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盘腿坐在床上看深夜肥皂剧,晃悠着控制器,一边神思昏昏地托着腮打呵欠,电视上卷舌头的人鱼小姐守着满桌泡菜抒情,哎呀中国哪有我们这样好喝的酱汤啊。"

再侧耳听听外面的动静,我想,嗯,应该是睡了。

我就爬下床,拿着换洗内衣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出去,走廊上没亮灯,上了清漆的地板横陈于月色里泛冷光。楼下热带鱼缸的氧泵正在工作,静夜中有流水声,气泡圆润又规则的破裂声,除此之外,会发出响动的,只有在下。

警报解除。

我踮着脚往浴室走,琢磨,我紧张什么呀我到底紧张什么呀。齐享他也没表现出不愉快对不对?当然他也没表现出愉快。

废话,换你你能愉快么。

我又没说错话,当然当人家面那么讲,那还能让我怎么回答,是啊是啊,初吻是跟自己爱的人啊,像话

?你傻嘛,你不会岔开话题?

我也想趁机撇清楚啊。

是啊,撇清楚,人家没怎么样,把自己亏心的一回来就躲房间里,出息!

唉,我也不想,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路上看着齐某人我就害怕,他他他明明什么也没表示啊,怎么就那么吓人呢。

别提了,那不就是个变,啊变,变…

“态”字翻滚一周,念及他在暴雨中没打伞来接我,买感冒药,带我过马路,我良知上一激灵,又把那个字咽回去了。本来都走过齐享的房门口,想想又退后一步,蹲下从门缝里面瞅,是没有光亮,还好还好。我拍拍手准备站起来。

接下来的场景我很想把它形容成一幕惊悚片,至少是个悬疑片,动作片也可以凑合——门瞬间从里开来,同时“啪嗒”一声轻响,过后我一回忆,那是壁灯开关被推上去的声音。

齐享一只手放在门把上,居高临下的看我,背着光。

我惊吓携羞惭了作用两秒,然后就成功的过渡到成怒了,这算什么,躲门后面,真猥琐啊,我没意识到我此刻的姿态比谁都猥琐,我想他其实心知肚明我在避他,在这潜伏着逮我,挺有意思的是不是。

后来想一想,的确,我当时对他,偏见那是很强烈的,其中还掺杂着某些挫败感,怎么每次遇见他,我都显得那么二百五呢?当然面对沈思博也有这个现象,但那属于情感的不可抗力。可是齐享,那时候我把他当成我生活里,不相干外人。

还有一个原因,紧接着,就要说到,在眼下齐享对我说了一句,庄凝,你有完没完,之后我爬起身,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没完了,他显然并没有玩笑的意思,他是真恼了,被我惹翻了。

我在很长时间,对于齐享,都有一个这样认识上的偏差,我以为他是经验丰富的,至少谈过十次八次恋爱的,系花都轻松拈来,虽然没能固守。

感情对他来说,肯定是打了锁血补丁再加全套攻略的轻松游戏,他比我玩得转。

为什么呢。

大概因为他年少老成,淡然内敛是常态,谁都别想让他上心的模样。也大概因为他相当优秀。

所以我不担心伤到他,也不清楚,他是怎么对一个人动了心之后,同样会有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拿她每句话当回事,又怕自己太拿她当回事,被她伤自尊了,也会卡在那里不知进退,她之前一直躲着他,半夜又跑来招惹,门口透着一点光,他坐在那看着她的脚步蹑声过去了,又回转来,整个人都伏在那里,不知道转什么心思。于是他总算被惹翻了。

这是我后来终于明白了的,只是不知道明白过来时,是不是已经太迟

我说,“哎呀,你这个人有意思呀,我梦游你也要管,你当你…”

话到半途我听见“咔嚓”一声,那是门把手松开的声音,它利落而且愉快的弹回原位,再接着一声钝响,门扇往后撞上墙,再回来,而齐享伸手一把捞过我。门边撞上我的胳膊,我的痛叫全被堵在半途。

他的唇舌之间有轻淡的烟味,跟上次一模一样。

爱无葬身之地(之十)

六年之后的我得说,这是我人生当中,最刺激的吻之一,充满天时地利的戏剧意味。而当我用正面和柔软的目光来审视和回忆它时,看见的是这位先生正被六年前的我用内衣抽打。

我要是旁观者我也觉得这一幕真是好玩,高大挺拔的青年,两只手固定住女孩的脑袋,她就像一颗被往后弯折的大头菜一样,发不出声音,徒留两只胳膊比划,一点布料没头没脑抽在他肩膀上,他能感觉到就怪了。

其实我也没有怎么察觉自己手上的动作,几乎所有的知觉都在嘴唇那里,它们被纠缠,厮磨,始终不放过,哪儿哪儿都是他的气息。我耳鸣的厉害,仿佛又回到月余前的那夜晚,一个念头逐渐自昏茫之中显山露水,那是自主的,选择性剥离出意识的片断。

在它给自己清晰地定了影之前,我模糊地尖叫一声,使吃奶的力气挣开齐享——这么说不确切,是齐享先松开我。

我们互相看着,彼此压低声音,咻咻地喘气。

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我一看见他,潜意识里就羞愧的要命,就想躲,就张口结舌,就被害妄想症发作。

因为,上一次是我主动的。

那夜齐享赶过来的时候我已经人事不省,他把我扶到外面,我醉眼迷离地和他挣。

“够了没有,够了我就送你回学校。”

“¥%……”

他凑近了才听清楚,我说,够你个头。

我当时的状态,是随时有可能吐在他身上,劝也没用,于是他暂且放手,随便我自己跌撞着往前,但只要离车道近一点,他就把我给拖回来。

就这么的,我在他身边大约一米的范围内来回打转。转眼看他点一支烟,二话没说就伸手从他指间拿过去。

我至今感谢齐享那时没说好女孩不抽烟这种废话来折磨我,他只重新抖出一支来点燃,我被呛得咳起来,他也就象征性的拍一拍我的背,我气流渐渐平顺,仰起脸,嘬唇对他吐一缕烟。

老实说,彼时在酒精和绝望的困厄之下,我大致知道自己是不是成心的,女性,最纯真的女性,她也会明了,哪些动作是危险的,是有可能让道德在你身后踹上一脚,把你踹出好女孩队伍的。

但是我那会儿,就是克制不住。我描述过的那只鸽子眼在心里不停转动,难受的要命。是个不讨厌的男人就可以。

齐享低头注视我,大概在想,这个女孩子,她执着的要坏一坏,她这是坏给谁看?电话都打串了,该在的不在场,她白坏了。

但也许因为我年轻,长得不难看,他还是配合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酒醒了就指责别人乘人之危,当受害者当然比较容易,我都不知道该先给自己还是齐享一个耳光。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我刚才挣扎的时候把一小撮头发都扭断在他指间了。

齐享后头告诉我,之前他还试图跟我好好交流一下,如果我不反感他,能不能试着好好相处?他想说,其实他挺喜欢我,从第一次见就印象不错。

就是看到这撮头发他才想,算了吧,她都这样了,自己弄得像个强奸犯,有什么意思。

****

第二天是周日,我到中午才起床,真不想落下懒惰的话柄,但我接近凌晨才睡着。

我面如锅底的下楼,在餐桌前坐下来,又觉得自己这样颇为不像话,站起来到厨房帮曾伯母端菜,迎面撞上齐享。我们彼此没看见一样绕过去,他把一盘糖醋鱼端上桌。

厨房餐台旁边,曾伯母正打掉曾妹妹试图偷食的手,“小爪子拿开。”

“哇。”我凑趣说,“很丰盛嘛。”

“今天下午小齐就要搬走,给他饯行。”

我反应过来,松口气的同时,有种当事人的不自然,“蛮突然的。”

曾妹妹到底得手,舔指头,一边对我耸耸肩,意思让你那么惹他,活该。

席间曾叔叔举杯对齐享说,“小齐,你说公事,那我就不挽留了,六个字,好好干,常来玩。”

曾妹妹鼓掌,“好好,我爸真是民间诗人,押韵。”

大家都笑,两个男人把酒喝干净。

“干了,随你爸,爽快,坐坐,坐,好,开席之前——”曾叔叔筷子弄成个七上八下状,指点“容我卖个关子,让你们三个小的猜,哪样菜是你们齐哥哥做的。”

我们面面相觑,曾伯母武器,“哪有你这样的,总得让人尝过了再说话,来,看吃不吃的出来。”

我认定,那一团黑炭头似的糖醋鱼就是他的杰作,夹一筷尝尝,味道还可以,有点咸,我扒口饭,抬眼看着他。

我又不是感知障碍,装糊涂是一回事,但联系所有事情想一想,这个男人出于情欲也好怎么样也好,从表现来看,大致是不讨厌我,如果可以,谈过恋爱什么的,都是最优化选择。

可是你听听,多么可悲,最优化选择。他多么好,也不是无可选择的那一个。彼时我处于殉难般的情绪里头,对感情的其他可能性,都觉得索然无味。糖醋鱼我只动了那么一筷,就再也不去看一眼,我和两个小孩最中意的是一盘小春卷模样的甜品,这个东西的做法是这样的,香蕉竖切,蘸蛋清滚一层椰蓉,加了吓仁,鲜贝和海参,再一层面,油炸。

所以它微甜,而且鲜,个头也小,比手指饼干大不了好些。馅料切成细细的丁,我当时没尝出来有哪些,放心大胆的吃了好几个。

曾伯母笑眯眯地,把最后一个夹给我,“这个味道不错是吧。”

“嗯,这是什么?小春卷?”

“小齐,”她兴致勃勃地问,“这叫什么来着?”

“蕉香海鲜卷。”

“海鲜?”我想,惨了。

“这就是小齐做的,没看出他这么细秀是吧?

“咳咳,…”

“姐姐,怎么啦,怎么啦?”

翌日我的胳膊上就起了小红点,还轻微腹泻,我是海鲜过敏体质,我坐在洗手间抓,恨恨的想,八字不合。

旁边有人冲水,门扇开关,然后有女声,“你也在这?”

“你也在呀?”

一听声音,都认识,律所的两个。我想笑,寒暄真是好东西,从来不挑三拣四,什么场合都能进行。

其中一个轻咳一声,压低声音:“哎,我觉得,不会吧?”

“你说哪个?”“还能是哪个?”

“对对,我也觉得,姓李的自己案子都接不过来,至于这么下作去撬同事边角么。”

“就是,但你看王律师早上那意思,明显的嘛,就差没指名道姓了。”

“她倒是敢呀,姓李的多那个。”

“只能骂助理解气了,小白助理真是可怜。”

“谈不上,我听说,这事弄不好就是她惹出来的,她自己不当心把资料给外泄了。”

“泄给谁了?”

底下几个字接近耳语,一个音都听不清。我坐在那儿,很兴奋的想,哇,职场剧啊职场剧,刺激。

结果出来,刚在位置上坐下来,就见跟我同是李律师带的那位女生过来,拍拍我:

“庄凝,别太往心里去,别人不了解,我相信你。”

爱无葬身之地(十一)

她突如基来这么一出,我说,“啊。”

她倒是被我糊涂了,手放在我肩上继续不是拿开也不是,那个神情,颇似拾金不昧等着表扬结果对方说你搞什么啊这根本不是我的,那种自作多情的尴尬。

我生生被她看紧张了,“你说什么?”

“喔,没事。”

“不带你这样的,这我还能干的下去什么啊,说呗说呗。”

这位姐姐明显在犹疑,她要不要做这个信息链上关键的节点,一般人都不愿意直接传播坏消息给当事者,搞不好就被对方连消息带人一起记恨。

权衡的结果,是她坐下,肘弯搁在桌沿上,用尽量听上去像闲聊的语气跟我把她所了解的大致说了一遍,说完还安抚一句,“其实也没什么,她们没证据。”

我连接话的心气都快没了,姐姐,你当是民事诉讼,谁主张谁举证,流言向来软而溜滑,它需要什么证据当筋骨?

此事起于上周的一个电话。

本来是那位王律师手头的案子,结果当事人打来说,已经找到新的委托律师,就不这麻烦她了。王很不高兴,你们这唱的哪一出,质疑我的能力呢?

对方支吾一阵,说了实话,其实呢,我们本来就打算找一位,他在业内口碑是公认的,问题是人家忙嗬,看不上我们这个小案子,现在难得他找到我们,说愿意帮这个忙,您看,我们这不也是想打赢官司嘛。

王律师挂上电话,心里这份挫败就不用提了,差不多是心灰意冷,她从原单位辞职回家生个孩子,前后也就两年的时间,她以前的努力和业绩却已经被这个行业遗忘干净。

沮丧归沮丧,她到底还能调整心态,回来前不是没做过心理建设,对这种情况多少也有准备。但等知道是同所的李律师接了这宗案子,她无论如何就想不通了,找上门去抢活,他跟她也没什么宿怨。她又抹不开抵到面子去问。

事情到这一步,跟我还扯不上什么关系。但偏偏王律师想了一圈,这个客户她一直算抓得紧的,怎么就流失到别人手上呢,她把白助理叫过来,后者想了半天,吞吞吐吐,上次带资料跟庄凝一起吃饭来着,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间。

在律所跟位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抢案源,哪里会有人愿意做这么绝,所以她放松警惕,算不上犯错,听的人觉得,错就错在,她对面坐的是一个居心叵测的我。

我听着,瞠目结舌,简直想要笑了,这什么荒年,被害妄想症多发到如此地步。

“我再过两天就回陵城了,整这么一出,我闲的是不是?”我说出话来才发现我还是相当愤怒的,为这么荒谬的一桩是非。

“我知道我知道。”消息来源者赶快表明立场,“确实太无聊了。”

无聊又怎么样,照样有人会这么猜想,质疑过后再下结论,这一系列流程,我都没办法进行任何导向,我想象自己逮着每个见着的人辩解,我真没有,真的。然后让对方自以为了然却宽宥的一笑膈就死我。

祥林嫂当年也是这么干的。至于么,不爽我今天下午就可以买张火车票回陵城,对谁我都不欠解释。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可想而知我有多郁结,你知道一般人都会犯一个毛病,当假设周围都对自己印象变差时,往往会干脆彻底放弃取悦他人,我就是这样,把电脑打开,上网,旁若无人。

沈思博的QQ头像亮着,却不说话。他保持沉默也正常,之前几次试图跟我聊一聊,结果完全被无视。

后来有个女孩曾这么跟我说,她说男人有时候自作多情起来远比女人更甚,特别是那种责任感和保护欲过了头的,爱不爱你都要操心你因为他而过得不好。她前男友有一次在网上死活缠着她问现在有没有恋爱,等她承认了他才挺随意地来一句,喔,那什么,我下星期办事,你也来吧。

你看,就怕我听了以后,万一没寄托,就要去寻死觅活似的。

我笑,笑完了想,2002年夏天的沈思博也不外是这个心理,他得确定他离开我还能跟以前一样成天傻乐,他才没有罪恶感的去进行他自己的感情。

直到我有一次忍无可忍,差不多是怨恨地回道,沈思博,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要管我。

我不是绝对真诚的,我巴望奇迹出现他说,庄凝,我其实后悔了。

结果他没再回任何一个字。

而此刻我看着他的头像,软弱从旧伤口缠绵地生长出来,我真想跟他说一说啊。

“我心情不好。”我打出来,默念一遍,再一个一个字删掉,我知道他会关切,朋友般的,让人温暖又不甘。

我白费了一个暑假,还没能把炽烈蛰伏,马上就要灰溜溜地回去啦,那时看见他又怎么办呢。

说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难道姿态始终是逃兵?像小一生又小一生,却老不能安心的再世为人。

哪有这样的道理。

站起来,我把裙子上的皱褶拍掉。几分钟以后,我在茶水间门口截住当事人之一:“白律师,我想跟你谈谈。”

谁也不要说谁 2009-10-28 21:35

爱无葬身之地(十二)

白助理对眼下这一幕显然有准备,特别诚恳道,真的庄凝我也不晓得这到底怎么搞的,我半点针对你的意思都没有。

她这两天感冒,捧着猫脸的细瓷杯,微微咳嗽又要勉力讲话,看上去特别像那么一回事,“我就是阐述事实,别人下什么判断我也没办法啊。”

我说,“那吸毒能减肥还是事实呢,凡事不都讲个导向性么?”

她大概没想到我这么讲,一怔之下顺口接道,“什么导向性?”

“就是你在讲事实的时候,至少提一句,你去趟洗手间,前后不过十分钟,我能干什么,何况,李律师又不是没官司打,退一步来说,即使他真成心抢吧,你觉得会有正常人指使助理做这么荒唐的勾当么,他不会直接找人家谈么?偷资料,亏你们想得出来。”

白助理看着我,半天眨眨眼,“庄凝啊,你真是天生吃这行饭,你看我都不知道说什么了,没人说你,偷啊。”

她这样一再形而上学,伪装两件事之间毫无关联,我就有点烦了,“白助理,简单说吧,这就是王和李两位之间的事,我的重点,就是你们真的想弄清楚,别扯上我,直接去问李,你们不问我帮你们问,还不行么?”

“哦,你不知道,李律师出差去了?”

“总有手机吧。”

“手机里说不清啊。”她顿了一顿,又道,“庄凝,何必呢,暑假一过你就会回去,这里的一切跟你有什么关系?回头他们撕破了脸,大家都不好看,曾主任该多尴尬啊。”

她凑近我,“你别看你们李律师正人君子,你知道他私下怎么说王?说她不行了,为什么?从良了呗,都孩子妈了,难道还陪人睡?”

“…”

“话说回来,他本人又怎么样。”她兴头上来,愤愤的,“前段时间那个药品违禁事件,受害人最小的才六岁,那个乡镇制药厂停是短期停产了,但我们李大律师手段高呵,受害者每个人就得了几百块,哼哼,几百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