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端端。我生平最心疼和切齿过的,女孩子。

谢端是在试图翻越阳台爬进卧室窗户时坠落的,她被锁在那个小空间里,只穿了一件薄毛衣。

在派出所,李老师当场就晕了过去,而谢端的丈夫是这样解释的——端端在阳台收衣服,一阵风吹过来把门给带上了,他当时刚好出去。

他话音未落,沈思博就扑过去一拳砸在他脸上,我听见指节和骨头相撞的闷声,沈思博原来也可以这样凶狠。

民警们七手八脚把沈思博给摁住,“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告诉他们,我们是怎么接到谢端的求救电话,才到了这里,这个男人要对他妻子的死负责任。

肖老师捂着额头,好一阵才能说出话来,“我没什么好解释。”

他说,他的确是跟谢端吵了一架,但哪一对夫妇没有争执呢,他隐忍着转身出了门,到公园那坐了好几个小时,却附近买了端端最喜欢的蛋糕,预备带回去跟她道歉,却直接被带回了这里。

他的悲恸是真的,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觉得是真的。

谢端的母亲悠悠醒转,她掐着自己的心口,目光落到沈思博身上。

“你满意了没有?”她颤巍巍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你说,你满意了没有!”然后她开始唾骂,像一个真正的,她所一贯划清界限的市井泼妇。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语言习惯可以在一瞬间发生彻底改变,她在这种近乎自我作践的唾骂之中,把她的身份,她的涵养,她的风度统统抖落,似乎这样才能稍稍缓解一些疼痛。

最后她已经不再具体骂哪一个,她眼神空茫,吐出一串串污言秽语,像在对整个世界世界进行诅咒的一个老女巫,一直到民警们听不下去,让她女婿把她扶出值班室,但她的骂声一直不绝,沿着走廊道慢慢远去。

同一时间,齐家所有人在等我开席,菜加热了一次又一次,第三代们等得不耐烦都涌去看电视,外头鞭炮时紧时慢。"

齐享拨我的电话,我的手机在别克车里一遍又一遍的鸣叫,一直到电池告馨,自动关机'

在派出所做完笔录出来,外面天黑黑的,竟然开始落雪,我走了几步回头,沈思博靠在大门的门墙上,精疲力竭的样子。

我走回去,“你不要这样。”

“她走了。”他抬眼看我,像个无助的小男孩,“刚刚我都忘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然后他张开手掌,那上面是她最后的鲜血,“她真的走了。”

他终于泪流满面,顺着墙滑倒下去,亲吻自己的手心,我俯下身去抱住他的肩,雪片落在我的后脖颈上,像那一天黄昏的雨水一样凉,真是凉啊,庄凝,你为什么就是不走开?

雪越下越大,快到陵城时,天地一片茫茫的灰白。

车内车外都世界末日般安静,我开着开着,就忘了这是要往哪里去,转脸看沈思博靠在车窗上,一言不发。

“有件事我想说很久。”我开口道,“她现在大概已经知道了。”

他看看我。

“那个电话,是我打的。”我看着前方说,“是我打到保卫处,他们才会过去。”

我没有告诉他,其实我挣扎过,我仿佛又回到那个漆黑一片的看台边,一遍一遍输入保卫处的号码,再一遍一遍删掉,到后来我甚至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拨通的,又具体说了些什么,我大概是打完这个电话以后,就立刻在酒精和神经疲惫的合力下昏睡过去,醒过来时,他们已经来了

“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我甚至不承认我做错了,因为是你们先对不起我。”他不做声,我继续说,“但今天我承认,我错了,错的太厉害已经没办法挽回,我害了你们两个。”

沈思博说,“停车。”

“你别…”

“停车。”

我靠边停下来,他打开车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沈思博!”我下车追了一段,他没有反应,我回车上准备重新发动车去赶他,才发现在打不着火,车抛锚了,我拿过手机,它竟然也关机了。

这里是高速公路,元宵节落雪的夜晚,四面茫茫,几乎没有来往的车辆,偶尔过来一辆,黑夜里也注意不到边上的情况,注意到司机也未必敢停。

我一筹莫展,温度越来越低,我蜷在车里手脚冰凉。这时有人敲一敲车窗,沈思博竟然去而复返,他把大衣脱下来给我盖住,“你坚持一下,我去前方有光亮的地方,也许会有司机发现。”

他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嘴唇苍白,脸色冻得发青。

“你会冻死的。”

“我倒想试一试。”他说,“但是你千万别睡着,庄凝,想一想你的小孩。”

他说的没有用,我还是很快就睡着了,睡梦里我回到了五年之前,伸手拍一拍站在那里的女孩,她回过头,一脸雨水,眼睛里却奔跑着火光,“你是谁?”

“跟我走吧,别站在这里。”

她冷笑,声音尖利,“他们背叛我,他们活该。”

“不是这样的。”我告诉她,“也许沈思博认识你这么多年,不过是为了一个谢端,但是你,你认识沈思博这么多年,也许也只是为了另一个人,将来你也会爱上他,非常爱,所以不要这么做,会连累我,会连累我,会连累我。”

等你说爱我(九)

我睁开眼睛。

这里是我父母家。现在是2008年五月,今天上午我要和齐享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

那一次我们最终获救,我在医院里躺了一星期,沈思博比我强一点,他出院之前过来看我,拿过来一些他妈做的鸡蛋卷,说是她特意让他分给我,他说时间过去那么久了,我爸都出来了,我们两个差点一起挂了,她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呢。

但是…

你并不知道,庄凝。他说,其实我和端端…他没有讲下去,因为齐享出现在门口。

沈思博离开以后,齐享坐在我的床前,“好些了吗?”

他就像在周一的例会上,散场前最后问一句,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还行。”

尽管我早有准备,却还是一线凉意沿心口慢慢滑下去。

“我爸妈那边,还麻烦你不要让他们知道实情,他们年纪大了,失去第三代已经很难过。”他慢慢地说,“也给彼此留点情面吧。”

我最初认识这个男人时,他就是这样,冷静从容却又看似十分自我,远没有那么多耐心和温柔可供挥霍。

眼下我看着他,恍若回到了那个时刻,那个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刻,我们还没有过那么多吵吵闹闹一路过来的经历,他不曾在我心碎时吻我,不曾在大雨中赶来接我,不曾在人群拥挤的陌生街头,侧身过来对我耳语,“抓紧我。”

不曾问我为什么不试试和他在一起,不曾陷入焦虑还要千山万水反过来安慰我,不曾有劫后余生闪亮欢喜的重逢,不曾有大难临头时的相拥。

不曾有那一场疼痛缠绵的占有,不曾有这些年平静甜蜜的相守。

不曾说过,只要相信,我就接得住你。

“如果我可以解释…”

“我也没有兴趣了。”

“…”

“我当天晚上赶过来,医生告诉我孩子没有了,而你…”他没说完,我知道,他不愿意弄得太难堪,——而我又和沈思博一起被送进来。

“我遇见你的时候,你心里只有他一个人,超级执着又一根筋,我想被这样的女孩子爱上,一定是美丽又恐怖的一件事,我努力了很长时间,想达成这个目标,近些年来,我也觉得你渐渐爱上我了。”

他做了个手势,阻止我开口,“上次我送你去花苑酒店,接你的时候我也看见了他。我等着你解释,但是你一直没有。好吧这也没有关系,也许你们只是在一起叙叙旧,我相信你这点分寸还是有的。

直到那天我终于明白,我们在一起这么些年,还抵不上他出现一瞬间,连我们的孩子,都挡不住你去犯错,我还有什么可说。”

我无言以对,无言以对的意思,有时候并不是真的语言缺失,它在于一个态度,在于你想改变事物状态的态度,但她已经不在了,孩子已经失去了,信任已经崩塌了,爱的知觉已经被无端的变故磨钝了,这些都无可挽回,无可挽回。所以我无言以对。

“齐享。”我隔了一会儿,“你是不是很后悔,很恨我?”

“不不,我很同情你,庄凝,跟一个你不爱的,或者说不怎么爱的人过了这么多年,还被迫为他牺牲了事业,你怎么能不委屈呢,甚至你怀着他的孩子去面对你深受的人,这是多残酷的一件事…”他看见我的脸色,叹了口气,“好了,好了。”他轻轻摁住我的肩膀,“我没想过再跟你争辩,不好意思”

齐享离开时突然想起来,“哦,还有,如果你真想知道,我不是念念的爸爸。虽然现在说这个,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你怎么…”

“江苓听说你流产,她非常愧疚,向我承认曾经误导过你,我告诉她,跟这个无关。”

之后我搬回了家去住,如各位在开始所见,每日接受我妈的教育。

而齐享,他爸在家老暴君面目复发,把他训得,这么大的人了,做事一点轻重没有,小凝还怀着你的孩子呢,你跟她再为了江苓的事情吵,也不能让她赌着气一个人开车出门,这我都不跟你算账,你还跟她离婚,我看你是越过越回去了!

他也就是一言不发地听着。

这还是心疼他的齐妈讲给我妈听,我妈又讲给我听,这其中有没有夸张的成分,也许有,但事实是,他在他父母面前,没有提到我的任何一句不是。

所以反而是那老两口,过来跟我说好话,小凝,你乖,不要和他太计较,你们都太年轻气盛,吵几场架算什么,孩子以后也还会有的,要是这样就离婚,世上没有几对能挨到我们这个年纪,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很怕见到这两个老人。过了一段单位抽人手进驻县一级组织调研,我报名下去了两个多月,直到最近至于溧城那边,据小姨说,肖老师还时常去探望李云,后者还是倔强的活着,只是脾气变得非常坏,和以前判若两人。那个男人没有受到惩罚,一楼的一位邻居告诉前来调查的民警,当天的确肖老师看起来不太高兴的从楼上下来,但就这样他还是耐心地帮她把老父亲的轮椅从家里搬出来,再把那个老人抱上去,她说,你看,肖老师是个好多的人啊,他怎么会把老婆关在阳台上呢。

当然这么旁证并不能定论,主要的还是没有证据,法律需要证据。

时间一久,我都渐渐忍不住想,是不是当时弄错了,端端那件事的确是个意外?

………

眼下我梳洗完毕,出门,齐享正等着我,我们驱车前去民政局。坐在长椅上等待,我看着他的侧脸,我想问问他,最近过的怎么样?

还有,我退还他戒指时,他为什么又要问我,对于那一天的解释?我喊他一声齐享。

他转过脸来,对我笑一笑,“嗯?”

看见他这样轻松的笑脸,那些对着他背影能够说出口的,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我不能告诉他,从县里返家后不久,我曾回过那间能看见陵河的居室。根据协议,这套房子由齐享决定卖或是留,然后按照市场价折一半现金给我。

他并没换锁。

我打开门。地上没有半点灰尘,室内有淡淡的植物清香,还有轻微的烟草味,房子是多么有灵性的东西啊,有人长住的地方,气息总是绵软的,像被驯化的动物,哪儿哪儿都透出温和。

他好像并没有离开。我的心跳得快起来。要是他一会回来发现我来了…这时卧室里突然咔嚓一声响。

“齐享,是你吗?”

卧室门只开了一道缝,从这里能看见大衣镜倒映的一线内景。齐享正面对阳台远远站在那。他没有回答我。

我们就这么沉默着,我感觉好像有人把胳膊从我的嘴巴里伸进去,沿喉咙往下一把准确的捏住我的心脏,“齐享,我有话对你说。”

他默许。于是我就继续,“我昨天在家整理旧东西来着,你猜我翻到了什么?”

他仍然背对着我,不说话。

“你以前拿给我的司考复习资料。”我说着,一面恨语言这样贫乏这样缺乏想象力,要如何向他描述,我当时是怎么坐在一堆故纸堆中间,把它们抱在怀里,一页一页翻着,摩挲并亲吻他留在上面的字迹——这些饱满鲜活的情绪,诉诸于口却会多么矫情,所以我只能低声道,“我突然好想你。”

齐享没有任何反应,也好,他要是真的转身,我反而讲不下去了。

“你还是觉得我不爱你吧,我…”我呼口气,缓缓说,“有好多次,我下班的时候一边往这边走一边想,晚上给你做什么,都走到路口了,突然想起来,只好再转身回去。逛街看中一条领带,买下来才想起没人可以给。遇上什么高兴或不高兴的事儿,马上就想跟你说…”

“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是习惯,不是爱情。但是我从没有后悔跟你结婚,想到跟你过一生从不觉得不甘或是恐惧,老愿意跟你待在一起,你要说这还不是,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代替。”

他一动不动。又僵持了片刻,我把门推开。才发现那是他的一件大衣,挂在衣架上,再仔细一琢磨,刚才那一下是壁上时钟传来的声响。虽然觉得这件事其实挺幽默,但我仍然失望的一塌糊涂。

把钥匙放在茶几上,我从外头带上门,锁舌滑进孔洞的一瞬,我似乎听见室内有声音。

………

一位工作人员站在登记处门口,敲敲门板,道:“各位,我们快到下班时间,上午最后办理一对。”

抱怨立刻有如被静电流过的皮毛,哗啦啦乍起来:“怎么这样,我们是预约的!”

“你们什么办事效率?”

齐享往后看看,接着对我说:“庄凝,你是不是挺庆幸的,咱们刚好赶得上。”他都这样说了。“彼此彼此。”我已经调整过来:“进去吧。”

就在这个时候。

一对恋人气喘吁吁跑到我们面前,两个都是二十岁多一点的模样,很年轻,很青葱,女孩子看上去很乖,被男生牵在手里,后者有点害羞地问我,“姐姐,你们也是来结婚的吗?”

“…”我看了齐享一眼,“什么事?”

“是这样的。”男孩抓抓头,“如果不是非常着急,能不能让我们先?”

齐享微笑道,“那你们很着急吗?”

这个小孩想了想,“告诉你们也没关系,她妈不同意,我们吧就决定先斩后奏,今天上午她好不容易趁家里不注意跑出来,下午没准就被抓回去了,我们先结着再说。”

周围人都笑起来,我尽管心情沉重也没忍住,“这是封建社会么?”

“帮帮我们的忙,好不好?”

我看着齐享,他也看着我,然后他说,“我愿意帮这个忙。”

我说,“我也没有问题。”

“谢谢。谢谢先生,谢谢姐姐。”

工作人员把他们引进去的时候说,“看人家能结个婚多不容易,还有人赶着要离婚的,真是。”

在民政局门口,齐享问我去哪,他送我,我说不必了,改天再约吧。然后我打了一车把出租车当方程式开的夏利回到家,遇见沈伯母,她递给我沈思博寄来的明信片。

晚上我给沈思博发了邮件,他很快给我回复。

我重新过上了平静的生活,他在信中说,但愿你也是一样,我这次回来之前,没想到有一天我们还可以像朋友那样交流,无论发生过什么,庄凝,你的友谊对我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事。

我盘腿坐在椅子上,慢慢看他说下去,他告诉我,他和谢端后来的故事,并不是如我所想,那么一帆风顺。

03年元旦,他父母请李云老师吃饭,那并不是一次愉快的会面。沈思博没有详述,只是说他母亲无意中说了一些刺伤李老师自尊的言语,李云当场没有发作,过后跟女儿说,你要么和他交往下去,要么看着我被气死,我们清贫干净地过了这些年,不能让人说为了攀权附贵把女儿凑上去往人家家里送。

谢端简直无地自容,沈思博听后也无法可想,只能顶着压力继续来往,心里苦闷难免发生争执,他为她放弃了青梅竹马,她为他放弃了最好的朋友,连曾小白都能够说她,端端,你怎么能这样呢,难道他们都这么想,对方就不能够再忍让一些,再理解一些么?

爱情实在经不起这样互相追讨,最长的一次冷战发生在元宵节前,谢端提前返校,给沈思博电话。

我们当时预感到,他说,我们的关系也许长不了了,端端违背任何人,也不可能违背她的母亲。

我现在可以想象的出来,两个人在体育馆的更衣室里,如果不是因为绝望的困厄,也许并不至于到那一步。

沈思博在邮件的结尾处写到,所以,你上次在车里说的话,把它忘了吧,没有那个电话,我们也未必能够一直走得下去,别让它困住你,祝你幸福。

江苓打电话给我,说她离开之前,想约我一起回L大转一转。

这时候天气已经开始热了,L大个热闹的海滨浴场,江苓说,“我都快不认识这里了,十年前我刚进这个学校的时候,大家还在用BP机。”

我点点头,“那时候楼下的电话可紧俏了。”

“工业革命让英国的女工们都穿上了丝袜,信息革命让穷学生都用上了手机和笔记本。”她微笑,“现在的小孩子真幸福。”

“压力也很大,工作不好找。”

“这样我也愿意回去。”她说,“年轻多好啊,谈恋爱谈的也有劲头。”

我预感她要讲点儿什么了,果然她看着我,“齐享告诉过你没有,当年是我追的他。”

“是吗?”

“我第一次看到他,在高中的展示厅,他在那儿等人,以为就他一个呢,闲的无聊,一遍遍原地起跳去够门框,就是男孩子经常那样,练习篮球的姿势。他那时候可真年轻,特别有活力,结果一转身就看见我,你知道他什么反应么?”

“脸红了?”

“不不,他拍拍手,什么事儿也没有一样,走出去了。”

“哈哈。”

“我第一次看到他,在高中的展示厅,他在那儿等人,以为就他一个呢,闲的无聊,一遍遍原地起跳去够门框,就是男孩子经常那样,练习篮球的姿势。他那时候可真年轻,特别有活力,结果一转身就看见我,你知道他什么反应么?”

“脸红了?”

“不不,他拍拍手,什么事儿也没有一样,走出去了。”

“后来我们认识了,我老跟着他,他呢他也不讨厌我,慢慢的就在一起了。”她收敛了笑容说,“但是他一直都淡淡的,其实我挺不甘的,后来大四我要出国,他告诉我他父母身体不好,他不可能出去,我想过只要他强求哪怕一次,我就哪儿也不去,但是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