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惟演笑对这三人道:“三位,这位就是月夫人了,是此间主人张元弼的表妹。如今京城之中,年年开仓放粮赈济贫民,月夫人功劳不少。正是她建言王爷,为京城百姓请命的。”

三人听了肃然起敬,向着刘娥一揖,刘娥羞红了脸,连忙还礼。

自元侃成亲之后,为避王妃郭氏猜忌,便托言自己与钱惟演、张耆等人组成诗社吟诗作赋,每次到薜萝别院,都以诗社聚会为由。又怕众人口舌噪杂,刘娥是太宗明令逐出京城的人,因此上若有外人,便只说是张耆的表妹,称为“月夫人”。

这边介绍了刘娥,钱惟演却又回过头来向刘娥道:“月夫人,这三人好认得很,这个高个子的是张疯子,矮个子的是王瘤子,不高不矮的是杨神童。”

这“张疯子”和“王瘤子”听了钱惟演这等介绍,倒是毫无恼意,仍是笑吟吟地,那“杨神童”却恼了:“钱老二,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要是再这样乱叫,我就跟你绝交。”

元侃笑道:“休听惟演信口胡扯,小娥,这三位都是当今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可不要失礼了。”刘娥忙敛首一礼,此时三人已经知道她是襄王的外室,连连逊让还礼,连称不敢。

元侃介绍道:“杨亿杨大年,便是大名鼎鼎的浦城童子,十一岁便以才名满天下,父皇特召他入宫,授为秘书省正字。当年入宫,父皇戏问他:‘你十一岁为秘书正字,知不知道哪些字要你来正的?’他便昂然道:‘诸字皆正,唯有朋字不正。’一时传为佳话。这几年来,一直在父皇的身边拟旨草诏,都是他的文笔大才。因此前些天,父皇特赐他进士及弟,入值集贤院。”

听得元侃如此介绍,杨亿满面通红,连连谦让:“这些都是小时候的勾当了,臣也不过是应了钱老二的乌鸦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钱惟演笑指着那个个子奇矮的“王瘤子”道:“这位是新科进士王钦若,本次科考殿试第一名。”

刘娥“呀”了一声,道:“原来是状元公!”

那王钦若笑嘻嘻摇头,他这一摇头,连脖子下的大肉瘤也跟着一块儿摇晃,道:“惭愧惭愧,本科状元并非是我。”

那“张疯子”忽然哈哈一笑道:“王瘤子一个状元已经到手了,却喝酒喝丢了。他殿试第一,知道状元在望,结果一高兴,和这次也是考中一甲的同窗许载两人太高兴了,纵情喝酒,袒腹失礼。结果被御史参了一本,官家大怒,结果丢了状元。人人都叫我张疯子,谁知道一向谨言慎行的王瘤子喝过了酒,比我还疯,硬是玩掉一个状元。”

钱惟演道:“月夫人,您注意了,得离这人远点儿,王瘤子只也就做状元的时候疯一下,张咏这个可是彻底大疯。人家说他一下性子乖张,他索性把自己的名字也改成乖崖,到处嚷嚷着自己既乖张又崖僻。这人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让帽子吃馄饨的那个疯子。”

刘娥抿嘴儿笑了,想起钱惟演上次说的笑话,某人上街去吃馄饨,偏生他帽子上的两条带子太长,每每垂头都掉进馄饨的碗里头去,他提着左边的带子掉进右边的,提着右边的掉进左边的,结果反复几次,竟自己先大怒起来,把帽子恨恨的掷进碗里头说:“你这么想吃,我就让你吃个够,我宁可不要这个帽子了。”想起钱惟演每每笑话开讲,必说:“那个帽子吃馄饨的人哪,又如何如何…”前前后后拿这个帽子吃馄饨的人也不知道说了多少笑话传奇,谁知道今天故事的主角,还当真在她的面前出现了。看着这瘦瘦高高的张咏,不知怎么和实在是忍不住要发笑,也不知道钱惟演说的那些笑话,是不是真的都发生在他的身上。

说笑半日,众人坐了下来,看着刘娥煮水分茶。

却见小几上摆放着十余种器具,诸人都是识家,自然辨得好坏。

侍女捧来早几日取来的扬子江零陵水,已经用细石养过。刘娥接过,倒入一只白色八角执壶里,取下旁边一只火炉里上面用铜盘预灸的北苑新贡太平嘉瑞龙凤团茶,将执壶放上,加了些上好银炭将火添得更旺。杨亿看那炉却是分为五足,吃了一惊,凑上去仔细一看,果然是陆羽茶经上那刻有八卦和一行小字“圣唐灭胡明年”字样的茶炉。

再见刘娥自一只三角方眼的都蓝中,取出一只花瓣盘口漆茶托,然后将六只建州黑色兔毫盏一一摆上。再自都蓝中取出辗子,将灸过的茶饼放在辗子里,轻轻捣细,再慢慢地辗碎,用极细的筛子筛过后,再用茶勺慢慢地倒入黄瓷茶盂之中。

(本章完)

[(第71章大宋女主刘娥(71))]

但见小火炉上的水冒出汽泡来,刘娥提起执壶,将水环绕着茶盂边慢慢注入少许,以茶筅慢慢地搅动,渐渐击拂。但见茶色浓郁,中间有一团细细的白沫,如疏星皎月,灿然而生,阵阵香气扑鼻。这便是头汤了。

刘娥将水倒入旁边的长颈壶中,以直线急速地来回快注,但见茶面不动,汤水却是色泽渐开,珠玑磊落。这便是第二汤了。

第三汤再如前直冲一次,以茶筅慢慢拂开,但见汤面上起了蟹眼大小的泡沫,此时茶之色十已得其六七。

第四次注入开水的量少,茶筅的搅拌频率也要低一些,便见华采焕然,轻云渐生。

如此往返,直到第七汤时,才算告成。

元侃等人静静地坐着,看着刘娥慢慢地炙茶、碾罗、烘盏、候汤、击拂、烹试,斜阳映着她脸上细微的汗珠,不时地有几片桃花飘落,洒落她的身畔。

刘娥慢慢地再以茶勺将茶汤分入六只兔毫盏中,端上小几笑道:“请用!”

杨亿等人接过茶盏,先是深吸一口气,将那茶的芬芳吸入心中,再看手中的茶盏,那光彩鲜明纹理畅达的好盏能够使茶色焕发,景随境出,盏如茶水之境。再将茶盏轻轻绕了半周,使那图案朝外,以示敬意,轻轻饮了一小口茶,噙在口中,顿时觉得一股清气直上泥丸。这一口茶下去,顿时散入四肢,但觉得指尖微微发烫,这才赞了一声:“好茶!茶好、水好、器好、艺好、境好!茶中五境已尽得矣!”

元侃笑道:“我倒不信了,杨承旨是茶道行家,便是宫中的茶,能得你这五境评语也难,小娥才学了多久的茶艺,岂有你夸得这般!”

王钦若正色道:“杨大年在茶道上最苛了,岂会胡乱赞人的。这茶道琴艺,倒不在乎学习时间长短,而在乎意境。一个心境小的人,断乎制不出大气象的境界来。月夫人气度高华,于此道不谋而合。”

元侃心中得意,却不在面上表露出来,看了一眼刘娥道:“这一句气度高华倒也罢了!”刘娥站起身来,向众人微微敛首,转入房内,过了一会儿,但听得一阵琴声传来,刘娥轻歌道:“巫阳归梦融千峰,辟恶香消翠被浓。桂魄渐亏愁晓月,蕉心不展怨春风。遥山黯黯眉长敛,一水盈盈语未通。漫托鵾弦传恨意,云鬟日夕似飞蓬。”

张咏鼓掌笑道:“今日杨大年得了头彩了,此诗最得李义山之神,这可不是你最得意的无题吗?”

过得半会儿,又传来一曲:“锦箨参差朱槛曲,露濯文犀和粉绿。未容浓翠伴桃红,已许纤枝留凤宿。”

杨亿鼓掌笑道:“金碧辉煌,是钱老二的玉楼春。”

再过得片刻,又传来一曲:“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画堂人静雨濛濛,屏山半掩余香袅。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

这时候倒是王钦若大笑了:“踏莎行,是寇平仲的词。”

杨亿也抚掌笑道:“好一句‘菱花尘满慵将照’,独这一句,韵味尽出,想寇准平日为人之气冲斗牛,可若论闺怨之词,唯他最得其中三味。”

如此说说笑笑,杨亿等三人初时还拘谨,此时慢慢也放开了,谈天说地,纵论古今,直至黄昏才散。

元侃走进房中,轻轻地抱住了刘娥的肩头,微笑道:“小娥越发地出色了,今日来的是当世的绝顶才子,也只剩下心驰神醉的份儿了。”

刘娥微微一笑:“三郎今日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呀!”

元侃笑道:“你猜猜看?”

刘娥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慢慢地道:“许王近来一直生事,难为三郎忍得下。这几日见你看史记呢,汉高祖刘邦有意改立赵王如意为太子,将重臣周昌派为赵相。吕后得张良指点,请了商山四皓来,高祖见着了商山四皓,便知天下士子之望,已在太子,无可更改。许王自任开封府以来,兼着宰相之职,将事务之权,抓得极紧,又对三郎有所忌嫉。三郎遇上有事务之权的地方,便处处辞了,以避许王锋芒。但是毕竟留得一条退步,这条退路,便是天下士庶之望,对吗?”

元侃指了一下刘娥的额头,笑道:“你这小脑袋瓜也反应太快了吧!我和惟演几个想了好些时日才想出的路儿,你倒是听到边儿就猜到了。”他慢慢地道:“不错,这三个人,是天下才子之首,他们就是我将来的商山四皓。”

窗前,片片桃花飞落,正是春深之时。

(本章完)

[(第72章大宋女主刘娥(72))]

许王元僖走下轿子,抬头看着那一片天空,远方朝霞初上,光芒万丈,映得他苍白的脸也忽然一阵亮色。

元僖整了整朝服,准备上朝。他走在长长的汉白玉石甬道上,心中暗暗思量。这大半年来,或是疲累过度,他经常有些心悸晕眩。可是朝庭、京城之中,政事繁多,他又不太放心交到别人的手中。

朝中之事,让他烦心的实在不少。宰相赵普自回京以后,也是挂个虚名,他年事已高又多病,除却几桩关键的国政以后,也是基本无力过问其他的事了。但是此人年老成精,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则天下倾听。象上次他建言李继捧去夏州对付李继迁一事,到现在不到三年,李继迁已经自行上表请降,受朝庭赐名赵保吉。西边银夏诸州,已经暂得安宁,赵普也因此被封为太师,将宰相一职空缺了出来。

元僖原是推荐了自己府中谘议工部尚书赵令图,谁知道太宗却又任命了户部尚书吕蒙正为相。这吕蒙正,原是那一次与襄王不约而同地上奏请救赈济京城灾民,而得到太宗的另眼相看。这一来却又想起了襄王元侃。自去年以来,襄王元侃频频上表,请求完赈灾请开仓,上奏完免粮又奏安抚边远,故作姿态买尽人心。

他抚眉轻叹,这几个兄弟,都不叫人省心。老四越王元份,虽然惧内,但是他的背后是他的岳丈崇仪使李汉斌,频频拉拢军界要人,活跃异常。老五吴王元杰,投合父皇好文才好书法的脾气,隔个几日召些文人闹腾点事情出来,修书修史,也是不甘寂寞。

时间过得好快,如今老六元偓、老七元侢也都年满十五岁,相继出阁开封,自立一方。

回想起当年楚王身为皇储,或许是那时候大家年纪都还小,诸兄弟在他的面前都不由自主地仰望,只觉得大哥遥不可及。但是对于他这个二哥,却竟是各怀鬼胎,自有算计。

想到这里,心中更是烦乱不堪,不知怎么地心内一阵气血翻涌,脚步竟是一个踉跄。距他一步之后紧跟着他的翊善阎象急忙扶住他:“王爷,您怎么了?”

元僖定了定神,调均了呼吸才能开口道:“胸口很闷,有些喘不过气来。”

眼见此时已经到了大庆殿外,阎象忙扶着元僖进去坐了下来。此时上朝的文武百官也都陆续到齐了,均先向着元僖行礼。元僖听得声音,抬起头来想点头示意,却见眼前雾茫茫的一团团人影闪来闪去,却是一个也看不清楚。

却听得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耳边甚是熟悉:“王爷,王爷您没事吧,要不要召太医?”

元僖强撑着向声音来处道:“不、不必了,快早朝了,不要惊动官家。我今日身子有些不适,先回府去,这里就交给吕相了。”

阎象惊惶地道:“王爷,要不要…”他看了看左右,把下面的话嗯了下去。

元僖打断了他的话:“回府!”再撑不住,他也得先回到府中,他决不能在文武百官的面前倒下去,在即将上朝来的皇帝面前倒下去。

阎象召来四名内侍,扶着元僖方匆匆而去。文武百官看着元僖远去的身影,惊骇莫名,议论纷纷。直到太宗驾临的钟鼓齐鸣,也未完全回过神来。

太宗进殿时,已经发现异状,问道:“出了什么事了?许王今日如何不在?”

吕蒙正忙跪奏道:“回官家,许王刚到殿中,方坐下来,便忽觉身体不适,告假回府了。”

太宗怔了一怔,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身子不适,到了何等地步?许王一向勤政,平常微有小恙,也是不肯休息的,如何今日…”

这才在沉吟之中,忽然方才扶着许王出去的一名内侍班头匆匆跑进来,磕头道:“官家恕奴才擅闯之罪,许王殿下他、他…”

太宗霍地站起,急问:“许王怎么样了?”

那内侍重重地磕头道:“奴才该死,许王殿下一出宫门,才上了车驾便鲜血狂喷,整个人昏了过去。”

太宗大踏步走下:“那许王现在何处?”

那内侍吓得不敢抬头:“车驾按王爷吩咐,已经回府。”

太宗一挥衣袖,喝道:“今日免朝,备车舆,立刻摆驾许王府。”

御驾到了许王府时,许王妃李氏已率众在府前跪迎。太宗下了车驾径直一边往内走,一边问:“怎么样了?”

许王妃脸色惨白,像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整个人的身子全靠身边两个侍女撑着才不至于倒下来,颤抖着道:“方才太医请脉,连方子都不敢开…”

太宗大急,疾步向前走去。他本是武将出身,这时候情急之下大步迈开,连身边的内侍仪仗也得小跑着才能跟上去,早把娇滴滴的许王妃远远地扔在后头了。

一路行来,王府中诸人纷纷下跪。推开寝宫之门,但见围在床榻前的诸御医纷纷跪下,太宗大步走到床前,但见许王元僖脸色灰败,唇边一滩滩血迹令人心惊。他一把抱住元僖连声呼唤:“皇儿,皇儿。”

但见元僖似蒙蒙胧胧地听到了呼声,声音微弱地答道:“父皇、恕罪、儿臣、再不能侍奉父皇了——”也只勉强说得这几句话,便一口鲜血喷出,骤间又隐入昏迷之中。

太宗大惊,连连惊呼:“皇儿,皇儿!”却见元僖一动不动。心惊之下,狂呼太医:“太医,尔等快来看看许王的病况!”

众太医簇拥而上,忙着去给许王诊脉,可是每一个为许王诊脉的太医,一经手之后,便惊惶地只跪在地下连连磕头。

(本章完)

[(第73章大宋女主刘娥(73))]

过不得多时,便有太医跪奏道:“禀官家,许王、许王已经宾天了!”

太宗只觉得眼前一黑,抢上前去抱住元僖,却见元僖一动不动,他颤抖着伸在一探元僖的鼻息,竟已经是毫无生息。

一刹那间,心中一寸寸变得冰凉,再看着跪在眼前的数十名太医们,不由得一股恨意自心头涌起,暴怒道:“胡说,胡说,朕的皇儿怎么会死,他才二十六岁,他才二十六岁呀!朕要你们这等蠢才何用,统统拉出去斩了!”他方才这一气走来,本已经心浮气燥,这一急怒攻心,说完这几句话,忽觉得气血翻涌,再也支撑不住了。

午夜醒来时,已经在大庆宫中了,此时神思恍惚,竟觉得白天的事似梦似幻,委实令人不敢相信。

他生有九子,除幼子元亿在襁褓中而夭折之外,其余诸子皆绕承膝下。平日纵有楚王疯症致罪,襄王宠婢责问等也不过是小事,此时忽遇许王之事,于他来说,却是极大的打击。老年丧子,本是人生至大的悲哀,更何况他亲眼看着许王在他的怀中咽气,这种刺激令他的心神大受打击。

他踉跄着站起,看着窗外皎洁的月色,心潮起伏,执笔在宣纸上一挥而就,写下一首《思亡子诗》。

自他登甚以来,皇储之位频频不稳,秦王廷美流放、德昭自尽、德芳病子、元佐发疯,好不容易定了元僖,未到五年,却又这般莫明其妙地遭遇横死。

“难道,是老天爷在跟我作对吗?”这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一旦出现,就死死地缠绕心头,不能逃开。

许王元僖病故,太宗追思不已,废朝五日,下旨礼部,追封许王元僖为皇太子,谥号恭孝。

十余日后,太宗下朝回宫,皇后李氏跪迎。太宗微微一怔:“皇后,出了什么事?”

李后似有些犹豫,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回禀官家,开宝皇后病得很厉害,已经托人来回过臣妾好几次,说是想见官家一面,有要紧的事,要跟官家说。”

太宗心中微微一怔,开宝皇后宋氏,是他最不愿意见的人。

宋氏是太祖赵匡胤晚年所立的皇后,于礼,是他的皇嫂。当年花蕊夫人得宠于太祖皇帝,甚至到了要立她为后的程度。于朝堂上一提出,众臣大哗,一个亡国之妃,要做开国之后,简直是令天下匪夷所思的事情。那花蕊夫人却也机警,一见群情激愤,知事已不成。反而会因为群臣忧心她媚惑帝心,而要将她置于死地。且群臣还会因为此事,请皇帝再立皇后,一旦新后册立,便会将自己视着眼中钉、肉中刺。既然如此,倒不如化被动为主动,便自己抢先上书皇帝,请立新后,这样一来,既转移了群臣视线,又博得贤惠之名。这边却利用自己主持后宫之便,亲自挑选了左卫上将军宋偓之女,请太祖立为皇后。

宋氏这一年才十七岁,性情单纯柔顺,自册立为皇后,也知自己为后,出自花蕊夫人之意,又禁不得花蕊夫人百般示好,入宫不到一个月,便与花蕊夫人情同姐妹,还称花蕊夫人为姐姐。那一日他射死花蕊夫人后,虽然在太祖面前以言语将情况推托过去,可是宋后受花蕊蛊惑已深,竟整日在皇帝耳边吹着枕头风道:“花蕊姐姐死得蹊跷,晋王实是可疑!”

太祖初时不信,无奈枕头风吹得多了,也渐渐有些不安,再加上宰相赵普一力主张削弱藩王之权,以免危害王权,也慢慢地对他的权力进行制掣。回想那一段时间,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心中惶惶不安,以至夜梦中也常常惊醒,直至被逼得铤而走险,烛影斧声中登上大宝之位。

那一日太祖驾崩,他抢在德昭之前登基,宋后竟当着文武群臣的面率着德昭德芳跪在他的面前大哭:“我母子的性命,全在官家一言之间了。”

这情景令得他大为狼狈,只得指天盟誓,保全德昭、德芳兄弟。因此上他心中怀恨,登基之后,借口德昭德芳已经成年,须得分府而居,便将宋后尊了个名号,独自迁到昔年杜太后所居的上阳宫,幽居起来,绝了外面的信息。

此后宋后默默无闻,过了十几年,此时若非李后提起,他几乎已经忘记此人的存在。

宫院深深,太宗走在上阳宫的长廊上,竟有一股莫名的寒意。回想起当年母亲杜太后居此时,那时候自己还年轻,常常进宫向母后请安,回想起母后的慈容,只觉得这上阳宫中充满了一片温馨。

看着眼前上阳宫却是一片败落萧条的景色,他心里隐隐不快,没想到如今的太上皇后宋氏居此,竟会将此地住得这般阴森。

宫娥掀起帘子,太宗远远地站着,宋后虽然仍倚在榻上,却已经梳冼整齐,早已经恭候多时了。可是宋后纵有这太上皇后的皇冠珠翠,无上尊贵,却反将她衬得更为憔悴和苍老,她的两鬓已经斑白,整张脸陷了进去,形容枯槁,脸上唯一的亮色,是她的一双眼睛中闪动的火光。倒象是黑夜里的两团鬼火。

见了她这副样子,太宗心中也暗生怜悯,宋后十七岁入宫为后,到现在也不过是三十多岁未到四十吧,可是她的样子,却象是一只脚已经进了棺材。她若非入宫为后,嫁与平常人家,也不至于毁了这一生吧。想到这里,开口也缓和了些:“太上皇后有什么事要对朕说的吗?”

宋后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幽幽一叹:“听说许王死了,官家节哀顺变呵!”

太宗心中一股怒意升上,强行按抑了下去,冷冷地道:“多谢太上皇后关心。”

(本章完)

[(第74章大宋女主刘娥(74))]

宋后枯槁的嘴角抽动一下,算是勉强一笑:“我是快要死的人啦,不懂得忌讳。元佑是个好孩子,元佐也是个好孩子,他们都是好孩子!”

太宗冷冷地看着她,并不答话。

宋后自嘲道:“你看我人老糊涂了,不知道扯到哪里去了,官家莫怪!”

太宗淡淡地道:“太上皇后比朕还小上十几岁呢,朕才真是老了。”

宋后沉吟了片刻,道:“我快死啦,有一件事,我若不问问清楚,我怕到了地下,也是难以安心的。”

太宗冷冷地道:“太上皇后想问什么?”

宋后挺起了身子,两手按在床榻上,眼睛直视太宗,像是要射出火光来,她阴森森地道:“我想问一问官家,花蕊姐姐是怎么死的?”

“花蕊是怎么死的?”宋后的话,似一根针似的,刺入了太宗的心中,他退后一步,冷笑一声:“事隔这么多年,你还不死心吗?”

宋后缓缓地叹了一口气:“是啊,人都要死了,你还怕我问吗?其实不必问,我也该明白的。花蕊姐姐——”她深陷的眼睛迸出恨意来:“她是知道了你的野心,想要告发你,被你灭了口的。”

太宗闭上了眼睛,他的手在颤抖。他这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那桃花树下的情景,那美丽而狠心的人儿,倚在自己的怀中,轻笑着说出的那最后一句话:“我知道,你一定会射这一箭的!”

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着宋后已经无法抑制他的怒意,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在多年后又将这一话题恶意挑起,如果只是泄忿,那她真的达到目地了。

宋后的眼角流下两行浊泪,喃喃地道:“花蕊姐姐,你死得好冤哪!先皇,我对不起你哪!”

太宗冷笑一声,尖锐地道:“花蕊姐姐?哼,花蕊真真好本事,就是她害得你一生如此之惨,你居然还为她鸣冤。若不是她怀了私心拿你当挡箭牌,你今年才不到四十,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了?”

宋后平静地看着太宗:“你错了。”

太宗冷笑一声:“朕错了?”

却见宋后淡淡地道:“先皇是个大英雄,是大宋的开国之君,能够侍奉于他,是我的福气。嫁于普通人家,平平淡淡地一生过去,与草木同朽,有何意趣?古往今来,却有几个女子,能做开国皇后的?我既然享了常人不能得的荣耀,自然也要受常人不能受的痛苦。所以不管是什么原因,我也感激花蕊姐姐。她原不是一个普通女子呀,官家,你也忘不了她,是吗?”

太宗这一惊非同小可:“你说什么?”

宋后的眼中露出讥讽的神情:“南唐的小花蕊夫人、德妃王氏、美人纪氏,我自做了太上皇后以来,才慢慢地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就因为你迷恋她,所以让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因此你再爱她,也要杀她灭口。你的狼子野心,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吧!”她的声音尖利颤抖:“我知道斗不过你,只指望你念在先皇的份上,念在骨肉同胞的份上,能够保全德昭和德芳哪!我本可在你登基的那一日,拿出先皇的遗诏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当着天下百姓、千秋万代,骂你这个不仁不义、擅权谋位的逆贼。可是先皇当年病榻前殷殷嘱咐,他早料到你的狼子野心,可是,他不忍杀你。他劝我若是他大行以后,若是真有不可预料之事,当以天下大计为重,大宋刚刚立国哪,不能再四分五裂!所以我忍了,我求你,我率着德昭德芳,当着天下的面,向你称臣哪!”她尖锐地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宫庭上空:“你若有半点人心,你也该知道惭愧啊!”

太宗倒退两步,怒道:“你、你住口,你放肆!”

宋后的声音凄厉,如同鬼啼:“德昭死了、德芳死了,我纵死黄泉,难见先帝呀!”她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来,看着太宗招了招手,诡异地道:“你知道元佐为什么会疯了吗?元佑为什么死得这般离奇吗?我知道呢…”她嘿嘿连声笑得渗人:“嘿嘿嘿,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德昭死了、德芳死了、廷美也死了,你把自己的路也走绝了!这是报应,是老天爷跟你过不去呢!你想立元佐,元佐就疯了,你想立元佑,元佑就死得古怪,天意呀,天意呀!元佐和元佑都是好孩子,原不该受这种命运的呀!可怜哪,可怜哪…”

太宗听得她似疯非疯这一番话,顿觉得全身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听着她疯狂的喃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着指着她道:“胡说、胡说,你这个疯妇,你这个疯妇竟敢诅咒朕…住口,住口。”

宋后忽然停了下来,看着太宗,枯槁阴森的脸上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容:“不怕不怕,官家还有六个儿子呢,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

太宗再也站不住了,他转身疯狂地逃了,逃出这个地狱般的地方。一直冲到宫外的一个拐角,他扶住了墙大口地呕吐,一直到腹中的黄水都吐了出来。耳边犹呼得宋后那诡异的声音:“可怜哪,可怜哪!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

一连几天,太宗都心悸难安。夜幕初上,他看着窗外的月色眉头深锁,众内侍不敢惊动,内侍行首王继恩问过安后,正欲退出,太宗忽然道:“继恩,朕有事问你!”

王继恩此时已经封为昭宣使,主管皇城一应事务,平时并不用他来侍候,只不过每日例行问候一次。此时听得太宗的话,忙垂手侍立。

太宗沉吟了片刻,才道:“许王正当年轻,素来有习武,身体强壮,并非文弱之人,怎么会一朝忽然亡故?”

(本章完)

[(第75章大宋女主刘娥(75))]

王继恩听在耳中,心中警钟骤起,他想了一下才道:“官家,事涉皇家,奴才不敢说。”

太宗冷冷地道:“有朕在,但说无妨。”

王继恩恭声道:“官家说得是,许王之事,是需要调查一二。奴才听说——”

太宗喝道:“有话只管说,你跟了朕这许多年,什么时候也学得这般刁滑?”

王继恩道:“奴才也是听通事舍人李允正家仆偶谈中说起一二…”

太宗皱眉道:“李允正?是故隰州团练使李谦溥的儿子?”

王继恩道:“正是,他是许王妃的长兄。前些年官家为他质押旧居的事,还赐过他银两。”

太宗点了点头:“哦,他又知道些什么?”太宗对此人倒还有印象,其父李谦溥早死,太宗念及军功,赐其女为许王妃。李女出嫁,因李允正为官清廉,家无余财,竟准备不起嫁妆,只得将祖居质押给左卫长将军宋偓家中。有嘴快的人报给太宗,太宗质问李允正,李允正只得将实情禀奏,太宗听了大笑,叫王继恩自内库中取了银两为其赎回宅子。

王继恩自也是那时起与李允正相交,很知道一些李允正之妹许王妃的事情,这时候回禀道:“唉,许王妃过于贤惠,凡事自己忍着太不声张了。奴才隐隐听说,许王宠着一个侍妾张氏,很不安份,妖媚着许王,做出种种不法的事情。还在西佛寺弄来一些邪门歪道的东西,才把许王的身子弄坏了…”

太宗未听得结束,已经是大怒:“岂有此理,难道是这妖妇作祟不成?继恩,朕令你彻查此事。”

王继恩忙跪下道:“奴才尊旨。”

此时的月色下,襄王元侃也在房中,与王妃郭熙谈及许王忽然暴死之死:“你说奇不奇怪,好端端的,怎么二皇兄就忽然薨了呢?”

郭熙并不答话,却只是专心地温酒,道:“怀德以后记得,不许让王爷喝冷酒了,天寒,冷酒喝了写字手颤。”

元侃看着郭妃端庄的脸,心底不禁叹了一口气,他是习惯了平日与刘娥在一起,什么事情都会一起讨论,今日对着郭妃,竟不觉忘记了。郭妃性子与前王妃潘氏恰恰相反,潘妃骄纵任性,不谙家事,郭妃却是成熟谦和,入门不到半年,将府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赢得合府上下、宫中内外人人称赞,。

元侃本是迫于皇命成亲,对郭妃故意冷淡,存了心要挑毛病,可是对着她竟是挑不出毛病来。不管他冷淡也好,挑刺也好,郭妃宠辱不惊,永远微笑以对。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元侃本又是性情温和之人,有时想想郭妃未免无辜。不知不觉中,他对这女子竟也有一种转化,慢慢地改变了态度。

或许是天佑郭妃,昔年潘妃入门两年,未曾怀孕,刘娥自上次小产后,也不曾再怀孕。郭妃入门不过半年,在元侃少得可怜的几次同房之后,居然就怀上皇家骨肉了。

消息传到宫内,皇后李氏也忙派人慰问,并常常宣到宫里去。郭妃怀孕之后,元侃自是惊喜非常,留在她房中的日子,明显多了起来。郭妃直到此时,才真正觉得,自己这个襄王妃的位子,算是坐正了。

郭妃诸般事情都算好,只是有一桩,她把襄王妃应该做的府内事务全料理好,只是元侃与她却无法交谈,她贤惠异常,只是却事不关已不开口,一说到宫中朝中之事,永远是顾左右而言他。

元侃看着郭妃,心中却不禁想起了刘娥,刘娥在他的面前,永远不会隐瞒任何的思想,永远不会有不肯说的话,有时候他只要说出上半句,刘娥就能立刻说出下半句来。有时候真是觉得,两个人的思想是永远同步的。他对刘娥的感觉,那是如胶似漆,合二为一;对郭妃的感觉,却是相敬如宾,永远隔着一层东西似的。是隔着什么呢,郭妃似乎是挑不出任何毛病来的人,可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郭妃在他的面前,真正地笑过或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