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紫宸府好歹也算咱们东皋的皇世子府,前几日竟闹出了刺客,还是个女刺客。折腾了一晚上,整个太医院里的御医全给挖了出来,来往传报的宫侍足足调动了几十人。父皇的荷宣阁一夜灯火通明,谁要是敢说出关系着世子安危的半个‘不’字,立时就让拖出去剁了。”

我听他说完,接口道:“玉笙公子,酒冷了,这玉壶就是挨不住风吹。”

暖阁的地上支了炭盆,里面浓炽着香炭,燎起阵阵混了香料的烟气,呛得人有些头疼。香熏银绣球挂在悬梁上,被热气吹得左右乱晃,满屋子飘着丝绦流苏穗子,看得人头更晕了。

简笙不动声色地看我半晌,说道:“酒倒也不忙喝,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望不语赐教。”

我睇他一眼,这位东皋太子外相看来平和,内里与简荻只怕也相去不远。淡泊高远的性子,伶俐透顶的心思。

“公子尽管问便是,哪里谈得上赐教。”

“既然不语是直爽人,我就不拐弯抹角,直说了吧。我想问姑娘,为何在我太子府访月的先锋军里,会混入了紫宸府一个君姓的男子?他是什么来历?又为何值得姑娘如此费心安排?阿荻是否知晓此事?或者,一切只是姑娘的主意?”

我浅笑数声,把玩着手中的翠玉杯:“太子殿下的问题可真多,叫人不知该先答哪句好呢。”

“你挑要紧的答便好。”他口气平淡地回了句。

“既然殿下今儿个问了,我就和殿下实说了吧,这一切都是我私自的主意。是我一手安排他随着访月使团回醒月去,当年他本是皇世子从含章宫里带出来的下人,如今皇世子不想再留他了,干脆打发了干净。”

“阿荻如今的性子也好得多了,记得以前他若是吃了半点亏,也必要十倍地讨回来才罢休。”简笙高深莫测地点了句,不再开口。

我扫他一眼,唇角微挑:“殿下在紫宸府里,只怕也没少布置眼线呢。既然殿下一切都已明晰,何必再来问我。”

“话还是当面说清楚了比较好,也好叫我了了一桩心愿。”

“心愿?太子殿下说的心愿,是指太子妃殿下呢?还是太子殿下您头顶的金冠?”

简笙,从来作茧自缚的人都是自己啊,你若是看不开,陷入这淤泥中,可知赔上得会是身家性命?

他叹口气,眼底眉梢漫过惆怅:“不语对我终究是不能放心的,那夜真实的情况是什么,你还是不肯说吗?阿荻手臂上那一剑,是君亦清刺下去的,还是……你呢?”

君亦清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我心中一凛,面上故作镇定:“玉笙公子要说的风月真是让人无从开口,世人皆知我即将是皇世子妃,又怎么可能下手谋害世子的性命?”

“谋害性命总还不至于,只是会害得他无法动身前去醒月国,会让本太子做了他的替身去观礼。”他望着我,字句珠玑,“阿荻对你心软了,他为了你放过君亦清,将自己推到万劫不复的险境。他待你终究是不同的,若是那夜,他执意要君亦清动手,再除之后快,你可还有后路?君亦清回醒月究竟是什么目的,恐怕只有你最清楚。”

简笙的话砸在我的心头,三年日夜相对,我不是没想过简荻是否曾对我动情,只是每念及此,硬生生就此打住。

人无情爱,则无喜亦无忧,我不想当那个作茧自缚的人。无边风月,有人沉醉有人醒,我宁愿在痛中清醒,不愿在麻木中沉醉。

“如果我说,我要君亦清回醒月借兵进犯东皋边境,太子殿下可信?”我站起身,伸手推开雕栏上的轩窗。冬日里冷洌干净的空气灌进房里,将满宇浓香冲淡,让人瞬间神清气爽,“太子殿下又在这玲珑中扮演着什么角色?你在赌什么,将身家性命都赔上,值得吗?”

“那一夜,如果君亦清动手伤人,他确实难逃一死,可是太子殿下以为皇世子就会因此放过我吗?不论是君亦清出手,或者是我,亦或是某个你我都不知道的人,皇世子殿下要的无非是‘遇刺’这个借口。而太子殿下这趟醒月国是注定了要去的,这是皇世子早就布好的局,你想躲也躲不过。”

“若是君亦清死了,于我来说确实麻烦,没了他,我便不知接下来该以什么保全自己的性命。我虽然是含章宫里的‘贵人’,但若非醒月新皇这座靠山,皇世子殿下当年又岂会多看我一眼?他将赌注全部押在公子兰的身上,这一宝,他押对了,竟是搏了个满堂红。”

多么犀利的目光,多么深远的谋略,简笙,你的皇弟,可是心心念念地要杀你取而代之呢!

你就任他所为,束手待毙吗?

谁人不爱惜性命?谁人不多为自己着想?

你看那九重宫阁,雕梁画栋,里面又湮灭了多少真情,多少恩怨?

简笙,你这样的人,原本不该生在帝王家,你心里时时刻刻牵挂的皇弟,却对你恨之如骨!

他恨你夺妻之痛,他恨你霸占了东皋的太子之名和未来的皇位,你就如此甘心将一切拱手相送?

简笙,我终日半醉半醒,你却清醒着沉醉,你与我,究竟是谁更苦些?

“芙真……当年与阿荻青梅竹马,但她是个傲性女子,若不是天下至尊,她便宁死不要,及到后来嫁于我,也算是得偿心愿。但我始终愧对于她,比起阿荻来,这世间最恨我的人却是她。”

简笙眼望窗外的流云,发尾被风卷入长空。

“无爱则无恨,阿芙一直看不透,若是她不爱我,又怎会恨我?她恨我千金一掷为伶人,她恨我自大婚后一直冷淡于她。其实,一切错责都在我,是我无法面对她,无法面对自己。不语,芙真是个很好的女子,你可否替我看顾于她?”他说到最后,语气竟像是在托孤。

他恳切的目光望向我,我却无法开口。如今天下三分,醒月经年战乱,国力早已是毁败不堪,栎炀如猛虎盘踞西北,随时觊觎着天下称霸,东皋虽富庶,却不尚武。风吹行云散,这天,变了呢……

“话说得明了,太子就该知道我无力看顾任何人,我连自己的性命尚且难以保全,何况于身外之人。若说看顾太子妃殿下,那该是太子的责任才是,怎么反而推到我的身上,真正可笑!”

刹那间将目光睇过去,我冷眼看着简笙,透出菲薄,带出质问。

“芙真终究是当今太子殿下的正妃,是殿下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不论爱她与否,这也是殿下推脱不了的责任,将一个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女子推于旁人,我是否该说殿下更残忍呢?”

看淡了一切,却惟独看不透这个“情”字,误人误己,烦恼自惹。

玉笙公子,你真的对太子妃殿下,本分情意都无吗?若是没有,为何牵挂?为何放不下?

“流月荷君,当年驰名天下的两位绝代美人,流月夫人殁于含章宫的一场火中,而荷君夫人却困死于东皋太平馆宫阁的冷窗下,从此佳人陨落,令世人扼腕。”简笙回避了我的目光,依旧看向远天,“你有没有听说过流月荷君?”

心中一点灵光闪过,我脱口而出:“清吟小筑的红姨,是太子殿下的人吧!?”

他颔首,神思却已飘到远方,仿佛在追忆着美人未逝的年代。风华无双,绝胜风流,浅颦轻笑间勾魂摄魄,引人无限遐思。

“不语可知当年追杀你们的匪人,是栎炀国的刺客?华容公子……不,该称作栎炀国君才是,在阿荻途经乱界时派出杀手,一为试探他的底细,二也是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若是当日你们不幸遇害,则他必然立时筹划对东皋发兵,虽然仓促,也别无选择。”

“天幸你们回到东皋,虽然给了琰昊君三年的备期,却再无碍于我东皋皇世子的安危。这些,阿荻肯定是心知肚明的,他多年隐忍,又岂会真心相信那琰昊君?你问我赌什么,我便赌与阿荻血肉至亲的兄弟情谊,赌他不会为了皇位昧心取我性命。”

“虽然我多少也知道这是个赌不赢的局,却还是愿意一试。”

他唇角一丝苦笑,淡去了眉宇间秀雅的气度。

“江偃的展家肯陪他演一出花间戏蝶的闹剧,这些年我观望着,他想夺我的太子位,只怕还有些牵强。清吟虽是他安排在东皋四处游走的眼线,但当家的红姨却是本太子的人,后来他接你入府,整日忙于联络朝中重臣,夜夜歌舞,别有用心,我一概装作不知,太子的名头并非虚叫,我自然也有我的手段。看他折腾得热闹,父皇倒曾笑说他精神头十足,不如趁早生几个小世子出来收敛下野马似的性子。”

“我之所以把这些话告诉你,因为你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却也是离他最远的那个。这些年我们兄弟彼此猜忌,相互防备,他不累,我累,若是他只要我这顶太子冠,我让与他便是,但是他的心里装了恨,那恨让他将身边所有人都看作敌人。是我和父皇,当年亏欠了他的,亏欠了荷君夫人,他若要,将这一切还给他就是。”

我走到轩窗前,探身看向水月阁下的一泓幽潭,东皋的水质极怪,虽然入冬时节却不结冰,且水中白莲长开不败,不知是什么缘故。

举起手中的翠玉杯,指尖微扬,玉杯脱手而落,“咚”一声砸进水里,溅起点点涟漪。

“殿下请看,这玉杯入水,分明只溅起一点水波,却带出了无数涟漪。一个圈外更有一个圈,环环相扣,牵连不断。殿下可知这玲珑的道理是局中隐局,步步惊心?”

靠在雕栏边看着他,我绽出会心一笑。

直到简笙的身影消失不见,我仍旧未改笑颜,水面的涟漪早已褪去。碧华从帷幕后走出来,缓步走到我的面前。我抬手拉住他的衣袖,他就势靠向我的肩头。

“姑娘可真是拿着别人的东西糟蹋不心疼,好好一个翠玉冻霜杯,又没了。”他薄嗔的口吻荡过我的耳畔,酥得人没了骨头。

“你啊,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些年太子在你身上花的钱还少了?十里寒湖都给你造出来了,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嗤了一声,我拍开他摸在脸上的色爪。

“那姑娘也早该知道,他并非真心为我,伶人无心只爱财,拿身子换银子,有什么错了?”他的手改摸为搂,揽在我的腰上,一双擦着胭脂的唇探了过来。

我别过脸去,他亲在我的脖子上,我皱着眉捏住他的脸,用力拧了两把。

“和谁学的这么不正经?以前看着倒还规矩老实,原来也是个急色的。”

“噗嗤!”话音落,他被逗笑,脸上显着两道红引子,“若说色,我可比不得姑娘,从来都是姑娘想摸便摸,要抱就抱,今儿个碧华不过是反其道而行,怎么就成了急色的?若说跟谁学的,还是姑娘教得好呢。”

被他将了一军,原来这大美人不仅人长得漂亮,还有张刁嘴。

“今日我在这里见了太子,碧华是不是也该给我句话了?你是向着他些呢,还是偏着我些,我可是将身家性命赌在碧华大美人身上了。”

他懒懒地靠向身后的锦缎绫罗堆,又懒懒地扯出个笑来,一副讨打嘴脸:“姑娘是从什么时候就发现,玉笙公子的真实心意了呢?”

我想了想,如实以告:“那一年来风莲,我曾在女儿节捡到一只荷灯,记得里面写着两句话,镜花水月总是空,玉笙吹醒碧华梦,后来再见到你,心里大概有了些模子。前几日在太子府转了一圈,看到了太子妃殿下,谈起名满风莲的玉笙公子迷恋流伶,千金一掷造寒湖,太子殿下是真心恋慕你,亦或是在逃避着那个冰山一样的美人?他给自己造出这么大个风流的名声,又是为了成全谁呢?”

“成全谁?”他挑眉,等我说出下文。

我咯咯笑了几声,说道:“为了成全我和碧华你这天下第一大美人啊!”

碧华朗声而笑,蓦地抓住我的手腕:“那姑娘可知皇世子殿下为何要你知晓我这个伶人的存在?”

“自然是为了……让我在半梦半醒时,清楚自己的身份,也为了,怕我太过沉醉东风,忘了桃花易落的道理。”

碧华,你是简荻下在太子身边的一颗隐棋,却也是颗能够成就我的覆子。这一场豪赌,局中有东皋的皇权,有太子殿下,有皇世子,有你,有我,还有万千黎民的生死存亡。

一子错,满盘皆输,谁才能最后赢了天下,赢了终局,且看各自的手段罢了!

第四十九章 望月解玲珑

偶开天眼觑红尘,

可怜身是眼中人。

太子抵月,十日内,醒月再造不世神话。

新皇登基大典当夜,万民潮涌望月城,只为一睹新皇丰姿。夜阑如水,素月银辉,醒月帝君登上朝天阙,一袭白衣翩跹拖于身后,俯仰之间,竟如天人临世,高贵端方。

漫天烟火刹那间横过长空,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万千黎民无声跪地膜拜,一时间偌大的广场不闻人声。

醒月帝君以天人之姿端立朝天阙宫阁,万民归心,白衣素雪的冠世丰采更被流传各方,引为佳话。

同月中旬,东皋边境快马谍报,栎炀大军兵燹相对,大有越境进犯之势。消息上报朝堂,引起一片哗然。国君拍案震怒,群臣暗喻太子访月致使栎炀发兵,数百年间三国鼎立的平静局面,被彻底撕了个粉碎。

数日后,东皋边境又传险报,栎炀大军集结万余,跨江逐水不日间横扫了边境数座城寨,所经之处生灵涂炭,竟是屠城的架势。

东皋国君下旨调遣左右三个州的守军前去应援,栎炀兵强马壮,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插边陲重镇,东皋的守军疲于奔命,栎炀兵马以逸待劳,前锋军如锐刺入肉,侧翼包抄,将三州守军中流截断,杀了个回马枪。

数千将士血染疆场,边关风卷黄沙,掩去多少男儿郎。据传十步见尸,场面惨烈异常。不谛半月工夫,栎炀大军浩浩荡荡前推百里,将烽火烧到了东皋边陲的最后防线,九幽郡守一道加紧文书上奏,将本已是沸水翻腾的金殿彻底炸了锅。

风莲城流言四起,人心惶惶,百年不见的宵禁令重颁,从前歌舞生平的莲湖夜景再不复见,酒楼歌坊间一片萧条冷清。

面对强敌压境,老成持重的臣子们仍在观望国君的态度,而朝堂上年少不经事的文臣武将,莫不口诛笔伐,请缨出战。

九幽告急,国君在金殿之上未发一言,目光俨俨扫过群臣,众人皆感锋芒在背。江偃刺史张敬芳霍然出列,一句废太子以安栎炀语惊四座。

投石入水,惊起千层浪涛拍岸,东皋老臣纷纷驳斥,言太子乃国之根本,不可动摇。年轻勇进的臣子们则言国将不国,太子何安,君当以天下百姓为先,边关血染篱草,生灵横遭屠戮,望君以大局为重,罢黜太子,示我东皋并无与醒月结盟之意,栎炀退兵休战,两国重修言好。

两派人马吵得不可开交,国君将金案上朱笔奏章扫了一地,才算是平息了这场口水战。朝堂上的众人缄了口,民间却蓦地掀起一股要求废太子保东皋的运动,风莲城中豪绅大户联名上请死书要求废太子,闹到最后竟演变成小规模暴乱此消彼长。

随着九幽失守的噩讯传进王都,国君终于写下一纸诏书废太子,文渊阁老臣七十八人彻夜常跪请求收回皇命,无奈圣意已决,竟将冒死进谏的老臣一律扠出宫去。

一夜间,宫闱之外嚎哭震天,皇后自甘请罪于紫橦宫外轩廊下,直跪到鸡鸣时分。

颁旨的御使将皇命巡城昭示一遍,随即快马扬鞭直奔醒月国。数日后,传报身在醒月的太子笙领旨奉命返回东皋,却在归途中路遇强人,殒兵折将,随行死伤过半,太子下落不明。

国君派人多方查找,却一无所获,而边关上的栎炀大军似乎也有了休战的意思,几日下来按兵不动,静待观望。

至此,这场震惊朝野的变乱才算暂时划下句号,而所有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了废太子的下落,和下一任东皋太子不二人选的皇世子身上。

一连几日,天色阴沉得吓人,铅云密布,怕是将有场大雪。我和清瓷拥炉躲在房里,整日聊些风莲的近况,顺便慨叹边关守将热血洒长空,为国捐躯的奋勇。

我与她极是默契地闭口不提皇世子,她不敢谈论半句是非,我懒得发表意见,现在正当国家危难之际,朝中虽有人极力上书要求立简荻为太子,但国君以边关祸乱未平不宜立储为由驳了回去。

恐怕,他老人家还在等着那位下落不明的废太子返朝吧……

暗自思忖,我冷眼旁观简荻这月余来的行止,太子被废,虽然于他来说是意料中的事,但栎炀军残暴无行,竟然在边关屠城,有时看他呆立在窗前嗟叹,这盼来的结果竟是喜忧各参半。

年关将至,眼下本该是喜庆的时节,可惜风莲城夜夜闭户,人人自危,半分喜气也无。栎炀虽说暂且罢兵,但谁也不知那闭眼瞌睡的老虎何时会再暴起伤人。

紫宸府里里外外挂起了大红灯笼,预备着迎春过年。

窗案上新摆了几盆水仙,屋里碳火烧得旺盛,可惜水仙长得虽好,就是一朵花也不开,大有装蒜的势头。

“清丫头,你说这水仙为什么总也不开花呢?”我站在近前看着满盆青葱似的水仙,随口问道。

清瓷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计,从竹篮子里拿起把剪刀,走到窗前,喀嚓一剪子去掉了水仙绿油油的半个头。

我瞪她一眼,她放下剪子,坐回椅中:“姑娘看我也不济事,这水仙长得荒了,不修下去半截,就算长到房梁上也开不了花。”

我哦了声,又问:“那就算你去了它的头,依旧不开花,可怎么算呢?”

她诶哟喂怪叫道:“我的准世子妃殿下,它要是死活……呸呸,它不开花,我也拿它没辙啊,难道还立逼着给您开出几朵来不成?”

“呵呵,那倒也不必,”我冲她裂嘴一笑,指着青花山水盆,“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花盆子,养出来一丛蒜。”

她哧地笑了起来,抬手揩了下眼角:“好好的水仙花,它不开,姑娘就硬是诽谤成了蒜?我替水仙花鸣不平呢。”

“难道我说错了?你看它从根到须子,哪里不像是蒜头?水仙不开花,分明装蒜嘛。”

清瓷被我逗到不行,笑得喘不上气。

“这花是皇世子遣人送来的吧,和他挺像,都会装蒜。”我又看了水仙几眼,离开窗边。

“得,咱们皇世子殿下这回也成了蒜,满府里也就姑娘敢这么编排殿下,换了旁人,借三个胆子也不敢啊。”她不无羡慕地说了句,望着我的目光充满敬畏。

“水仙不开花,就叫做装蒜,如果开了花,也只会临水顾盼,自恋得很,你说哪点和皇世子不像?”

我挑眉看她,她一怔,回道:“得得得,我不与姑娘争辩,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罢了。”

“哼,你倒想,只怕是不敢吧,”我就着她的手里看了眼她的绣活,规正的鸳鸯戏水图,旁边点缀着几朵粉莲,“你这玩意要绣也不急在一时,整天介鬼赶脚似的绣个没完,烦不烦?”

她将目光从绣图上转到我的脸上,愤愤说道:“姑娘还说,要不是世子殿下请旨将大婚定在年前,我还赶它干什么?该预备的东西早早儿地都预备下了,专等着世子的伤一好,立刻就把这大事办了。”

“我说他性子太急了些,边关上栎炀军还没撤,他倒吵着要大婚,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况且太子殿下如今生死不明,王上哪来的心思给他操办呢?”

清瓷圆溜溜的眼睛一瞪,不由地声调也提了几分:“还不急呢?咱们皇世子殿下眼睛都快望穿了,就等着将姑娘迎上花轿的那天。何况这次大婚啊……”她顿了下,故作神秘地望着我,“我听府里几个常往宫里跑的当家管事说,这次的大婚庆典请了栎炀的国君琰昊君亲来观礼,明面儿是皇世子迎娶正妃,私下谁不说这是为了和栎炀国修好,所以十停人里倒有十停都盼着大婚日子再提前些才好呢,谁不想过个塌实安稳的年哩?”

“噢~这么说,现如今东皋举国上下都盼着我赶紧嫁给皇世子,就不在乎我这醒月国贵人的身份了?”

“正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姑娘做了咱们东皋的皇妃,还和那八秆子打不着的醒月国有什么关系?”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你说,皇世子殿下是鸡啊,还是狗呢?我到底该跟了谁?”

“姑娘你!”

“哈哈哈哈,原来说到底,本世子妃是所嫁[非人]啊~”

零星几点雪渣缓缓从天而落,气温骤降,天越发冷起来了。

东皋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栎炀国的回函,琰昊君已于数日前动身前来东皋,之前栎炀军进犯边境的事,旨意上只字未提,仿佛此刻尚驻扎在九幽的万余大军是空气,一时叫人摸不透这位帝君是怎么个意思。

君王出行,声势造得十足,光是前锋的华帐队就列出去十里。

随着年关将近,日子流水样平淡无波地过去,雪漫长空,明天即是我与简荻大婚的典礼。

前几日祭祖沐浴修身养性习妇德学礼仪,把场面上的事做完了,今儿个才算是逮着个空子让我歇口气。

暖香阁中炭火高炽,薰笼里焚着上等的百合香,缕缕青烟从攒丝八宝铜纹炉飘出来,漫过一盏又一盏琉璃宫灯。

我将拿在手中的几张薄纸扔进炭盆,纸上是刚抄来的简报,栎炀国君抵达东皋,下榻在迎毓阁。

纸被燎成灰烬,轻轻地飞了起来,在空中散为尘烟。回眸时,轩阁内的案桌上,放着一只竹编的蟋蟀。

宫灯洒下柔和的黄晕,竹丝旧损,一眼看去绝不是新竹的嫩绿莹亮。

我低声浅笑,伸手过去,将那只蟋蟀托在掌心。

“还不显身?想吓唬我不成?”

话音落,一道高颀的身影从暗处走出来。我抬头与他对视,他的手中捧着一只锦盒。

“这是?”

他将盒子放到桌上,退后一步,抱臂环胸:“这里面有王上送给姑娘的嫁妆,还有姑娘的一件要紧事物。一共三件东西,一件明天留在东皋,一件姑娘自用,还有一件,姑娘用完交还给我,我带回去复命。”

我点头:“难为你了,这一路辛苦,掐得日子准,这三样东西若是过了明日再给我,想来也没甚么用处了。”

“姑娘连日繁忙,紫宸府里人多眼杂,我只能趁今夜将东西带进来。”

“恩,此地不是你能久留的,你即刻去水月阁找一位名唤灰哥的鸨儿,他会告诉你接下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