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来算去,也只有眼前神色沉着地盯着自己看的唐老先生了。

唐振邦的目光在唐清辰扶着容茵肩膀的手上停顿了片刻,说:“都站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儿?上楼谈。”他又看向唐清辰,“让人安排两个房间,殷老夫人今天就住在这儿。”

殷老夫人用戴着小牛皮手套的手拾起挂在脖子上的金边老花镜,目光先是落在了女儿身旁的年轻男人身上,随后看向了他姿态坚定地圈在怀里的女孩……老夫人的眉毛耸了耸,努起嘴角,却没说话。

进电梯前,她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殷筱云。殷筱云是最后一个进电梯的,连刚刚质问唐清辰时都没有过分躁动的心脏,这时却突突地跳个不停。

电梯载着这一厢心思各异的人,缓缓上行。

接到Boss电话时,林隽觉得选择留在公司加班是两个月以来他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总算脱离了电影节那阵“做什么错什么”和“怎么做怎么错”的无限死循环了。

九层宴客厅装潢极尽奢华,但唐清辰近两年很少用,因为这里一般是用来招待比较特殊却关系疏远的客人的。林隽一看到微信里唐清辰说在九楼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他安顿好小石,才拨了内线派专人过去。在唐清辰手底下做了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该抓点儿紧,什么时候该拖着点儿,没有人比他更能摸清楚唐清辰的脉。

等他进到宴客厅里,服务生才刚刚端上茶水,房间里坐着一圈人,老唐总的左手边,唐清辰和容茵依次落座,右手边坐的是一位老太太和殷筱云。虽然老太太打扮得挺时髦,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要年轻许多,但林隽还是一眼看出殷筱云眉眼间和她肖似之处,。这是母女啊!

他不由得再度看想容茵,容茵看起来和这两母女并不太像,之前他也隐约听汪柏冬抱怨过,说容茵一点都不像殷筱晴,更像她父亲容先生。

想到汪柏冬,林隽突然起了心思。他朝唐振邦微一颔,走到唐清辰身旁,轻声耳语了两句。

唐清辰微一点头,示意他去。

林隽心里憋着笑,马不停蹄地又往楼下去了。

既然是一场大戏,怎么能缺少关键人物呢?

经过下午那一遭,殷筱云再也不敢小瞧林隽这个看起来颇为清隽的年轻人。从前看他总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唐清辰身边,话都很少说,原以为是个没主意的传声筒,可谁料这位林秘书冷下脸来赶起人来,比起唐清辰的绝情丝毫不显逊色。此时看到林隽脚步轻快地离开,唇边噙着不明显的笑,殷筱云直觉更不妙了。她拿出手机,紧急了一条微信给殷若芙:“别呆了,赶紧回家。晚上回去妈妈接着帮你想办法,你乖一点。”

殷筱云若是知道她这条微信接下来会引什么,打死她也不会手欠这条消息。

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早知道”呢?更何况,许多的“早知如此”,从根源上来讲,本身就是一些人难以规避的“何必当初”。

容茵垂下眼帘,她不是没感觉到,房间里的这些人,目光总是不时地落在她的身上。容茵看着自己紧紧握在一起的双手,现自己哪怕已经过了这么久,看到殷筱云母女还是会控制不住脾气,而看到这位名义上的外婆,心里浮现的却只有陌生感。

可无论如何,她都没料到,自己不仅撞见了殷筱云,还会与外婆在这样的场合重逢。

尚未离开苏城时,她就有许多年没去见过位老人了。离开苏城这几年,老人的面容在她的记忆里越模糊,静下心来追忆往事,更多时候想起的也都是她和爸爸妈妈的三口之家,而不是童年记忆里那个规矩森严、冷冰冰的老宅子。

手里冷不防地被塞进一杯热茶,茶叶色泽银绿卷曲成螺,暗香浮动鼻间,是再好不过的洞庭碧螺春。

唐清辰的声音在耳边低声响起,如同一把上好的大提琴,只听二三音节就被他撩动心弦:“知道你更喜欢喝雁杳村的那种绿茶,不过我这儿没有,喝点儿这个,将就一下。”

从前也不是没跟他一起品过他珍藏的碧螺春,可那时他却不是这样说。容茵敏感地察觉,这次两人和好,唐清辰待她比从前更温柔了。两手间的茶盏温度刚好,她的心口却微微烫,轻轻“嗯”了一声:“碧螺春也挺好喝的。”她抬起头,看着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轻声说,“只不过经常喝的话喝不起,雁杳的绿茶更实惠。”

唐清辰忍俊不禁:“你什么时候这么实在了?”但他喜欢容茵跟他说话时如此坦白,便说,“放心,你这辈子的茶叶,我都包了。”

第183章 说到做到啊

容茵尝了一口茶,轻声悠然道:“说到做到啊。”

虽然有点儿意外,可唐清辰现,比起从前面对人时拘谨疏离的容茵,他更喜欢现在这个说话随心随意的她。他忍不住凑得更近了一些:“说到做到。我今天说的话,都记着呢。”

可他今天说了好多,尤其有一些话,哪怕此时仅仅是想起,都令人脸红耳热。容茵低头,乖乖喝茶,这回她可不敢回嘴了。

唐清辰忍不住笑了。

对面传来唐振邦的咳嗽声。

唐清辰也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略微拉开一点距离,手肘搭在自己和容茵之间的小桌上,端起自己那盏茶喝着。这样亲密的姿态,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他对容茵的维护和情意。

唐振邦看了一眼身旁的殷老太太。他算是看出了,在座这几位,一个比一个能沉得住气,连此前林隽口中赞不绝口的这位容小姐,也是个心比海宽的主儿。自己那儿子就不用说了,从小就不让他省心,长大了更是一天比一天叛逆,再长大点儿,看起来是一点都不叛逆了,可心也大了。短短几年工夫,不动声色地搭建了自己的班子,鲸吞蚕食地把整个唐氏集团捏在了自个儿手里。

当老子的,说不自豪那太虚伪了,可要说完全满意……前任唐总哼了一声,要是完全满意,他至于这么晚亲自跑去郊区机场接机?

看这一团乱糟糟的,真是不知所谓。亏他还能哄着那丫头喝得下去茶叶!喝的还是他馋了好久的碧螺春!要不是最近每天照顾他的那个小聂大夫看得紧,他怎么也要搞一罐子藏在房间里,每天喝个过瘾!

唐振邦又咳嗽了两声,这回唐清辰开口了:“林隽,老爷子这是该吃药了,还不赶紧倒水!”

唐振邦这回是真想咳嗽了,可一想到那一堆药片,他就捂着胸口强忍住了咳嗽。

结果林隽这臭小子居然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动作那叫一个麻利,转眼就捧了一杯白水过来,另一手还握着好几个他每天都见的药瓶。

唐振邦吃过了药,唐清辰和容茵的茶水也喝过了一巡,而另一边,两位殷女士手边的水则一动未动。

唐振邦喝完最后一口水,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开口:“殷太太。”

殷老夫人抬眼,从刚刚在一楼大厅戴上了老花镜,她这镜子就没再摘过。还真别说,这订制的夹鼻眼镜戴着是挺精神,而且透过镜片,这位老夫人的眼神犀利如旧,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年逾古稀的老人。

唐振邦说:“殷太太,刚来的路上,咱们也聊了不少。现在人也齐了,您要是有什么话,可以直接问清辰。”

殷老夫人的目光从唐清辰的脸上,转向他身旁的容茵,最后又看回坐在自己身边一声不吭的小女儿,说:“若芙在哪里?”

老夫人话了,殷筱云哪敢不回?她低着头,轻声说:“太晚了,孩子回家了。”

殷老夫人说:“把人叫过来。”

殷筱云抬起眼,目录恳求:“妈,您这……折腾孩子干吗?”

殷老夫人冷笑了一声:“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不也从苏城一路折腾过来了?她一个正当年的小年轻,还比不过我一个七十三岁的老婆子?”

“妈——”殷筱云用眼神示意她考虑一下还有外人在场,低声说,“有什么事,咱们回家说,成吗?”

殷老夫人和她对视了片刻,摇了摇头说:“如果只是家里的事,我不挑你什么理。可筱云,现在是殷家和唐家两家的事,旁的人都在场,你让若芙一个人躲起来,这不是殷家人做事的态度。”

殷筱云不说话了。

“人挺齐全呐!”门口响起一个嘀咕声,本来声音不大,可因为房间里实在够安静的,所有人都听得特别清楚,连容茵都跟着抬起头看去。这个声音别人不认得,可她却记得清清楚楚,不是汪柏冬又是谁?两个月不见,他的气色看起来似乎比筹备电影节那段时间还要好上一些,看来,来的路上唐清辰并不是单纯为安抚她说了假话,这段时间汪柏冬确实休养得不错。她正想着,汪柏冬的目光已经掠过众人落在了她身上。

容茵想到此行原本的目的,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汪老。”

“丫头,看起来瘦了不少,嗯?”汪柏冬走到近前,打量着他,脸上没有想象中的怒意,反倒带着笑,是容茵从没见过的亲近神色,“怎么,看到我傻了,话都不会说了?”

“对不起。”容茵正要提起上次的事,汪柏冬已经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过是暂时离开唐氏,去经营你自己的生意,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这个孩子,就是太懂礼貌,太客气了。”

汪柏冬用眼神制止了容茵接下来的话,随后在容茵右手边的空位坐了下来,说:“就这儿还空着,那我就这么坐啦。”他朝殷老太太的方向欠了欠身子,姿态却显得有点儿随意,“殷夫人,好久不见。”

汪柏冬比殷筱云还要年长几岁,这声“殷夫人”称呼的自然不是她,而是殷老太太。

殷老太太见到汪柏冬的一瞬间,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含糊地应了一声,从殷筱云手里接过茶盏抿了一口。

汪柏冬脸上挂着笑,又说:“老夫人身体一向可好?”老实说,从容茵认识这个倔老头儿以来,他这么一会儿工夫笑的次数比过去几个月加在一块儿都多,且不论别人怎么想,起码她看得瘆得慌。

殷老太太喝了两口茶,见汪柏冬还紧揪着自己不放,而且拜他所赐,房间里这些人的目光全都围在她身上打转,只除了一个人……

她将茶盏往桌上结结实实一墩,低声对殷筱云说:“现在,给若芙打电话。”

第184章 不是正好?

殷筱云在外强干精明了半辈子,可在殷老夫人面前,气势上就先矮了一截。心里虽然有千百个不愿意,也只能拿起手机到门口给自己的爱女打电话。

一连打了两遍,对方都没有接通。殷筱云心里纳闷,又有一丝暗喜,今天晚上这阵仗,若芙能避开是最好不过的,恰巧这个时候若芙的手机打不通,哪怕老太太再不高兴,她也没法儿把人提过来。有时候,有些事,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殷筱云强压着溢出眉眼的喜色,抿住嘴角走回自己的位子,打算低声跟老太太交代几句。

哪知道这个时候殷老夫人已经开了口:“殷茵?”

别人听在耳朵里,都以为她喊的是“茵茵”,只有容茵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却倔着没抬头。

殷老夫人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在场这些人的眼里。她等了片刻,见容茵仍然没个反应,不由得脸色微沉。

这时容茵也放下茶杯,朝着殷老夫人和殷筱云的方向看过去,她没起身,没昂头,甚至没有刻意地挺直脊背,就像和同龄人说话那样,温声开口:“殷老夫人,好久不见,一切可还好?”

这回连汪柏冬都忍不住侧目。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一段时间不见,没想到这丫头不仅气势见涨,城府也深了不少。

刚才他就是用这句话问候的殷老夫人,结果人家老太太没搭理,现在她也用这句话来做开场白,也够给老太太难看的。

殷老夫人的面色果然越不好看了。

殷筱云本就憋了一肚子委屈,见此情形更憋不住话了:“容茵,你还有没有规矩了?你的礼貌,你的教养在哪儿?见到你外祖母,就是这么说话的?”

唐清辰正要开口,却感觉到手背一暖,低头一看,是容茵的手搭了过来。他侧眸看向容茵,不料和汪柏冬的目光碰在了一处。两个男人,一老一少,都在对方脸上看到惊讶的神色,又不禁都哑然失笑。

他们两个都以为容茵性子老实温暾,可现在看来,倒好像是他们想错了她。

这么多年以来,殷家不仅仅是压在唐清辰心头的一块重石,更是鲠在容茵喉间的一根骨刺。单看容茵的态度就知道,只要殷家的女人在场,她的锋芒便都展露了出来,平日里那个总是温和笑着的傻姑娘,此时却像一个披坚执锐的战士。唐清辰本来想轻声劝解两句,可转念一想,又忍住了。

容茵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殷筱云,便把目光投向了殷老夫人,只是那目光直挺挺的,是空的,压根儿也没定在任何人身上:“我从一出生,户口本上的名字就是‘容茵’。长到十四岁,是我爸我妈赚钱养我;我妈过世,我爸瘫在床上十年,直到他过世,我靠着车祸肇事人的赔偿还有打零工养活我和我爸。血缘上,我是有外婆,有小姨,大概还有其他什么亲戚。可这二十九年,这些人没养过我一天,没帮过我一次,有,我也当没有。两位从年龄上来讲是我的长辈,但我的礼仪也就到这儿了。”

殷老夫人目光微黯:“好。”殷筱云被她这缓缓的一声“好”吓了一跳,抚着老太太的肩膀,轻声劝慰:“妈,您也别往心里去。这孩子现在就是这样,每次见面说话都跟结仇了似的……”

殷老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这一眼,让殷筱云的手却如同被烫了一样,乍然从老太太的肩膀提起,半晌都僵在半空,既没落下,也没收回。

殷老夫人说:“容茵,这么些年以来,是苦了你了。”

容茵没说话。

殷老夫人又说:“我这趟来,是奔着若芙和小唐总的婚事来的,旁的事,你如果有小情绪,咱们尽可以私下说。”她转头,看向僵站在一旁的殷筱云,“若芙呢?”

殷筱云抚了一下丝,有一丝尴尬:“我打了好几次,这孩子都没接,大概是睡着了。”

殷老夫人目露恼怒:“你还分不分得清轻重缓急?!都什么时候了,还让她睡觉?!这到底是谁要结婚?!”

“老夫人先别动气。”唐清辰觉得,别的事他可以给容茵留出私人空间自行处理,可这件事他不得不开口解释,下午他才好不容易哄回来的人,结果刚回来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再不抓紧解释,这误会又大了,“没谁要结婚,哪怕真有谁要结婚,也不是我和殷若芙小姐。”

这回不仅殷老夫人动怒,连唐振邦都急了:“你胡说什么呢?!”

唐清辰不慌不忙地又说了一遍:“我说,我从没答应过和殷若芙小姐结婚。”

殷筱云急得连珠炮一样:“你不和若芙结婚,你提拔她当副手?让她接管君渡酒店的甜品部?”

唐清辰说:“电影节之后,汪老病倒,她和杜鹤的职位都是暂时任命。”

殷筱云说:“你还带她出去参加聚会,好几次,她都是以你女伴的身份出席的。”

唐清辰说:“只是工作性质的聚会,而且她也不是以我女伴身份出席。她的身份,是君渡的员工。”

殷筱云脸色涨得通红:“唐清辰,你这是无赖!玩弄女孩子感情,始乱终弃!”

唐清辰正色道:“随便您怎么说,但我从没对殷若芙小姐有过任何承诺,私下更没有过任何出上下级关系的亲密接触。对殷小姐职位的调整,也是出于对甜品部负责的态度,由林秘书全权负责。只要殷小姐愿意,她仍然可以留在君渡工作,但甜品部总负责人这个职位,以她的专业水平和职业资历,确实担待不起。哪怕我们两家有私交,也不能枉顾职场公平乱开后门。”

殷筱云看到汪柏冬也在一旁点头,气得手指直抖,她眼睛里噙着泪水,看向唐振邦:“唐总,无论如何,今天这件事,您必须给我和若芙一个交代。”

刚才这两人你来我往,唐振邦听得也直打鼓,最后殷筱云一句话把他抬上来,于情于理,再搭上两家十几年来的交情,哪怕明知道眼下的情形跟自己的预估有出入,他也不得不开口替殷筱云说两句话:“清辰,你确实没和殷若芙谈恋爱?”

唐清辰反手拽起容茵的手,往唐振邦面前一递一收:“您不是看得挺清楚的吗?”

要说唐振邦也不是多迂腐的人,先前他急着拉郎配,也是因为这么多年以来,除了唐清辰年少时那回闹得实在不像话,被他一把给掐熄了火,之后就再没见儿子有过动静。说到底,唐振邦急得不是唐清辰为什么不和殷若芙结婚,他急得是这孩子这几年就没跟哪个女孩子谈过恋爱!这正常吗?放在他们那个年代或许还说得过去,可放在现如今这花花世界,这非常、特别、极其的不正常啊!换谁谁不着急?换谁谁不病急乱投医?殷筱云带着如花似玉的漂亮闺女找上门,再加上当年那件事……想到这儿,唐振邦也愁:“可是当初,怎么说你殷阿姨也——”

“当初把我送回家的那个阿姨是殷筱晴,不是殷筱云。”唐清辰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殷筱云,说,“可现在您也知道了,容茵是殷筱晴阿姨的女儿,您不是一直想报恩吗?这不是正好?”

第185章 阴差阳错

如果说之前唐振邦老爷子还在深深地纠结到底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唐清辰最后这句话可称得上让老爷子拨开云雾见青天,连带看向容茵的眼神都震惊了:“她是殷筱晴的女儿?”

父子俩离得近,唐清辰忍不住低声吐槽:“刚才人家不都认上亲了吗?您这半天都听什么呢?”

老爷子瞪了他一眼:“就你聪明。”

唐清辰低低一笑:“哪能啊?!阴差阳错而已,今天这一出,也是巧了。”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就是,他对容茵,压根不是出于什么感恩,而是真的喜欢。

这么些年,唐振邦还是头一回在自家儿子脸上看到这种神情,说不上多么强烈的欢喜,可那眼角眉梢透着的畅快,怎么看都是沉浸在恋情中的男人。

这才是唐清辰这个年龄的男人该享有的。唐振邦看得一阵欣慰,外加还有点儿小辛酸,虽然还不够了解容茵这个女孩子的为人,可能在自家儿子脸上看到这种变化,已是他不知盼了多久的。有了新的开始,他也用不着总对当年处理儿子初恋时的雷霆手段耿耿于怀了。他不由得将目光投向坐在角落里的汪柏冬,这个老家伙,看样子消息知道得比他早多了,可还是跟当年一样,啥都知道,就是啥都不说!

唐清辰三言两语就让一直跟自己同一阵营的唐振邦熄了火,殷筱云看在眼里,心头仿佛烧着一把火,她不由得想上前再理论几句,却被殷老夫人一把拽了回去。

老太太年纪大了,手劲儿却一点不小。

殷筱云觉得手腕被老太太锢得生疼,扭头想辩解,可目光一触及母亲的眼睛,一肚子委屈又都生咽了回去。

“年纪大了,说了一会儿话就累了。”唐老夫人摘下眼镜,随手放进眼镜盒里,递给殷筱云,起身朝唐振邦父子的方向点了点头,“既然唐总为我们安排了住处,我今天就先在酒店歇下了。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聊。”

如果只有殷筱云自己在场,她绝不肯就这么离开,可身旁跟着殷老夫人,她就如同被捏在五指山中的孙猴子,纵然有通天本领,此刻也什么招都使不出来了。

老夫人在殷筱云的搀扶下走到门口,又转身,身后走廊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越清楚显出她鼻翼两边的法令纹来,眼睛底下的眼袋也乌沉沉坠着:“汪先生,我想单独跟您谈两句,这边请。”

汪柏冬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出,殷老太太一喊,他就起身,先朝唐清辰摇了摇头,示意他用不着担心,然后跟在殷老夫人母女身后,一同离开了。

随行殷老夫人一同来平城的还有一对夫妻,论辈分算是殷筱云的远方表妹和表妹夫,夫妻家也是五十开外的年纪,多年来一直在寄味斋工作。这次殷老夫人来平城,毕竟已经是七十高龄,家里人都不放心,就让这夫妻二人一路跟了过来,也好有个照应。林隽给这夫妻二人安排了一个标准间,给殷老夫人安排了个大床房,虽然对比外面随便找的宾馆,酒店哪怕是个标准间也很宽敞舒适,但看到这样的房间安排,还是让殷筱云忍不住红了眼眶。

汪柏冬一路跟了过来,见此情形不禁替林隽多解释了两句:“老夫人来得匆忙,事先也没打个招呼,眼看马上就是国庆黄金周了,平城各个酒店房间这段时间都紧俏得很……”

殷老夫人倒是不太在意,服务生早就将他们一行三人的行李送至房间,她扫了眼小女儿的侧脸,说:“筱云留在这儿,帮我把行李整理一下,我和汪先生去咖啡厅谈事。”

殷筱云一直背对着门口。汪柏冬知道她骄纵惯了,今天当着众人的面,也算受了天大的委屈,给她留点时间自己纾解一下也好。他点点头,递出手臂让殷老夫人扶着,说:“多年不见,您还是这么时髦。”

殷老夫人依然沉着脸,说出的话却挺俏皮:“怎么,以为我在小地方待久了,进了你们唐家的酒店,就该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连门在哪边都找不着了?”

汪柏冬也笑了:“哪儿能呢?!不过这么晚了,去咖啡厅,您这也不好喝咖啡吧。”他看着前方的路,状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刚好前阵子容茵那丫头送过来不少好酒,我让人给您煮一份红酒炖雪梨吧。”

殷老夫人半晌没言语。

汪柏冬权当她不反对,拨了个电话安排下去。等两人到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厅,经理将二人引到一处风景最佳的位置,桌上已经摆好了一份冒着热气的红酒炖雪梨。

殷老夫人从汪柏冬手里接过盛了一份雪梨的碗,却迟迟没动。半晌,她放下碗,看着汪柏冬:“这么多年,你还记着她呢?”

汪柏冬笑着说:“人老了,到了我这个年纪,才现自己好像拥有过不少东西,也好像什么都没拥有过。”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唯有那些记忆,越来越可贵。不多记着点儿自己喜欢的人和事儿,还有什么意思呢?”

殷老夫人说:“也就只有你敢在我这样的老人家面前念叨老。”

汪柏冬说:“反正您一直不怎么待见我,我也就放任自由啦。”

殷老夫人说:“我知道你有话想说。现在我人在这儿,筱云也不在,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殷老夫人如此开门见山,汪柏冬却迟迟不接招,只是指了指她面前那碗红酒炖雪梨:“趁热吃,对您的咳嗽有好处。这一路舟车劳顿,我看您刚才水都没喝几口。现在那些小辈儿都不在,您呐,也放轻松点儿。”

殷老夫人看着面前那碗雪梨。红酒应该是上好的红酒,闻着有一股熟透的葡萄味,甜中透着点儿涩,芳香馥郁。秋冬的天气,有咳嗽毛病的人吃些这个最好。

这也是殷筱晴从前最喜欢给她做的一道甜品。

那个时候自己是怎么说她的来着?说她就喜欢捣鼓这些外来的玩意儿。说起治咳嗽,红酒再好,哪比得上正宗的川贝炖雪梨呢?筱晴从来不生气,总是说:“这两样都有效,红酒炖金橘也管用,可总不能天天紧着一样吃。一天换一个样才有意思。”

无论是长相还是手艺,两个女儿里,筱晴一直是更像她的那一个。筱云也像,可就像她早逝的丈夫曾经打趣说的那样,筱云最像的,是她那个臭脾气。

可后来啊,男人死了,两个女儿相继长大,她才现,她和丈夫两个人都看错了。

第186章 心头血

人生太长,我们怕寂寞,人生太短,我们怕来不及。

——张爱玲《半生缘》

筱晴看似柔和,可遇到自己真正想坚持的事,那份执拗才真是像透了她。她让姓容的入赘殷家,筱晴不同意,说容生雷是大学教授,是未来的科学家,入赘是上个年代的事。如果两个人真正相爱,懂得尊重彼此,又谈什么入赘不入赘呢?入赘就不会背叛吗?不入赘就不会真诚相待吗?筱晴甚至拿已经过世的父亲和外祖父作比较,为此她平生第一次打了筱晴巴掌。

可如果容生雷不入赘,筱晴就不肯担起寄味斋的担子,他们两个结婚生下的孩子也就不姓殷,那寄味斋怎么办?殷家这一大家子以后怎么办?几十年来祖宗的基业,多少代殷家人的奋斗,不论孰对孰错,到了她这一辈,没有了传承,就是她殷琴琴不争气!

殷老夫人面前摆着那碗红酒炖雪梨,时候久了,红酒渐凉,酒气淡了,那碗里的玫瑰色却更浓了,每一滴,都似她化不开的心头血。

少年丧母,中年丧夫,后而丧女,人生最苦的事,她都尝过了。

可到了这一天,她才现,人生啊,总有更难的事在后头。

比眼看着至亲的人接连逝去更痛的,是至亲之人就在眼前,却已形同陌路不肯相认。

汪柏冬让人将炖梨端走,小火煨热后重新端上桌。这一回,原本白嫩的雪梨彻底染成了胭脂色,入口即化,正适合她这样的老人吃,味道浓,又不费牙齿。

原本三碗的量熬成了这样浓浓的一小碗,吃下去,原本冰凉的脸皮都泛起了麻麻的热意。

殷老夫人抬起头,看着汪柏冬:“当年,筱晴要是嫁给你——”

汪柏冬乐了:“您可别这么说,筱晴当年可是我们这辈人眼中的女神,我想都没这么想过。”

殷老夫人说:“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