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昌是跟在王琅身边多年的老人了,在我公公跟前,也混了个脸熟,这样一说,他老人家更是捧腹大笑。又亲自叫了阿昌上来端详,看得阿昌小脸儿泛出了桃红,恨不得在皇上的眼神里融化成一滩水,钻进阴沟里流走。就是王琅,也罕见地露出了一脸的哭笑不得。

我公公笑啊笑啊,笑了半天,总算舍得问我,“这到底是哪家的夫人这么事儿事儿的,看到王琅拉着个小太监的手,就想到了不该想的地方呀?”

我等了半天,等的就是这句话,当下便嘟起嘴来,恼怒地告诉皇上。“还不就是侍郎梁家的夫人,哼,这事儿,您要是不清楚,就问问马公公好了,阿昌这一阵子,可是没少在干爹那儿诉苦。”

阿昌和马公公的父子关系,当然不可能瞒得过皇上,我也从来没有隐瞒他的意思。而侍郎梁夫人和苗家的亲戚关系也是摆在那里的,这件事我本来都想算了,今天恰好机缘巧合,就摆在我姑爹跟前,算是全了皇贵妃可劲儿往我们手里塞把柄的热心了。

我姑爹又笑了一会,这才慢慢地露出了一脸的若有所思。

他可以偏心福王,可以偏宠皇贵妃,但皇上也不能不端平这一碗水,尤其是在我哥哥立下偌大功劳的现在,天下人可都看着他老人家呢。不封不赏,都有说法,蚂蚁论坛首发但真太偏心了,也容易使天下人寒心。

我发觉这家事和政治相关,其实也挺有好处。要是我姑爹就只是乡野间一个老头子,他要偏心起来,那才叫诉苦无门呢。现在,至少咱们还能用娘家人来制衡一下老头的偏心。

苗家又是给太子在背后使绊子,又是打着福王的旗号,欺负我太子妃的娘家,过分到这个地步,老人家也该有所表示了吧?

这里面的潜台词,我都能够理顺,这些精明到了极点的名利场中人,更是一眨眼间就能意会出里头的弯弯绕绕。王珑看着自己的手心,好像忽然间对看掌纹发生很大的兴趣,左看右看,就是不肯说话。我姑爹看看我,又看看王琅,他一拍大腿,笑了。

“傻姑娘,你跪这么久,膝盖不疼?”他亲手把我拉起来,又去拉王琅,“来,小六子,起来。”

王琅还是不肯和皇上对视,我姑爹也不生气,他又笑得一脸的春风,一脸的慈爱,一脸的满意,甚至还站起来抓住王琅的手臂使劲儿,到底好歹还是将这个玉树临风,已经赶上他高的儿子给拉了起来,又按住了王琅的肩膀,好声好气地和他说,“小六子,做什么摆出这个样子?爹又不是天神,难道就没有错怪你的时候?”

以皇上这动辄老子、闭嘴你娘的性格,能对王琅这么和气,已经是异数中的异数。王琅却偏偏还很绷得住,他总算转过眼睛来看着皇上,低声道,“哪里,儿臣只怕自己不够好,让父皇失望了。”

我公公顿时好一阵畅笑,“傻孩子,就看你将小暖调.教到了如今这么懂事,我就觉得你也比以前进步多了。”

他又拍了拍王琅的肩膀,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这才扭过脸来,冲着我问,“这份奏折,小六子你看,是呈上来好呢,还是不呈上来好呢?”

我姑爹的变脸绝活,实在是天下第一。就连对着亲儿子亲侄女儿,他都能变得这样畅快,这样淋漓尽致,也使得我对他多添了几分佩服。不过,我苏世暖平生最大的好处,就是在见惯了王琅的冷脸、见惯了柳昭训的扭捏作态,见惯了我表姑人前人后的两面性格,已经让我对任何一种表演,都存在了天然的戒心。

我并没有感动,而是看着王琅,等着他的回话。

王琅沉默了一下,才轻声说,“爹,这都是几天前的折子了,我估计这会子早都过了御史台,您就是想压,也晚了一步。”

皇上蓦地放声大笑,意极欢畅,笑完了,他便亲昵地骂王琅,“你这个死小子也挺无赖的嘛!”

见王琅又有下跪的意思,我连忙也要跟着跪,皇上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跪什么跪,还不都滚到重芳宫去?再晚,就看不着好戏了!”

这一回,我是真的云里雾里,不知道他说的好戏,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王琅却似乎心领神会,他弯了弯唇角,居然拽了一句念白,“儿臣谨遵父皇懿旨。”

皇上的笑声就追着我们出了瑞庆宫,我人都走到重芳宫了,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他欢畅至极的大笑声。

皇贵妃脸上的笑也根本不比皇上逊色,见到我们过来,她有些吃惊,但更和气的问我们,“怎么现在这点儿了还过来?还当你们在瑞庆宫耽搁住了,索性就不进我这重芳宫来了。”

我冲屋门口探出头来看我的福王扮了个鬼脸,漫不经心地道,“什么时候都不来,今儿也不能不来呀。”

王琅瞪了我一眼,才规规矩矩地对皇贵妃解释,“在瑞庆宫,父皇又起迟了,就多等了一会。请贵妃娘娘恕罪。”

皇贵妃是恨不得把牙都龇到王琅眼前,让他知道蓬莱阁的事又要翻起来,皇上又要敲打他,东宫的日子,又要不好过了。又怎么会介意我们的迟到,她摇了摇满头的珠翠,仪态万方地说,“不要紧,都是一家人。就是迟到一会儿,蚂蚁论坛首发又怕什么?横竖本宫除了服侍皇上统领六宫,也没有别的差事。再说这六宫太平,纵有奸邪小人,也脱不出皇上的圣明,本宫竟是无事可做,每日里就等着太子和太子妃过来陪我说说话,逗个闷子了。”

比起前段时间的惜字如金、黑脸包拯,皇贵妃现在不但口若悬河言辞便给,甚至连本宫都用上了。话里话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副后,好像我们元后苏家的大兴,根本不值得一提。

也不知道她到底知道不知道苗家占地的事,说起来,我公公可没有委屈她。东西六宫的财权,的确是为此人一手掌握,皇贵妃的确是不缺钱花的——她也根本没有多少花钱的地方。皇上疼福王,几乎是疼到了心坎里,福王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上乘?苗家这些年来当官也捞了不老少,她要还是四处占地,那就是纯粹的贪得无厌了……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思忖起了这事,一边笑嘻嘻地说,“太子,您瞧这贵妃娘娘都这么说了,咱们今儿横竖也没事,要不,您有事就忙去。我在这陪贵妃说几句话,逗一逗闷子?”

王琅又瞪了我一眼,但眼色中却也有微微的笑意。他轻咳了声,居然也没有反驳我的意思,只是淡淡地道,“娘娘是和你客气呢,世暖,你还当真了?”

话赶话说到这里,皇贵妃当然不可能有第二个答案了,她笑着说,“哪里话,求你们来都来不及呢。来,小十儿过来,今儿咱们好好喝喝茶说说话,你也和你六哥亲近亲近。”

她得意,我更得意——虽然对刚才发生的事,我还是云里雾里的,但我至少知道王琅是赢了,我也赢了,我们逼得皇上不得不让步,甚至还是笑容满面的让步。王琅……我想他也是有几分得意的,这三个得意的人凑在一起,气氛当然很活泛,我甚至还给皇贵妃说了好几个东北的战事,福王呼扇着长睫毛,听到入神处,甚至大有跃跃欲试的冲动。“以后我大了,也要学三哥一样,到前线杀敌去!”

这孩子不愧是我姑爹的种,娇养到这个地步,说到打仗还是一脸的兴奋,似乎根本就不怕血。

我就吓他,“到了东北,谁管你是不是天潢贵胄,必须先杀点什么,做个投名状。十弟能杀鸡不能?要是能杀一只鸡,我就让哥哥收编你。”

福王闪了皇贵妃一眼,还没有说话,皇贵妃已经不悦道,“这孩子金尊玉贵的身份,手上沾了血那还得了?这种话,太子妃还是别多说了。”

皇贵妃也真的很疼福王,话里话外,是无形间将福王的身份,自然而然地抬到了元王这个手上沾了无数蛮夷鲜血的藩王之上。

我看了皇贵妃一眼,想要说些什么时,屋外就奔进了几个侍女,也不顾我们就在一边,便弯腰在皇贵妃耳边说了几句话。

皇贵妃顿时脸色大变,方才颐指气使的风度,俨然已经消失不见,她几乎是一把抱紧了福王,近乎失态地追问,“那……那皇上怎么说?”

那宫人看了我们一眼,面上现出了少许为难。

我立刻知道,这一次,我公公应当是真的‘收到’了那一封奏折,恐怕还相当‘震怒’。

然后我又敏锐地想到:皇贵妃看来的确是知道占地的事,否则,她不会一点吃惊都没有,只有无尽的恐慌。看来她也明白,这一次是坏了事了。

紧接着我又发散开了思维,掂量起了皇贵妃的为人性格斤两,接着宽慰地发现——一个只会在蝇头小利上斤斤计较的人,绝无可能威胁到我姑姑在皇上心中的位置。王琅的太子位,终究是有几分稳的。

嘿,士别三日,我苏世暖遇到事情,心里也会接二连三地冒出这些小泡泡小盘算了。

我就很得意地看了王琅一眼,想要炫耀我的进步。

王琅眼中异彩闪烁,却似乎早我一步,已经想到了更远的地方。

72爱好龙阳

虽然皇贵妃不是个很深沉的人,但毕竟大家都在深宫中打滚,得到一个坏消息便忽然翻脸的事——我看她虽然很想做,但始终还有一点城府,可以将她满腹的担心隐藏起来,耐着性子陪我们喝过两盏茶,再开口逐客,“本宫也乏了,太子和太子妃请自便吧?”

这话虽然是询问的调子,但皇贵妃一边说,一边已经站起身来。

看来,是连这一段时间都等不了,迫不及待地要去瑞庆宫求情了。

我真恨不得再跑到瑞庆宫去看一段热闹,不过有王琅在,此事当然也只能想想。能够硬生生将皇贵妃拖上两盏茶工夫,不让她到瑞庆宫去坏事儿,今天的成就,已经算得上辉煌。

王琅也低眉敛目,神色宁静地站起身来,向皇贵妃道别,“娘娘好生休息,儿臣告退。”

福王却很有几分依依不舍,他过来牵着我的衣襟,笑着说,“六嫂,小十儿得闲了找你,你可要说故事给我听。”

这孩子当然很可爱,要不然我公公也不会这样过分地宠溺他,此时眼睫毛忽闪忽闪的,好像一把小扇子一样,将无尽的央求和兴致扇到了我心里。令人觉得他就像是一头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可爱,我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好啊,得空了你来找六嫂。要是六嫂也得空,就给你讲故事。”

笑话,装可爱这一招,整个四九城还有谁比我苏世暖更精通?福王的**扇,还扇不倒我。

这话里的意思,福王当然也听出来了,他失望地看了皇贵妃一眼,倒没有再说什么。

我和王琅并肩走出重芳宫,又过了一会,王琅才沉吟着说,“福王也真的很有自己的主意。”

我想到这孩子稚嫩的主意,就是忍俊不禁。“小十儿当然冰雪聪明,不然皇上又怎么会这么喜欢他?”

偏偏福王就是因为聪明,才看出跟着苗家,跟着皇贵妃走,眼下虽然舒坦,可等到将来我姑爹龙驭上宾之后,等着他的就是憋足劲的报复。这孩子在今天的事之后,恐怕是想要对他的太子哥哥,卖上一点好了。

宫中人事,从来都错综复杂,我想到刘盈和刘如意的往事,不过看了看王琅,又觉得他的个性和刘盈实在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再说我姑姑也决不是吕雉一流人物。想了想,又把话吞进了肚子里。

可我的表现,当然没有瞒过王琅,他反而主动来撩拨我,“苏世暖,现在说话前也晓得过一过脑子了?”

见我不答,顿了顿,他又夸奖我,“今天在瑞庆宫,表现得可圈可点。终于有一点入门的样子了。”

体会到我已经渐渐长大,渐渐进入帝国最上层的游戏圈这个事实之后,陈淑妃、柳昭训甚至是皇上,表现得都有几分低沉。唯独王琅却并没有一点怅惘,在他来说,甚至已经算是表现得很高兴。

我就问王琅,“你就一点都不缅怀死掉的那个苏世暖?”

王琅白了我一眼,很有几分不高兴,“你不把死呀活呀地挂在嘴上,就不会说话?”

没有等我反驳他,他又慢慢地说,“小暖,你总是要长大的。”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在所有人之中,就只有王琅逼我最紧,对我的要求最高。

爱之深,责之切。他毕竟是太爱我了,才这样迫切地希望我能成长起来,至少在深宫内院,可以自保。

我就觉得肩上的压力更大了一点,然而心底却又泛起了一点甜,便默不做声地将手插进王琅的臂弯中,又强着将头靠了上去。

王琅也没有阻我,他只是在我耳边轻声说,“一心学业,冷落闺房,嗯?苏世暖,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哎呀呀,却是忘记了刚才顺手就将他拉出来,做了我的替罪羊。

“谁叫你爱好龙阳,专宠娈童……”我输人不输阵,甜蜜蜜地侮辱着王琅,在身后阿昌忍不住的啜泣呜咽中,大笑着和王琅回了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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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公公虽然还是想护着苗家,但在占地的事上,我既然装了糊涂,他失去将此事化为家事的最佳契机。倒也就爽快地服了输,摆出了公正的态度。等御史台的折子递上来,就下令让锦衣卫去调查清楚,苗家到底是怎么占地的,又是以什么名义,占了周围人家的多少地。

锦衣卫的首领虽然我们也都认识,但这种东西,唯有握在我姑爹自己手里,才会令他放心。我和王琅、苏家当然都不会贸然沾染。老人家这是又把事情的态势给握到了自己手上——他毕竟还是天子,这件事能办成这样,我觉得已经算是一场小小的胜利了。

“哥哥还在回家的路上,这件事要是没有个能让各方面都满意的结果,姑爹也不好见侄子嘛。”嫂嫂又一次进宫看我的时候,我就和她念叨,“还当你和王琅商量了什么国家大事,这么一点点小布置,也要煞有介事地拦着我。”

刘翡挑了挑眉,罕见地没有驳我,她只是说,“这里面有很多别的事,是你不方便知道的。”

到底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我就没有问了。

从前没长大的时候,总是恨不得什么都知道,现在渐渐睁开眼,反而明白很多事不让我知道,其实也是在保护我。

等我哥哥都走到城外了,锦衣卫那边才有了结果:苗家几次用福王名义在京郊占地,除了我们苏家之外,受害者还有十多户,官户、民户甚至连商户都有,连带苏家,一共是占了七十多顷地皮,和苗家原来的田庄连成了一片,甚至都延伸到小汤山脚下了,据说在小汤山下还兴建了一栋别墅,虽然正在施工,但据锦衣卫的说法,是‘美轮美奂,几乎尽善尽美’。

大云皇室其实挺贫苦的,继承了前朝的传统,除了宫内的太液池,和京城边角的御苑之外,并没有多少皇家园林。连皇上都没有开口说要修园子,没想到皇贵妃倒是先行一步,这件事到现在,终于除了冒犯我们苏家之外,还冒犯了我姑爹的尊严。我姑爹的处理办法也出乎意料的严厉,苗家当然遭到申斥,要将七十多顷地皮钱赔给苦主,再退还田亩。皇贵妃也得了很大的没脸,她几次去瑞庆宫想要见我姑爹,都被挡在了门外。至于老尚书亲自请见自责的帖子,也被皇上搁置在了一边,他还亲口和马公公说,“大云外戚,从来都安分守己,想想朕的母族万氏。人丁繁衍至今,单单老子嫡亲的表哥表弟,表侄、表侄女就有几十个。什么时候给老子闹出过难堪?年年还都布施粥米医药。苏家更不要说了,一家人几乎全死于国事,剩下世阳一个独苗苗,一肩挑两房,才长到二十五岁,连香火都不曾留就又披甲上阵。苗家他妈算老几,一个妾的亲戚,也跋扈成这样,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了?”

帝王脸,真是变得很快。皇上也有很多年没有这样严厉地指出皇贵妃贵妾的身份了。

这番话虽然是私底下向马公公感慨的,但马公公当年受过咸阳宫很多照顾,他回头就把这番话告诉阿昌。阿昌告诉小腊梅,小腊梅又告诉我。我便美滋滋地将这番话,又告诉了陈淑妃。

告诉给陈淑妃,也就等于是告诉了东西六宫,告诉了朝野上下。皇贵妃第二天就病了,病势还很沉重,君太医回太医院打听了一番,回来告诉郑宝林,“贵妃娘娘这一番可是真气病了,听说气得当时就咳嗽起来。现在一要说话,就咳嗽不绝。重芳宫上下,都很担心她的身子。”

郑宝林回来给我请安,当然又把这事说了一遍。我听得眯起眼睛来笑,终于有了一点运筹帷幄的感觉。

“李淑媛最近就安分多了吧?”我向郑宝林打听,“听马才人说,最近她老往重芳宫跑,想必也是担心她表姨了。”

郑宝林挥了挥手绢,云淡风轻,“淑媛一片孝顺纯善,自从娘娘有恙,便如丧考妣。成日里前去重芳宫代太子妃尽孝,确实令人感佩不已。”

王琅和我嫂嫂联手出击,真是非同凡响,非但缓解了皇贵妃的侧面冲击,还将东宫里的烦心人物给镇压得说不上话。我入门快两年,说起来也就是现在才有了一点逍遥自在的感觉。抛开和屈贵人的‘年前之约’,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操心的事。忍不住就眉开眼笑,拉着郑宝林炫耀,“嫂嫂给我带了一件貂裘,郑宝林也是东北世家出身,我穿起来给你看看?”

郑宝林虽然清高,但并不是个傻子,一直也很懂得敷衍我这个女上司。马才人就要比她差一点,虽然尽力对我露出臣服的样子,但总还是有些鬼鬼祟祟的不服气。她欣然起身,笑着说,“好,今年冬至,妾身娘家也送了一条貂皮围领,且让人取来,若是能与貂裘搭配,娘娘就留下穿戴好了。”

“一身的貂皮,索性再戴一顶暖帽,我就成一头貂了。”我和郑宝林说了几句笑话,就见到阿昌进了屋子,过来给我行礼。

“皇上请娘娘到瑞庆宫说话。”阿昌面上带了薄薄的喜色,“大将军已经进宫面圣,现在瑞庆宫中与皇上、太子叙话。”

我一下跳起来,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哥哥回来了!”

73喜中之忧

虽然我苏世暖一直是个着三不着两的太子妃,但毕竟系出名门,也有一点面子要维系得住。平时走出东宫,也一般都打扮得四平八稳的,体现出太子妃当有的风范。

这一次却是连衣服都懒得换了,就披着嫂嫂带来的貂裘冲进了瑞庆宫里。人还在门口,就听到我哥哥响亮的笑声。

“郑太监便跪在我马前,死命直着身子去够马缰,一边够一边又给我磕头,一边说,‘小的监了几十年的军,服侍了您们苏家几代的爷们,也没有见到大少爷您这样的打法。大少明鉴,咱这可不是给您拖后腿,可毕竟监军有责,今儿个还请您说个子午寅卯出来,否则——就请踏着我的头顶骨出营门吧!’”

紧接着就是皇上的大笑,“这个老郑,到了这个时候还和你玩心眼子!”

别人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全不在意,大叫一声哥哥跳进屋子里,果然见得我哥哥站在屋子中间,大马金刀一条腿蹬在板凳上,正给我姑爹、王琅等人说书呢。

东北的日头居然没有把我哥哥晒黑,他几乎还是出京时那没心没肺的逍遥公子哥模样,白净的面皮上仅仅多了几分风霜之色。就我对此人的了解来看,只要安养下来不出三天,这一点风霜之色也能尽退,又是活脱脱一个貌若妇人好女的京城纨绔状——

见到我,苏世阳也大叫一声妹妹,奔过来就将我抱在怀里,上下掂了掂,又紧紧地抱住我,大声道,“亲妹哎,哥哥想死你了!”

皇上的笑声追着过来,“世阳还是这样率直豪迈!”

我哥哥比我大了八岁,长相随娘,文弱中带了一丝清秀,可这性子……

我姑姑生前就经常说,“世阳这要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那可就说得通了——和你们姑爹的癫劲儿,真是如出一辙!”

也所以在这么多皇亲国戚家的小孩里,女孩儿,我姑爹独钟我和万穗两人,男孩儿,却是只有世阳一直独膺圣宠:在瑞庆宫中,他的举止有时候甚至比我还能更放肆一些。

毕竟是出嫁了的人,男女大防,大庭广众之下,似乎也要有所避讳。我挣动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哥!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我哥哥根本不搭理我,他握着我的胳膊,仔仔细细地将我打量了一遍,才满意地道,“你看你,心宽体胖,脸都圆喽!”

别人还没说话,皇上就先大笑起来给我哥哥捧场,“死小子,句句不忘拍你姑爹的马屁,还不都回来坐好,继续往下说?”

哥哥就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了人群中央交给王琅,亲自让我在王琅身边安顿了一个座位,这才又撸了撸袖子,继续往下说。“姑爹说得是呀,我就在马上挥了挥鞭子,我说老郑,你是第一天认识我苏世阳?安城咱们怎么打下来的?外头下着瓢泼大雨,昼夜不停我连着猛攻了八天,女金人的十三万人马就在下游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两万人抄了他们的老家——指望我苏世阳按兵法打仗,老郑你是第一天出来当差?”

说到他的成名战,众人脸上自然而然都浮现出敬佩之色。我环顾了一圈,这才发现不但王琅和王珑、王玲都到了,殿内甚至还有临江侯他老人家,还有王珑他自己的亲舅舅陈大学士。

……得宠的皇亲国戚几乎都到齐了,就独独少了苗老尚书……

王琅捏了捏我的手,我就把心思抛开,专心地听哥哥继续说书。“老郑这一下也露了真章了,他和我交底:这些日子以来,蒙古人在边境蠢蠢欲动,颇有和女金人结盟的意思。我一下就打断老郑,我说这些话我可不爱听,蒙古人的事有王璎在呢,那小子凶猛善战。说到单兵对垒草原步战,连我苏世阳都要自愧不如,有他在,蒙古人敢在东北的事上放一个屁?这帮龟孙子也别走了,等我打完女金回头收拾他们!”

分明生得一团俊秀,现在这股子跋扈飞扬吐沫横飞的劲儿,看着……看着是真有几分流氓啊!

我忍住掩面太息的冲动,也不管哥哥说的是什么,先仔仔细细看了他一遍,直到肯定我哥哥还是我哥哥,连毫毛都没有少几根。我哥哥的传奇故事差不多也说到了尾声。

“就这样老郑也说不出什么来了。我让刘翠先往回赶,沿路安抚城防整肃守军,免得被小蟊贼们捡了便宜,反而乱了后勤补给的阵脚。拉上火炮就直奔白城,女金人还在墙头对我指指点点的,嘿,老子一看就乐了,你娘的,还当这是大云土产的弱炮。我一炮轰过去就对准了老贼酋,喝,老家伙半个脑袋立刻就被削掉了,什么红的白的,好像开了个染料铺一样,从千里眼里看,再清楚不过了。半边的眼珠子耷拉下来……”

福王微微色变,从喉咙里发出了一点声响,捂着嘴奔到了后头去。

我一下回过神来,不免带着笑意,又扫视了一番殿内众人。

像福王这样从小到大在深宫妇人手中成长的小娇娇,年纪又小,当然是禁不得吓的。我哥哥这几句形容几乎是从水浒传里现抄出来的,也就只有福王会被吓成这样了。

临江侯和陈尚书都是一脸的兴奋,黑白双城能够重归大云,简直是一振几十年来的低迷气氛。让我们大云的君臣,一致都有了重开盛世的念头。除了我这样对国家大事没有什么兴趣的女流之辈,男人们听到我哥哥亲自叙述起来,哪里还有听得不入神的?就连王珑都变幻了一下坐姿,脸上现出了难得的兴奋。

再看看皇上和太子,我却又怔住了。

王琅浑身上下,都似足了屈贵人,也就只有一双眼睛像我姑爹,可在这一刻,他们的姿势神态,竟似乎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一样……

这对父子脸上虽然都带了笑,虽然我姑爹笑在脸上,王琅他笑在眼底,但在笑意之外,似乎都有一股深深的担忧与淡淡的惆怅,游离于这样的大喜事之外。为这一份喜悦,带上了三分的沉郁。

我一下就闹不明白了:苏家就算是有了这份功劳,看世阳的样子,距离功高震主,始终有一段极大的距离。再说,现在世阳人才回来,不管是姑爹还是王琅,都犯不着上赶着猜忌他。就算姑爹有我看不透的心思,王琅也决不会在现在来猜忌我哥。

那,他们又为什么这样心事重重的,甚至连神态,连情绪都这样的相似……

我又看了看王珑——此人心思细腻,比我更懂得读人的脸色,没准他能揣摩个子午寅卯出来——

可王珑却是早已经一脸的入神,似乎完全被我哥哥口中的故事给吸引了进去,进入了那个纵马飞驰铁血横飞的江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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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下黑白双城,当然有很多故事可以讲,世阳一直很善于说故事,我姑爹也有无数的话要问,一直到掌灯时分,大家才移师到偏殿去吃饭。在座的都是自己人,姑爹也没有客气,灌了世阳几乎整整一坛子上好的莲花白,自己喝的也不比我哥哥少。连带着王琅、王珑等陪客,临江侯和陈尚书等人自然也都醉了。我虽然善饮,不过当着长辈外臣们的面,却不敢任性,只是陪着进了几杯就不再沾唇。等到酒过三巡宴冷肴残的时候,便赶快出面指挥宫人们,将快醉死过去的姑爹扶回去睡——老人家是一边打呼,一边犹自轻声的笑。

王玲早前一去就没有再回来,王珑的醉态也很安静,只是趴在矮几上沉睡。倒是临江侯要活跃得多,抱着个宫女似乎就不想撒手了。他老人家年轻的时候,这位小宫人或许还会又惊又喜,现在自然是只有惊没有喜,小鸡仔一样地在老人家怀里叽歪乱叫。要不是柳昭训也赶过来帮我安排,还很难将这个可怜的小丫头,从临江侯手中解救出来。

陈尚书年纪也大了,这一番醉得出不去宫,也要找一个妥当的地方安排。王琅撑着半醉的身子去了一趟净房,出来后醉态已收,他安顿我,“你回去歇着,我送世阳出去。”

以我嫂嫂的性子,哥哥回京第一晚要是不能回家,她必定要大发脾气,又是双身子的人了。

我就走到哥哥跟前,又留恋地抱着他的手臂蹭了蹭,哥哥甩了甩头,搂着我口齿不清地说,“妹子,别,别这样肉麻。改明儿接你和妹夫回家吃饭,你嫂子亲自下厨……”

我和王琅都笑起来:以刘翠的手艺,她的私房小菜,我们是真不敢领教。

“你送哥哥出去吧。”我就打发王琅,“一会儿也别回来了,我从这里直接回东宫去。”

王琅和我哥哥一直很要好,两个人从小就喜欢在一块使坏,这一次分别日久,久旷的龙阳爱好者,一旦凑到一起,一定有无数的话要说……

我坏坏地在心里编排着王琅,一边往外送他俩,一边兀自就笑起来。不提防耳边一疼,却是被哥哥揪住了耳垂。

“小丫头。”哥哥一脸的红晕,都醉得走不稳路了,声调却还是慢悠悠的,带了一丝凉凉的味道。“笑得这样贼兮兮的,在想什么?”

哎呀,该死,都醉成这样了,还这么明察秋毫。

我转着眼珠,还在想托词时。王琅已经在一边慢悠悠地道,“总之没有好事,那是再不错的。”

死王琅,还是喜欢在哥哥跟前,拆我的台。

“没什么好事。”我索性坦然承认,“我在心里说王琅的坏话呢。”一边说,一边用白眼睛去看王琅。他低低地笑起来,也不以为忤,学着哥哥拉了拉我的耳垂,就算是对我的报复了。

哥哥转着眼珠子,瞥了王琅一眼,又看了看我,他蓦地捧腹大笑,把我推到一边,亲昵地环上了王琅的脖子。两个人跌跌撞撞步履不稳,很快就出了瑞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