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然。

蓼花踌躇了半日,忽然道:“先前你还没到,我听到了他们只字片语。我本来还不明白,后来见你要战拓及的气势,我才明白过来,他们说的就是你。”

我抬起头来,只听蓼花转述:“国之利器,岂可轻易示人?”

卷十;1(修)

卷十路远莫致倚增叹

1

我微微一笑,道:“真够高看我了。”

蓼花沉思了片刻,几乎同时与我道出同一句话:“他对你好吗?”

我们对视一笑,蓼花道:“我就知道你命硬,没那么容易死的。当年无知,听说你死了,还抚掌而笑,这次听说你又死了,打死我也不信了。”

我感慨无言,但听蓼花娓娓道来。儿女情长的香兰仰慕的乃威严伟岸的将军李雍,而看破了男女情爱的蓼花,却获得了粗犷豪迈的将军拓及的宠爱。这是她生命的分层,由女孩成长为女人的心路。固求而不得,不求而得。决绝从蓼花身上褪色,燃起的是另一种火焰。

“我以卑贱之身残破之躯,蒙将军眷爱,此生无憾。我经男人无数,可天底下的男人在他面前,都算不上丈夫。”

“那你还骂他?”

“那是二码事。”蓼花扬眉道,“凭什么男人要我就要给?他强要,我自然要骂他个狗血淋头。”

我汗然,蓼花却柔了声:“他知那是我性子,从不计较。我高兴了,扑倒压他个天昏地暗,不高兴了,就拳脚相加口出恶言。他就任着我性子,反正我也打不过他,骂来骂去就那么几句。他也知道,骂归骂,我心底里还是有他的…”

说到最后,蓼花带出一句脏话:“龟孙子的,以前都白活了!”

我不禁笑出声来。

营地喧哗不知何时消了,侍女受命请我回帐。我别了蓼花,一路步回,只觉脚步沉重。蓼花与我不同,拓及与西日昌不同,截然不同。蓼花与拓及其实很单纯,就是彼此合意,而我与西日昌却各怀目的,以前他惦记我的天一诀,现在则看得更远,干脆把我整个都吞了,那要什么就有什么。国之利器,可见他对我的期待。这期待也算作情感,杂了点,但比什么痴情迷恋,比什么山盟海誓忠贞不渝要好得多,更真得多,至少我受得起。诚如他言,值得。他值得我付出。

如同回应我一路的沉思,帐篷里他面无表情的坐等我。侍女阖帘而退,我走到他面前,明亮的灯光,映照于晟木纳最奢华的营帐,北部再精工细作的饰物家什,都充斥雄美刚烈。

我站了一会,道:“我回来了。”

他凝视我许久,才道二字:“跪下。”

我一怔,依言而跪。

西日昌道:“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

我平静的将永日无言放在一旁,双手交叠放于身前。他从白日忍到此刻,我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三条错。”西日昌如是道,“一,以下犯上,按照我大杲军法,挑衅上峰权威,轻者百杖重者处死。二,君前失仪,你现在可不是西门卫尉。后宫妃嫔就该安分的待在她的位置上。三,你辜负我。我怎么都没想到,你第一次使永日无言就是这么使的!”

我垂首道:“我接受惩罚。”

西日昌握起逆龙斩,叹道:“我大杲二大国器,一件在我手中,一件在你手里。如今却要我用其中一件对付另一件。”

一声龙吟,逆龙斩光华四射。西日昌拔剑又收剑,正色道:“趴到床上去。”

我跪趴于床,他只掀了我的裙,并没有脱去亵裤,以逆龙斩剑背着实在我臀上、腿上击打了一百下。打得不轻,若打于后背,必然将受内伤,若全打于臀或腿上,便会皮开肉绽。我既没有握拳,更没有支声,只听那一声声击打声。

打完后,他手抚我背道:“再聪明些,想想我为何不用武力对你。”

我忍痛翻过身来,他道:“传苏太医!”

苏堂竹来了后,不敢看我臀伤,只看了大腿,二人合计开了药方。我也没有看自个的伤势,单看剪下的裤片上隐约血迹,就知道这次西日昌是真恼了。

苏堂竹无言速制药膏,并不麻烦,只将三种膏药调和了。

我一直趴着,一动不动的听他动静,听他轻叹,听他告辞。在此过程中,西日昌寡言少语,只一手断断续续的摸着我背。

苏堂竹离去后,他干净利落的解下我衣裙,抛开亵裤,坐于我背后,看了半响,帐中便只剩我一人的气息。

火辣辣的臀后大腿,和着芒刺的目光,我的气息也消失了。我屏息等了一会,一片清凉覆上臀面,随之我吐出一口浊气,他悠长的气息逸了出来。极轻极柔,无声的细抹过肌肤,湮灭灼热流淌涓水。被揉着被护理着,情人的手,帝皇的手,揉捏着被他凌辱被他肆虐被他销魂被他恩宠的肌肤。我不禁百感交集,单就对我一人的种种,可知他多么复杂。酸甜苦辣,齐具一身。

药膏逐渐都抹完了,那手却不停休。这人干什么呢?打也打了,揉也揉了,还要做什么?越想我心里头越毛,腿早酸腰早软了,只想摆平了身子好好睡一觉。

那双手由上往下,自下而上,抚掌揉指,丝毫不越雷池,却就不罢休。我被他弄得实在忍不住,回头相望,他居然在发呆,一双漂亮的丹凤没有焦距的对着一处。

“昌…”

我的一声唤惊醒了他,他嘴角浮起一丝奇异的笑,启齿道:“能忍吗?”

我蹙眉道:“能。”他的种种对我到最后总归归为一种。忍。

他又捏了几下,酥软之极,我扬头挺身半吟半无奈道:“我要…”

他却起身勾起我脖颈,无比妩媚道:“我不要!”

我顿时嘴角一抽,他在我唇上一啄,侧放下我,合衣搂卧我睡了。头脑一阵空白,我恍然明白,他终于等到了我说要,他说不要的时候。

心底无限感叹,这个男人意志的坚定,可以违背人情常理,他嘴上说着不要,但身体却不是这样说的。我紧紧抓着他搂过我胸的手臂,归于平静。

次日我在帐篷里躺了一日,本来找侍女去请蓼花,但蓼花的情况也不比我强。侍女的回禀是,夫人要休养二日。我心底骂了声,这二个野男人,难怪狼狈为奸。

结果这一日,我只能与侍女闲扯二句。侍女因我昨日锋芒,话头多了起来。

“我们晟木纳还从来没见识过娘娘如此身手的女子…”

“那晟木纳的女子多半是什么样的?”

一侍女答:“还能什么样呢?年轻时嫁不到好夫君,就另谋出路,像我们从军做侍女的,不少能嫁军士为妻为妾,不想嫁的就攒一笔钱,自己养老。”

另一侍女道:“将军待我们极好,军士们也不坏。晟木纳的男人不会叫女人吃亏。”

听二女道来,我才了解晟木纳的夫妻关系男女情爱。男人不喜新厌旧,最多左拥右抱,但决不会舍弃跟随自己的女人。晟木纳有句俚语,养不起自己女人的男人是孬种。在晟木纳,女性虽然普遍地位不高,却被视为男性财力物力的一部分,负担着开枝散叶的使命。

卷十;2(修)

2

西日昌忍了二夜,再不忍耐,小心翼翼的,细嚼慢咽的吃我个干干净净。心满意足后,他搂着我的问:“还疼吗?”

我软软的依偎在他怀中,轻声道:“不。”

他抚我背道:“这回打你不是给拓及看,也不是我气你。”

我道:“我知道。”身为一位帝皇,若不能赏罚分明,何以威信天下?

他忽然笑道:“但是拓及呀,他不赞同,晟木纳的男人不打女人,据说男人打了女人,手会肿的。”说着还把手递我眼前,“你看,肿了吧!”

我看来看去没觉得肿,他又道:“拿错了,这只手。”又递来一手,也不肿。

我正琢磨着说词,他的一双手就抓住了我胸。“恩,有点肿。”

我轻咳出声,扯下那双爪子。他笑着搂住我腰。

“坏透了!”骂他一声,我握住他的双腕。

他在我背上以面摩拭,含混不清的道:“我对你死心了。”

我心一乱。他摸着我的脸道:“绝色我见的多了,那孙文姝也是绝色,后宫无数绝色,但尤物却只你一人。”他的手顺着下滑,抚过脖颈,揉过胸脯,按到腰际,又慢慢往下滑。

我抓住他的手,屏息道:“夜已深…”

他又笑了起来,将手放回我腰上,过了一会问:“你知道若男子娶了美妻,通常是哪二种做法?”

我道:“你说我听。”

西日昌悠悠道:“一种男子逢人便夸耀自己的妻子如何美丽,而另一种男子在外一字不提美妻,回家后却常与妻子及下人道,吾妻丑陋。你以为呢?”

我思索后道:“前者虚荣,恨不能天下人都知道他有位美妻,而后者私心,只想独占。”

“其实我想告诉你的是,一味的褒奖和贬低都不好。”顿了顿后,他换了低调,“姝黎啊,我知道你自出道以来,一直屈居劣势,碰上我不谈,早从你离开西疆开始,你就没有真正胜过一出。”

我无语仰头。

“武者之心勇者之心,无不求胜,其实你已然胜了,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他平声道,“不心灰意懒,不长吁短叹,这就是。”

我慢慢爬出他的怀抱,扭身坐他身旁,双手交叠,首次心甘情愿的礼他一拜。这一刻,他不再仅是我夫我师,而是我帝。相较于男女情爱,师之期盼,帝皇的勉励更珍贵。这一刻,我甚至想若我非女儿身,或许我会更明白他。

西日昌捉起我一手,拉我覆他身。

一夜温存,一夜过后,西日昌的秋狩之行到达了尾声。拓及亲率大军为他送行。广袤的草原,天地相连的蓝绿,各式军队排成方阵,披甲枕戈严阵以待。铁骑军、藤甲军、弓箭军、刀、枪之军,另有我未见过的步武军,武械营。

我骑马列于西日昌和拓及身后,由高坡往下往,浩然澎湃的军威无声的渲染晟木纳气息,向天地证言,大杲最坚实的威武之师来自这里。

拓及对西日昌道:“陛下,就从常规阵势开始。”

西日昌微一点头后,拓及挥手示意。我们前方不远处的旗兵挥舞旗语,草原上军阵望旗而动。

陈隽钟受命为我解释:“首先是常规的横阵出列,先摆的是鱼鳞阵。”我凝神看着,藤甲军整齐有序的出列,全军分为左、中、右三路,一字排开的基本阵形,到了场中央后,他们分散开来,很快组成了个后鱼鳞,前波浪的阵形。

“此阵属于缓式中央突穿阵形。旨在将敌驱于两侧,待敌中央薄弱后,将我中军主力投入,突穿敌本阵。若敌攻我侧翼,避免两侧部队接敌,而由后方钩状部队牵制。大人请看,那鱼鳞前的巨型波浪,那就是。”

鱼鳞阵变化多端,既可变为鹤翼阵,又可变为偃月阵或纺锤阵。初次见识的我大感新奇,单就一支藤甲军就由横阵变换了五种阵形,最后组成圆阵收尾。。

“下面是长枪军最擅长的几种阵式…”我仔细的观看,默记心头。从横轭阵到雁形阵,失锋阵到车悬阵,虎蹈阵到卧龙阵。各有妙用,灵活多变。

“阵依然是死的。”西日昌冷不防插了句话,“打仗靠的是什么?除了强兵,还有更多别的重要因素。”

拓及跟着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陛下就成天吃草。”

西日昌失笑,一拍拓及厚背:“民都以食为天,别说我天天吃草,我是没一顿吃饱的。”

拓及大笑起来,边笑还边看我。我只装没听到没看到。开阔的晟木纳草原上,军士们雄壮的身影,云从龙,风从虎。

拓及和蓼花亲自送我们离开晟木纳,上马车前,蓼花抱着我在我耳畔道:“奸了陛下。”

我哭笑不得,只道:“我看着办。”西日昌能奸吗?男人能奸吗?只怕越奸他们越高兴。

我不是蓼花,或许我曾有过蓼花的心境,但现在的我,越发觉着,即便身份泾渭云泥之别,都是一样的。在情爱上,情感上,没有共通即没有平等。九五之尊俯瞰众生,野地杂草居下望上,至少望了看了,才有一目的交流,一眼的平等。旁的能求吗?

君予我多少,我便还君多少。只一条残命,如何都值了。

南回的路上,我伴随君侧,再次看他翻阅荐才奏文,便问:“来的时候没看完吗?”

西日昌边看边答:“这是看不完的。”

我暗暗点头,君王注重人才,总想挑最好的。随口问他一句,不想他扬了扬手中卷道:“德才兼备固然好,但有德无才要来何用?这一多半都是孝廉。”

我微觉诧异:“这么说来,你更中意有才无德?”

他眼也不抬的答:“并非。虽唯才是举,但招些恶名远扬的岂不自找麻烦?世人哪有完美无缺,太多完美,肯定是假的。不少名士不拘小节那才是真性情。”

我凝神望他,忽想到一典故,不禁窃笑。

——为人体貌娴丽玉,口多微辞,又性好色。

不正是说他吗?

冷不防一卷书落到头上,他砸了我道:“腹议我什么?”

我往角落一缩,他正想扑来,车外陈隽钟道:“陛下,山台郡守求见。”

山台郡守带来的消息正是西日昌极感兴趣的,南越名士花重举家迁移山台淹潭。花重字菊子,出身官宦世家,二十一岁一出道,即名扬南越,续而传名他国。花重虽年少扬名,却一直拒入仕途,从他字菊子便可知他隐世之心。

西日昌当即下令转道淹潭。晚间我们在山台郡治宿了一夜,次日午后赶到了淹潭。

卷十;3(修)

3

花重选址于淹潭山脚,依院中椿树新建茅屋于河畔,正门对着娟秀的淹潭山。西日昌远望第一眼便对我道:“庭院有树,好个闲字。”

“为何不是困字?”我问。

西日昌携我手下车,道:“门半开半掩着。”

陈隽钟等人伫车旁守侯,西日昌只带我而去。临入花重门,他解下了我的面纱,塞我手心,而后小扣柴扉。一童子步出:“二位何事?”

西日昌道:“杲北常黎求见花先生。”

我不觉微微一颤。

童子看清我们的面容后,神色微改,客气道:“二位请入院等候片刻,我去通报。”

西日昌携我手步入庭院,立于椿树之下,以我耳力可闻舍内言语。童子穿过厅室,过了廊房,于最里间门外二扣房门,一男子以低弱声相问:“什么事?”童子道:“先生,来了二位客人。”男子沉吟道:“我抱恙在身,早与你说了不见客,为何还来通报?”童子答:“这二位客人很不同,即便往日在南越我也没见过这样的人物,所以特来通报先生。”

男子叹了声,问:“如何不同?”童子答:“神眷仙侣。”男子默了片刻,道:“焚香递茶,请他们厅室等候。”童子应声。

童子燃香后,请我们入舍。简洁亮堂的厅室,无书卷气亦无寻常人家的烟火气,若非香片弥漫,花重的新居就像无人问津的乡野客房。茶送上,无纹白瓷碗里只漂几片叶子,呷一口,几无茶味。而西日昌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倒与花重的格调同了拍。

过了很久,花重才在童子的搀扶下,踱移而至。西日昌与我起身,各自行礼,他作揖,我躬身。

花重病容苍白,青衫单薄更显其清瘦。观他年龄,大约与西日昌接近,三十上下,但容貌气色却苍老,两鬓微染,眼角已然爬上了细纹。尽管如此,花重依然是位美男子。他的容色同其格调,初看淡泊无奇只面容清秀,而越看越异于常人,如同一潭清泉,第一眼只觉清澈幽静,而越看越发现根本看不到泉底。

花重微微垂首,坐于席上,他的目光先在西日昌身上停了停,后在我身上迟了迟,等我们回席后,他才开口道:“二位贵客,所谓何来?”

西日昌道:“常某路过山台,得知先生乔迁于此,因久仰先生之名,特携内人前来拜访。”

花重的语调透出倦意:“花某方到淹潭,常先生就能得知,可见常先生非贵即权。”

西日昌笑了笑,花重默声,其实这二人什么都没说。

过了一会,西日昌问:“先生久居南越,为何迁居皋中?”

花重长叹一声:“二位贵客,请随我来。”

花重起身后,由童子搀扶,竟慢慢走回了书房。西日昌携我手紧随其后。看花重步态,还真重病缠身。

入了书房,花重支开童子,坐于榻上后,将案上凌乱的纸页归了一叠,递于西日昌道:“花某因它而来。”

西日昌双手接过,就立于花重榻旁,一页页看了。我在旁瞅了几眼,非常奇怪,那些纸上书写的都是诗词,而主题都是咏花。页页柳骨斜飞的瘦字,赞梅歌莲,咏杏颂桂,字是好字,词是佳词,但这些都毫无意义。文人借物借景抒情,以表怀才不遇以托心曲百态,可这同花重移居淹潭有什么关联?

西日昌一一看完后,单手将这叠纸搁回案上,取了镇石压住。花重凝视案上一阵后,就在榻上直接拜了西日昌。我大吃一惊,然而更吃惊的话还在后头。

“恕花某病中不能迎驾。昌帝及后,请上座。”花重抬起头来,仍然一派幽静的道。

西日昌入座后,我站他身后。只听西日昌道:“花先生,朕有一事不明。”

“陛下请问。”

我以为西日昌要问花重如何识破他的,不想他却问:“世人皆知朕连丧二后,为何先生称西门为后?”

花重道:“陛下已然自答了。”

西日昌一笑。

花重看似很累,他微微往后靠了靠,道:“陛下前问花重为何迁居,另有一原因。”

西日昌道:“先生靠着说吧!”

花重谢后,撑在背垫上道:“时西秦背信南越孱弱,大杲强勇一方。秦杲边事蛮申水患不过只是开始,花重只想苟全性命,而问世间何处最宜修身静室?惟有大杲腹地。”

西日昌半日没有说话,而观花重,似已缓了过来。我仔细揣摩着二人短短几句对话,几处动作,忽然想透一事,心下大骇。

页叠的纸张,张张书花。那岂不是叶叠?

花重叶叠,仅是二人的名字便有呼应。花重为叶叠而来!蓼花入大杲即为西日昌所擒,叶少游能比蓼花好多少?

花重咳了几声,西日昌忽然探手搭脉。花重尴尬道:“陛下费心了,花重向来体弱,初到杲中就不服水土,休养几日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