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痛暗自运行照旷,气劲却异常桎梏。胯下的白马在抖,我也在颤。我只能勉强护住心脉。当我低头看到自己胸前,我忽然想哭。宫裳只有一丁点破损,也就是箭头的大小——弩箭没有洞穿我的身躯!

葛仲逊不可能简单的以机弩伤我,寻常弩箭也不可能半途变道,他必是发动浑身气劲全力一箭,但就在这样的弩箭下,我居然没死。我抹去嘴边血迹,再望葛仲逊,他的脸色已经比猪肝还难看。他下狠心不顾可能引发战争也要在城门口击毙我,我却还活着。

“金蚕宝甲,老夫错了,根本不该让你活着走出驿站!”葛仲逊恨道。

我这才知晓,我身上所穿的宫衣内缝着一件罗玄门密宝。我胸前爆散的金色光芒,就是金蚕宝甲替我阻挡了必死一击。只是它虽能抵御世间任何利器,却化解不了葛仲逊的绝强气劲。我若无心于生,也必死于西秦最强的武圣之手。

愣了半响,在大杲军士的齐呼下,我掩面。

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的狼狈,悄悄将再次翻涌逆流而出的血水纳入袖口。

我更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此刻的表情。奸人不想我死,我就不会死。奸人什么都算计上了,有金蚕宝甲,即便我身陷驿站,独自逃脱的机会也很高。

唐洲城门在我面前沉重的关闭,同时关闭的还有西秦对我的门户。我那远在西秦内里,西秦最西面的故乡,不知何时能返。

我的手一软,上官飞鸿一手接过我松落的妃子血,另一手搭上我垂落的手,输来他的气劲。

“大人,你伤得极重!”这个时候,他不再称我娘娘,而唤我大人。

白马仿佛应和他的话,悲鸣一声,四肢一软,倒在地上。马先前靠着陈风的气劲才能勉强支撑,其实早透支了生命。陈风一撤手,马就急速衰败。它支持了我那么久,终于不行了。

裘袍落地,我颤巍巍站直。拒绝了二人的搀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我慢慢往前走。所有大杲军士都不再言语,目光闪闪的看我,仿佛看一位得胜归朝的将军。

董舒海在远处喊了声:“恭迎大人回朝!”

一片震天动地的喊声响起,恭迎大人回朝。

这就是最重武力的国度,强者为豪。我在大杲董舒海所率精锐之师之前,亲手屠杀了一片西秦人,又受西秦国师一箭未死,得到了这些军士的尊重。可我没有半分自豪或者骄傲什么的,我只觉得很累,很累。

我没有问陈风驿站的那些随从下落,他们不是被我乐音所杀就是死于西秦人手甚至自杀,我也没有问叶少游的下落,他是生是死,我顾不上了。

我渐渐觉得身子沉重,脚若铅石。听说当一个战士觉得盔甲沉重的时候,就是死亡的时候,可我清楚我死不了。安静的死亡是上苍赐予善人仁义一生的回报,我不配。

蹒跚彳亍,我一个颠簸,旋身,仰面倒在大杲军队前,我想好好睡一觉了。

腰后的七凤飘带一条条霞光下摇曳而落,不知何时松散的长发飘荡下来,覆盖住我的面容。

卷六;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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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舒海接走我后即搬师回城,大多西秦人都以为危机解除了。但我离开唐洲的第五日,董舒海率部却攻占了唐洲,打得西秦措手不及。

按理说我没死,西秦倒死伤一片,大杲并无理由出兵讨伐,但奸人是不按理出牌的。他等唐洲之围被解,原本纠集的西秦高手一散去,立刻着令攻打唐洲,唐洲守军虽有戒备,可如何是董舒海的敌手?

西日昌打下唐洲后,一份檄文送抵西秦朝廷。书云大意为:西秦公主千里劫持,国师阵前杀我皇妃,此辱此恨必要清算!

强者的声音即便是谎言都重若千钧。结果西秦割地赔款,西日昌不情不愿的收下唐洲及邻近二城,收下黄金百箱,收下西秦美女一车。

配合这个谎言,我睡了几日棺材,为我医治的大夫是苏堂竹。奸人早安排好了一切,我一在京都闹出动静,苏堂竹就到了边境。只是这位昌帝的师弟不好意思见我,一直混在董舒海军中。我倒下后整整睡了一日一夜,昏迷中没有感觉,可醒来后一检查自己的伤势,再看送上的汤药,便知道药王弟子就在身旁。

我并不意外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黑暗,更不吃惊自己睡在棺材里。奸人不是第一回宣布我死亡,死死活活的现下都他说了算。这一次死里逃生,让我恍惚又回到了过去。

黎族领地,我的家园里,我被人击飞。我胸前剧痛,仿佛被劈开胸膛,我跌落地上,昏死过去之前,天一诀救了我一命。

天地无穷,人命有时,进修内者,失之不惧。

这是天一诀最后一章外篇的开句,篇名很古怪,叫作无解。我觉着我要死了,无解就冒了出来,随后一股潜流由心房幽幽流出…

我睡在棺材里再次想到了无解。少时不惧,无知而无畏,后来大了,历难不惧,惟独怕身死未报血仇。现在却惧了,活着比死亡更需要勇气。想要亲眼看到仇人倒下,就要承受奸人的凌辱,日日夜夜臣服于他身下,甚至还要违心的干些血腥勾当。

我不知道他还会问我要什么,能给的我都给了,可罪孽啊,只有他欠我,我到底欠他什么了!

无解。

沉定下来,我敲敲棺材盖。

“叫苏堂竹来见我!”

一具女尸替换了我,我换了身大杲军士的服装,在官道驿站里见到了将近三年未见的苏堂竹。

苏堂竹面上身上的旧伤早就痊愈,肌肤白嫩,眉毛依然疏散,眼神依然带点羞涩。他张了张口,看口型是想叫我小猪。

“别来无恙?”还是我先说话。

他点头,而后道:“你的伤很重,恢复好了后,最好一年半载里不要动武。”

我盯他的眼问:“有没有一种药或一种办法,让我看上去像是失了武功?”

苏堂竹惊讶的看我。

“答有或无!”

他飞快的垂首,轻轻点头。

我才觉得心情舒畅了点,他一句话就把我打回原形。他期期艾艾的道:“没用的,师兄看得出来!”

我吐出一口恶气。我怎么忘了,一样是杜微的弟子,那奸人如何不懂医术?落霞丸最终还是他给我解的。

苏堂竹低低道:“我可以让你好得晚一点,但我觉得,无论什么情况,你最起码得拥有自保的能力。所以…”

“所以我还是快点好,快点能杀人的好?”

苏堂竹无声一叹。

“苏世南是你什么人?”

“家父。”默了一会,他道:“我会跟师兄说…说…”

我盯他半响,他头越来越低,到后头连耳根都红了,红的像要滴出水来。

最后苏堂竹用蚊子一样大的声音道:“叫他…叫他少碰你!”

我抓起手边一只茶碗,往他头上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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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回盛京走的是临川水路,随行除了苏堂竹,就只有一队侍卫。上官飞鸿留在西秦边境协同董舒海攻打唐洲,陈风在我前头先行回去复命。

我与苏堂竹走得很慢。沿路他很仔细,前后关照地方官员,日夜看护我。我此次所受内伤比以往的都重,天星七子和葛仲逊的实力都远胜于我,前伤未愈后伤加剧,按苏堂竹的话说,我伤于当世最强的武圣之手,能拣回一条命足够自豪了。

每日我基本不是睡就是吃,睡要睡上很长时间,吃却吃得极少,偶尔还恶心呕吐,苏堂竹无奈只得停了我的药膳,但一早一晚二碗奇苦无比的汤药是断不了的。而我自离开唐洲后就再未使过照旷,苏堂竹心知肚明。

下了船后,车行半日,到了泉州。我们一行被泉州知府迎进泉州城外一座庄园。苏堂竹与我道,收到指令暂停此地。看他言不由衷的模样,我便知晓奸人要亲自过来了。但令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我一到泉州,奸人当晚就赶到了。

是时,我睡得正浓,只觉浑身一阵热一阵凉,因连日来病体都是这样,我没有警觉。当我惊醒时,我已然挂在奸人身上。骤然一身冷汗,我望着漆黑夜幕里那张俊美的脸,脱口一词就是“奸人”!

西日昌眼一眯,正欲逞奸,我却因身子被折,压迫了胸腹,偏头就吐了。西日昌怔了怔,随后放下我双腿,坐我身侧,抚我后背。

我吐的污物也带着药味,吐完后,我躺回床上,扯上被子后,安静的一动不动。西日昌叹了声,也睡了下来,扯过一半的被子。

我们二人并排躺着,都睁眼望着床帷。

过了很久,他问:“你叫我奸人?”

我注意到他说的是“我”。

“我奸吗?”

我沉吟道:“奸。奸我,奸大杲,奸天下。”

西日昌笑了。“说得好!这是你迄今为止,说的实话中最中听的一句。”

我默了片刻,问:“你还要什么?”

西日昌转过身来,赤裸而火热的肌肤紧贴住我。“是你要,而不是我要。”

“我要什么?”

他的手在我胸前抚弄,气息在我耳畔温痒:“我一直在等你说要,你却一直吝于启齿。”

我蹙眉,被他摸得异常难受。

“这几年你又长进了,分明你有求于我,就是死不松口,开口还反过来问我要不要。”西日昌的身体如实的反映了他此刻的心理,一如既往的淫邪龌龊。某物在我腿间上下动了动,他呻吟道:“我一直在等你说要,这样我才可以说我不要!”

我又泛起一阵恶心,抓住他的手,我探头往床下干呕几声。他的动作随之停止,只是手还不肯松开。

“姝黎…”他在我脖后亲吻,“你走了几日我后悔了几日,我该把你武功全废了,可我到底舍不得。”

我心一寒。难以想象当日他得到天一诀后转手废了我武功,我会落个什么下场。

他觉出我的身子微颤,便在我脖子后蹭了蹭。我平了下气息,转身在他胸前低低道:“抱紧我,我很冷。”

他依言紧紧搂住我。他说的话已经够透彻了,也许以我的修为可以勉强算一个强者,但我这样的强者在他面前什么都不是。他要我死心塌地的跟他。

我依偎在他怀里,紧贴他的胸膛,他强有力的心跳和炽热的肌肤能温暖我的身体,却温暖不了我的心。我无数次在心底说,我要放轻松,再轻松一些,但病弱的身体我控制不住。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轻轻颤栗一下。而这个时候,他会轻轻拍一下我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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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相拥,仿佛又回到当年月照宫的情形。我睡得很沉,他什么时候起身什么时候再回我房间,我都不知道。当我醒来后,他正坐在案前批阅一叠文书。

西日昌头也不回的道:“醒了?衣服在床上,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你的身体,你自个穿吧!”

我一件件穿上,衣裙不是白的就是红的,白红之间各有几条黑线,道道间隔了色条。这不是侍女服更非宫装,宽大的衣袖简洁的服色,很得我心。

穿上衣裳,我双脚正要落地,却见地上一双黑红相间的靴子。我无声而叹,这男人确实有叫女人倾倒的本事。

西日昌阅完手上文书,起身走到床边,犹豫了片刻,看着我穿上靴子。我对他浅浅一笑,做戏要做全套,但他弯不下腰来为我穿鞋。

西日昌眸光一闪,从身上解下细水,轻柔系于我腰。我张开手臂,宽长的衣袖让我错觉,有那么一点像只蝴蝶,万千飞舞中被选中的蝴蝶。白色是我的昨日,红色是我流的鲜血,黑色是我被选中后受到的诅咒。

西日昌系完细水,双手却停留在我腰际,目光逐渐上移,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成为武圣吧,姝黎!”

我的手臂保持展开,不知是病弱还是别的缘故,我的双手停的很重。

“一位当世最年轻最美丽的武圣!”他的目光凝在我面上,“风华绝代,举世无双。不仅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

我安静的对视他的眼,此刻的他是认真的。我心头转过无数念头,但都被一一抛弃。那双握我细腰的手紧了一紧,清醒的提示了我的处境。我在他手中。

有潜质成为最年轻的武圣,这才叫他觉着奇货可居?能将一位武圣日夜压于身下,恐怕这才是他始终待我不同,给我余地的原因吧。但他却没有说错,我应该且必须成为一位武圣。每个人活着都有其价值,我生存的目的无非为了仇恨。为了仇恨我宁愿抛弃阳光,倾洒鲜血,为了仇恨我可以委身受辱,付出任何代价。

我凝眉道:“如你所愿。”

西日昌审视着我,缓缓道:“你浪费了将近三年的光阴,我由着你不过是我知道,以你的性子不吃苦头不经挫败,你是死不回头的。”

我心气一堵,他继续残酷的说着:“天下最好的武学在你手里真是糟蹋了,天下最强的男人最有力的臂助你不懂依靠,还叫这个男人失去你最好的年华。你可知,我喜欢十四五岁花骨朵一样娇嫩的少女?”

“姝黎,知错否?”

我觉着腰似被他握折,我的双臂无力垂落。

“你被仇恨遮蔽了双目,愚昧了心智。你本是个聪明人,不聪明幼年也成不了神童。”

他的双手从我腰际上移,撑起我的肩臂,抬起我的身子,几乎将我悬空提起。我不得不面对他的面孔他的眼。

“你恨…你也恨我。但光靠着恨,你是成不了大器的。”他温柔的说,“你要换个法子,作为一个美丽的女人,除了武力,还有很多法子让她所恨的人生不如死。比如说把你的一切交给我,让我的眼里除了你再看不到别的女人。”

我震惊的望他。

“这世上有些力量远比恨更可怕。”西日昌眼仿佛闪动奇彩的深渊,危险而诱惑。

“当年我若废了你功夫强性留下你,你只会在我身边慢慢枯萎,所以我许了你三年。可结果呢?你以你自己的力量独入西秦,惹了一身麻烦还被葛仲逊打个头破血流。我本不愿那么早就对西秦动手,但为了你,我做了。唐洲三城被西秦一弃,西秦便坚壁清野,牢得似个桶子,以后可不好打!姝黎啊,你说,是我欠你还是你欠我?”

我哑口无言。

“你要值我为你做那么多。”西日昌笑了笑,“不然生不如死的人只会是你。”

我将双手放他肩上,无声无息以宽袖笼住。白的红的黑的色彩,都不如眼前这个男人绚丽。美到极至,毒到极至,叫我心戚戚,却叫我目无法放开。

卷六;8

8

苏堂竹及侍女敲门入内,送上盥洗用具还有早餐前的汤药。我在屏后梳洗,苏堂竹对西日昌道:“师兄,西秦来使预计今日午后抵达泉州。”

“把人送这儿。”

“是。”

西日昌信手端起我的药碗,一嗅后问:“她还要服多久?”

苏堂竹答:“十多天吧,剩下就是调养了。”

西日昌放下药碗,捧起了清茶。侍女走后,苏堂竹小心翼翼的道:“这一次还是太过凶险,师兄…那个请悠着点!”

茶盅砸地的声音。

我出屏风,看见苏堂竹红脸低垂。西日昌对我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抽这人了吧!”

我无语。原来当日是西日昌亲自动的手。

“这人就是心肠太软,这世上心软的人只有挨揍的份。教了多少年了,就是学不会。”西日昌指着他对我道,“你别觉着他待你好,他那回心软临川放走了你,其实倒害了你。我就是想要你尝尝被人骗的稀里糊涂的滋味,只有记牢了,才不会再被骗。”

“师兄,我错了。”苏堂竹轻声道。

“人不琢不成器。”西日昌摆摆手,“我是不指望你了,罢了,你去接人吧!”

我目送苏堂竹黯然而退,心生感叹,能在西日昌多年淫威下还保有一份纯良,实属不易。其实我从未怪过苏堂竹,换了我是他,早把我自个骗得头头转了。

西日昌看着我喝完药,对我道:“过来。”

我依言走去,被他一拉,坐于他膝上。他从堆积的文案下抽出一只木匣,打开后,里面是一张金制面具。他一手取出,另一手拂开我披散的秀发,轻柔的为我戴上。

这是一张半面面具,遮住了额头到鼻翼,双眼各开一条细缝。我透过细缝望他,不经意的眯起了眼。他深邃的眼眸凝视着我,道“若想不被强人发现你身具上乘修为,光会匿气是不够的,你要会收敛目光。”

我点头,他又握住我的手,“这世上每个人都戴着一副面具,永远不要觉着你看穿了对方,人性是最难以把握的。往往你以为他是这样的,他却变成了那样。往往你以为看穿了对方,胜券在握,却正是你被人看穿,你输的时候。”

我靠在他胸前,他在我耳畔道:“一会我们来做个游戏。输的人晚上在下边。”

我觉得满嘴苦味,那苦不仅是药。上边下边对我有区别吗?他开的局,他做的庄,他永远不赔。

用完早餐后,我被他揽在怀里,看他继续批阅文书。我还是很困,炭火正浓的房间里,我靠在他肩上逐渐昏睡。呼吸间都是他的淡淡气味,幽雅暧昧,如果不接受这气息,就是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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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洲到泉州,时间上要比到盛京短许多,西日昌选择微服驻泉州,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的文书多关于边境,占据了唐洲三城的后续安排,军力配备。我睁开眼,他还在批阅文书。

他的侧面如旭日初生明亮而动人,专注的样子很难和我记忆中温柔却残忍的面容联系在一起,但他搁下笔转过脸来,又变回阴狠清俊。

“一会送来十二位西秦美女,你留心看着,应该有点意思。”

我应了声,他说的游戏指这个。

西日昌携我手去了厅堂,简单的用了午膳,这简单也只相对宫里。近有侍女布菜,远有乐师清弹,外有侍卫守卫。午膳中,苏堂竹回来了。他一个手势打发了他。

吃完饭后,他带我去了正厅,让我跟在身后。

厅外侍卫行礼并道:“见过庄主。”他扬长而过,穿过厅堂上等候的十二位美女,径自入座。我跟着站到了他身后。只听他问:“苏太医,这些就是进献给陛下的西秦女子了?”

苏堂竹微一躬身答:“正是,陛下命大人先行挑选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