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简转身摁亮房间的顶灯,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脸白了。

他的背包不见了,衣服也没了。

另一张房卡放在桌上。

倪简怔怔地站着,肩一松,手里的袋子落到地上,里头的豌豆黄滚出来,碎了。

拥挤的火车上,陆繁蹲在走道里。

周围都是没买上座的旅客,大伙儿挤在块儿,扯着大嗓门聊天。

陆繁没参与。

车上暖气足,他的脸庞有些红,眼睛也是。

昨晚整夜没睡,他有点疲惫,但这个环境根本不可能休息。

陆繁直起身,把怀里的背包挂到手臂上,去了厕所。

他从背包侧面小兜里摸出烟盒,抽了两根烟。

他靠着门,眼睛盯着洗手池上方的小镜子,在烟雾缭绕中看到自己的脸。

他闭了闭眼,吐了口烟圈。

就这样吧。

挺好。

z字头的火车在普通列车里算快了,但跟高铁比,还是慢得很,夜里八点才到站。

陆繁出了站,坐公交车回家,随便收拾一下就回了队里。

传达室的大叔看到他,很惊讶:“咦,不是去北京了?不到你归队吧,咋回来了?”

“没什么事,就提前回来了。”

陆繁没多说,进了大院。‘

陈班长虽然惊讶,但也因为他的早归高兴,春节期间人手不足,多一个少一个差别还真不小。

陆繁回来的当晚就出警两次。

第二天一早,警铃再次响起,林沅开发区发生爆炸。

接警后,中队调了四辆消防车、22名当值消防员前去支援。

当天上午,林沅开发区爆炸事件成了各大纸媒、网媒头版头条。

当晚,第一场新闻发布会举行,官方通报遇难人数78,其中有31名消防员。

北京。

协和医院。

倪简从昏迷中醒来。

病房里没有第二个人。

倪简张了张嘴,喉咙涩痛。

她想起床喝水,动了动身子,发觉浑身都痛。

她低头一看,右手打了石膏。

倪简眉间堆起皱褶。

这时,房门开了,两个人走进来,程虹在前面,她找来的护工阿姨跟在后头。

看到倪简醒了,程虹松了口气,然而脸色没什么变化,仍是一贯的严肃。

她走到床边,看了倪简两眼。

倪简也看到程虹了。

“车我收回来,你以后都不许再碰车。”程虹说。

倪简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她不应声,程虹也不在意,依旧和往常一样开始了对倪简的教育。

她严厉地把该说的话都说完。

倪简始终木着一张脸,毫无回应。

过了许久,程虹准备走时,倪简喊了一声:“妈妈。”

程虹的脚步顿住。

倪简声音沙哑:“把我的手机给我,行么。”

程虹走回去,看了她一眼:“碎得不能用了。”

倪简目光一顿。

几秒后,说:“我要回去。”

“回去?”程虹说,“你这个样子,连机场都爬不去,回哪?”

倪简盯着她,重复:“我要回去。”

第38章

倪简的态度越发激怒了程虹。因为倪简突然发生的车祸,程虹不得不推掉两个极其重要的会议,这已经让肖敬有些不悦。程虹知道肖敬对倪简的印象一向不好,现在加上这件事,更糟糕了。

程虹皱紧了眉。

这么多年,倪简从来就没有让人省心过,小时候不讨喜,长大了更是乖戾,一点长进都没有。

她千方百计铺好一切,倪简偏要毁路拆桥,往水里跳,拉都拉不住。

好好的一手赢家牌,倪简就是有能耐打到歪得救不回来。

程虹毫不掩饰眼里的失望:“小简,你就不能听话点,别再找事了。别再这样混沌下去。”

倪简闭上了嘴,没反应。

程虹叹口气。

过两秒,缓慢地说:“回到北京来吧,到妈妈身边来,不要再乱跑了。”

倪简看着程虹。

记忆中,程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跟她说话。

真难得。

但遗憾的是,她没办法听话。

“我得跟陆繁在一起。”倪简说,“妈妈,我想跟他在一起。”

“他有什么好的?”程虹想过这个问题,但没想通。她一直以为倪简找上陆繁只是为了气她,又或是为了玩玩,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倪简虽然失聪,但开车从来没出过问题,这一次却在去机场的路上超速行驶,居然还出了车祸。

程虹不得不重新评估陆繁在倪简心中的分量。

他有什么好的?

倪简目光飘了飘,没说话reads;。

程虹:“看,你也说不出来吧。”

倪简在走神,没注意程虹的话。

她其实在想,他哪里好,哪里不好,有什么要紧?

他把她丢下了,又有什么要紧?

他好与不好,她都要。

她不可能让他跑掉。

程虹终于露出了无奈的神情。没办法,她们母女始终没办法正常交流下去。她们连好好说完几句话都困难,还能强求什么。

算了。

程虹摇摇头,不想再多问。

临走时,她只跟倪简交代一句:“先养好伤吧,晚上我叫小赵送手机过来。”

程虹走后,护工阿姨端着水杯过来了:“姑娘,来,喝点水吧。”

倪简的确很渴了,一杯水喝得干干净净。

护工阿姨帮她擦了擦嘴。

“谢谢。”倪简说。

“不用客气,”护工阿姨很和善地笑了笑,“我姓张,是这里的护工,你妈妈特地找我来照顾你的。”

晚饭时,张阿姨喂倪简喝了点粥。

等到七点,程虹的助理送了新手机过来。

倪简努力回想陆繁的号码,想了很久,仍有一大串数字不确定。

她没刻意去记陆繁的手机号,只在上次换手机后重新存过一遍,印象并不深。

至于微信这类的社交工具,倪简自己都不用,更不用提陆繁了。

到最后,只有一个办法。

倪简请张阿姨帮忙打电话到倪振平家,找倪振平问来了陆繁的号码。

她用左手给陆繁发了短信,等了半个小时都没有回复。

倪简没耐心了。

她拨了陆繁的电话让张阿姨帮忙听。

“通了吗?”

张阿姨摇摇头:“关机了。”

关机?

倪简一愣。她记得陆繁说过,他们这工作都是不关机的,因为有时放假队里缺人手的话也会被急召回去。

他为什么会关机?

倪简想不通。

这在她的预料之外。

张阿姨见她脸色不好,忙问:“有急事吗?要不等会再打一遍?”

几分钟后,张阿姨又打了一遍,还是关机。

一直到十点,电话始终没有打通,倪简只能叫张阿姨去休息,她自己来打reads;。

这一整晚,她一遍遍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小字从“正在拨号”跳到“通话结束”。

第二天早上,张阿姨来了,倪简又把手机递给她。

提示音仍然是关机。

倪简半晌没说话,张阿姨担忧地看着她,试图安慰:“会不会是手机被人偷了?我儿子上次丢手机,打过去也一直是关机。”

倪简没吭声,两秒后,她眸光微动,想起了什么,飞快划开屏幕,连上移动网络。

她查到了湛江路消防中队的电话。

张阿姨打过去,很快就有人接了。

“通了通了。”张阿姨松了口气。

倪简赶紧说:“找陆繁。”

张阿姨对着话筒把倪简的话传过去。

那头的人在说话,倪简紧紧盯着张阿姨的嘴唇。

张阿姨听着听着,眉头皱起来了:“啥时候回来啊?这头姑娘等着着急呢。”

那头的人说了几句,把电话挂掉了。

“怎么急成这样。”张阿姨嘟囔了一句。

倪简问:“怎么了?他不在?”

张阿姨把手机递给她,“说是去开发区救人,都忙疯了,一天**没回来了,哪还顾得上接电话。”

一天**?

倪简怔了怔:“这么久……”

他以前好像没有出警这么久的。

倪简问:“说去哪儿了,是哪个开发区?”

张阿姨想了想,说:“好像叫林什么……”

“林沅?”

“对对对,就是这个!”张阿姨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想起什么,眼睛睁大,“啊,昨天电视上说的那个大爆炸就是这儿啊!”

倪简一惊:“大爆炸?什么大爆炸?”

张阿姨忙把事情告诉她,末了唏嘘不已,“很惨哪,死了好多人,电视上看着都吓人。”

倪简没等她说完,低头摁手机。

翻完一堆网页新闻,她的手有点儿抖。

死了很多人。

真的很多。

一半是消防员。

c市。

林沅开发区。

到处弥漫着焦味和刺鼻的气味。

警戒线内,三辆严重损毁的消防车孤零零停在那里,地上散落着一些水带接扣、消防手斧。

孙灵淑从车里跳下来,抓住两个在警戒线外拍居民楼损毁情况的记者,急声问:“那些消防员呢?抬出来的那些消防员呢?reads;!”

“抬走了!”那人指着走远的车,“就刚刚,抬走了,不给拍,别去了!”

话刚说完,一个警察过来盘查,让他们删了照片离开。

两个记者不愿意,抱着相机不放:“我们是记者,我们有义务记录真相!”

孙灵淑推开他们,往警戒线内跑,被武警拦住。

“信宁区来的消防队在哪儿?”她抓着武警问。

没得到答案,她转身上车,叫司机往医院赶。

而在同一条路上,一辆辆车开过来,各路媒体、志愿者蜂拥而至。

来的,还有一些消防员家属。

孙灵淑没有在医院找到陆繁。

她返回开发区。

那里已经挤满了惊惶的民众,有人在哭喊,有人焦急地奔跑。天黑下来,很多人被送到附近的消防支队等候。

七点多,孙灵淑看到陆繁。

他跟另一个战友把担架抬上了救护车。

孙灵淑喊了一声,想跑过去,被拦下来了。

她没跟他说上话。

爆炸发生后的第三天上午,全部人员撤离的命令下达,生化部队的士兵进入现场搜救。

孙灵淑在医院见到陆繁。

他头上裹着纱布,神情疲惫地坐在急诊室外的椅子上。

孙灵淑采访完伤者,走过去问:“你还好吧?”

孙灵淑在他身边坐下来,顿了顿,说:“你们班长还有小徐的事,我知道了,节哀。”

陆繁垂着头,没应声。

孙灵淑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想了想,说:“我们媒体这边也会努力的,争取让小徐他们的抚恤金跟武警那边一样。”

陆繁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声音哑得厉害。

孙灵淑还想说什么,迟疑了一会,又咽回去了。

晚上十一点,陆繁回了队里。

一进房间,就见屋里两个人各自坐在**上,红着眼睛。

有两张**是空的,一张是陆繁的,另一张是小徐的。

陆繁没说话,走到自己的**边,躺上去。

十点,张阿姨离开。

倪简撑着左手肘坐起身,脚挪下来,穿上鞋,刚站稳,左脚一痛,她歪了一下,跌到地上。

手里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