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跑到荒芜的郊区,我们眼前,就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不比安家来放火的那一群人,黑压压的一大片。他只有一个,慢悠悠的,不知道从哪里晃出来,然后慢慢地,拦在了我们面前。

给我们的压力,却不可同日而语,仿佛是铺天盖地而来。

是那个谌某某。

月色下,他似乎在笑。手里拿着一把折扇。

孙思文全身紧绷,戒备。

那谌某某,望着我们交握的手,笑了一笑,道:“思文。我还可以给你一个机会。现在,你就可以带着你的心上人走。远走天涯。”

孙思文握着我的手一紧,然后又松了松,然后就冷笑了一声,道:“原来你摆的大戏。”

我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只顾自己喘气。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低声道:“你还不明白吗? ”

明白什么?

他竟然还有时间给我解释,道:“鼓动安家人放火,然后给我一个机会,带你私奔。这出大戏,他才是主谋。”

我一下就明白了。而且我明白的还不止这一点。

我还明白,孙思文大人也到了穷途末路。要不然他不会这么废话地在这个时候跟我解释。用这么笨拙的方法拖延时间。

那谌某某摇着扇子,笑道:“你考虑得怎么样?”

孙思文道:“考虑什么?我现在要带安家小夫人去找她的相公。”

谌某某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反而失笑,道:“你又何必如此?做君子,做给谁看?你明明肖想她已久。”

孙思文的手又一紧,最终冷笑出声:“那又怎么样?”

谌某某道:“我可以成全云霜和炼兄,也可以成全你们。”

孙思文似乎已经适应了这个高气压,也渐渐淡定从容起来,道:“那我要多谢你的好意了。”

谌某某的嘴角,出现了一个笑纹。

孙思文又道:“可惜,我不需要你的成全。”

谌某某的眼睛,眯了起来:“你难道连自己也骗?”说着,他又笑了一声,道:“三师弟,我这个做师兄的,怎么会不了解你?你觉得你应该是个君子,你觉得你不该夺人所爱。可是你做梦,都叫着人家的名字。难道还要说什么君子之交淡如水?你难道能不认,你心里的那些东西?”

孙思文的嘴唇,紧紧地抿了起来。

我有点不自在了,下意识地想挣开他的手。可是又觉得不妥。他的手便又收紧。

谌某某再接再厉,道:“其实,你那也不是龌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是小夫人这样的佳人。玉宁娶了新妇,却不懂得怜香惜玉。这样一位女子,有多少胸襟智慧,却被玉宁囚禁于室,怕她夺了权。”

孙思文低头,看了我一眼。

我的脸色变得铁青。放你母亲的狗臭屁!胡说八道什么!

谌某某又道:“你若是带她走,可以让她一展抱负,可以让她海阔天空自由自在。你可以给她幸福。难道你会怕背负天下骂名?还是说你为了所谓的君子之义,要将她一直丢在这深渊之中苦苦挣扎?”

“玉宁生性风流,又冷漠薄情。你看看他是怎么对云霜的,又是怎么对婉霜的,再有那张家的小姐。甚至一手把他带大的姨娘,他也可以不留情面。你觉得,他可以对小夫人好几年?”

我忍无可忍,斥喝道:“你说够了没有?!”

谌某某一顿,有些匪夷所思地看着我。

我冷笑了三声。还在大口大口地喘气,道:“你知道什么?你懂得什么?你根本不了解我相公。这天下人都说他冷漠无情,可是他哪里冷漠无情?对云霜夫人,他是成全。对婉霜姑娘,他一再纵容。对张家小姐,他也再三姑息。就连姨娘,他不愿意她再被高宅大院束缚,便借着我落水的名头,放了她去。”

“你以为他真的是傻子,真的不知道,害我的人不是姨娘?你们每个人都说他薄情寡义。其实你们才是最自私,又自以为是,愚蠢至极!我家的事情,凭什么轮到你们来插手?”

“还是说,你觉得你高人一等,你觉得你是天下至善,所以就可以主宰别人的命运?别笑死人了。我相公他最重情义,是你这等肤浅之人,不会懂得的!”

安玉宁其实最重情义。如我所言,他只是要放刘姨娘自由。而且,他若是一直理智,就不会自己的女儿被最亲之人下了手,还毫无所觉。

要不然,崔嬷嬷不会临死,还是要告诉我,他有危险。

这个世界,有很多钱权利益的纠葛。有人被迷惑,有人不屑。但是就是贪钱重利的崔嬷嬷,濒死之际,也会要保全自己一直不屑的那些情义。

孙思文渐渐松了一口气。他笑了一笑,声音有些嘶哑地道:“师兄,你看到没有?人家才是两情相悦,是要举案齐眉,白头到老的。你这样,又算是什么?成全?仁义?”

我恶狠狠地瞪着那谌某某。

谌某某不笑了,面色有些狰狞。眼里瞪着我,有些煞气,却是对孙思文说话:“你自己说说看,你心中的龌龊,你倒是认还是不认?”

孙思文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道:“我认。”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目中盈盈似水。

但是他很快就抬起了头,道:“但那又如何?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人心,怎么会没有一两个龌龊,难道就一定要实现么?小时候,我还总想着要趁师父不在。痛揍你一顿,难道也一定要实现吗? ”

我差点笑出来。

孙思文道:“师兄,我们三个是一起长大的,你一向觉得自己很了解我,也很了解玉宁。可其实,你却从来都不了解我们。玉宁便罢了,我却不是像你想的那样的。也许少年时我有一些刚愎自用,可现在却不再会了。”

他低头看着我,温温一笑,道:“人无完人,就算我心有龌龊,我也认了。君子坦荡荡,我是喜欢人家,可人家不愿意,我也没有办法。大方成全总比一直耿耿于怀要来得好。我也不觉得我心里有这个念想,我就做不成君子,注定要做个小人。”

夜风习习,如玉液琼浆,醍醐灌顶。我的脑子清醒了一些。

那谌某某很长时间没说话,最终,开口道:“你要说的说完了?”

孙思文平淡地道:“说完了。”

谌某某笑道:“你觉得你是君子坦荡荡,我却觉得你是猥琐小人,敢想不敢要。”

孙思文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强辩无益。”

一刹那,我有一种风起的错觉。

谌某某手中的折扇一展,笑眯眯地道:“那我只好为我的好师弟,清理门户了。我们师兄弟十几年的感情,不能因为一个女人破坏了。只要她还活着,你们就总会心存介怀。”

这一瞬间,我看到一颗脑残,在闪闪发亮…

孙思文捏住我的手,低声道:“这是我们师兄弟之间的事情,你先走。往正东方走,去找玉宁,一路小心!”

我急道:“你行不行?不行别逞强!”

孙思文低头看了我一眼,竟然是温温地笑,道:“我们师出同门,我怎么会不行?”

可是他却骗了我。虽然师从同门,安玉宁从小就是个机灵鬼,商业奇才。孙思文一心死磕药理。他们三个人之中,专心习武的只有谌某某那一个。他们若是硬碰硬,这差距,太大了。

我隐约觉得不对劲,抬头看他。

他握着我的手,低声道:“走罢。等天明,我再与你和玉宁汇合。”

我莫名地有些伤感。但很快就抽了抽鼻子,道:“好,那我先走。你一定要来。”因为我知道,我留下来也是个累赘。

他对我笑了一笑。

说着,小兔和翡翠抱着孩子跟在我身边,樱桃和小桃也跟着我。剩下的,都被我用眼神示意,留下来帮忙。

我回头看了一眼。孙思文站在旷野之中,明明有矫健的武婢环绕,却不知道为什么,显得那样寂寞。

那种感觉又来了。仿佛他一直都是一个人。他生来就是如此。

我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惊心动魄的感觉。只觉这是第一次仔细看他,而且是背影。又觉得,再也不忍心多看一眼。

咬了咬牙,我最终还是走了。

我们带着两个孩子,一路往正东方狂奔。路过一个湍急的河流,简直胆战心惊。我咬了咬牙,一鼓作气冲了过去。然后心惊地看着翡翠和小兔抱着孩子通过,再来是矫健的小桃和樱桃。

再往前,是一个狭小的峡谷。我都不知道我们跑了多远。

小兔拉住我:“有埋伏。”

我踏出去的绣鞋,很快就收了回来。

是埋伏安玉宁的吗?

樱桃上前,查看了一番,回来低声道:“是埋伏在山上的滚石。大约是等爷经过,就推石头下来。”

我的精神紧绷,想了一想,低声道:“你们把剑收起来。”

众女纷纷把剑收了起来。

我低声道:“我猜,我们从这个方向来,他们不一定知道我们是谁。那可能就把我们当作是路人,不敢怎么样的。”

小兔想了想,道:“少奶奶说的在理。可是,似乎有些冒险…”

第一百二十六章:平安回到你身边

我咬了咬牙,道:“的确冒险。可是我们也没有办法了。”

我看着小福,突然多了一个坏心眼。于是转过去,把已经被颠得昏昏欲睡的平儿抱起来,低声道:“平儿,哭一个给小姨听。”

众人:“…”

平儿睡眼惺忪地看着我。

我急了,狠了狠心,在她嫩嫩的小胳膊上掐了一下。平儿顿时哭得震天响,在空旷的山谷中格外清晰。我平时一听到小孩子哭就头疼,现在我是通体舒畅。

我抱着平儿,低声道:“我们冲。”

有小孩子,就不会是安玉宁那一伙。况且人心不一定都是狠绝的。有小孩子在,他们应该下不了手。只当是几个走夜路的人。

我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过了这个峡谷。短短的一百来米,却走得我一身冷汗都被风吹干,简直要虚脱。

还真没人用石头砸我们。

我们松了一口气,然后又开始赶路。

这次没走多远,我们终于碰到了婉豆。

其实我们是路过一个桥梁。有了刚刚的经验,我们已经有了警觉心,怕这个桥被动过手脚。于是先派小兔去探路。

果然也有埋伏。

我们踌躇不前,考虑是不是该故技重施。

小兔低声道:“少奶奶,绕道走吧。”

突然一声尖锐的哨声。然后豌豆就带着一班子人,从旁边的草堆里冲了出来,一时间人影缭乱,兵刃晃目。

我哭笑不得。

骗别人还是可以的,但是豌豆,怎么骗。

她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最后冷笑了一声,道:“这是安玉宁家的小娘,很得宠,后面那个是他家的嫡长女。你们把这两个人抓了,安玉宁就是有一千种花样,也变不出来了。”

我冷眼看着她。

她穿着紧身黑衣,身段玲珑,青丝如墨。一张脸却透嫩白皙,美丽动人。活像是一个把自己卖给魔鬼的天使。

多说无益。我身边只跟着四个武婢,其中两个还抱着孩子。

小桃果断地道:“少奶奶,快走!”

我想了想,挥了挥手,低声道:“小兔,夺马。”

我的话音未落,怀里就已经多了一个孩子。是小福。三个武婢娇喝了一声,冲了出去,转眼间就踹了两个人下马,夺了两匹马回来。

小兔朝我伸出手:“少奶奶!上马!”

我抱着小福,有些不方便,但是小兔已经收回了手,自己跳下了马。举着剑去对付那群已经冲上来的人。

我一手拎着我女儿,艰难却利落地翻身上马。身边传来一声嘶鸣,是抱着平儿的翡翠,也利落地翻身上马。

我们的眼神交汇了一下。

那豌豆笑了一声,也翻身上了一匹马,就朝我冲过来:“抓人要紧,别被缠住!”

我利落地呼喝了一声,抱着孩子纵马狂奔。杀手被留下的小兔和樱桃挡住一些,另有好几个人,包括豌豆,追了上来。

我压低身子,已经顾不得会不会压到小福,一路声嘶力竭地纵马狂奔。

此时哪里还管得了什么正东方,只是一路狂奔。

身后的人紧紧地跟着,几次都差点都被追上,胆战心惊。

我们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一路都是荒芜的旷野。直到眼前,渐渐出现了一个车队。我隐隐地看着,也拿不准就里,只咬牙往前冲。

突然看到,从那马车里。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上,拿着一把折扇,扇面微微向下,摆了一摆。那车队便停了下来,车前人影憧憧,似乎一阵骚乱,但是很快就平静下来,换了队形。摆出了攻击的架势。

我的心狂跳。

路过那马车身边,马儿突然崴了脚,我惊呼一声,抱着小福就要栽倒。轿子里那只手便伸过来,一下子搂住了我的腰身。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连人带孩子,被抱进了车里。

我头皮发麻,喘息剧烈,只觉得大颗大颗的冷汗都在往外冒。

有人把我怀里的孩子接了过去。我睁开了眼,抬起头。

一下就差点哭出来。

安玉宁在笑。天色已经蒙蒙亮,他的笑容在这隐晦的光线里有些恍惚。这惊心动魄的一夜。

我恨极,用力打他:“你还笑!我都吓死了,你还笑!”

他用力抓住我的手,马车已经行进。他低声道:“别动。”

他掀开车帘,外面已经打成了一片。当前那个骑马的青衣男子,是安福。他利落地放倒了一个人,然后提剑直逼豌豆。

豌豆一看这副情景,不禁咬牙切齿,竟拉了马,转身就跑。把那群人全都抛下了。

安玉宁一手搂着我,一只手抱着小福,在晨光中微微有些冷漠地眯起了眼睛。看着这一切。看着安福要追,他把他叫住。

安福策马赶回来:“主子?”

安玉宁冷冷地道:“穷寇莫追,要追也不是你亲自去追。”

安福想了想,道:“小的明白了。”

说着,他便提着剑,驱马呼喝了一声。立刻有一个也骑马的青衣男子,朝豌豆逃走的方向追了上去。

翡翠抱着平儿,已经退在了旁边。

我累极,靠在他怀里,一下松懈,便有些东倒西歪。

安玉宁便把帘子放了下来。

外面嘈杂声渐渐平静下来,安福在呼喝着整理队伍。

我静静地靠在安玉宁身上。

刚刚,我一直没有发现他其实也很紧张。直到现在,他松了一口气,我才有所察觉。

他低声道:“小韵。”

我颤抖着手指,解开了衣衫。因为拉了体力透支,我已经没有力气,一件衣衫解了半天,手指抖个不停。

他便来帮我,慢慢地解了我一件衣衫,又解了第二件,然后把我的脸捧起来。

我把他推开,给小福喂奶。

小福和平儿也折腾了一晚上。我一边给小福喂奶。就一边抽噎个不停。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都不觉得什么,一看到小福,还有刚刚看到被翡翠抱着的平儿,就觉得心酸如泉涌。

安玉宁叹了一声,一手松松地搂住我,轻轻地亲吻我汗湿的头发,低声道:“没事了,别怕。”

我慢慢地平静下来,然后又一下提起了心眼,紧紧地抓住他的领子:“不能按原路走。路上有埋伏!”

他摸摸我的脸。低声道:“我也不能带着你就这么赶路。等到了尚溪,我们找个客栈好好休息一下。你吓坏了。”

我摇摇头,哽咽着道:“我不怕。”

他的手突然一紧,手指轻轻地抚摸我脸上已经干涸的伤口:“我怕。”

我便挨在他手里,昏昏欲睡。

他低声道:“刚刚,我在车里,看着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怕。小韵,我的命都要给吓得短几年。”

我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把平儿带进来…”

他半晌没做声。直到我要睡着,他才笑了一声,道:“小东西。”

我知道他在这里。不是我累极做的一个梦,也不是我已经被杀死了,回光返照时看到的幻觉。我没有死在那火里,也没有死在那场追杀之下。

我知道即使我再睁开眼,我也还会再看到他。于是我安心了,终于不堪重负,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身下已经是一片柔软。我已经在一个客栈里。有人在用温热的帕子擦拭我的手指。

我嘤咛了一声,翻了个身看着他:“小福和平儿呢?”

安玉宁细致地摆弄我的手指,道:“在隔壁屋子,有人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