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的酒大多软糯香甜,不似北方的辛辣,青玉失态,还望大人见谅。”庄然顺口解释。

白云遏心中又是一跳,转过头来看她:“霍兄是锦州人?”

“是呀,”曹瑛代答:“她在汤原县做了五年的文书主薄,上月才刚到柳溪呢。”

“是吗?”白云遏狐疑地望着她:“霍兄因何背井离乡,千里迢迢到柳溪来?”

县尉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官,不在吏部管辖之内,一般由县令斟酌任命,报备到州府即可。

所以,他不可能是奉调入京。

巴巴地跑了那么远,就只做个县尉,未免说不过去。

尤其是,他抵达柳溪的时间跟庄然消失的时间刚好吻合,让人不得不疑窦丛生!

“小子!”曹瑛怕庄然尴尬,急忙喝止:“你审犯人呢?她当然有她的理由,何必定要告诉你?”

一边说话,一边连连向他使眼色。

白云遏既已起疑,哪里还顾忌这些?

他微眯双眸,审视地盯着庄然:“男子汉大丈夫,事无不可对人言,霍兄言词闪烁,难道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秘密谈不上,”庄然一脸平静,不卑不亢地答:“只是这是霍某的私事,不方便向外人透露。”

“妙极妙极~”白云遏抚掌而笑,笑容却不达眼底,眸光利如刀剑:“咱们做捕头的,做的就是挖人**的勾当。霍兄有何隐情,不妨说来听听?”

庄然怫然不悦,蓦地推桌而起,向曹瑛揖了一礼:“抱歉,晚辈不胜酒力,告辞~”

也不等曹瑛发话,扬长而去。

“等等,”白云遏心中惊疑不定,起身欲追:“我话还没说完呢!”

若然不是心虚,他何必跑?

“小子!”曹瑛连连跺足,拽着他道:“你给我坐下!”

“怎么?”白云遏听他的语气,似是知道些什么,不觉狐疑:“恩师知道内情?”

曹瑛叹道:“你呀,这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脾气就不能改改?也不看看对象和场合,脾气一上来,六亲不认!”

“恩师到底知不知道?”白云遏从窗口看出去,庄然已越走越远,不禁心中焦躁,大喝一声。

“嚷什么?”曹瑛瞪他一眼,掩上房门:“霍庭知道吧?”

“废话~”白云遏顺口反驳:“江南首富霍庭,京城谁人不知,哪个……”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瞪大了眼睛看着曹瑛:“他不会跟霍庭有什么瓜葛吧?”

“谁说不是?”曹瑛叹一口气:“他是霍庭在外面生的儿子,因母亲出身微贱,一直未得霍家认可。这次就是专程带着母亲投奔霍庭来的,不料其母中途病逝,无奈之下才到柳溪落脚。”

白云遏犹抱着一丝侥幸:“怎知他不是捏造身世?”

“你当恩师真的老糊涂了?”曹瑛极为不满:“汤原县令程瑾与老夫有同窗之谊,他写信举荐青玉来此,总不会有错吧?”

白云遏怅然若失:“是我错怪他了?”

这么说,他还是空欢喜一场?

若是霍庭之子,就绝不可能是庄然了!

“岂只是错了?”曹瑛没好气地道:“老夫那么拦也没拦得住,非要拿话往人的心窝子里戳,恩师都没脸见他了!”

火烧过来了~

庄然出了福满楼,在街角停下来,笑了。

曹瑛和程瑾是同窗,不可能在完全不了解霍青玉的身世下无条件接受他做柳溪的县尉。

而有些事情,旁人的佐证比自己的解释有力得多,所以,这个工作交给曹瑛是再合适不过了。懒

白云遏呀,对不住了哈!

谁让你咄咄逼人,受几句训斥也是活该,下次见面,再跟你聊。

冲楼上偷偷扮个鬼脸,庄然转身往衙门走,走没多远,只见路人喧哗,纷纷往西街跑,便也随着人流而去。

到了城西,见许多人围着一口山塘,阵阵女子的哭声自人丛中传来。

“啧啧啧,可怜~”

“苏丁荃死不足惜,可怜了解语丫头,以后孤苦伶仃,日子怎么过呀?”

周围百姓议论纷纷,不时发出阵阵叹息。

“让让~”

庄然分开人群进去,见地上躺着一具尸体,肚子涨大如球,一名少女跪在尸身旁哀哀哭泣。

“出什么事了?”

有人认出庄然,躬身行礼:“回县尉大人,方才有人在山塘中发现一具浮尸,捞上来一看,竟是本县杵作。”

众人七嘴八舌地把情况说了一通。

原来这死者名叫苏丁荃,哭的是她的女儿,名唤解语。五年前不知何故,给女儿留下一笔钱后消失。

月前突然回来,却迷上了赌博,每天都到城西赌坊与人聚众赌钱吃酒,常常一玩就是一个通宵。虫

数天前,他吃过晚饭又去赌钱,连着三天不见踪影,解语满世界找人,只当他又如五年前一样离家出走,哪知却死在塘里。

在家纷纷叹息,苏丁荃死不足惜,可怜这解语丫头,从此真的无依无靠,成了孤儿。

苏解语跪在地上,听得众人谈论,悲从中来,哭得越发伤心。

县里出了命案,死的又是衙门中人,曹瑛收到消息,和白云遏一起从福满楼赶了过来。

见了苏丁荃的死状,不禁连连叹息:“真是可惜,从此北越又少了一个好杵作,而曹某则少了一名好搭档!”

“怎么,”庄然好奇地问:“苏杵作很有名吗?”

“霍兄有所不知,”白云遏代为回答:“别看苏丁荃其貌不扬,家中三代都是杵作。在六扇门里,也算是颇有名望了。”

“可惜,”曹瑛连连摇头:“老苏好酒贪杯,多有误事,要不然也不会沦落到柳溪这种小庙,早就进了大理寺了!”

“柳溪庙小,却有曹大人这尊菩萨,也不算辱没他了。”庄然微微一笑。

曹瑛感叹几句,遂派了衙役把苏丁荃的尸体抬到义庄,又找人去赌坊了解情况。

都说最后一次见苏丁荃是在三日前,那晚他并未与人争吵,只是喝了许多酒,手气特别旺,赢了二十几两银子。

约摸子时时分,有一熟人找到赌坊,两人相携离去。问过那些赌徒都说是个生面孔,之前从未见过。

老苏说是在外地认识的朋友,大家也就没放在心上。

这也与现场情况相符——苏丁荃的身上有个钱袋,里面装着近三十两银子,因此虽未找出那名熟人,却基本可以排除是谋财害命。

三日前晚上下大雨,山塘边路滑,曹瑛推断他是回家途中,因酒醉,失足跌落山塘,与人无扰。

这案子宣告了结,尸体发回苦主殓葬。

苏解语年方十五,与珠儿年纪相当,庄然见她可怜,心中不忍,便去义庄帮忙。

薄棺送到,杂役抬尸体入棺,苏解语抱着尸死头部不肯撒手。

庄然不畏腥臭,上前劝解,目光掠过死者,忽然愣住。

此时正值炎炎夏日,死者在水里泡了几天,又在义庄停放了两日,全身的肌肉已高度**,为何独独面部肌肤保持得如此完好,连尸斑都没有一颗,安静如沉睡?

“慢着~”他叫住抬尸身的杂役:“拿酒来~”

她倒了些酒在手上,在苏丁荃的脸上摸索了几下,不出所料,一张完整的面皮揭了下来。

“呀~”苏解语见此异状,吓得停止了哭泣,呆呆地张大了嘴巴。

“此人不是苏丁荃!”

曹瑛听到消息,从衙门赶了过来。

庄然解剖了他的尸身,确定死亡原因虽是溺水,但同时在他的后脑发现一处轻微血肿,推测应该是被钝器砸伤后,推落山塘溺毕。

苏丁荃只是个杵作,无财无势,有人不惜易容也要冒名顶替已是离奇,又被人蓄意谋杀后伪造成失足落水,更是怪事一桩。

曹瑛百思不得其解,直称是二十年未遇之奇案。

“怪哉!苏丁荃年近五旬,死者的年纪却不到三十,一个正当盛年的男子,为何要扮成一个老者躲在柳溪赌坊混日子呢?”

当晚那名把苏丁荃叫出去的朋友的身份也就变得十分可疑,曹瑛疑惑之余,立刻派出衙役四处寻找嫌凶。

庄然一声未吭,羞愧得无地自容。

那天,她因白云遏在场,怕被他认出露了马脚,不敢提出做尸检,以至浪费了整整两天的时间。

凶手乘此机会,只怕早已逃到天涯海角,哪还会傻傻地呆在柳溪等着被人抓?

这桩命案,很可能会就此变成一桩悬案!

最可怜的是苏解语,她苦等了五年,好不容易盼回来一个爹,结果没相处一个月就死于非命。

这还罢了,末了,这个爹竟然还是假的!

街坊邻居对此议论纷纷,苏丁荃五年未见踪影,回来个假的,十之**真的早已死了,又说她命硬克亲,还有说她八字带煞……

苏解语面对众人铺天盖地的议论,惶惶无依,终日以泪洗面。

庄然一则心中有愧,二则见她与珠儿年纪相当,三来苏解语确实无处可去,便索性收了她做丫头。

只是以后有她在身边,行动更要小心谨慎,防止被她窥破。

不过这样也好,日日有人在旁,可以促使她崩紧体内的弦,不至因松懈而露出破绽。

庄然俊逸斯文,脾气温和,谦逊有礼,来柳溪时间虽短,却连破数桩奇案,很快声名大振,在柳溪也算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

更兼苏丁荃的案子也是他看出疑点,苏解语对他又是感激,又是钦佩,他主动提出要收留她,她自是百般愿意。

庄然在羞愧之余,越发加深了要破解此案的决心。

她反复研究了苏丁荃的案子,越想越觉得此案疑点重重——甚至,可以远溯到五年前他的离奇失踪案。

五年,这个关键词让她脑中灵光一闪,不禁又想起了伊州的那桩百人失踪命案。

时间上,刚好也是五年。

这两者之间会不会存在某种内在的联系?

那人除了用活人习练解剖术外,还不惜花重金把苏丁荃从京城诳到伊州,目的是想习练解剖之术?

如白云遏推想的那样,五年后技艺已成,于是销声匿迹。

但是当年带走苏丁荃却留下了痕迹,为消人疑虑,于是派人假扮苏丁荃回到柳溪,再把替身杀死。

这样,他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逍遥法外了?

可,花这么大的力气,只为当一名杵作,不是太奇怪了吗?

他有此能力,又有此心智,堂堂正正上门拜师,不是更快捷方便也更合乎情理?

因此,白云遏的推论实在有点站不住脚——那人,必然有更大的图谋。

一定有比当个杵作更大的利益在诱惑着他!

而究竟是什么利益,非要以杵作的身份去获得呢?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靖王府的假姜梅。

如果,是为了假冒自己,取得慕容铎的信任,从而得到靖王妃的位置呢?

甚至更进一步,坐上皇后的宝座呢?

这样的利益是不是已足可诱惑人去犯下任何罪行了呢?

这个想法实在是太可怕,庄然机灵灵打了个寒颤,一下子从头发寒到脚趾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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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王府

白云遏还在走廊上,就听到从书房里传出的咆哮,不禁苦笑:“王爷又在发脾气?”

“谁说不是?”朗四长叹。

自从庄然离家之后,他们就在水深火热之中倍受煎熬。

一时如坠冰窖,一时如进火山。

“这次又为什么?”白云遏已是见怪不怪,索性在走廊上与朗四闲聊起来。

前段日子天天去找悲苦大师的麻烦,闹得报国寺众僧,一听到“靖王”两个字就变了脸色。

“太子自缢案在骂朗四呗,还能为什么?”喻守成朝里呶了呶嘴。

“还是凶器的事?”白云遏挑眉。

他接手此事,查了几天全无头绪,内惩监的狱卒一口咬定太子确实打碎了碗,用碎瓷自尽。

只因当时靖王带人来解剖后,定为自缢无可疑,太子牢中一应物品已全部处理,再也无法找到。

至于关键证物为何不在勘验纪录上,那与他们无关,因为担当纪录的人是朗四,说不定是他自己疏忽呢?

倒霉的朗四,自此天天被慕容铎叫去臭骂一顿。

“不止呢~”喻守成耸了耸肩:“王爷提出重新勘验尸身,可大家怕担责任相互推诿,今天刑部硬指了一个过来,只看了一眼,便说之前的勘验已很完美,他自惭形秽,连尸体都没挨,便跑了。”

朝野舆论纷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愿意揽麻烦上身?

“再加上,”白云遏接过话头,自顾自地推断下去:“天气炎热,太子死后久不下葬,太子妃日日催促,皇后又颇多怨言,朝中非议也越来越多,是也不是?”

“你都知道,何必还要我说?”喻守成白他一眼。

慕容铎置若罔闻,每天都去惩戒监挨个盘问,不厌其烦,惩罚监中怨声载道。

“喻二,白云遏!”慕容铎忽然怒吼:“你们两个还不给本王滚进来?”

“糟了,火烧过来了~”喻守成冲白云遏扮了个鬼脸,推门而入。

白云遏笑了笑,随后跟进。

“叫你去查牢头,查了没有?”慕容铎板起脸,问。

“卑职找了人日日监守,暂时未发现任何异常。”喻守成神情严肃。

“你呢,”慕容铎转向白云遏:“有什么线索?”

“卑职去查了太子的人际,可疑的人颇多,排查起来可能需要一些时间。”白云遏据实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