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个意思。”我妈顿了两秒,问,“思博在外头过得怎么样。”

“我哪知道,没聊两句呢。”

我心里也犯嘀咕,想到要见这个人,还真觉得有几分忐忑,但等真的见到,除开最初几秒重逢的冲击之外,我发现纵然这个青年比以前更加俊美与成熟,如今和他相对,我也只剩下味甘性平的,好意。

没有不安,没有心跳加速,就像看到一经张昔日的老照片,你笑或伤感,是因为在那上面抚到了旧时光的温热。

而且,他看上去过的真不错,神采奕奕,无名指上一枚白金婚戒,我一点障碍没有的张口就问“你结婚了?”

“是的,去年。”

“恭喜,恭喜。”我问,“新娘子是同胞吗?”

“你还记不记得我大一时去补习的那个德国家庭?”

我点点头,当年我们还因此发生过一场争执,历历在目。

“是那家的女儿。”他淡淡地说,“她叫苏儿。”

“好名字,北欧神话里的日神,她一定很美。”我一边这么说,一边想,要是我返回七年前,告诉当时的我,沈思博未来的妻子是这个女人,十八岁的庄凝会怎么做呢?提防来提防去,却没有一次提防到点子上,我觉得又感慨又好笑,于是就笑了。

沈思博也笑了,“真是快。”

我说,“是啊。”

我妈端来茶给他,“思博,喝口茶。”

“谢谢,谢谢阿姨。”

“不客气。”我妈换了个口气,对我说,“你没事别老坐着,站起来走动走动,对孩子好。”

沈思博吃惊地看着我,“你?”然后他笑起来,是真正高兴的那种,“几月份?”

“七八月吧。”

“别忘了给我发张照片。”

“没问题。”

妈走开以后,气氛沉默下来,我们俩嘴里都含着一个名字,到底是我先把它吐出来:“端端,她也结婚了,好几年了。”

“我知道,听说了。”

“男的是师范学院附中的老师,据说人很老实。”

“你见过她吗,她过得好吗?”

其实我并不清楚。

我逢年过节和她互发短信问候,仅此而已,“还不错吧。”

“但愿如此。”他默了片刻,道。

我重复一遍,“但愿如此。”

在那个安静的冬日年后,我妈在餐厅里织小毛衣,而我和沈思博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我小腹上搭着一床毛巾被,蜷起双腿,泛泛而淡,有时我们会讲到谢端,讲到一些对方不知道的,关于她的事。

如果没有那样的结局,如果他们顺利的终成眷属而不是这样各自过活,到今天我对这件事的态度会不会仍然是负面的?长成一个表面温和内心不时愤恨的妇人,心心念念总觉得被深切的辜负过?

什么能够于这种愤怒之中力挽狂澜呢?只能是你反过来更深切的辜负他人。

我可以帮他把故事讲下去,讲他们是怎样因为一场意外而别离,那天我是怎么一路打车跟他到学校,在门口看到谢端正在等候,雨势那时候变大了,沈思博撑开风衣,护着她往体育馆方向奔跑,我眼看着他们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试着推推侧门,然后消失在那里。

学校里好空旷,我昏昏沉沉,在雨中对自己冷笑,那个笑声我有时候做梦还能听得到。

我当然还可以告诉沈思博,那扇门是如何生涩,走过篮球场时,我的帆布鞋不止一次发出声音,然后是那一条长长的,黑暗的通道,你和她就在那尽头,正彼此用目光浸润。

但我选择坐在那儿,面对多年以后的他,像个好听众,一言不发。

等你说爱我(七)

一个星期以后我见到了谢端,她独自一人坐车到陵城来,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大概五点,齐享问这么晚了,谁找你?

“我一个朋友,女的。”我穿外衣一边说,“你送我去花苑大酒店好不好?”

“要不请她来家里,我去接她。”

“不不,我们另有安排,”我说,“我保证,不出酒店一步,我这个朋友有一些私人感情问题,我可能要陪她好好聊聊。”_

远远地我看见谢端站在喷泉边等候,我指给齐享看,并在下车之前凑过去吻了他一下,他笑笑,“自己小心,九点我过来接你。”

“好的。”

我下车,向谢端,和她的丈夫走去。

两城并没相距多远,但自从她结婚,我们再也没见过面,不见得谁回避谁,只是老凑不上时间。不过她这次并不是为我而来。

谢端的丈夫姓肖,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看上去很是斯文诚恳,对端端也很亲热,我陪他们在餐厅吃饭的时候,他记着她爱吃和忌口的,不时把手放到她手上,对她微笑。

饭后我挽着端端的胳膊,对他说,“肖老师,你你老婆聊会儿天,行吗?”

他点头应允,自己坐电梯上楼回房间。

我和端端在花园里慢慢散步,我在等,等她提出要求,她会怎么说呢,“我想见见他,”还是“我其实仍然爱他”?我刚看见她时,她是那么急切,仿佛这句话就在唇边,再需要鼓起一点勇气,她就能够得着它。

是的,她只再需要一点,但我丝毫没有勇气问,端端,你现在是不是幸福?如果是,你又为什么要来呢?

可是谢端越走着,就似乎越发平静了,她开口问我小孩子的事,问齐享的情况,并向我道歉,在我怀孕期间还把我叫出来,齐享一定非常生她的气。

我心里说,不对,你不是要讲这个,端端,从你三天前打电话,突然要来这里,我就知道你来犯糊涂的,你说是想来探望孕妇,是拿我打掩护,没关系,我不是以前的庄凝了,我愿意配合,请你们各自的配偶原谅,但是哪怕你们就此私奔了,我也愿意配合,只要你开口。

我一面这样沸反盈天的想,面上却是淡淡的,不会,我们最近老吵架,他也捡一晚上的清净。

我指的是昨天我们的一场争执,他接我时迟到,我本来没有什么,但我下班以后在他包里发现一套精装的儿童武打漫画。我问齐享,他并没有否认,的确是买给念念的,这个漫画改编成动画片在电视上放,念念可喜欢了。今天在书城,漫画家签名售书,于是他耽搁了片刻。

他说完,我把书一丢,就去了房间。

接下来我们有一度争的不可开交,最后我说急了,他跟你什么关系啊?你费这么大劲。'

齐享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什么意思?”

“我,我就是说,没必要对他这么好。”

“庄凝,你也是要当母亲的人,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难道你不知道?”他尽量把语气放缓,“还是你在忌讳念念的妈妈?”

我当时推开他,“说什么呢。”

然后我就去洗澡了,出来他再想解释什么,我已经躺倒,阖上眼睛,孕妇要睡觉,请保持安静。

谢端拧着眉头笑起来,“孕妇都是这么坏脾气啊?真吓人。”

我扯扯嘴巴,“是吧。”

“你冷吗?”

我等的都快要烧起来了,“还好。”

她从花坛的梅树上折了一小支下来,“真冷,我冷死了,庄凝,我想回去了。”

我驻足,“就这么回去了?”

“嗯,不好意思啊。”

按时间来算,大概半小时以后,沈思博在宾馆街对面的茶座里,摁来最后一支烟,接着他起身推开门,拦一辆出租离开。

他们终于没有相见,只隔了一条街的距离。

从我坐上车,齐享就一直沉默,而我,我说不上来自己是失望还是轻松。她终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激情屈服于理智。

她过得好吗?我默默地想,她样子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我留意过,肖老师扣住她手背的时候,她的眼神,就好像多年以前,看我和曾小白吵架。

容忍,瑟缩,且比那程度更深刻。肖老师也奇怪,妻子看个朋友也要跟过来,是太疼爱了呢,还是…

“饿吗?”齐享转头问我,我正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被这突然的声音惊得一抖。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又问了一遍,“路边有蛋糕房,想不想要点什么?”

我一到晚上的确容易饿,点点头,“抹茶豆腐吧。”

他停车去买了回来,递给我,抹茶一向是那么清淡的香气,今天我一打开包装,只觉得其味浓烈,比平时十倍都不止,我猛地推开车门冲到一棵树下,呕吐不止。

齐享下车,过来轻轻拍我的背,“庄凝,为什么你偏要这么折腾呢?”

半夜我睡不着,爬起来去客厅拿了一盒牛奶,打开DVD,坐下来看。

上回看到一半的《赎罪》,那个说谎的少女长成女青年,在隐秘的愧疚之下,自愿服役于战地医院,辛劳工作,她姐姐和恋人被她的谎言拆散,辗转相爱,历经磨难,却一个客死于敦刻尔克大撤退,一个没顶于防空洞里呼啸而来的洪水。最终成了作家的少女,于晚年面对镜头说出她背负一生的悔恨。

我咬着吸管,想,歉意,对他人的歉意,真有这么大的力量吗?《飘》里白船长对思嘉所说,你就像一个贼,不懊恼自己偷了东西,只懊恼马上就要被关进监狱。

这才是人性。何以念念不忘。不过是担心报应不爽。

而《悲惨世界》里冉阿让面对有人会代替他承受牢狱之灾时,他的愧疚如此告诉他——只有一种声音,一种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要在黑暗中诅咒你…那一片颂扬的声音在达到天上以前,全会落下,只有那种诅咒才能直达上帝~

这种形态的愧疚,也许你明知它不能在现实生活中造成任何影响,但它会把你做人的底线拧成一条绳,抽打你,让你在深夜里醒转,自我厌恶,心里一片冰凉。

它远比前一种,难说服的多。

等你说爱我(八)

最近齐享一直淡淡的,仍然很体贴,但看得出来他并不愉快,我不知道我或是小孩,他是因为哪一个不愉快,又是在给哪一个面子。

江苓仍然没有要离去的意思。我想,等过完年,真的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年很快就要过完了,那一天是元宵到来,中午齐享有早早定下的饭局,晚上约好全家人一起吃饭,齐叔的兄弟姐妹来了好几个,加上小孩和小孩的小孩济济一堂,下午开始凑成好几桌麻将。

我平时也是个爱凑热闹的人,但自从怀孕,很怕这样的场合,一遇上就头晕。于是跟齐享约好,他五点钟来我爸妈家接我。

我在家里看电视,这个时段的节目都差不多,谢端的电话就是此时进来,截断屏幕上没完没了的笑声。(

我抄起手机,“端端,新年快乐。”

她没有回音,我以为线路出了问题,“喂,喂?”

“庄凝?”

我一听她的声音,就知道她哭得很厉害,“怎么了?”

“我想见他,庄凝我想见他。”

“…慢慢说,你在哪?”

“我受不了了,我想离婚,庄凝,你能不能帮我?”

“是因为他吗,因为沈思博吗?”我说,“端端你要想清楚,他已经结婚了。”

“不,不是,”她矢口否认,“但是…”

只听到那边一阵脚步由远及近,谢端一声尖叫,话筒里只剩下空茫的忙音。

我心都要炸开了,跳的前所未有的快,“喂?”

再打过去就是关机,我起身穿上大衣,匆匆忙忙出去,我的别克停放在车库里,怀孕以来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摸过,偶尔我爸会开一开。

我用微微发抖的手系上安全带,发动,刚开出一截就遇上了沈思博,他看上去心情颇好,“出去兜风?”

我探身过去把那车门打开,“上来?”

他一怔,也就上来了。

“我跟你说,你不要急,端端那边好象出了点事,我现在过去,你呢?”

稍顷,他帮我解开安全带,“你不能开车,我来吧。”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不断拨打谢端的手机,一直无人接听,沈思博开车,皱着眉,“还是不接。”

“嗯。”我发过去一条短信,“如果再不接听,我要拨打110了。”

没有动静。

我正要拨110,突然想起,我让人家去哪呢,谢端的婚房我只在两年多年去

过一次,连位置都记不清楚。

“怎么了。”沈思博问。

“我不知道她住在哪。”

“她结婚以后是搬了新居,还是和她妈妈一起住?”

“住得好近。”

“那如果到她以前住的地方,你能不能找到她的新家?”

“大概可以。”我说,“你认得。”

他点点头,“以前去过。”

我给齐享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回头不用他接我,我自己过去。"

他那边也很嘈杂,“什么事这么着急?”

“朋友的一点小事,没关系。”

他没多说,“那你自己注意。”

“好。”

我阖上手机,沈思博看看我,“麻烦你了,庄凝。”

“不会。”我问,“你们平时是怎么联系的。”

“邮箱。”他说,“但是联系她很少。”

“如果…你们要怎么办?”

他苦笑“能怎么办?难道我回去和苏儿离婚?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还爱她吗?”

他不答。

漫长的隧道有如被倒置的首饰盒,顶灯好比安放于黑丝绒里两串光亮圆润的珍珠,自上方不断流过。车载音响里有男声凄切缠绵的在唱,我的吻,注定吻不到最爱的人,音乐在这封闭空间里,不断被屏蔽,时掩时续。

歌里所唱的爱情,本来就跟这信号一般叵测,长不过执念,短不过善变。

我的执念已经走完它的一生,他的呢?"

谢端原先和李云住在师大分的老房子里,结婚以后房子所在的小区,正对学校东门。我们一路借问行人,终于找对地方,从那条街穿插进去,远远地看见那儿围了一圈人。

我们开过去下车分开人群,就看见了端端。

她躺的地方并没有太多鲜血,脸颊却溅上了两三滴,她好像更小了,一个安睡的小女孩,仿佛马上就要在睡梦里抬起手臂,蹭一蹭面颊再嘟囔两句,惹得别人去哄她,日头还长着呢,你什么都不必担忧,睡吧睡吧我的小姑娘。

我的小姑娘。

沈思博在她身边半跪下去,不,不如说他突然失掉了支撑的力量,他伸手慢慢擦掉她脸上的血迹。

而我看着她,看着她,就有点恍惚,这是十八岁的端端,娇嫩稚弱,不经风雨,这是二十岁的端端,柔情来的陌生而隐秘,这是二十三岁的端端,仿佛尘埃落定,神态恬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