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过神来,他这是试探我。

“请教先生,什么了断?”

花重道:“你既无法割舍一身武学,那就把心思全放在陛下身上,不要想着自己报仇,把你能交给陛下的全都给他。这样,我才能救少游一命。”

我盯着花重,他的话与西日昌逼问我的选择,异曲同工。

花重的眼眸依然清澈,但言辞却尖利:“你害了少游,虽怪不得你,但少游若死,必是死在你手上。”

他没有说错,西日昌的逼问,我真正的答复是天一诀,而决不是叶少游。我已经交给西日昌的太多,全交给他既不放心也不甘心。

“你和他究竟什么关系?你为何为他做到如此地步?”我沉声而问。

花重的脸色柔和下来,他缓缓坐下道:“有机会你听他亲口说吧!我说不清楚,什么都不是,可是,却很重要。”

我垂首凝思,恰好看到打开的花间语中的一段诗词:

花非花,叶非叶,道是花红不是,道是叶绿不是。红红与绿绿,恰似看朱成碧。

非常奇怪的词,但更奇怪的是我竟有触动。花重或许写的是他与叶少游之间的关联,可我觉着这段词更似我与叶少游。

我们都是乐师,乐音上,我们有共通之处更有鲜明的不同,这不同正如我们的执念,恰好一黑一白。叶少游是能理解我的乐音,但他是不赞同的,可到了最后,他也被我的天一诀音武拖下了水,一曲无名笛曲,睡到一干追者。

黑白能混淆吗?我也不清楚。什么都不是,却很重要。我隐隐觉着,对花重而言,叶少游也是他心底的一道阳光。

冬季的来临带走了落叶,树干尽数都秃了。我年初所受的内伤似已痊愈,当演武场上我缔结手印,散开浑身气劲击倒所有木桩后,没有侍卫再怀疑我的修为。我步入了准武圣的行列,而冬季出生的我刚满十九岁。木桩在我离开演武场后,酥倒成齑,一地的沙尘木屑,风卷尘嚣。

这年冬天,唐洲三城被董舒海治理的井井有条,原是西秦的百姓有口皆碑。税率的降低,各式从大皋腹地运来的廉价物资,令三城的百姓恍然觉得他们的钱不仅够用,还花不完了。而西秦内部,遭受蛮申水灾最严重的傣荔得到了来自大杲乐师贵族邱芬的援助。这二件大事,我以为大杲没有掏一文钱。

南越的叶道人接到了苏世南的回信,据说气的当场撕了信笺。而万国维请期,南越王定下来年初始。据传即将远嫁的丹霞公主徐端己年方十五,美若天仙,性柔内敛,极得南越王宠爱。公主的画像千里送达,西日昌在偏殿案上看了很久,而我走近时,他随手取了本奏折,掩盖了公主容貌。

卷十一;4

4

一切似无变化,一切又微妙的改变。陈隽钟开始筹备帝皇的婚礼,大杲宫廷各处洋溢喜庆,周怀梦每日苦着脸大把大把的划银子。

除了胥嫔身锁昌华宫,后宫佳丽们纷纷聚拢于柳妃身侧,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要特殊安排柳妃宫的侍卫。一日上午,柳妃乘左右无人,对我道了句:“小八,要坚持住。”

我一怔,她果然早认出了我,她唤我小八,这是当年钱后初次见我的戏称。西日昌身为昌王时只有七侧妃,钱后套我近乎初见就嚷小八,而柳妃此刻唤我小八,却是认我自个人了。

柳妃仿佛什么都没说,宫裙逶迤拖地,和善的迎上了来访的妃嫔。

能在西日昌身旁这么多年依然风光的女子,我数来数去,柳妃是头一位了。我出柳妃宫的时候,撞见了孙文姝,她老远见着我就微微躬身。以现时孙嫔的地位,比卫尉不知高了多少,何况她还顶着陛下独宠数月,秋狩也带着的荣耀,她想向我示意也不敢显眼。而孙文姝身旁的宫人尽数是胥红的旧人,待我走近,她们礼让并尊称一声西门大人,可见孙文姝颇会治下。

旁的妃嫔和她们的宫人大多行注目礼。当时钱后没了,她们每个恨不能挖洞打道,钻进昌华宫来讨好我,现在皇后的宝座被南越公主定了,再来搭讪一个可能丑得见不得人的女卫尉,就没什么必要了。其实我也无所谓,尊贵不是旁人给的,何况她们原本讨好的就不是我,而是我身后的帝皇。

柳妃从来没有争宠之心,但也不意味着她不想获取西日昌的宠爱。柳妃不争宠,是因为她是个明白人。以前她不想当昌王正妃,现在也不想为后,只因她始终只想做个不被离弃的妃子。她唤我小八,即划我同她一类。确实我从来无心后位,只是我不同于她,以前我连妃命都无心,但现在我分不清楚,弄不明白。

西日昌在我身上埋下了期愿,种下了情蛊,将我牢牢的束缚于他手上…我踱步到阆风湖畔,冬日的湖面看似泛着明烈的阳光,粼粼闪闪,其实水是冰凉的。夏季的圆叶清莲只剩几点枯干,挣扎于水岸边缘。曾埋葬中正九天的湖水,流动到玉殿水榭,分了波。只感慨,波澜千顷珠沉水,沉水。

依旧是午后多任,依旧是晚间勤练。帝皇的侧面,君王的背影,依旧风流洒脱,那双丹凤斜长,依旧看不透日暖夜寒。

炭火香片烟冉冉,夜半冬风啸猎猎。宫寝帘垂四面,探梅又晚。表面上无半点不同,内里却极其微妙。西日昌的求索增加了,伤愈后的我倒也能勉强承受,只是他让我觉着我们回到了三年之前,回到了最初。他开始更顾及他自个的感受,但却掩饰得极好。

他心里想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床上,谁都骗不了谁。

古来君王都多情,古来君王亦无情。明君重情更重江山,单恋一枝花的只有二种男人,一是只有一枝花可折,二是真正的情种。西日昌吃一盘菜吃得够久了,我想他应该腻了。

心底始终不变的或许是我,欲望是能被压制的,情感是可收藏的,反正本来也不多,所以我坦然的一次又一次接受了他。解下衣裳,展开怀抱,然后等待落幕。

我们错身,却是一个也没有错情。

我只有些许遗憾,已经吃不下了,为何不罢手?已经骗到如斯地步,为何不骗到底?这样悬着,这样放不下又拿不起,何苦来着…

卷十一;5

5

新年和喜庆的气息日渐浓厚,宫里仿佛每一个人都欢欣期待着,甚至连一向木然的陈风脸上也露出了一抹温情。

我的房墙终于修好了,但每天夜里,我都回不去。只有等到清晨,曙光射入宫廷,西日昌上朝之后,我才能慢慢走回自己的寝室。

冬日的晨风凛冽,纵然头戴风帽身披厚裘,也叫我觉着寒冷。我不知道,为什么顶风而行,步伐却透出慵懒倦怠,为什么虚弱困顿会令我浑身一轻?还是快走吧,回到自己的房间。

按部就班,循规蹈矩,每日白天我重复着自个的事情。管辖好皇宫的侍卫,或看书或修行或弹曲,偶尔也会被传去,在西日昌身旁站一会。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妥,只有最近我的胥红讨好道:“虽然看不着大人的面容,但大人穿着一身银狐裘衣从我身旁走过,我真觉得大人就像话书中说的狐仙,好象转眼就会消失,那身影真是轻缈极了!”

我道:“话书都是骗人的,这话休要再提。”

胥红应下了,递上茶水道:“大人,吃药时候到了。”

我支走了她,将茶水泼到烧得正旺的炭火上,嗞啦一声,火灭了,青烟缕缕。瓷瓶的药昨儿已经吃完了,有,也不想再吃。我无病无痛的,好着呢!

坐到窗下,我捅破一格窗纸,风从洞里吹进,吹到面上,仿佛清醒了不少。靠在椅背上休息了一会,许久不见的苏堂竹来了。

“小猪啊,你这屋怎么这么冷?”苏堂竹一进门就道。

我问:“你怎么来了?”

苏堂竹脱了外套屏风上一搁,从怀中取出瓷瓶放桌上。“给你送药啊!这回的药更方便,三五日吃上一会就好。”

“哦,费心了。”

苏堂竹走到炭炉旁,捏住铁钳翻弄了几下。“我说怎么回事,熄火了你都不管,真懒!”

已灭的炭火奇迹般在他手下复燃,真不愧为成天与药炉打交道的。我瞅着,不禁道:“以前没炉子也照样过冬,现今儿有炉子反倒冷不起了。”

苏堂竹弄着火笑道:“咳,我给忘了,小猪可厉害了,听师兄说你到准武圣了,我都还在乘气上爬着呢!咱们修武者其实也不怕冻,但能暖和着,谁找罪受…”他喋喋不休的说着话,房间里越来越暖和。我听着听着想到了别处,西日昌在我面前,对我晋升到准武圣只字未提,却对苏堂竹说了,估计是想激苏堂竹上进。

破洞的风在我背后吹,苏堂竹没有发现,撩下一箩筐废话走了。我看着桌上的瓷瓶,始终没有动手。

晚上对练的时候,我的身法历经长时间的磨砺,终于有了突破。虽然依旧狼狈稳居下风,但西日昌想要抓住我却不再容易,即便抓到我也俘虏不了。当他揪到我的时候,我总软了身子泥鳅一般滑脱他的手掌。我们二人疾奔乱飞于寝室,情形成了他主动追赶我,我拼命逃窜。

他的身法诡异,出手极快,利用一切室内条件,阻挡纠缠。我则滑溜如油,每每从他掌缘掠过,不时还乘机踢上一脚。踢不到便借力弹身更远,被接住就化泥入水,以逃避他天罗地网一般的手速。

打不过为何一定要正面交手呢?史上无数战役,即便是英雄人物,打不过照样跑,而在跑路中,弱胜了强,劣转了优。

可惜最后我还是失手被擒,转头望他,他第一次喘息着,发丝散乱,眸色隐于阴暗中,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当他再一次喘息的时候,已是深夜。他伏在我背上道:“从明儿起,你住清华池,屋子已经给你收拾好了。”

我没有应声,没有气力。我只觉得我空空荡荡,漂浮于乌黑的夜空。前后都是无边无际的黑夜,周遭点缀着稀疏散淡的灰点。我漂身于夜,无风相送,渐渐才发现,漂浮的并非我,而是夜。我始终在原地。夜轻柔的带我入梦。

卷十一;6

6

胥红没有跟我出昌华宫,她收拾着我那为数不多的几件衣裳,一边问我:“为何不求陛下留下大人呢?”

我道:“不要多问,你留在昌华宫小心伺候着就是了。”

胥红嘟囔了声,说得很轻,但我听得一清二楚。“就算公主进宫,也是住鸾凤宫,跟大人有什么关系?”

我指点她脑门,她啊了声。

“少说话!”我摇头,心思,就她这样的能混到嫔还真是奇迹!

“知道了!”她捂着脑门,好象快哭出来了。

“我看看!”移开她的手,见她脑门上一点红印,分外好看。我叹了声:“我出了昌华宫后,你自个多长几个心眼。平日少与人说话,差事完了就立刻回房。闷是闷了点,等到陛下新婚后,估摸你就能出来了。”

胥红一个劲点头。

陈风已走到门口,我抱了琴盒,他取了我行李,默然送我出昌华宫。巍峨的宫廷,肃穆的景致,第一次让我觉着恰如其分。

一路无言,风冷日暖,越近清华池越暖。水气隐显,路面渐湿。我的新居位于清华池僻隅,与寻常宫人的住所并无不同,只是依然挂着卫尉官名的我,受到了清华池所有宫人的热情迎接。

当年那二位体态丰腴,服侍昌王的宫女死了一位,存活的另一位却成了清华池品级最高的女官。三年的岁月磨损了艳丽,臃肿了身材,却使她稳重谨慎,言行举止无不谦恭得体。从其他宫人对她的称呼上也可得知她的变化,他们唤她婉娘,而婉娘真正的名字叫方婉,依照宫廷规矩,应该称她婉姑娘。

婉娘言,清华池兴许是宫中最闲的地儿,一年之中只有冬季有事,所以清华池没有品高的宫人。身为卫尉的我能住在清华池,是清华池所有宫人的福分。

我没有接话,只问了宫人的名姓,一一记上心头,而后便入了自个的新舍。

我的白日开始空闲,除了每日上午惯例去下演武场,整个午后都待在清华池,西日昌再未传召我,我也不想挪步去书院或别的地儿。

晚上则空了。我胡思乱想着,或许我的身手已到了不需他再指点的地步,又或许没有必要再练了。我的武道和武学走的都是音武,学了罗玄门那么多庞杂的武学,也够了。业精于专,武也一样,只是我至今不知道西日昌的杀手锏是什么。在此问题上,他与我一样,都留了一手。

我修天一诀时间越久,就越觉着天一诀的外篇更深玄。它的总纲仿佛是根粗大的主干,外篇则是一条条难以窥视无法揣摩透彻的枝条,枝条的方向我渐渐能感知,但离把握还差得很远。而学了罗玄门大部分武学后,我隐约还有另外种想法。这天下最深的武学和天下最杂的武学,是有共通的。一个是无穷无限的衍生武学,一个是海纳百川的包罗万象,一个叫人思难明,一个令人学难全。换而言之,一个由简至复的延伸,一个铺张广面的汇拢,颇有些二个极端的意味。

晚上也该空了,我住到清华池没过几日,西日昌便出了盛京迎亲。他把宫廷交给了我和苏世南,带走了半朝的臣子,场面宏大的去迎接他的新后。

一日午后,我在昌华宫偏殿布置鸾凤宫守备的时候,在鸾凤宫宫图下,终于看到了丹霞公主的画像。

我也看了很久,画像中的少女确实国色,但更令人动容的是她的娇嫩,冰肌玉骨吹弹得破的可人。大杲后宫不缺绝色,但徐端己却是殊色。齐南方女子的娇柔,南越公主的瑰丽于一身,连身为女子的我看了都移不开双目。这样的少女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

“大人…”侍长道。

我放下画卷,展开了鸾凤宫宫图。

出偏殿,回了清华池,我开始弹永日无言。没有用气劲,更不谈匿气,只是随性拨着平淡的曲调。

这一折庆清朝,更好明光宫殿,几枝先近日边匀,乐声共水流云断。那一折十二曲阑干,归云一去无踪迹,水作琴中听,风催景气新。

冬日高悬,清华水流,最终融为晨钟暮鼓,咚咚的琵琶索然的乐音,倒是不用心亦手熟。

卷十一;7

7

严冬与春界限十分模糊,大雪纷飞的日子,听闻西日昌返城,于是宫廷更加忙碌。我每日对着一池碧波水雾缭绕,却很清净。温泉御汤,除了帝皇,无人可享用,也无人轻易走近,正合我修炼匿气下的音武。

罗玄门人匿气下所修的气劲,都是一分一毫经岁月磨砺,点滴积攒而出。我这个异数,从初次出气劲就呼啸成风,而到现在,永日无言已然能任意激起道道水墙。我想若能将清华池的池水都溅飞了,我就可在匿气状态全倾气劲。

想象是美好的,实际还远不能及。水性至柔,比起昌华宫我的房墙,难对付多了。所以清华池的水墙一道道竖起,又一道道扑落,哗啦啦的,似掌声,更似嘲笑。我并不在乎水声,只聆听我的琴声。

水雾蒸腾之中,梅红点点时隐时现,信手成曲,古曲扶风见梅庄稳而出。

匝路亭亭艳,非时袅袅香。都道杳杳神京盈盈仙子丰神异彩,谁知道嫦娥奔月不复返,谁知道年年花开年年花落,不见人面只见花。弹一曲流淌指间的乐音,送别那不知为谁红的早秀,好过将芳华葬送于日复一日的蹉跎。

曲终我轻吁一声,原来我还是有些感伤的,自嘲接踵而至,早知宫门一入深似海,色未衰而情先驰,还有什么可唏嘘?我自弹我的琴,修我的武,那祸害去祸害别人了,应该为别人唏嘘。

弹指之间,礼炮轰鸣,佳期倏至。众宫人都换了吉庆礼服,我依然一身灰裳,披着银白裘袍。婉娘看不过去,赠我一袭紫红背夹,道一句:“这衣袍当年先帝所赐,英武了些从不敢上身,而今总算得遇了正主儿。”

我一怔,她已手脚麻利的替我脱了外袍套上背夹。细锦亮丽,边缀绒毛,在我身上展开,确实整个人一精神。婉娘捧着我的白裘,微笑道:“我就说嘛,大人气度不凡,什么色的衣裳上身都好看。”

我谢了她,她的二句话一般宫人只会说后一句,前一句是说不来的。

黄昏前,我赶到昌华宫,就位于苏世南身后,而后垂首。宫廷的那一套礼仪仪式繁琐,我跟着苏世南照做总不会错。

百官就位,鼓乐喧哗。我恍恍惚惚的听着,头也不抬。陈隽钟说了什么话,西日昌如何携新后入殿,后来又是什么礼仪,我都恍惚了,总之苏世南行什么礼我依葫芦画瓢。

合卺筵前旨意有,笙歌叠奏迎新偶。合着这一段,百官祝贺。又磨蹭了一会,入席了。坐我身旁的苏世南盯了我一眼,我知道要举樽了。慢慢的抬起头来,双手捧起酒樽,对向帝皇和帝后。西日昌正满面春风,他身旁的南越公主头戴凤冠,透过珠帘,也能窥见粉颊映花。

西日昌又说了句什么,跟着率先饮尽御酒,贺词雪片般纷至沓来,刹时间,宫廷暖雪漫天。

我跟随苏世南饮酒,醇酒佳酿,入口却觉不够辛辣。耳畔人声乐曲嘈杂,再次莫名想到一句:今朝重复理鸾弦,檀香口,细腰柳,艳比旧欢无可否?

酒味变苦。道是无情却有情,过去将近一年的时光里,我仿佛已经习惯西日昌伴随身旁,仿佛已经以为自个的夫君就是自个的。而西日昌对我的种种,似乎确实另眼待我,似乎一度用心专注,可到了此刻,他还是还原为帝皇,中意于他最喜爱的香娇玉嫩的花骨朵。

过了很长的时间,我才随苏世南及众多臣子告辞离场。

满月润莹,群星失色,我抱着永日无言对坐清华池。幽暗的池水,朦胧的水气,不时汩汩冒出的气泡,有点可笑。我没有弹琴,耳畔却回响着旁人的乐曲,激荡时此起彼伏穿云裂石,低婉时百转千徊哀感顽艳。

有一个很坏很奸极有手腕的男人,曾经伤害我羞辱我,又宠溺我怜爱我。有一样我以为差不多是我的东西,现在是别人的了。

拥有时觉着是枷锁是桎梏,负累重重,失去时一身轻松,却生感慨。

中正九天被他湮灭于阆风湖,难道我要将永日无言投掷于清华池?算了呗,当时投奔他就是葬自个于黑暗,只要有朝一日他挥军西进,我还有什么不可以忍受?

小八,要坚持住…柳妃的话很有见地,出她的眼观,偏入我的境地。

我默默枯坐了许久,宫廷渐渐人声消散。夜已深,想弹琴也不合时了。但是当我起身,赤脚踏上卵石地时,氤氲的清华池旁一个熟悉的身影模糊的出现了。

西日昌脱去了喜服,一身素白的里衣,披散长发,无声的向我走来。一个诡谲的音符顿时在我心头炸响。

“死心了吗?”他面上带着神秘的微笑,丹凤深邃到投眼即坠渊底。

跟着诡谲的音符,畅响的是跳动的旋律。什么在跳?什么在烧?我只觉着身体里激扬起难以遏止的汹涌情绪。

我真想杀了他!

卷十一;8

8

一句死心了吗?一语双关。对他死心了吗?死心对他了吗?

这个不该此时此地出现的人正一步步逼近,我浑身汗毛都颤栗,抱紧永日无言,不禁后退一步。

他丹凤流光,他发如瀑布,他松散的衣襟贴着修长的身躯,他整个人都并发出强烈灼目的光彩。他咄咄逼人,他暧昧诱惑,他的薄唇一直浮着难以琢磨的微笑。

我又连退三步,脚后跟却告戒我到了池边,无可再退。

“死心了吗?”他再度问。

清华池水的迷雾再也遮掩不住我们的表情。他一直玩味着我似哭似笑的眼,一直紧盯不放。我身体里的旋律已然成曲,顿挫抑扬一字一板,又如泣如诉绕梁揪心。

他离得更近了,我左顾右盼,都是朦胧水气,都是氤氲雾绕。必须要抉择,逃吧,心里的曲调狂乱呼应,只要逃过这一时就好。

就在我踮脚的时候,他止步。旖旎水色旁,他掩笑展袖,向我伸出一手。宽松的白衣,有力的手腕,指尖向我。顺着他的手往前看,身若瑶树临风媚,神似山峰捧日高,此刻静姿凝眉比适才逼人的气势更强三分。

君临天下,又天下风流惟此君。

我压制不住心的狂跳,这往前的一步,正是我的悬崖。我只紧紧抱着怀中永日无言,收目光停滞在他的指间。

情形的发展总令我措不及防,就像小时候父亲说过的一个故事。一个猎人山中打猎,撞上了猛虎。猎人使尽浑身解数,终于爬上一个陡坡甩开了猛虎,当猎人以为他安全无虞的时候,猛虎却飞身跳上陡坡…

而我这个猎人还没攀上高坡,猛兽已经扑来。

我眼前的帝皇成为残影,强大的气势瞬间侵袭我,我身往后一荡,一只手就牢牢圈住了我的腰。他的长发千丝万缕,飘落到我身上,仿佛也能将我缠困。

西日昌扶正了我,跟着他一矮身,一手绕过我膝弯,将我抱于他臂上。心底的音曲开始舒展,如一江东水,只往前,不停留,一日千里。汇聚百川音曲逐渐豪迈,滚滚东去,流过千山淌过万弯,往前,奔流。

我坐于他臂上,抱琴俯视他。他带我出了清华池,套上鞋,径自向我的屋舍走去。凛凛的冬夜寒风,也没他速度快。圆月隐于宫殿翘檐,水气融入夜色。我抬眼,远远看见我的屋子竟灯火通明。

分明是很远的距离,他几步就到了。他一脚踢开虚掩木门,对我道:“低头!”

我一俯身,堪堪过门梁。他又一脚勾关了门,屋舍内炭火正旺,一双红烛案前红晕,卧床焕然一新,红艳艳的,被面竟是宫廷里也难见的双龙戏珠。

他将我床上一放,夺了永日无言搁在一旁,而后他动作慢了起来。他直身转到桌旁,斟酒声轻悠悠,言辞慢吞吞:“明儿不上朝…”

我的心再次狂乱,没什么比悬崖上的挣扎更漫长更短暂。心死死心,悬崖上开满致命的情花,悬崖下更是一片烂漫花海,红彤彤艳灿灿霞光万丈。以血滋养,比血浓烈,开出惊天之色。

他只斟了一盅酒,悠哉哉回到我身旁,将酒盅塞到我手心,他却凑到我耳畔。

我捏着酒盅并未听到他说话,只觉耳际一暖,一道热力迅速侵染双颊,手一颤,险些持不住酒盅。

西日昌咬开我的面纱,一语不发的凝望我。

跳还是不跳,饮还是不饮?

替我作答的依然是他,他握住我捏盅的手,端起,贴上他的薄唇。那双勾魂眼灿若霞光,薄唇轻启咬住盅边,一饮而尽,跟着薄唇凑来,覆上我的唇,一小口一小口渡出。

我的手在颤,被他扣住。我的身在颤,他便贴紧。唇齿之间传递的微凉,流动的醇酒芳香,没有纠缠却更胜纠缠。

卷十一;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