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淳冬面无表情的进入文案室,间隙回头,发现宋县令还盯着他看,纪淳冬无语了,只好道:“宋大人为西进县筹建呕心沥血,实为可敬,本官倒也有些闲钱,若本官今个儿要找之人,天黑前能找到,本官愿捐一万两白银,供西进县码头扩建安生。”

宋县令眼睛顿时亮得发光:“好说好说,纪大人您且坐着,天黑之前,下官必会给您好消息!”

宋县令说到做到,为了捐款,为了钱,他豁出去了,本来纪淳冬要找个以前犯过罪,落过刑的旧犯档案,他这边要在上千本二十吉法册中翻找,是很难找到的,他一开始也就打算给纪淳冬开个门,让他自己在文案室里昏天黑地的找,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给钱啊,人家要给钱的,宋县令立刻一声令下,将县衙上下识字的都叫到文案室来,上天下地的给他找。

临近傍晚时,还真让他找到了。

宋县令指着典籍中的一页,杵到纪淳冬眼皮低下,激动的道:“这里这里,肖习正,三年前曾于京城犯过两起人命案,当即被捕,但因逢去年太后六十大寿,大赦天下,此人由二十年狱刑,被改为流放东漠,却在今年年初,杀了拘刑衙差,逃出东漠,至今仍在通缉中。”

纪淳冬盯着那页档案,看了好一会儿,将其抄录下来,打算一会儿就去驿馆,将查到的内容回信寄给义父。

临走前,纪淳冬也没诓宋县令,说回头就让人送银票来,宋县令高兴的只差没把他当祖宗拜。

其实一万两白银,对纪淳冬来说的确是小意思,当了这么多年官了,一万两还真不至于有多心疼,至少宋县令拿钱也是办实事,都用在刀刃上,为了百姓扩修码头,纪淳冬也没什么不舒服的。

出了县衙,趁着驿馆还未关门,纪淳冬赶去驿馆,将信按照义父寄来的地址,原路寄回,同时叮嘱驿丞,信是急件,必得快马加鞭送往。

出了驿馆时,天已经黑透,纪淳冬看看时辰,打算回容府,刚走两步,迎面便见几位麻衣男子,几人打扮松散,步履极快,因为街道窄,数人要一同通行,难免会与另一边的纪淳冬有所碰撞。

纪淳冬没有让路,他右边是石阶,再走根本没路,他以为对面的这行男子会侧身,避让着他,但没想到那几人大摇大摆,竟是直接走正路,仿佛并不在乎与其他行人碰撞。

纪淳冬不悦,心想这是哪里来的人,这么不懂规矩,大街是你家的吗?由得你占一整条道儿走路?

他身为武将,脾气本就有些冲,于是他也不让,就等着对方与他撞上,他再暗暗施力,将对方撞倒。

本是一桩小事,但当对方真与自己碰倒一起时,纪淳冬却愣了一下。

只因他听到“哗啦”一声,眼睑一垂,便看到几人中,其中离他最近的男子,竟在靠近他时,拔出匕首,正对他的腹部。

纪淳冬眉头一皱,快速往后退去,几人见手段暴露,竟直接于大街之上朝他行凶。

数把匕首同时抽插,纪淳冬冷不丁遭到暗算,避让之时,难免受到轻伤。

他拉开距离,盯着穷追不舍的几人,冷声问:“你们是何人?”

几人不作回答,迎头又上,手中利刃咄咄相比,令得纪淳冬不得不连连后退。

正在这时,纪淳冬看到其中一个男子眼睑下有颗黑痣,再回忆之前于县衙文案室见过的通缉令画像,他脸色一变,喊出那人名字:“肖习正?”

正是义父要他调查之人!

第1395章 低头一看,是急急忙忙的小黎

两日前,距离西进县百里外的郊野茶寮内。

年迈的老店主亲自端了茶,两笼屉包子,进了茶寮唯一的简陋小间。

小间门一打开,蹲在门旁的白色大狼猛地立起身子,冰蓝色的眸子里,寒光凛凛。

老店主轻轻一笑,并不慌张,将托盘搁下,顺手拿了个包子,递给白狼。

白狼嗅了嗅,闷头咬走。

老店主坐下,仰头看向对窗而站的白发老人,叹了口气,询问:“您这是明早便要走吗?不能再等等?”

白发老人转过头来,瞧向认识了半辈子的老伙计,摇摇头:“晚了,怕会来不及。”

老店主皱眉:“不是已经书信给少爷了?不如就让少爷将那伙人逮了,您何必亲自过问?”

“他哪里知道这些。”

老店主一愣:“少爷不知道?”

白发老人不说了,拿起桌上的包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过了一会儿,老店主又开口:“若不然找皇上?皇上向来对您孝顺,若知那伙人竟敢私揽死囚,妄图对您不利,必不会袖手旁观。”

白发老人放下包子,长长的叹息:“你啊,年纪比我不小多少,如今有子有孙,安享晚年便罢了,何苦还操心我的事?”

老店主一下站起来:“一日为主,终身为主,老奴伺候您半辈子,哪里是说放下,便能放下的?况且,老奴真的不认为这有必要,那些人到底想要什么,您就不能给他们吗?您藏了这么多年,连皇上、少爷都瞒着,难道那东西还比您的性命更重要?”

“就是比我的命重要。”老人冷静的道。

老店主滞住,颓然的坐回凳子上。

吃了一个包子的白狼显然没饱,低甩着尾巴,蹭到自家主人跟前。

白发老人又拿了一个给它,同时与老店主道:“那伙人查到我前些日子回过西进县,怕是以为我将东西留在了红家村,他们心狠手辣,连大牢里的死刑犯都敢偷运出去,以己私用,我是担心,他们会对无辜村民不利,托冬儿查探那姓肖的下落,乃因此人正是那批死囚首脑,原以为很快便有消息,未想到回信迟迟不到,不得已下,这趟西进县,我便非回不可……”

“可您回去,岂不正如了那些人之意,他们就是想要找您……”^

老人苦笑:“那也没法子。”

主仆一番对话,到最后,却是无解。

第二天,天还未亮,老店主一觉醒来,发现对面的床铺已经空了。

他的老主子与主子那头晚年重遇的白狼,已消失无踪。

……

百里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快马加鞭,亦可快到。

县城容府内,云席一边收拾医箱,一边起身,对床榻上精神奕奕的中年男子道:“不要碰水,每日换两次药。”

纪淳冬看了看自己胸前的伤口,没什么感觉的“恩”了声,起身就要下床。

云席瞥了他一眼,严肃的将他推回去,道:“再躺会儿。”

纪淳冬挺不乐意的:“这点小伤,不足挂齿,那几个孙子伤的比老子重,妈的,当街砍人,还有没有王法了,别让老子抓到,逮到了,把他们一个个皮都扒了!”

粗鄙的恶言脱口而出,云席听在耳里,摇了摇头,也懒得管了,拿着医箱,转头走人。

房门外,宋县令胆战心惊的守着,见大夫出来,忙小心询问:“纪,纪大人,还好吧?”

云席还未回答,房内气势洪亮的男音便传出:“宋县令?你还在吗?”

“在在在,下官在。”宋县令点头哈腰的走进去,后背都汗湿了,他的管辖区县内竟然发生匪徒当街伤人这样的恶劣现象,伤的还是个朝廷命官。

宋县令刚听说时,吓得人都快昏了,现在再看到纪淳冬,他是心虚得不得了:“衙役里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了,大人您放心,下官必会给您一个交代,那几名匪徒,下官就是掘地三尺,也定给您找出来!”

“必须找出来!”纪淳冬恶狠狠的道:“那些人身怀凶器,于闹市行走,本官这点小伤倒好说,若他们疯起来,朝路人百姓下手又该如何?况且,他们还不是普通人,另几个本官没看清,但其中一个,正是年初东漠逃逸的死刑犯肖习正,宋县令,逃犯啊!”

宋县令吓得面无人色,急忙应承:“是是是,本官这便亲自带人去抓,只要他们还留在西进县,下官必将他们全挖出来!”

再三保证后,纪淳冬终于放宋县令离开。

等房中安静下来,他也免不了深思,义父两个月前书信于他,要他查那肖习正其人,两个月后,肖习正正好就在西进县出现,且胆大包天的朝他下手。

这里面,是巧合还是蓄意?

义父为何要查一个逃犯的信息,肖习正又怎会出现在西进县,正好,他也在西进县,这里面,可有什么联系?

他出现在西进县,是因万立之案,那么,若他不在此地,肖习正会否追到原州对他下手?那肖习正,莫非是与义父有什么恩怨?

难道义父要他查探此人,就是因为此人有可能会对他不利?

那么义父为何不在信中言明,提醒他万事小心?

不,应该不是这么简单,那究竟背后原因又是什么?

一番思索无果后,纪淳冬也坐不住了,他下床,拿出笔墨,奋笔疾书又补了一封信,正是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记录,想再问问义父。

但信写完后,已过子时,这会儿夜太深了,驿馆也关门了,信今晚必然是寄不出去了,他心里烦闷,睡不着,索性出了院子,在外吹风。

刚出院子,迎面便撞到一人,低头一看,是急急忙忙的小黎。

小黎也是刚听说纪伯伯出了事,他匆匆忙忙的赶来,抓着纪伯伯的手就问:“伯伯,您没事吧?”

纪淳冬心里欣慰,那点心烦也消散了些,他摇头:“一点小伤,无需紧张。”

小黎踮着脚尖,在纪淳冬身上看来看去:“云席哥哥说您受伤了,伤口是由寒银匕首所致,是什么样的匕首,几尺几寸,刀身可有什么标记?”

纪淳冬一愣,反问:“你问这些做什么?”

小黎都急坏了:“昨,昨天红家村里,也有村民被那样的匕首刺伤,当时我在现场,那匪徒用的是五寸尖刃,匕身也是寒银铁所制,纪伯伯,我能看看您的伤口吗,我想确定一下!”

第1396章 柳蔚一顿,猛地看向他!

伤口已经被包上了,要再拆开很费劲。

但小黎是熟练工,他推着纪淳冬进屋,扒拉着就给他脱衣服。

纪淳冬还有点恍惚,等全被解开,他冷飕飕的问:“一样吗?”

小黎摸着下巴,自己研究一番,一拍小短腿儿:“一样的,就是这个!”

这下,两人面面相觑。

伤口一样便意味着凶器一致,凶器一致,便有极大的可能行凶者也一致。

那么问题来了,肖习正一行人先伤红家村村民,又于闹市伤纪淳冬,这两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纪淳冬可以很肯定的说,他不知道什么红家村,也不可能与红家村民有什么恩怨,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纪伯伯,你跟我们走一趟红家村吧。”小黎提议道。

纪淳冬看了看天色:“现在?”

这会儿已经快深夜了。

“明早。”小黎说:“容叔叔和娘亲昨日就去了红家村,我与师祖爷爷等了一天一夜,他们也没回来,师祖爷爷说,若今夜再不回来,我们明日一早便启程去找他们,您与我们一起吧?”

纪淳冬没怎么思索,直接答应:“好。”

他也想知道,那红家村,究竟与自己有什么联系。

……

县城到郊村,快马加鞭的话,也要两三个时辰,清晨的马车上,女婴哇哇大哭的声音,穿透天边的第一缕日光。

小黎一下就醒了,看着怀中被马车颠簸而吵醒发火的妹妹,忙翻出装了羊奶的奶瓶,堵到妹妹嘴巴里。

丑丑咬住娘亲自制奶嘴,小脸红扑扑的,眼睫还挂着泪,有吃的了,她终于不哭了,但小鼻子还在轻轻抽泣。

闭目养神的老人睁开眼,叹了口气:“不该带她的,山路难走,早上风还大。”

小黎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嘟哝:“我也不想带,可昨晚她一直哭,非要跟我睡,一早起来,我说把她送到云想姐屋里去,谁知刚搁下她就哭,没法子,只好带着了。”

老人看小黎也困得点脑袋,便伸出手,道:“我来抱。”

小黎忙将妹妹递过去,刚抱着还好,嘴里有东西,小丫头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可半瓶奶喝完,她吃饱了,就又开始哼哼唧唧的哭。

老人也不知自己是哪儿没抱好她,换了好几个姿势,小娃娃还是哭个不停。

小黎没办法睡,只要硬撑着起身,道:“我来吧。”

老人又把孩子递过去。

丑丑是个矫情鬼,人不大,脾气却不小,一点不舒服就折腾大人,全家除了她爹甘之如饴,其他人都被她折腾得崩溃过。

小黎这是没办法,自己的妹妹,摊上了。

可他昨晚睡得晚,今早起得早,已经有点精神不济了,在车上睡已经是没办法中的办法,还要抱个孩子,他也憔悴。

倒是坐在另一边的纪淳冬一直不声不响。

可纪淳冬本来就挺喜欢小黎的,又看这孩子熬得眼圈都黑了,也不落忍,犹豫一下,还是伸出手,说:“我试试。”

小黎惊异的看了他一眼,倒是记得丑丑挺喜欢纪伯伯的,于是试探性的把妹妹塞过去。

奇迹出现了,刚才在师祖爷爷怀里死活不乐意的小女娃,呆在纪淳冬怀里,一下就不哭不闹了。

小黎惊讶的瞪大眼睛,老人也有些吃惊。

然后,丑丑就安家在纪淳冬怀里了,任凭马车再是颠簸,她也没半点不自在。

老人心里不太舒服,表情一直不好。

小黎安慰师祖爷爷:“纪伯伯肉厚,敦实,师祖爷爷太瘦了,车晃起来,丑丑铬得慌。”

老人:“……”并没有被安慰到。

两个时辰的车程,到红家村外的沼泽林时,天已大亮。

山上雾气重,山风大,三人老老少少,如履平地的走过蜿蜒曲折的道路,远远地,总算看到了一片月季花田。

那片花田实在是大,越过山峰,几乎整个山底,都是艳丽红瑰。

纪淳冬深吸口气,看看身后泥泞的沼泽林,又看看前方的月季田,忍不住感叹:“谁能想到这穷困潦倒的临江小县,竟藏着此等大好的世外桃源。”

小黎指着山下错落有致的小房子,道:“那里就是红家村了。”

三人沿着附近的小径,一路向下,临到红家村村外时,就听小黎冲着里面大喊:“村长爷爷!村长爷爷!”

刚吃了早饭,打算出门放牛的洪村长闻言抬头一看,正好看到高高矮矮的三个人,从山上下来,再仔细一瞧,走在最前头的,可不就是前两日还见过的那个小娃娃吗。

村中靠右的篱笆围墙内,还没怎么睡醒的柳蔚,见到了三个不请自来的。

容棱已经抱走了丑丑,小女婴在路上吃饱喝足,现在正起劲,和爹爹玩得不亦乐乎。

柳蔚那边就没这么好了,柳蔚冷着一张脸,先看看小黎,又看看师父,最后才看纪淳冬,她深吸一口气,态度不太好的问:“你们来做什么?”

小黎惴惴不安,眼珠子转了一圈儿,就调转枪头,把纪淳冬推出去,声情并茂的把他受伤的事说了一遍,最后再三强调,和红家村村民的伤口是一样的!

果然,原本还有点不悦的柳蔚,闻言立刻看向纪淳冬,她坐直了身子,详细的问了纪淳冬遇害的过程。

纪淳冬一一回答,却对柳蔚这格外慎重的态度有些不解:“柳姑娘知道那伙人的目的?”

柳蔚抿着唇,垂了垂眸:“按村里人的说法,应是冲着一位姓白的老人家去的。”

纪淳冬皱眉:“那位老人可在村内?”

柳蔚摇头,视线又转向师父:“那人,应当就是外祖父,不过,他已离开村子两月有余。”

一直没做声的老人等的就是一个确实答案,现今答案有了,他也松了口气,点点头,声音因激动,有些起伏:“还活着就好,总能见到的。”

时间太久,古暮年岁,有幸还能再见一回昔日旧友,已是苍天怜悯了。

纪淳冬虽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但也明白这是说那老人不在此地,他沉吟一下,又问:“姓白的老人家吗?家父也姓白,那伙匪人中,有一朝廷钦犯,家父不日前正好托纪某查过,不知村里的这位白老人,与家父会否有何联系?”

纪淳冬这么联想实属合情合理,毕竟义父请他查肖习正,这肖习正就正好刺伤了他,这会儿又遇到一个同样姓白的老人,他自然以为,义父与其会否有牵扯。

柳蔚却很意外:“纪大人不是姓纪?令尊为何会姓白?”

纪淳冬摆摆手,道:“家父原也姓纪的,只因年老,思念远在他乡的妻女,因此为自己改姓为白,改了也有好几年了。”

柳蔚一顿,猛地看向他。

纪淳冬问:“怎么了?”

旁边的容棱也转头,看向他。

纪淳冬疑惑:“恩?”

沉浸在旧友尚在人间的喜讯中,难以自持的老人,也跟着看向他。

纪淳冬:“……”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第1397章 你当真不是你爹亲生的?

“敢问令尊,姓甚名谁。”沉默了许久,柳蔚才慢慢开口。

纪淳冬还有些不明所以,迟疑了一下,才老实道:“纪南峥,怎么,柳姑娘还识得不成?”

柳蔚:“……”

岂止是识得,关系还匪浅……

柳蔚感觉头很痛,她捂着额间,靠在椅背上,沉沉的闭着眼。

容棱盯着纪淳冬,上下打量了一圈,问:“纪大人年逾几何?”

纪淳冬莫名其妙:“我的年岁,与此事有何关系?”

“有关。”容棱道。

纪淳冬皱眉:“三十有七。”

容棱低眸算一番,若纪淳冬当真是外祖父的另一个儿子,那也就是说,刚到仙燕国没几年,外祖父已另娶他人。

这么想着,他的脸色也不好看了,再看柳蔚,柳蔚嘴唇都白了,整个人仿佛大受刺激。

最后反应过来的是师父,他并不知老友在仙燕国还有子嗣,如今乍一听闻,错愕之外,竟是观察。

老人盯着纪淳冬看了许久,半晌才得出总结:“你与你父亲,倒的确有几分相似。”

柳蔚听不下去了,“砰”的一下一拍桌子,站起来,抬腿往外走。

错过纪淳冬身边时,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还撞了他一下。

纪淳冬一脸莫名,看看柳蔚,又看看容棱,最后看向老人:“老先生认得家父?”

老人同为男子,倒是较为理解老友移情之心的,仙燕国离青云国太远了,既已注定回不去,何苦抱着那段记忆不肯面对现实,独在异乡,寂寞孤苦,另外安一个家,也是人之常情。

况且,孩子都三十多岁了,说什么都晚了。

老人点点头,整个屋里,现在只剩他还对纪淳冬有笑脸:“若你父亲正是我所识得的那个纪南峥,那你该唤我一声叔伯了。”

纪淳冬有些吃惊:“老先生当真认识家父?”

老人一脸慈祥:“我姓祝,你唤我一声祝叔便是。”

纪淳冬心里虽还惊异,但也行了一晚辈礼,规规矩矩的唤了:“祝叔。”

又问:“家父闲云野鹤,周游四方多年,却是从未听说有位姓祝的朋友,不知祝叔与家父是何时相识的?”

老人摇摇头:“太久了,那时,你还未出生。”

纪淳冬更吃惊了:“可却从未见过祝叔,也未听父亲提过……”

老人颇为理解:“你父亲不愿提,也是免得触了心底那块疤,往事难忘,不提为好。”

纪淳冬思索片刻,猛地想起:“莫非祝叔是父亲故土的亲友?”

这个故土,指的自然是青云国。

老人笑了笑,轻轻点头。

纪淳冬忙问:“那祝叔可见过家母?”

老人脸上的笑容略凝:“嗯?”

纪淳冬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家母姓白,名讳父亲未提过,但父亲说,母亲年轻时很漂亮,是他们家乡那边的一枝花,还有小妹,父亲说妹妹最为顽皮,年纪小小,却是十足的男孩子习性,不光成日逗猫惹狗,还和别的男孩子比尿尿,比谁尿得远,当真是让家里人操碎了心,多怕她以后长大会嫁不出去!”

老人听着纪淳冬侃侃而谈,大说他家中逸事。

旁边的容棱越听越不对劲。

最后,老人憋着嗓子问:“令堂,也姓白吗?”

纪淳冬点头:“自然姓白,否则父亲怎会为自个儿改姓为白,祝叔,不认识家母吗?”

老人有些迷茫:“是认识你父亲的一房妻子,但……”

“那祝叔也见过妹妹吗?”纪淳冬又问。

老人摇摇头,呐呐道:“我与你尚第一次见,怎会识得你的妹妹?不是,我们说的是一回事吗?你再说一次,你父亲叫什么?”

纪淳冬笃定道:“纪南峥。东南西北的南,山宁高峥的峥。”

老人有些糊涂:“那你……”他也说不清楚了,扭头去看徒弟:“阿棱,你可听明白了?”

容棱自然听明白了,他想到一种可能:“纪大人,并非令尊亲生?”

纪淳冬爽朗的承认:“纪某乃是孤儿,自小被父亲收养,容公子竟是不知?纪某这段家事,在仙燕国并不是秘密。”

仙燕国里,知道纪淳冬这号人物的人,必然也知晓他孤儿的身份,要不怎么会传出他是皇帝私生子这种流言。

但容棱柳蔚并非仙燕国人,他们刚来仙燕国几个月,这也是第一回 见到纪淳冬,自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去打听人家的家事。

如今把话说开了,容棱拍了拍脚边的小黎,道:“去将你娘亲叫回来。”

小黎刚才看娘亲一言不发的走出去,他不明所以,也不敢跟,这会儿听容叔叔喊,忙跑出去,没一会儿,就把一脸不情不愿的娘亲拽了回来。

柳蔚心情欠佳,知道外祖父还有个儿子是一回事,那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还是自己的熟人,这又是另一回事了,柳蔚光想想都心里烦闷,看什么都不顺眼。

容棱将她拉到一边,耳语解释一番,半晌后,柳蔚回过头,意外的盯着纪淳冬,试探性的问:“你当真不是你爹亲生的?”

这话问得十分失礼,听着还像骂人。

纪淳冬咳了一下,有些尴尬的道:“义父待纪某向来犹如亲生,纪某视义父,也如亲父一般。”

柳蔚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大松口气,再看纪淳冬时,她脸上露出笑意:“纪大人可否与在下说说,您与您父亲往日的相处逸事。”

纪淳冬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绕到了这儿,他与父亲的往日相处,与柳蔚有何关系?

还有,祝叔真的不愿告诉他母亲与妹妹的近况吗?要知道他小时候可是做梦都梦到温柔慈祥的义母带着聪明伶俐的义妹,来接他和义父回家呢,那时候看到别人家的孩子都有娘亲,都有兄弟姐妹,他不知道有多羡慕!

柳蔚和颜悦色的问起了纪淳冬家常,纪淳冬则老把注意力往祝叔身上瞟,时不时就把话题带到想念母亲与妹妹身上。

柳蔚听多了,听不下去了,皱着眉道:“老说什么妹妹,你父亲的女儿比你还大七岁,你该叫姐姐才是。”

纪淳冬一愣,看着柳蔚。

第1398章 侄女见过小舅

的确是姐姐不是妹妹。

事情要追溯起来,可有些年头了。

那时候纪淳冬刚被他义父收养,两父子相依为命,过得虽不至于凄苦,但因家中没有女主人,还是较为邋遢。

还好那会儿纪淳冬已经懂事,十一岁的孩子,会自己洗衣做饭,还能给义父缝补破掉的长袍。

但小孩子的手艺肯定不能多指望,偏纪南峥自己也不在意,所以很多次,他上朝的时候,文武百官就看见,好好一个当朝太傅,过得跟要饭的似的,还穿着打补丁的朝服。

后来纪淳冬听说了,心里就不舒服,他天生神力,擅勇斗狠,却不是做绣娘的料,拿针,他是真不行,但小孩子不知道啊,他就觉得自己帮不上义父的忙,很是颓废,成日没精打采。

义父为了安抚他,便与他说起了家里的其他人。

“你母亲也不会绣线,她是苗女,自小与蛇虫鼠蚁为伍,针倒是会拿,但却是拿来给毒蜘蛛放血用的,还有夏秋那孩子,虽说才四岁,但终究是女孩子,你见过哪个姑娘家学男孩子站着尿尿的?还跟男孩子比谁尿尿尿得远的?真是……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纪淳冬听得颇为着迷,也是这次,他知道了自己还有个义母,还有个义妹。

但现在,柳蔚的话回荡在耳,姐姐和妹妹,这可是完全不一样,说好的聪明伶俐,活泼可爱的小妹妹呢?

姐姐的话……

姐姐是什么概念,他也不清楚。

但总觉得,姐姐肯定是端庄的,沉稳的,大方得体的,与站着尿尿,应该是,沾不到边的。

柳蔚听纪淳冬颇为委屈的把自己有个妹妹的事详述了一便,听完后她就明白了:“你父亲离家之时,你义姐尚处幼龄,应当也就四五岁左右,多年未见,他老人家的记忆里,可不就只有你义姐四岁的样貌,你现在要是问他,他必也只记得你义姐四岁的模样,难道现在她也只有四岁吗?”

纪淳冬有些受到打击,他还是不愿相信,倔强的看着柳蔚:“你又如何知晓?祝叔还未说话。”

白发苍苍的老人摆摆手:“若说是与苗女所生,叫夏秋的孩子,柳蔚的确会比我清楚,因为那是她娘。”

纪淳冬:“……”

柳蔚轻笑一声,朝瞠目结舌的纪淳冬微微拱手,道了一句:“若咱们都未认错,那么,侄女见过小舅。”

纪淳冬:“………………”

……

傍晚。

西进县外郊有间破败的钟馗庙,这庙曾经也是香火鼎盛,但因多年前一场雷雨,将庙堂冲毁大半,庙祝拿不出钱修缮,这庙便荒废了下来。

纪南峥看着满是沧桑的钟馗像,隐约还能记得多年前这间庙宇的盛况,他叹息一声,拍了拍身畔大狼的脑袋,道:“还剩半日路程,今夜便在此歇一夜吧。”

白狼晃晃悠悠的蹲到钟馗像底下,寻了一块较为干燥的地方,拱了拱地上的干草,又看向主人。

纪南峥走过去,席地而坐,轻靠在白狼背上。

山野之外没有食物,老人拿出几张已经放凉的薄饼,自己吃了半张,其他的都给了白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