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铎一反常态,不再咆哮嘶吼,而是对着庄然遗留的那只药箱,长时间地陷入沉默。

这样的情形其实更令人担心害怕。

他就象一座移动的火山,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喷发?

人人如履薄冰,除非必要,没有人说话,府里尤如鬼屋,静得令人窒息。

慕容铎没有吭声,其实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姜梅又在闹了。

本以为象她这样的女人,关几天吓唬一下,很快就会招了。

哪里知道,她竟抵死也不说实话,硬撑着自己就是姜梅,甚至反咬一口,说他喜新厌旧,抛弃糟糠……

他打也打不得,杀又杀不了,放了又不愿意,看见还会生气,索性将她软禁在柴房,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糟糠,想到这两个词,慕容铎的心不禁更痛了。

这话,他曾亲口对庄然说过,回忆当时睥睨而傲慢的态度……他懊恼成分地捧住了头,恨不得杀了自己!

喻守成看了白云遏一眼,犹豫着问:“王爷可能睡了,要不,你明天再来吧?”

“王爷~”白云遏提高了声音:“白云遏奉命前来京师,听候调遣。”

如果一直找不到庄然,王爷的情绪只会越来越恶劣。

他岂不是天天都要来王府报到?

慕容铎不禁有些惊讶,默了半晌,低低地应了一声:“进来吧。”

“去吧~”喻守成向他递了个好自为之的眼神,轻拍他的肩,目送他进入书房。

“白云遏参见王爷~”从明亮的走廊,进到幽暗的室内,白云遏有一瞬间的不适应,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才找到慕容铎的方位。

“坐。”慕容铎听着他清新有力的声音,不觉很是羡慕:“白捕头千里跋涉,辛苦了。”

白云遏一听这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慕容铎吗?

“伊州的百人失踪案,可有进展?”慕容铎再问。

接管了刑部之后,他调阅了各地大案要案的卷宗,伊州的百人失踪案是其中最大的一桩,因此有这一问。

说来也真好笑,在伊州驻守了五年,对这桩大案漠不关心,从无寸建,进了京之后,反而开始关注了。

“还在调查中。”谈到公事,白云遏神情肃然。

他当捕头十几年,当数此案最大,也最无头绪,是庄然,在关键时候帮了他一把,为他指明了方向。

“调你入京,可有怨言?”慕容铎再问。

他现在终于明白,当你全心投入一件事情,决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却突然被迫中断,是什么样的心情。

就象,按他的心意,就算掘地三尺,翻遍全北越也要把庄然找出来。

然,现实却不允许。

思考了数天,他终于下了决心,天亮之后,就要撤销京城出入禁令,不再执着而盲目地继续劳民伤财下去。

当然,发到各地的海捕文书也将撤销——只是,公文往返需费些时日,不能立竿见影,立收成效。

恐怕,这也是庄然躲着,避而不见他的理由之一吧?

她平生,最恨的就是这种仗势欺人之辈。

用她的话说,这叫拿着百姓的血汗,替自己谋福利。

痛定思痛,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第一回合的较量,他输了。

强权对庄然行不通。

她太聪明,假如她不愿意,穷其一生,他也无法将她迫出来。

制人还是受制

他在明,她在暗。

他重拳出击,如石沉大海,全无反应。

慕容铎决定改变策略。

不再用逼迫手段,而是改用诱/惑的方法,让她心甘情愿地从暗处走出来,主动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也许当他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她就会愿意来见他了?懒

他记得在伊州的时候,庄然似乎对这件案子很感兴趣,那十九具尸体的勘验都是她亲自做的。

“王爷言重了~”白云遏淡淡地道:“伊州案件已有眉目,事实上,卑职正在静待凶手自己浮出水面。”

“哦?”这话慕容铎第一次听说,疑惑地挑眉:“此话怎讲?”

白云遏于是把当日他与庄然二人得出的结论重新说了一遍,末了道:“所以,卑职在不在伊州并不重要,也不影响对这件案件的继续调查。”

“原来如此~”慕容铎心中一动,似乎有某根弦被轻轻拨动,然细一思量,却又飘浮不定,抓不住。

“庄然,还没有消息?”白云遏一路行来,追捕她的告示到处都是,进了庄又是这种气氛,不难猜出答案,却仍忍不住抱着一丝希望。

慕容铎抿着唇,默了半天,才淡淡地道:“放心,早晚会找到的。”

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她身上并没有多少银钱,在君墨染的身边,哪需要考虑这些小事?虫

在他身边不也如此?来山庄近半年,竟然从未开口支过一分银子?

喻大平日细心,这件事上却犯了糊涂!

他不问,她不去要,喻大便也没管!

由此可见,她对金钱仍旧全无概念!偏偏还是个见不得别人吃苦的性子,帮人的时候,不懂得量力而行。

这个时候,说不定在哪里饿着肚子呢!

这种心情其实极其矛盾——既害怕她无钱受苦,又希望她花光了银子会自投罗网。

虽然明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但总是一点希望。

慕容铎话锋一转,问:“住处可安排好了?如无安排,可以住到府中来。”

白云遏微笑着婉拒:“多谢王爷挂心,卑职已找好住处。”

他并没有将慕容铎引为知交和朋友的想法,因此公事之外,他不打算花太多的时间应酬他。

况且,这位年轻的主子脾气并不好,说得难听点,是个翻脸无情的人。还是保持距离,以策安全的好。

“嗯,”慕容铎也不坚持:“李海峰见过了?”

“是的,”白云遏点头:“大人交待,卑职直接听命于王爷,可不必每日到大理寺应卯。”

慕容铎又问:“家里人呢,都见过了?”

白云遏平淡地道:“五年都等了,不差这一时。”

左右就在京城,没必要刻意通知,不论哪天回去看看就成了。

“给你三天假,把私事处理完毕。”慕容铎蹙眉,冷冷地道。

他可不喜欢手下隔三岔五因私事请假,他需要的是全天候的听候调遣。

“不需要。”白云遏拒绝:“卑职现在就可以接受任务。”

慕容铎瞥他一眼:“急什么?有你忙的日子,到时可别怪我太严苛。”

白云遏想了一下,道:“那,卑职去拜访一下恩师,后天即返。”

这是他的习惯,每次返京,必然前往拜会,从无遗漏。

“柳溪县令曹瑛是吧?他好象在柳溪任了二十年县令?”

慕容铎的习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抽调白云遏之后,立刻把他的底细查了个一清二楚。

“是。”白云遏倒是有些小惊讶。

曹瑛刚直不阿,虽政绩斐然,却并不得志,一个县令当了二十年,始终是为他人做嫁衣,自己从未升迁。

以慕容铎的身份和能力,对朝中权贵了若指掌并不稀奇,一个小小县令居然也烂熟于胸,着实让他刮目相看。

或许,眼前这位少年王爷,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狂躁暴戾,嗜杀成狂。他能走到今天,凭的不并仅仅是运气。

“拜会曹大人时,代本王问候一声。”慕容铎淡淡地道:“就说,他做得很好。”

“怎么,”白云遏睨他一眼,冷声嘲讽:“王爷打算给老师升迁?”

“有何不可?”慕容铎竟一口应承:“让他自己考虑一下,看看哪里最能发挥所长,本王再知会吏部。”

白云遏不禁深感意外:“为什么?”

就算是年少气胜,不计后果,也得是在有利益的前提下施为吧?

曹瑛与他无亲无故,以他的身份也不需要讨好一个小小县令。

尤其,现在太子殁了,储君之位虚悬。做为最有力的竞争者,不把权力用在钢刃上,却做这无用之功,实在匪夷所思!

“他早就该升了,不是吗?”慕容铎反诘。

理虽是这个理,但没有好处的事,谁会做?

白云遏看着他,百思不得其解。

“王爷,”喻守成在门外禀报:“陈公公来了。”

“下去吧,三天后来王府报到。”慕容铎挥手令其退下,表示谈话结束。

“是~”白云遏退走,陈锦匆匆而入:“娘娘有旨,请王爷入宫面谈。”

“何事?”慕容铎蹙眉。

“这,”陈锦垂下头:“娘娘没有交待,奴才不知。”

慕容铎没再追问,提高了声音吩咐:“喻二,备马。”

到了坤宁宫,简皇后摒退了左右,只留母子二人在寝宫。

慕容铎冷笑嘲讽:“母后有何机密要事,怕给人听了去?”

“你还敢笑?”简皇后嗔道:“查了这半个月,可有庄然的消息?”

这话直击慕容铎的痛处,笑容隐去,愠声道:“可是那些大臣又在罗皂?”

“你兴师动众在先,怎怪别人弹赅?”简皇后横他一眼:“更何况,现在是非常时期,你主动送了这么大个把柄过去,淑妃那几个贱人会放过你才怪!”

“放心,”慕容铎冷着嗓子,干涩地道:“儿臣明日就撤销禁令。”

“庄然有消息了?”简皇后怀疑地看着他:“还是,你打算放弃了?”

慕容铎听出她的不赞同,不禁深感奇怪,试探地反问:“找了这许久没有结果,不该放弃吗?”

“胡说!”简皇后急了:“既已花了这许多精力,不弄个水落石出,怎可轻言退却?这可不象我简素云的儿子!”

“怪了,”慕容铎一脸深思:“怎么这事母后比儿臣还上心?”

“你二十七岁才娶妃,刚一成亲妻子就离家出走,以后谁还敢把好好的闺女嫁给你?”简皇后一指戳上他的额:“母后想要抱孙子,可不就得把她找回来?”

慕容铎不以为然,随口反驳:“太子不是生了两个孙子,也没见你抱一次。”

孙子?若庄然不原谅他,别说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可能有!

所以,最好不要对他有太大的期待。

“你别提那个杵逆子!”简皇后拉下了脸,冷冷地道:“另外,听说你还在查锫儿的自缢案!有那闲功夫,不如多做几件实事出来,让朝臣闭嘴,让你父皇看看你的实力!”

“太子的死因可疑,莫说他是儿臣的亲哥哥,就算是旁人,儿子也会倾力追捕真凶!”慕容铎不悦:“别人说什么,儿臣不在乎!”

“你傻呀?”简皇后恨铁不成钢:“死揪着这事对你有什么好处?”

“母后,”慕容铎目光锐利:“他是儿臣的亲大哥!难道你希望儿子真的成个冷血动物,只问利益,不顾亲情吗?”

简皇后默了片刻,淡淡地道:“做大事的人,要不拘小节。”

“母后是要求儿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吗?”慕容铎冷声质问。

“有何不可?”简皇后反击:“你不是也为了找到庄然,最大限度地动用了手中的权利吗?”

“那不一样!”慕容铎一窒,大声反驳。

他找庄然是因为爱,不是为了利益。

“一样。”简皇后冷冰冰地道:“都是以权利来满足私欲,从结果看,并没有什么不同。事实上,母后并不反对你合理地运用手中的权力做你想做的事。”

“母后……”慕容铎试图辩解。

“但,”简皇后打断他,继续道:“前提是你手中先得有权可用。只有拥有绝对的权力,才会有服从,有亲情,有爱情,才可为所欲为。否则,你就什么也没有,一辈子受制于人。”

慕容铎一时哽住,愣愣地看进简皇后的眼底。

平静无波的纯黑色的眸子,象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没有一点光彩,于是看不出一点情绪。

只有,无尽的寒意,迫人而来。

二十七年来,他沉溺于自己的世界,从来不曾关心过任何人。

更不知道,父皇对母后的伤害竟然已达如此之深。

“制人还是受制,端看你自己的选择。”简皇后凝着他,简洁地为自己的辩论做下结语。

慕容铎没有吭声,只一径盯着她瞧。

简皇后包裹在华丽的凤裙之中,精美的凤翅上垂下的流苏随着她的行走,摇拽着,闪闪发光。

她高傲地昂首挺胸,薄薄的嘴唇紧抿,有非常锋利的气势。

可,这一刻,他只觉眼前刚强凌厉,气势十足的母后很可怜,很可悲。

她的一生都被父皇冷落,虽居深宫,犹处牢笼。

他忽然冲动起来,伸开臂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这才蓦然惊觉,她的肩膀竟然如此单薄瘦小。

“你干什么?”简皇后不习惯他突如其来的亲密,挣扎着推开他:“快放开,母后要喘不过气来了!”

慕容铎轻道:“母后,你放心。”

孩儿长大了,以后由我来保护你,不受任何人的伤害!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可以试着放下戒备,敞开心扉,过你自己想要的人生。

所谓的皇权,并不能给你带来快乐,不是吗?

“你如此妄为,母后如何放心?”简皇嗔怪,心中滑过一丝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