逸,一面却纷纷抄起了家伙预备拼命,看到这一幕,盛惟乔忍不住抓住不远处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少年,诧异道,“不是说现在海匪拦船都只是要银子?”

“这位小姐,您这样的富贵人长年养在玉马金堂之内,自然不知咱们民间疾苦!”那少年闻言,白她一眼,冷笑着道,“自从今年年初公孙老海主战死,公孙氏节节败退,不得不退守玳瑁岛,公孙家的船就再也没有在光天化日之下出来过!如今游弋海上的匪船,不是韩海主手下,就是潘海主的人!这两家都是外来之人,郡中势家大户又没给他们上过供,一旦赶上了咱们,那可是要杀人凿船的!怎么能不预备好拼命?!”

这少年语带讽刺,显然觉得自己陷入即将到来的危机之中,皆因徐抱墨跟他东家借船借人,来救盛惟乔,否则他这会根本不该出海,好好的怎么会摊上这样的事情?!

盛惟乔听了出来,极尴尬的松了手,徐抱墨安抚的看了她一眼,对那少年道:“家父在朝中尚有些薄面,一会若咱们逃不掉,可报我身份,兴许能让他们有所忌惮。”

虽然海匪都是一群亡命之徒,未必会给岸上权贵面子。但韩潘二人眼下正在围困玳瑁岛,一旦杀了宁威侯的儿子,南风郡及左近朝廷水师必然要出海讨伐,给宁威侯一个交代——届时他们即使能够撤退,也没法向公孙氏报杀父之仇了。

这么想着,倒也是个脱身之策。

生还有望,那少年神情缓和了不少,眼中也重新浮现出对富贵者的敬畏,躬了躬身才跑去找主事人禀告。

然而世事难料——半晌后,天际追来一艘挂着“韩”字旗的匪船,那船经过改制,速度极快;徐抱墨找的这艘船却是仓促之下随便选的,哪怕此刻未载货物,挂满了帆,却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对方追上!

见这情况,船上人又是打旗语,又是大声呼喊,告知对方宁威侯世子在船上,以求对方投鼠忌器,不敢动手。

谁知那艘船确实缓了缓,跟着却追得更急了!

“糟糕!”这艘船上的主事人脸色煞白,“韩潘围困玳瑁岛日久,却一直未能攻破公孙氏的防御,现在可能是想拿下徐世子作筹码,逼着岸上给他们搭手了!”

其实他刚才听那少年去禀告时就想到了这一点,然而事关性命安危,人皆有侥幸心理,所以还是应下了抬出徐抱墨身份的做法——不过徐抱墨本人倒是非常冷静,淡然道:“做筹码就做筹码,横竖他们的对头公孙氏也不是什么好人。只要能保下咱们这一船人,同他们虚与委蛇一番又如何?”

他这处变不惊的风范让船上众人都放松了几分,之前的少年脱口道:“那咱们还要逃吗?”

“能逃掉吗?”徐抱墨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看向主事人,主事人苦笑道:“逃不掉的,不然小的怎么会泄露您的行踪?”

这时候匪船已经追近,可以看到许多海匪已经在摩拳擦掌,甩着飞爪、钩绳,预备打跳舷战了。徐抱墨这船的人手是临时拼凑的,只看人数就不会是海匪的对手,更遑论寻常水手与海匪之间的战斗力差距了!

徐抱墨示意盛惟乔走到自己身边来:“那还是停船吧!”

既然跑不掉也打不过,执意继续逃的话,万一激怒了这些无法无天的匪徒,到时候即使还想用自己做筹码,对船上其他人可未必不能下毒手了。徐抱墨还希望用自己的身份保下这些人的,自不会做无谓的挣扎。

他们停船之后没多久,对方就赶了上来。飞爪钩绳蝗虫般飞出,牢牢的绑住了两艘船之后,五六张跳板顷刻间被架起,一群打先锋的赤膊汉子吆喝着冲了过来,目光一转,都落在徐抱墨与盛惟乔身上——尤其是后者,盛惟乔容貌清丽,乌鬟雪肤,搁岸上就是个公认的小美人胚子,现在站在一群长年跑海的黝黑水手中间,越发的出众。

那些人本来是要进船舱里去搜查的,这会竟大抵看她看得有点走不动,一面指指点点一面吹起了口哨,甚至有胆子大的走近几步,意图揩油。

徐抱墨见状脸色顿沉,边将盛惟乔护到自己身后,边冷声道:“我乃朝廷钦封宁威侯世子!家父且官拜兵部侍郎,今日相逢,却不知道贵方主事之人何在?!”

那些人对望一眼,倒也没敢继续乱来,只恋恋不舍的看了几眼盛惟乔,进舱去了。

跳板上随后又上来了一批人,却没进去搜查,而是打量几眼徐抱墨,要笑不笑的拱手道:“这位就是世子爷?我家少主有请!”

闻言众人都是一惊,合着他们居然碰见了韩海主的儿子?

“世子爷既然主动叫人停船,想来是个明白人。”片刻后,徐抱墨与盛惟乔到对方船上见到了那位少主——说是少主,但看起来已经三十来岁的样子,不知道是这位韩少主长相老成,还是他确实年纪不小了。

不过这位韩少主尽管其貌不扬,为人却极干脆,一照面,就开门见山道,“我跟我爹欲为祖父报仇,无奈公孙氏盘踞玳瑁岛多年,将之经营得滴水不漏!世子爷身份尊贵,又与南风郡三大势家之一的盛家交情深厚,若能助我等一臂之力,使海上风消云散,复归风平浪静,却是皆大欢喜!”

不待徐抱墨说话,他又道,“说起来公孙氏为祸海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公孙氏一家四代都在官府的悬赏榜上挂着。他们这家子的首级祭奠了我祖父之后,却就没了用处,但若世子爷带回岸上,朝廷少不得一番表彰——世子爷以为如何?”

这番话总结一下,无非“威逼利诱”四字:不合作,徐抱墨别想有好下场;合作,还能送徐抱墨一番好前程。

索性徐抱墨本来就做好了妥协的打算,此刻也爽快道:“有道是相逢即是有缘,只要少主莫伤了本世子同船诸人,本世子自当略尽绵薄之力!”

“区区几个船工,本想船都烧了,人也随手杀了的,既然世子仁厚,留他们一命也无妨!”那韩少主很满意他的回答,摆了摆手,命手下去传刀下留人的命令,又说,“我已命人预备客房,这段时间,就委屈世子了!”

徐抱墨正要回答,那韩少主忽然目光一闪,看住了他身后的盛惟乔,眼中闪过一抹惊艳,说道:“这位可是世子的丫鬟?不愧是世子的身边人,这等姿容,我在海上还从未见过!”

“少主请自重!”徐抱墨沉下脸,“这是舍妹!”

“原来是侯府的小姐?”韩少主露出歉然之色,起身一抱拳,笑道,“却是韩某孟浪了!”

徐抱墨因为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欲跟他闹翻,所以安抚的反手按了按盛惟乔,按捺住怒火道:“无妨。却不知道给我们安排的客房在何处?舍妹年幼,方才已经有些累了。”

“世子爷,你我既然约定结盟,共诛公孙氏,何不将这合作再进一步?”那韩少主眼珠转了转,忽然笑道,“韩某虽然年已二十有五,然而至今未娶正妻,看令妹的年岁打扮,也是云英未嫁。世子方才也说了,相逢即是有缘,韩某既与徐小姐有此缘分,怎可辜负?不如就此许下婚姻,如何?”

第三十七章 绝境

这话才说出来,徐抱墨已是怒极反笑,语气森然道:“韩少主,你是否当真以为本世子不慎落到你手里,就真的可以任你予取予夺?!”

“怎么会呢?”韩少主微笑道,“只不过世子爷何等身份!即使今日受制于我,帮忙灭了公孙氏,等您回到岸上,说不得在朝廷水师那边说一番话,从此盯着我韩家打了!”

“为了防止被世子爷过河拆桥,我也只能委屈令妹,屈就我这个海匪之子了——索性岸上那些与侯府门当户对的富贵人家,都是道貌岸然的紧,若知令妹曾经沦落草莽,即使依旧清清白白的回去,心里怕也存下不屑!”

“世子爷既是疼爱妹妹的好兄长,又怎么忍心让令妹嫁到那种人家去受委屈呢?”

“而我这身份在岸上人看来固然粗鄙不堪,然在海上却还有几分薄面,却也不算太辱没令妹了。世子爷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说到这儿也不待徐抱墨回答,抬了抬下巴,看向左右,“没眼力价的,还不快点把少夫人安排到我房里去?!”

左右哄笑了一声,当即就有人答应着,上前去扯盛惟乔。

又有人凑趣道:“少主,有道是择日不如撞日,您今儿跟少夫人遇见合该有缘,倒不如就在这里把堂拜了,给世子爷这大舅子敬上酒!如此一家人齐心协力的对付玳瑁岛,岂不更好?”

韩少主打量着脸色煞白、尖叫着避入徐抱墨背后的盛惟乔,心中觉得十分满意,这女孩儿长得美,出身高贵,还能令堂堂侯府从此投鼠忌器,真正是一箭数雕,想到这儿,他开口道:“船上到底简陋了点,等回到…”

话音未落,却见舱中一道寒芒闪过,跟着血光飞溅,两声惨呼几乎同时响起!

正调笑得起劲的众人下意识的望去,瞳孔俱是一缩!

面无表情的徐抱墨手持软剑,看也不看地上被自己斩落的两条胳膊,森然望向韩少主,声音不高,却充满了将门子弟该有的傲气:“韩少主是否以为,我兄妹会是贪生怕死之人?!”

言下之意,逼急了大不了他带着妹妹就战死在这儿,到那时候,看韩家怎么迎接宁威侯府的怒火!!!

韩少主笑容僵住,脸色迅速阴沉下来:“闻说宁威侯膝下只有一子,世子爷如此年轻,前途大好,何必如此不知珍惜?”

作为独子,你死了宁威侯说不定就绝嗣了!

为了个早晚要嫁出去的女孩儿,至于这么豁出去吗?!

“本世子祖籍苍梧郡,原是世代佃农,因祖父与父亲相继投军,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功劳,方有我徐家今日富贵!”徐抱墨冷笑出声,屈指弹去剑身上沾到的几滴血珠,一字一顿道,“当年祖父正因家贫无食,为求活命,提着把柴刀投了军,跟着已故的周老将军辗转大江南北,杀敌无数,父亲自幼耳濡目染,方有今日成就!”

少威胁我——我徐家往前数几十年,也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只不过我祖父选择了从军而不是下海,要不然凭我那爹的能耐,这海上今日未必没有我徐家的一席之地!

大家祖上都不是什么善茬,所以当真拼起命来,谁怕谁?!

韩少主皱紧了眉,感到棘手了:他方才提出要娶盛惟乔,多多少少有点觉得徐抱墨主动让船停下,又爽快答应合作,显然是很识时务很看重自己性命的人。

那么即使自己要求娶的是他妹妹,是尊贵的侯府小姐,这人纵然舍不得,在性命的威胁下,终归还是会妥协的。

谁能想到这位世子居然是个疼妹妹的,为了妹妹连性命都可以不要?

韩少主不是分不清轻重的人,韩潘两家虽然联手把公孙氏堵在了玳瑁岛,然而玳瑁岛的地形本来就易守难攻,被公孙氏经营了数十年下来,简直就跟个刺猬似的。两家合攻到现在都没什么进展,不得不打上了消耗战。问题是韩潘二人乃是外来户,南风郡这边的三大势家到现在都没有对他们示好的。底下的富户跟着三大势家走,也没有下注他们的意思。这就造成了他们的辎重比被围困的公孙氏还要吃紧——也就是说,韩少主其实迫切需要徐抱墨的帮助。

早知道徐抱墨这么着紧他这妹妹,韩少主再垂涎,也会忍住,先把玳瑁岛打下来再想办法的。

但现在已经撕破了脸,他就是收回前话,徐抱墨必然也是心怀警惕,未必肯信了。

思索了会之后,韩少主借着衣袖的掩饰,隐蔽的作了个手势,放缓了语气,道:“坊间有句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世子爷既然瞧我不上,一定不肯将妹妹许给我,我固然失望,却也明白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这就不再提此事,如何?”

果然徐抱墨闻言,丝毫没有就此收手的意思,反而越发握紧了手中之剑:“少主方才可是恨不得打算在这儿办婚礼了!现在就凭区区数语,就要本世子收剑还鞘,岂不是笑话?!”

韩少主叹道:“只怪我做事冲动,冒犯了贤兄妹——那么着,我们这种海上漂的人,最敬鬼神!要不,我给你发个毒誓,保证接下来都对令妹敬而远之,绝不动她一根头发?”

徐抱墨当然不会相信什么誓言,毕竟岸上多少年的教训,就是这些海匪个个都是言而无信惯了的。什么毒誓什么鬼神,这些人要信这个,早就因为心虚金盆洗手投案自首了好吗?

他冷笑了一声,正要说话,忽然觉得脚下猛然一晃!

“不好!”徐抱墨立知上当,赶紧使个千斤坠,试图稳住身体——然而他一身功夫搁岸上固然可算高手,但究竟从来没在海上跟人交战过,此刻一着失误,即使很快勉强站住,却到底让人把原本在他身后的盛惟乔给拉了过去!

“世子爷,现在令妹就在我手里,我说了不会动她,那自然会做到。”韩少主瞥了眼被捂住嘴架上刀的盛惟乔,得意一笑,对脸色铁青的徐抱墨道,“未知世子爷现在可愿意相信我了?”

徐抱墨目光几欲噬人,抓着软剑的手松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半晌,才吐字如冰:“你若是觉得攻下玳瑁岛的紧要程度,更在你一己私欲之上,那就记牢了你的承诺!区区公孙氏,在我徐家眼里不过蝼蚁,你们韩潘两家不外如是!!!”

话音未落,他却到底暗叹一声,手腕一转,将软剑插回腰带之内。

然后不出意外的被两名海匪上来解走。

“此剑甚好,只是世子爷身份尊贵,带这样的利器在身,一个不当心伤着了自己,可就是我这做主人的怠慢了。”韩少主拔出软剑,打量一番之后,啧啧赞叹,“所以还是由我代为保管的好…世子爷没意见吧?”

“这剑当然好。”徐抱墨语气淡漠,却暗含敲打,“御赐之物,岂同凡俗?”

韩少主当没听出来,笑着把剑插回去,道:“方才世子爷不是说小姐累了吗?你们这些不长眼睛的东西,还不快点带世子爷跟小姐去休憩?!”

这话说了出来,盛惟乔才被放开,因为韩少主说了她是“少夫人”,方才抓住她的海匪倒没敢趁机占便宜,但对于她这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来说,被陌生男子掩了嘴扣住肩也是相当的冒犯了,此刻眼睛红红的,努力忍住才没大哭出声!

徐抱墨扶住她,却无暇安慰,只定定看向韩少主。

韩少主拍了拍脑袋,作出恍然大悟之色,“小姐年纪小,初来乍到难免不习惯,自然是跟着世子爷!索性两位是亲兄妹,共处一室也没什么!”

“失陪!”徐抱墨拉着盛惟乔的手,冷冷扫了眼他,又扫了眼自己的兵刃,才随着引路的海匪离开。

他们两个一走,就有心腹围上来小声问:“少主,您当真不娶那侯府小姐了?”

“怎么可能?”韩少主嗤笑了一声,将软剑随手放在手边的案上,慢条斯理道,“如今他们兄妹两个都落咱们手里,连兵器都缴了,还能蹦达不成?这样都要放走嘴边的肉,咱们还干什么海匪?!”

心腹松了口气,俱笑道:“可笑那世子爷还想凭一把剑跟咱们鱼死网破!却不想船只稍微一动,他就栽了!这等一看就是没出过海的人,还想在海上跟咱们斗,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等会我会让他给岸上写信,好命朝廷水师给咱们搭手,拿下玳瑁岛!”韩少主点了点头,沉吟道,“所以你们暂时不要去打扰他们兄妹——等他写完了信…”

韩少主似笑非笑,“你们也该拜见少夫人了!”

他就不信了,自己把生米煮成熟饭,那位世子爷除了认账还能怎么办?!

时下虽然风气开放,女子改嫁乃是寻常之事,但徐家可是侯府!越是高门大户越是讲究门风,何况那些权贵如果知道侯府小姐竟失身于一介海匪,谁肯娶她?

那些贪图徐家权势的人家,纵然把这徐小姐抬进门,必然也是施恩的姿态,届时自己做低伏小些,徐家当真要为女儿考虑的话,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门亲事,帮韩家洗白上岸,大力扶持韩少主的仕途!

韩少主想到这儿,笑意更盛,“我那准大舅子倒有几分血性,不愧是宁威侯的种,不过到底年轻,没经过什么阵仗,略施小计也就拿下了。这会他定然还是不信任咱们的,不过,他又能怎么样呢?”

实际上徐抱墨也确实陷入了无计可施的困境,他跟盛惟乔进了给他们安排的舱房后,先温言细语的哄停了盛惟乔的哭泣,继而皱眉思索如何解决眼下的危机——然而思来想去,除了指望盛兰辞接到盛睡鹤发出的鸽信之后赶来接应,撞见韩少主这艘船而且打赢外,也实在想不出来其他生机?

但且不说大海茫茫,有没有那么巧遇,即使当真遇见了,韩少主只要把他们两个人质推出去,盛兰辞还能怎么办?!

徐抱墨正觉得心焦,忽听盛惟乔道:“世兄,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

“世妹请说!”他下意识的回了句,心头忽忽一跳!

果然盛惟乔咬牙切齿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那姓韩的贼心不死,还想…还想对我无礼,而我又不及自尽的话,求世兄务必杀了我!我宁可死,也不要让那些贼人再碰我一根手指!!!”

“…”徐抱墨沉默了一下,才斟酌着措辞道,“世妹,世伯与伯母,只有你一个女儿。”

这话显然是不赞成盛惟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

然而盛惟乔自幼娇宠惯了,虽然平常没什么傲慢之举,骨子里却是极为心高气傲的,怎么肯受这样的耻辱?闻言神情一黯,却仍旧摇头道:“父母大恩,只能来生再报了!”

“到时候再说吧!”徐抱墨不想答应,也不忍拒绝,思索片刻,只摸了摸盛惟乔的鬓发,心情沉重的敷衍道。

好在盛惟乔的心情也不轻松,没有追着逼他应承。

两人都在心里暗暗祈祷,韩少主能够信守承诺。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半晌后,韩少主过来让徐抱墨写了求援的信,把信拿走之后,他跟着就带了人进来,将徐抱墨团团困住,扯着盛惟乔朝外走,长笑道:“天色已晚,少夫人该回房喽!”

盛惟乔尖叫着挣扎,对他又踢又打,然而她这种深闺小姐的反抗力道,在韩少主眼里根本不值一提——他随手将盛惟乔朝肩上一扛,大笑着朝自己房里走去:“少夫人何必心急?咱们的屋子可不就近在眼前了吗?”

说话间,他轻描淡写的捏脱了盛惟乔的颔骨,以防止她嚼舌自尽——世兄被困住,自己自尽无望,难道今日当真要在这粗鄙不堪该死一千万遍的匪徒手里受辱?!

盛惟乔心中绝望之极,正恨得几欲眼内滴血,变故忽生!

第三十八章 斩首!

韩少主初觉船身剧烈晃动时,还以为遇见了风浪。

他是海上生海上长的老手,对于这种情况应对自如,丝毫不受影响的继续大步前进,还有心思与手下笑骂:“谁掌的舵?叫他上点儿心,别打扰了老子今晚洞房花烛夜!”

手下笑着应下,又调侃他:“少夫人瞧着娇娇弱弱,少主可得知道心疼人才是!别明儿个只少主能起身,叫咱们连拜见少夫人都不能!”

谁知话音未落,头顶忽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跟着“呼啦啦”的呼啸声从高空急卷而下,伴随着瞭望手的惊叫,只听“砰砰砰”声不绝,竟仿佛无数杂物在顷刻间砸到了甲板上似的!

“什么事?!”韩少主神情一凛,顾不得回房,忙扛着盛惟乔朝甲板走了几步,厉声问,“甲板上在做什么?!”

“少主,不好了!”四周之人尚未出去查看,甲板上却已有人神情仓皇的奔入,一迭声的喊道,“少主,是乌衣营!是公孙氏的乌衣营!!!咱们的主帆被他们射落,现在已经走不了了!”

韩少主顿时大惊,脱口道:“乌衣营?!他们当初为了掩护公孙夙撤退,不是已经全营战死了吗?!即使有零星的漏网之鱼,这才几个月,怎么能成气候?!”

然而怀疑归怀疑,对于这支区区数十人却杀得韩潘两家一度闻风丧胆的公孙氏王牌,纵然是韩少主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这会哪还有什么洞房的心思?随手将盛惟乔扔到地上,招呼左右注意戒备,匆匆就上了甲板——借着夕阳的余晖,果见黄昏下的海面上,正疾驶来一艘楼船!

让他瞳孔骤缩的是,楼船之首,正负手立着一人,玄衫墨氅,未束的长发在暗金色的残阳下肆意飞舞,容貌被面具挡去大半,只露出一截雪色下颔;那面具雕作乌鸦振翅之状,乌鸦的双瞳即是留出来的眼眸处,此刻正有一双极冰冷的眸子,用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朝他们望过来!

“乌衣鸦屠!他居然没死?!”韩少主甫与这人一对视,已是心头狂震,禁不住失声道,“当日那么多人看着他身中数箭之后,在乱刀之下坠海——彼时海上已是一片赤色,引得无数鲨鱼恶兽争相竞食!他…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无怪他如此失态!

乌衣营本是公孙氏手里的王牌,鸦屠作为这一任乌衣营的首领,更是公孙氏手中最得用的一柄尖刀——此人上任不过数年,却已为公孙氏立下赫赫战功!

之前韩潘联手伏击公孙氏,原本是计划将整个公孙氏一网打尽的,结果就因为乌衣营、重点是鸦屠的存在,让他们只杀了一个公孙图,不但公孙夙顺利逃出生天,连公孙夙的一双儿女都毫发无损的从容回到玳瑁岛!

当时为了留下公孙夙,韩潘两家不惜代价的拿人命开路,然而鸦屠带着乌衣营杀得简直是所向披靡,硬是顶着层层刀林箭雨,将公孙夙送出了包围圈!跟着又杀进敌群,救出了公孙夙的一对儿女。

韩少主至今回想起当日的场景,犹觉得胆寒:要知道做海匪的原就是亡命之徒,当时那种情况下,个个杀红了眼,就是亲爹当面也能照砍不误——这样的气氛里,鸦屠硬生生杀得韩潘两家心惊胆战,甚至有人被他目光扫过,竟手脚发软的跌入海中死于鲨吻,可想而知他当时的气势!

尽管此刻的鸦屠不复当日浑身浴血的锋芒毕露,然而这么隔海望着那个渊渟岳峙的身影,韩少主还是觉得全身毛发都竖起来了!

“难道公孙氏打算大举反击了?”韩少主心念电转——这时候,船身又震动了一下——韩少主微调重心,心不在焉的稳住身体,继续推测,“鸦屠诈死多日,骤然露面,所图必不会小,他…等等!”

他猛然看向了平风静浪的海面,一瞬之后,如坠冰窖,抓住身侧心腹,厉声道:“放舢板!快!把舢板全部放下去,分头走!立刻!马上!”

心腹愕然:“少主,鸦屠固然凶名在外,但咱们不战自退…”人家不过是公孙氏的一把刀,你好歹是韩家少主,这样传了出去,不太好吧?

“你忘记方才船身两次震动了?!”韩少主却已飞快的朝舢板的位置走去,边走边急速解释,“如我所料不差,鸦屠必然已经派了人在船底开凿——现在不走,待会船底进水,咱们彻底走不掉了,你跟那群疯子打跳舷战?!”

心腹马上不作声了,开什么玩笑?他也是参加过伏击公孙图的那场海战的,要知道那天鸦屠坠海的一幕让多少人心头长松口气?!

现在这人居然活着回来了,得多想不开才想跟他去打跳舷战!?

“去把那对兄妹也带上!”韩少主究竟是被当成海主继承人栽培大的,此刻虽惊不乱,一面指挥人放舢板,一面吩咐,“舢板究竟不如楼船快!带上那对兄妹做人质,鸦屠若敢追击,你们就大声嚷出那对兄妹的身份——如此只要咱们有一人逃脱,就能到处宣扬公孙氏害了宁威侯一双子女的事情!”

说话间第一只舢板已经被放了下去,由于畏惧鸦屠,他们自然将舢板放在了楼船前来的反方向,借着船身挡住楼船上的视线,好争取更多的逃脱时间。

韩少主率先跳下舢板之际,不忘给手下打气:“马上天就要黑了,如今已过月半,下弦月得后半夜才能出来,咱们只要逃得眼下这片刻,待暮色降临,谅鸦屠手眼通天,也没处寻咱们!等来日汇聚了众位兄弟,再来与他算账不迟!”

徐抱墨与盛惟乔作为关键时刻的挡箭牌,自然是跟韩少主一条舢板——因为舢板承载能力有限,现在又是逃命中,韩少主不放心徐抱墨,特意让把他捆结实了,这才带着两个手下,荡桨破浪,借着船身阴影的掩护,悄然滑向远处。

韩少主认为鸦屠未必料得到自己这么果断的弃船了,所以只要防着凿船的水鬼发现舢板,他还是很有逃生指望的。

是以与心腹划桨之余,视线不住在海面上逡巡,时刻准备好下海作战。

谁知舢板驶出不到一箭之地,韩少主正盯着一处海面看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弓弦声,他下意识的闪避了下,跟着就看到自己胸前冒出来的箭镞!

与此同时,他带上船的两名心腹,也在同时闷哼一声,双双倒栽入海!

“什…什么…”韩少主因为闪避及时,虽然身负重伤,却躲过了穿心之祸,只是此刻业已是强弩之末,只挣扎着想回头看看,这三箭究竟从何而来?

只是未等他把头完全转过去,一直沉着脸坐在徐抱墨身边的盛惟乔,眼中陡然闪过厉色,倏忽伸手,探向他腰间!

原本属于徐抱墨的软剑不愧是御赐之物,只轻轻按中机括,便灵巧的主动跃出软鞘——盛惟乔持剑在手,想都没想,狠狠斩向了韩少主的颈项!

吹毫可断的剑刃轻描淡写的挥起又落下,韩少主好大一颗头颅被腹腔中激射而出的血高高冲起,在半空翻转时,他终于如愿以偿看到了那名射手——那人却也是在一只小舢板上,令韩少主惊愕万分的是,那人玄衫墨氅,暗鸦面具,赫然正是鸦屠!

“他怎么知道我会立刻弃船的?!”

韩少主生命里最后的一瞬间各种念头电光火石,“不!即使他早就料到我的举动,前一刻我才看到他在楼船船头,断不可能这么快就出现在这里伏击我——楼船上的那个‘鸦屠’是假的!!!”

鸦屠从未公开展露过真容,只要找个跟他身材仿佛、脸形相似的人,做同样的打扮,远远望去,他们这些对鸦屠忌惮极深的人,心慌意乱之下,如何能够分辨?!

整个事情经过非常明显了:先射落韩少主座船的主帆,同时让人在船底弄出动静,跟着让假冒的鸦屠站在船头,借用鸦屠的凶名震慑他们,暗地里,真正的鸦屠却已经乘着舢板,悄然绕行到另一个方向,与楼船对他们形成了夹击!

韩少主避而不战,选择用舢板突围,正中了真正鸦屠的埋伏;

但如果他选择不弃船,迎战“鸦屠”,真正的鸦屠也能趁他被假鸦屠吸引了注意力时,从反方向登船,杀他个措手不及!

这人战力已是横扫海上,却还要玩弄阴谋诡计,这叫人怎么活?!

这是满怀悲愤的韩少主最后一个念头,跟着他的头颅落入海中,思绪也沉入了永恒的黑暗。

“世妹,快给我割断绳索!”徐抱墨对于韩少主三人中箭,只是微微一愣,但盛惟乔拔剑杀人的举动,却让他目瞪口呆!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催促道,“来人虽然杀了这三个,却未必是友非敌!”

盛惟乔刚才能杀韩少主,一来韩少主被那人一箭射得只剩一口气,二来韩少主根本没防备在他心目中武力几近于无的盛惟乔,三来却是因为徐抱墨的剑好——这三个条件缺了任何一个,盛惟乔都别想落井下石!

这会徐抱墨不知道来人对他们俩会抱什么态度,自然急着恢复自由。

被他提醒,因为头一次下手杀人、还溅了满头满脑血的盛惟乔,方回过神来,哆哆嗦嗦的举剑给他割绳索,看着她颤抖的手,徐抱墨只觉得头皮发麻,倒抽一口冷气道:“世妹!你冷静点!冷静点——一个海匪,杀了就杀了!你再抖几下,可是要连世兄我都干掉了啊!”

他随身带的兵刃他了解,砍金切玉一点不含糊,不然以盛惟乔的力气根本不可能斩人首级,这只要在他身上随便划两下,说不得他就要缺几块肉甚至缺几个零件了啊!

索性盛惟乔既然有拔剑杀人的狠劲儿,关键时刻,究竟在几个深呼吸之后镇定下来,有些笨拙的割断了徐抱墨周身的绳索。

看着徐抱墨扯下绳索,活动手脚,两人都暗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他们初初放松的刹那,一只手臂忽然从盛惟乔身后伸出,轻轻巧巧的一揽,毫无防备的盛惟乔便在惊呼声中,踉跄着跌入一个满是血腥之气的怀抱!

“嘘!”熟悉的嗓音止住了盛惟乔举剑就刺的动作,盛睡鹤语带笑意,按在她肩头的手却在不住颤抖,隔着单薄的绸衫,可以感受到他掌心冰凉一片,“扶着我点,别让他们看出我的外强中干…不然,就凭咱们这点人手,今儿个可是要栽定了!”

盛惟乔整个人都僵住了,她哆嗦着,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意外,又或者是迷惘,只下意识的张合嘴唇,无声问:“你到底是谁?!”

与此同时,徐抱墨也愕然万分:“恒殊弟?!怎么会是你!?”

第三十九章 扑朔迷离

虽然无论徐抱墨还是盛惟乔,此刻都有无数的疑惑,但看着远远近近的厮杀,他们还是理智的按下追问的冲动,配合的摆出一副“因为盛惟乔被挟持,做哥哥的宁威侯世子不得不努力说服这位海上杀神放过自己妹妹”,以遮掩盛睡鹤无力再战的真相。

“等会一定要他把整个来龙去脉说清楚!!!”盛惟乔跟徐抱墨对于海匪都没什么了解,自然也没听说过“鸦屠”之名。

他们对于“鸦屠”的了解,还是从刚才韩少主他们惊恐之下的议论里推测的,此刻既惊讶又觉得难以置信,只翻来覆去的想,“他到底是谁?!跟盛家又是什么关系?!”

只是这个打算终究还是落空了——因为半晌后,盛睡鹤的手下杀散最后一拨韩氏海匪,将楼船靠过来时,盛惟乔见过一面的那清秀少年才抓着绳索落到舢板上,低喊了一声“首领”,盛睡鹤便直接晕了过去!

“他怎么样?”徐抱墨与盛惟乔均是一惊,慌忙问。

那清秀少年扶住盛睡鹤,稍作检查,便冷冷看了他们一眼,嘿然道:“首领重伤未愈,强行挽弓,只看他氅衣都被血浸透了,现在怎么样还用说?!”

盛惟乔这才想起来,自己被盛睡鹤揽过去时,嗅到的血腥味不是来自于才死的韩少主,而是来自盛睡鹤本身——她心头一凛,但见这少年一副“都是你们的错”,也有点着恼,因为徐抱墨方才已给她按回颔骨,此刻说话已是无妨,遂冷笑道:“你们不瞒着他把我带过来,徐世兄不需要追来海上,我们也不会碰见那个姓韩的!如此又怎么会牵累你们首领?!”

“…”那清秀少年被堵得无话可说,索性转过头去不再理会他们,只沉着脸招呼同伴把盛睡鹤抬上甲板,倒是那刀疤脸虽然看向盛睡鹤的目光中亦是满怀忧虑,到底记得扔了个绳梯给二人。

在徐抱墨的帮助下,盛惟乔极艰难的爬上甲板,正要缓口气,却见那清秀少年满手是血的从舱房里走出来,沉着脸说道:“你去写封鸽信,给你爹说声:我们现在没功夫放慢船速等你爹的人追上来接你了,让他想办法去玳瑁岛接人吧!”

说完也不等盛惟乔回答,转身就走——许是见盛惟乔脸色不大好看,担心她大小姐脾气发作,旁边倒是走来一人,好声好气的与她解释:“盛小姐,您还是去写封鸽信罢!咱们本来算好了这段时间走这条航路不会撞见韩潘两家的船的,然而未想你们离开时偏偏就遇见了!万一令尊派的人也被他们堵上,说不得又是一船人性命。”

又说,“首领对公孙喜有大恩,之前咱们看到海上升起焚船的烟火,首领担心二位,打算折回来看个究竟时,公孙喜就竭力阻拦过。之后首领命公孙喜假扮成自己,自己则绕到后方伺机而动时,公孙喜差点直接抗命!如今首领重伤归来,他心里担忧,所以说话有点冲,还请盛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要与他计较!”

“公孙喜?”听到这儿,盛惟乔尚未回答,徐抱墨已微微皱眉,道,“他是玳瑁岛公孙氏族人?那,恒殊弟,又与公孙氏是什么关系?”

那人闻言却笑了,道:“公孙喜原本不过一介贱奴,皆因首领怜悯,才被赐了‘公孙’的姓氏——倒是首领才是公孙家承认的义子,在玳瑁岛,首领的名讳是公孙雅。不过因为首领执掌乌衣营之后战功赫赫,又喜着玄衫,外界有人把‘雅’传成了‘鸦’,也有称首领‘鸦屠’的。”

听这人语气,对于盛睡鹤的“鸦屠”之名,似乎颇为自豪。

徐抱墨与盛惟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愣了会,盛惟乔才道:“可我爹说他叫睡鹤,字恒殊。”

“噢,那是首领的先生给他起的大名跟字。”那人不以为然道,“不过那时候首领都十岁了,‘公孙雅’却是首领五岁那年才流落玳瑁岛时,咱们现在的海主亲自给他起的名字,我们这些玳瑁岛老人,当然更认海主。”

盛惟乔咬了咬唇,到底把最大的疑问问了出来:“那他是我爹的骨血么?”

“若不是令尊的儿子,令尊又没其他男嗣,做什么把首领认回去?难道是为了把盛家送给咱们玳瑁岛不成?!”那人闻言,嗤笑道,“何况当年首领遭遇海难,被老海主救起来时,那一身穿戴打扮,哪是寻常人家能有的?说首领不是大富大贵人家出来的,谁信?”

说到这里,有点古怪的看了眼盛惟乔,似笑非笑道,“小的说句您不爱听的话:盛大老爷虽然是出了名的疼女儿,然而到底不可能护着您一辈子!今日之事已经足以证明,咱们首领不是心胸狭窄的人,您说您得空是不是劝着点令堂?”

盛惟乔反应片刻,猛然醒悟过来,这人话里的意思,分明暗指盛睡鹤当初之所以会流落到玳瑁岛,乃是受了自己母亲冯氏的谋害!

她气得要死,怒道:“你才要多听听令堂的教诲,别一天到晚把人朝龌龊想——我娘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那人嬉皮笑脸道:“抱歉得很,家母早就不在人世了,所以小的想听她老人家的教诲也不能!”

“郑森,你过来!”那人本来还要再调侃几句的,忽听不远处有人喊自己,忙答应着走过去——喊他的正是那刀疤脸,他唤了郑森到跟前,小声道,“你去惹那千金大小姐做什么?首领快愈合的伤口全绷裂了,即使还能撑到岛上,但岛上现在什么不缺?说不得最主要的一些药材还得指望盛兰辞,盛兰辞有多疼他那个嫡女你不知道?惹恼了那大小姐,到头来她在盛兰辞跟前哭哭闹闹,遭罪的别又是咱们首领!”

郑森闻言凛然,忙道:“许二哥,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去跟那大小姐赔礼?”

“别惹她,也别理她就是。”许连山瞥了眼不远处正恨恨望着这边的盛惟乔,冷哼一声,说道,“赔礼就没必要了,这种大小姐,你越上赶着捧着她,她越来劲——现在咱们哪有空去专门哄着她?!”

郑森其实也不愿意对盛惟乔低头:他们这些人都对盛睡鹤在盛家的遭遇非常不满,一来是怀疑盛睡鹤好好一个富贵小公子,当年之所以会流落到玳瑁岛,乃是受了冯氏或者相关之人的谋害;二来是认为盛兰辞对待子女不公平。

盛兰辞疼爱女儿之名人尽皆知,可好不容易才回到盛家的盛睡鹤,在得知玳瑁岛局势危急、义兄公孙夙遭人暗算后,竟不能求得这位父亲的鼎力支持,只能孤身返回玳瑁岛——郑森等人之所以会在丹桂庭顺手带上盛惟乔,老实说主要就是因为咽不下这口气!

这会听了许连山的话,郑森松口气之余,不免叹息:“许二哥,你说那位盛大老爷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不管咱们首领的生身之母多不得宠,首领好歹是他的亲骨肉,他认都认回去了,何以却这样不把首领当回事?说句不好听的话,那位大小姐再怎么当心肝儿肉的惯,过两年还不是得许到别人家?能给盛大老爷养老送终的只能是咱们首领不是吗?!”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盛兰辞的心思了,这年头上至皇家宗室,下至贩夫走卒,重男轻女才是常态,即使疼女儿,也断没有说把女儿看得比儿子紧要的道理吧?

许连山头疼道:“老子要是知道,早就替首领想法子了——你问老子老子问谁!?滚去做你的事吧!”

他们在这儿嘀嘀咕咕的时候,那边徐抱墨也在安慰盛惟乔:“冯伯母大家出身,岂会做这样的事情?必是那人乱说的,要么就是他误会了。毕竟那人不是说了吗?恒殊弟当初流落玳瑁岛时,穿戴一望不是寻常人家能有。你想这说明什么?说明恒殊弟之前一直处境优渥的,如果冯伯母要亏待他,还能给他锦衣华服的待遇?”

盛惟乔余怒难消,说道:“在这回爹把他带回去之前,我娘从来没有提到过他,我看我娘跟我一样,之前压根就不知道他的存在!”

“等恒殊弟醒了,咱们去跟他问个究竟!”徐抱墨说道,“我看多半是有什么误会在里面——毕竟方才那人也说了,恒殊弟明明有伤在身,却还是愿意折回去救咱们,可见他对你不无兄妹之情!你想如果当年害了他的是冯伯母,他多多少少也要迁怒你的,又怎么肯为你这样拼命?”

其实徐抱墨嘴上说得笃定,心里却是将信将疑的:从盛睡鹤不顾伤势未愈,也要赶回玳瑁岛帮他那个义兄来看,他对公孙夙的感情非常深厚。

这种情况下,不管他对盛惟乔的感观如何,怎么能让盛惟乔出事?

毕竟盛惟乔是因为盛睡鹤的手下才出现在海上的,她要在海上有个三长两短,盛兰辞岂能不追究盛睡鹤的手下、乃至于玳瑁岛的责任?!

玳瑁岛现在已经处境艰难了,如果再跟南风郡三大势家之一的盛家反目,下场可想而知!

至于盛睡鹤当年穿戴华贵的流落玳瑁岛,说不准他的锦衣玉食来自盛兰辞或者其生身之母,只不过被冯氏发现之后直接下了毒手呢?毕竟算算他的年纪,他落地时,冯氏刚刚嫁入盛家。

那会冯家门楣高于盛家,如果知道盛兰辞已有私生子,已经对宣于冯氏的婚事后悔莫及的冯家,如何可能再把冯氏嫁进盛家?

这个道理盛兰辞也明白,所以如果他当时就知道了盛睡鹤的存在,又下不了狠心杀子的话,必然是想方设法的隐瞒——而且盛睡鹤流落玳瑁岛的年纪也很值得玩味:五岁。

冯氏亲生的盛惟乔今年多大?十三岁!

也就是说,盛睡鹤从富贵娇养的小公子成为一名小海匪时,正是盛惟乔满周前后!

毕竟盛睡鹤怎么也是盛兰辞的亲生骨肉,而冯氏出阁之后又一直无所出,这种情况下,即使她跟盛兰辞琴瑟和谐,估计知道了盛睡鹤的事情,也不敢贸然下手的。但盛惟乔出生后,即使是个女孩儿,却也打破了盛睡鹤乃盛兰辞唯一亲生骨肉的优势!

冯氏或者冯家在这时候干掉盛睡鹤,甚至包括他的生身之母——盛兰辞纵然知道了,看在嫡女的份上,多半也会忍下来。

这会徐抱墨一边哄着盛惟乔,一边感到非常的忧虑:“我本来以为冯伯母是个极娴雅的女子,但如果恒殊弟流落玳瑁岛一事当真与她有关系的话,这位伯母也太会做戏了!”

虽然徐盛两家关系好,不过徐抱墨还不至于因为这份关系好,操心起冯氏的真面目来,他担心的是,“万一我的大乔有样学样,跟冯伯母一样,表面上扮着大度贤惠,私下里使劲折腾我往后的小妾美姬,还有庶出子女,那…?!”

盛惟乔不知道他的想法,倒是怒气稍平,哼道:“回头他醒之后澄清了真相,我非要方才那人给我、还有我娘赔礼道歉不可!!!”

这时候许连山走过来,请她去写鸽信——写鸽信的地方是在底下的一间舱房里,不过笔墨纸砚却非常眼熟,是从盛惟乔晌午醒来时的舱房里拿过来的。看来船上就这么一套文房四宝,不然现在盛睡鹤正安置在那儿,照这些人对他的尊重与维护来看,是不会轻易进去拿东西的。

盛惟乔冷着脸按照许连山他们的要求写了信,这时候郑森端了一盆水进来,说是给她梳洗。

看着水面上血渍斑斑的面容,盛惟乔才猛然想起来——她方才杀了人!

“世妹?”虽然知道这是盛睡鹤的船,但徐抱墨还是不大放心盛惟乔一个女孩儿落单,所以一直亦步亦趋的跟着她,此刻见她对着水盆发怔,微讶,“你怎么了?”

他心想这位世妹虽然方才近距离将那海匪生生斩首,但除了杀完人之后慌乱了片刻外,带着满头满身的血渍到现在也没什么过激的举动,可见到底是盛老太爷的嫡亲孙女儿,传承了祖辈骨子里的悍勇与胆气,非同寻常富家小姐,此刻看到一盆水,怎么就失神了?

总不可能被自己溅了血的模样吓着了吧?

跟着就看到盛惟乔脸色大变,顾不得梳洗,扶着舱壁跌跌撞撞跑出去——徐抱墨不明所以的跟上,却见盛惟乔跑到甲板上,随便找了处船舷扑上去,对着海里大吐特吐!

边吐边哭泣着喃喃自语“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居然杀人了!!!”

徐抱墨:“…”

第四十章 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