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今夜留我在紫芜轩,是在等谁呢?”

“何不让我猜上一猜,猜对了,求殿下赏我个恩典。”

他挑眉,逸出冷清的笑容。

夜凉如水,心凉如水。

“你要的恩典,我不能给。”

他和缓开口,说出的话冷若冰霜,割过我的鼓膜,划开我心头的血肉。这阵阵漫过心底的抽搐,许是就叫做痛……却也痛得彻底,痛得让人清醒。

情或爱,是穿肠的毒药,只是我早已吃下解毒的仙草,才保住性命。

小谢,你究竟是害了我,还是救了我。

这世间,真的有绝情忘爱的灵丹妙药?终究是你太过自欺欺人,或者是我不够入戏。

想不透,惟有此刻这真实的痛楚,沉重得让人无力承受。

眼角扫过他纤细如玉的指尖,那里曾有与我十指紧扣的温柔。

做一场浮华绚丽的桃花春梦,是谁的歌醉了星辰?

一声声回响耳畔的缱绻爱语,在桃花菲靡中如流云四散……

“春花哪堪几度霜,秋月谁与共寒光。愿君莫为妾身悲,红颜如月有盈缺。”随口唱了几句词,他冷眼看着我。

“这世间万事莫过一个[巧]字,这些年我总在想,为何当初那么巧在我出了含章宫的当日,就见到举世闻名的两位贵公子。为何我在江偃城的花船里能听到这首我只唱过一次的词。为何那日在清吟我前脚去见莫忧,殿下立刻就惹来了采草的浪人。为何这些事都赶巧凑到了一起,又巧得这么耐人寻味呢?”

“殿下的戏演得过了,竟让我时常恍惚分不清,有时会骗着自己说,或许你是真心待我,或许在你眼里,我会比太子的那顶皇冠更重些。可惜是我错了,你的温柔给的并不是我。当着紫宸府和天下人的面前,你独宠我一人,你为我在铜雀楼前跪了一夜……”顿了下,我仰起头,眼里有些不知明的东西正拼了命想往外涌,那又是什么呢?是不是放任它们流出来,这心里的酸涩就会减轻?

“如果就这样继续下去,或许我能得到[幸福]吧?装成个睁眼的傻子,任凭殿下安排演出这戏码。只是我闭起眼骗得了旁人,却还是骗不过自己。”

“过了今夜,殿下又会将我置于何地?我不敢想……”

我抬眼看向苍白的窗纸,上面晃动着狰狞树影,夜风飒飒而鸣,满室肃杀之气隐动。

简荻的身影没于黑暗中,我走到窗前,蓦地转头望向他。

“殿下要等的人来了,我求殿下的恩典,还望殿下应允,否则多年的玲珑棋局布得虽精致,也只怕被人突然覆了盘吧?”

推开密闭的轩窗,朔风瞬息扑面,拽起我满头的长发,飘荡在静夜冷月之下。

夜幕恒远,散布着无尽星辰。

白梅花树下,君亦清手握长剑,逆风而立。

第四十七章 冷艳照寒梅

夜深只恐花睡去,

故烧银烛照红妆。

朔风凛冽,君亦清手中的长剑银光陡闪,瞬息间欺身而入紫芜轩。

我狼狈退身躲过他的剑花,他又是一剑迎面刺来,我急退了数步,脚下打了个趔趄,慌乱中跌坐在地上。

鬓角微凉,视线中一缕青丝随剑影缓缓飘落。他居高临下地伫立在我的面前,冷眼低睨着我。

胸口空荡荡的,忘记了呼吸,仿佛长久以来的梦魇化为现实,他变成索命的修罗鬼来取我性命。

双手撑在身侧,我下意识地向后挪了下,避开他的剑锋,我动,剑亦动,剑尖始终不离我眼前半寸。

暗夜中,银烛爆出一丝灯花,剥的声打破了满室沉寂。

我仰头与他对视,眼中满是倔强。

君亦清,此刻竟是拿我当了傻子戏弄吗!?若真要取我性命,只须将剑尖前送半毫,何必以剑相胁却并不动真格的。

眉头紧皱,我咬牙瞪着他。

简荻,君亦清,你们一个个都当我花不语是好欺负的,想看我摇尾乞怜惊慌失措的样子吗?做你们的清秋大梦去吧!!

面上凝霜,声音比冰霜更冷三分,我调整好呼吸,不慌不乱地开口说道:“殿下这是要眼看着我命丧剑下,打算袖手旁观吗?殿下可别忘了,这玲珑里若是没了我,下面的戏可不太好演呢。”

几声浅笑从黑暗中传来,他的声音擦过耳畔,被夜风吹散。

“丫头,你究竟猜透了我几分心思,倒叫我现在好奇得很。公子兰放你在我身边果然是步好棋,他明决,你精灵,这些年我防备得很是辛苦。今夜你和君亦清故友相逢,何不好好话些当年的旧事,只怕过了今夜,想说也再没机会了。”

“殿下的话说得满了,我和君家哥哥之间的旧事,怎么好当着殿下的面说?比起殿下想知道我究竟猜透了多少,我更想问问殿下,当年你和君亦清之间,又是怎么番情景呢?只怕,殿下带他来东皋也是打算着物尽其用吧?”

君亦清于我和简荻之间的对话充耳不闻,举着剑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连指在我眼前的剑尖都未曾晃动丝毫。

“不语真是水晶玻璃的心肠,倒让本世子不由地舍不得了。”

潋滟的面容从黑暗中隐显,唇角上盈着抹刻薄的微笑,他缓步走到案旁择了那张龙形凤首的楠木椅坐下。桌上一点冷光照在他的侧脸上,衬出苍白的艳色。

桃花般美丽的人,蛇蝎一样的心肠。

“你若不是个女儿身,我定要将你纳入羽翼,作为本世子的心腹之人。可惜……你偏生是个女子,还是个如此冷情聪颖的女人。”

“女人又如何,莫非殿下惧怕女人不成?”既然脸面已撕破,我也不用再和他装谦卑,抬指拨开君亦清的剑尖,我站起身。

紫芜轩的墨玉殿砖太过冰冷,在上面坐久了,我怕被寒毒侵身。这满宇华丽都是毒,我脚下所站,放眼所望,没有一处干净地方。

“太过聪明的女人,让人又爱又怕,不过总还是惧怕多过于欢喜。锐得像刺一样,终日陪伴在枕侧身边,你说谁能不怕呢?”他说着笑了下,偏过头来看我。

我颔首,原来自己是根刺,一直扎在他的心里,想拔却舍不得拔掉。

“殿下抬举我了,不语一个乡野之人,怎敢扰乱殿下的心。”我迎上他的视线,他的脸颊近来瘦削了不少,尖尖的下巴搭在手背上,唇型近乎完美地翘着,“只是我将殿下说过的话反问句,阿荻,你有心吗?”

他的眉峰不着痕迹地拢了下,那是他习惯成自然的动作。遇到悖逆心意的事时,他总爱皱下眉,说给他听,他却笑着不承认。

看呢,阿荻,其实我比你更了解一些东西。你不经意间忽略的细节,都曾被我看在眼里。

如今,已是我一场桃花艳丽的浮生春梦罢了。

“阿荻自然是有心的,阿荻的心里念念不忘着东皋的皇位,阿荻的心里装着天下,却容不下一根刺。”

君亦清侧身而立,让开了挡住我的路,从他的手中拿过那柄长剑。剑确实是把无上的宝剑,薄如蝉翼的刃,质地古朴的剑身,透出年代久远的韵味,青绿铜丝交缠错落着篆出剑的名字,冷艳。

将剑锋立在面前,一股寒气侵肌刮骨。我微笑着走到简荻面前,举起这柄冷艳。

“我求殿下的恩典,殿下怎么说呢?”

在心里告诉自己笑吧,如果这一刻哭不出来,就笑给自己,笑给他。可笑的是曾经,却不是未来,可笑的人是他,我自有我的尊严。

他端正了面容,漆黑如墨的长发瞬间散落在脸畔肩头,那一束丝绢顺滑的黑发,我也曾握在指尖流连。

桌上的银烛笼成一点寒光,风飒飒鸣响在窗外。

月轮无华,回想花树下的少年曾揶揄地问我,若将来有一日有人要害他杀他,我是否会相救?

人,终需自救才是。

他递上一把削筋断肉的利刃,不就是为了看我如何自救?成全了他,也成全了自己。

“殿下如果不答应,今日这柄冷艳剑下定会葬送两条性命,一条是我的,一条是君亦清的,只是可惜了殿下这些年来辛苦布局。”

他的凤眸微眯,冷冽目光打量我一番,似是在重新审视我。或许于他来说,此刻的我也像是从未曾相识般陌生。

“本世子平生最恨被人要挟,不语丫头这是在要挟于我吗?”

我恭身一拜,手中冷艳嗡响数声。

“不敢,求殿下成全我的一番心意。”

空气中凝了层冰霜,让人无端感到冷入骨髓。我与他相对峙立,各自防备着。

如果……如果他宁愿立时就废了我这颗棋子,那么我面前必然只有死路一条。若是他还想孤注一掷,那么我是否能够和君亦清逃出升天?

我望着简荻的目光,他的眼神太过深沉,那里面藏着一团光,却是我无力探究的。

他在想什么?眼前的局面不是鱼死即是网破,他权衡利弊想看选哪条路更上道吗?

他会不会杀我?会不会杀君亦清?

君亦清呢?他的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只一瞬工夫,无数念头纷至沓来涌上脑海。我想得头疼,手指蓦地剧痛了下,冷艳散发的寒气冻伤了我的指尖。它在我的手中正自叫嚣,剑上的寒光流动,这把剑竟是活的,它在渴望着血的温度,渴望用生命重新封印复苏的杀气。

“我知道你对这人一直负疚,”他抬手指向君亦清,语气平缓,“只是你信不信,当年在含章宫里,本世子并没有让人对他做出任何苟且之事。”

我点点头:“今日世子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信你的话,也信他未曾被侮辱。只是我的话也还是不变,求世子成全。”

“你定要替他强出头,无非是不想看我杀了他!”他的眉狞立起来,眼中闪过点点寒光,“你就继续做你的世子妃,我依旧捧你在手心里,别管这些闲事,好不好?”话说到最后,他的语气柔了下来,仿佛是妥协,又像是求恳。

我将冷艳递到他的面前,剑尖横在他的靥畔:“闲事?如果真如殿下所说这一切都是不与我相关的闲事,殿下何必今夜一定要我留宿紫芜轩?又为何选在访月诏书颁布的前一夜找人假扮刺客?”

“殿下当年在含章宫里布下好毒的计策,让人人都知君亦清恨我入骨,今夜他持剑而来,无论这紫芜轩里发生什么变故,他都是难逃死路。”

“殿下当年带他回东皋,恐怕也是没安着什么好心,过了今夜他已成废子,于殿下来说毫无用处,你可还会留着他的性命?莫说当日公子兰将他送于殿下,他的生杀予夺自然听凭殿下的一句话,但我也是老话一句,今日求殿下的恩典赏他一条生路,放他回醒月去。”

简荻待我说完,唇边突然挽起一丝冷笑:“你可知这个人确实恨你入骨?虽然当年我并未对他做些什么,但他依旧恨着你呢。”

我将剑尖挪开数分,转头看向君亦清,他僵硬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冷冷开口:“他说得对,你可知这些年我一直恨你?”

我默然颔首,沉声说道:“我明白,当年我既兴起过要害你的念头,其心可诛,我无话可说。”

与他目光一触即过,我回看简荻:“殿下说最恨被人要挟,而我平生最恨被人利用。若殿下今日成全我的心意,我定助殿下达成夙愿,从此甘心为殿下所用!”

他无声地凝视我片刻,心中的弦随他的目光时紧时缓,张力拉到极限,他终于说道:“既然你心意已决,从今后你只是东皋皇世子的王妃,却不再是我简荻的妻子。”

我扬起手中的冷艳,曲膝谢恩:“多谢皇世子恩典,不语永生铭记。”

剑落的瞬间,砍在他的手臂上,划断了织锦的衣袖,割开他的血肉。

剑刃‘嗤’地一声轻响,云锦落地,血几乎是喷涌而出,他痛得咬紧牙,闷哼了一声,我将冷艳狠狠掼到地上,剑身摧折,竟断成两段。

拉起裙裾用力一扯,我扑过去将他的伤口紧紧裹住,血飞快地渗透了重缎,沿着他的手臂流满我的双手。

慌乱间抬眼和他的视线对上,他的眼中有抹激痛,却有更多的迷惑不解。

我转头大声喝道:“还站着干吗!?去叫人来!”

君亦清看了眼地上的断剑,跑出紫芜轩去。

那一夜,紫宸府上下灯火通明,直闹了个通宵,御医流水一般地出入府门,赶着来往宫中报信的执事乱花了人眼。

看了简荻的伤,几个御医都是惶恐中透着惊簌,排成一遛儿抖擞着声音禀告虽然伤未及筋骨,却也需静养多日,还望世子保重贵体云云。

简荻倚在榻上,浓丽的容颜如今惨白一片,带出我见尤怜的韵味,嘴里几乎是快断了气地口吻振振有辞说什么只要世子妃未伤分毫,他一切都好。

紫芜轩里上演着惊天动地的闹剧,轩外的回廊下众多侍卫手里架着明晃晃的刀,刀下绑着一个白衣的女子,匍匐在地上哭得几近凄绝。

我坐在湘妃椅中,冷眼看着窗外的那个女子,这一刻在心中告诫自己,她就是我的前车之鉴,今生若倚靠男人的宠爱过活,只怕将来连如何死法都不由自己!

隔日,东皋帝王的诏书依旧如常颁布,只是主角换了人,改换成太子访月,顺带着将皇世子的婚期挪后,待伤愈后再行择日。

朝堂上的冠冕堂皇完了事,民间沸沸扬扬地传出了新的话题,当今皇世子对王妃爱如珍宝,引得府里的姬妾嫉妒异常,终于在月黑风高的日子持刀刺杀,皇世子为救红颜誓死挡刀,身受重伤,紫宸府中处死了一位名叫白舞雪的舞姬。

流言越传越邪,到最后演变成王妃与舞姬为夺皇世子大战三百回合,终于耗到油尽灯枯强弩之末眼看要遭毒手,皇世子在关键时刻英雄救美,为王妃挡下致命一击。白舞雪伏法认诛,有情人终成眷属,东皋一则传世爱情神话就此诞生。

待一声惊堂木落下,我笑了笑,抛下几枚铜板走出茶社。

传说之所以叫做传说,是因为没有人看到了传说背后的真实,究竟真相如何,恐怕最后也只会湮没在历史的翻页中吧。

可惜了好好的一个美人,君亦清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回到醒月了呢?

我仰起头,湛蓝的天空如倒坠水晶,我看到了头顶上飘过的朵朵浮云,日华灼烈,这样的好日子,算得上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美的一天了。

如果一切可以重新来过,我是否可以活得更加精彩?

一片浮云遮日,在我的脸上投下剪影。

或许,我的心中并没有答案……

第四十八章 素雪落尘霭

雪落无声素无色,

花开无艳人无心。

素雪落馆阁,红梅映瑞,梅间有佳人回眸顾盼。

我放下手中的翠玉杯,杯中美酒暖烫,碧华走到桌前,拿起冰晶玉壶,再为我斟满醉仙。

“碧华大美人这是要醉死我吗?”我将酒杯端到唇边,笑眼看着他。

碧华绿眸微闪,抬手拂了下鬓边的碎发,一个轻婉的动作,叫人瞧得痴了。

“姑娘专挑这个时候来水月阁,想必要见的人不是伶人呢。”

他的嗓音柔得像水,让我未饮先醉。我摸了下他的眼角,他的眼睫浓密,遮去了清碧如洗的眼瞳。

这双眼里,看的又是谁呢?

是简荻?还是玉笙公子?亦或是我呢?

碧华,你有你的路要走,只是会不会成为防碍我的绊脚石,还要看你的抉择了。

“碧华大美人千金难求一见,比起我要等的人,可金贵得多了。”不置可否地说完,我满饮杯中酒,“你这么乖觉的人,还不快替我通报一声呢!”

碧华将玉壶放回桌上,走到帘幕前轻轻掀开一角,却没有立刻走进去。他回头与我相视片刻,突然会心一笑,帘影翩扬间他的身影隐于幕后。

一阵靴响,金丝锦缎的云底靴出现在视线中,我转了转手中的翠玉杯,倚向身后的雕花凭栏。

“太子殿下好闲在啊,这个时候还跑来水月阁和美人相伴,难道不知访月的先锋军都已经到了醒月国的王都了?”

我抬起头,恰好与太子笙的目光相遇,他微微一笑,安然坐到我的身边。好个简笙,倒是丝毫没有太子的架子。

我细眼看去,他一身天青如洗的长袍,头不冠带,腰无束玉,褪尽金华端显清雅,淡泊一如天际的流云。

这个人雅得实在不适合做东皋太子,若他身在山野乡林,必是个世外高人一样的隐士。可惜身在帝王家,糟蹋了他这通身的卓然仙骨。

“世子妃玩笑了,水月阁里并无太子,有的只是迷恋流伶的玉笙公子。”

“玉笙公子也当晓得,碧华的入幕之宾只有紫宸府花不语,却从来没有过世子妃这号人物。”我与他相视一笑,彼此明了于心。

“既然是在这风雅的水月阁里,今儿个咱们且谈些风雅之事,朝堂上的那些杂七杂八,丢开手吧?”

简笙的提议正合我意,我颔首笑道:“玉笙公子以为我是谁?那些冠冕堂皇的国家大事岂是我能妄论的?我眼中从来只看风花雪月,倒也刚好合了公子的心意。”

“第一次见你,就知道阿荻没有挑错人,你这丫头精乖透在脸上,是个藏不住拙的。他身边有你,我和当今……我和父亲总可放心了,自你进府以后,阿荻像变了个人似的,整日忙于朝政功课,不再招些流伶艳姬养在府里让人看着不成体统。”他顿了下,眼角的余光扫过我,抬肘支到颌下,一缕发丝垂过眼眉。

简笙虽说不谈国事,但话里话外还是离不开宫闱之间,长篇大论下来,也不知他渴不渴,恐怕这接下来的才是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