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人群渐散,昭文馆大学士王钦若驻足看着王曾等三人远去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冷冷一笑,走下丹陛。

王钦若离开后,参知政事吕夷简才走出来,走到方才王钦若站立的地方,若有所思。

第二十三章吃鱼

此时,刘太后乘坐的大安辇已经到了崇徽殿,司宫令如心迎上来,率尚宫、尚服、尚仪等为太后卸下大冠、脱下大礼服,换上常服。

如心吩咐摆上午膳,刘太后坐了下来,问道:“官家可用过午膳了。”

若依惯常,必有延庆殿派来的内侍会回答上一声:“官家今日进了一碗饭两块糕,进得香!”

今日延庆殿却还未来人,如心回道:“今日官家感了风寒,起得迟了,早膳也用得迟,估计这会子午膳也延后了,想是还不曾用完膳,奴婢这就派人打听去。”

刘太后摆了摆手:“不必了,咱们过去看看,若是还没有用膳,就用他一起用膳好了。”这边站了起来往外走,如心连忙跟了过去。

崇徽殿就在延庆殿旁边,绕过一个回廊过一道门就到。刘太后也不带什么从人,只有如心一人跟着便从后殿绕过去了。

而此时延庆殿前殿,四边门窗都关上了,殿内侍候的小内侍们一个也不留,全部赶了出去,独有杨太妃坐在小皇帝身边,令尚宫倩儿打开携来的食盒,将里面的菜肴一道道取出来,却都是小皇帝素日最爱的食物。

小皇帝因着这几日感染风寒,刘太后令他忌口,饮食都是极清淡的。小孩子本就嘴馋,一见倩儿端出他最喜欢的清蒸鲥鱼来,便自己握着筷子伸过去了。杨太妃急叫道:“鲥鱼多刺,桢儿小心,让小娘娘帮你夹!”

小皇帝独在杨太妃面前最会撒娇,一边口中塞得满满地,一边嘟嘟囔囔地道:“桢儿都好几日不见荤腥了,每日里只吃些清粥青菜,桢儿最爱吃鱼了,尤其是小娘娘小厨房里做的这道清蒸鲥鱼,天天都想呢!”

杨太妃本就极溺爱小皇帝,素日里无所不从,见他这一撒娇,心里软作一团,抱他在怀里细细端详抚摸,叹道:“怎么才两日不见,我儿就瘦了一圈呢,真是可怜见儿的。”

小皇帝自登基以来,刘太后对他要求严了许多,见杨太妃这般,越发撒娇,嘟着嘴道:“小娘娘,桢儿每日里五更便要起床读书,每日里要写满一百张纸的字,还要背许多文章,还要写策论,还不能玩儿,还不能吃东西…”

杨太妃顿时心疼万分,脱口道:“太后待我儿也太苛了!”话未落音,但见怀中小皇帝跳了起来叫道:“大娘娘!”

杨太妃扭头一看,却见殿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刘太后带着如心正静静地站在门口,不由地脸色大变。杨太妃扭头一看,却见殿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刘太后带着如心正静静地站在门口,不由地脸色大变。

刘太后带着如心走进来,杨太妃心中不安,强笑着待要说话,刘太后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手轻轻一按,杨太妃不敢言语。

刘太后坐下,淡淡地道:“把午膳先撤了吧!”

内侍们鸦雀无声地进来,将午膳撤了下去,小皇帝乖乖地站在那里,低着头不敢说话。刘太后招了招手,叫他站到自己的身边,这放缓了语声道:“官家还记得自己今年多大了?”

小皇帝迅速抬起头来,又低下头去,低声道:“十三岁。”

“哦,”刘太后不动声色地道:“是十三岁了,不是三岁啊!”她把这个十三岁的“十”字咬得很重。

小皇帝的脸涨得通红,抬起头来,似是羞愧又似地告饶地扭捏着叫道:“母后——”

刘太后抬头,轻抚了一下小皇帝的头,叹道:“官家今年十三岁了,站起来已经有快到我肩膀这么高了,站起来已经像个男子汉了,你说我该当你是大人呢,还是当你是小孩?”

小皇帝的脸更红了,嗫嚅着道:“母后,我…”

刘太后微微一笑:“昨日是否还咳嗽?是否难受?”

小皇帝一怔,不知道为何话题转了,只得答道:“还咳嗽着,很难受呢。”

刘太后点了点头:“你可知道我为何只让你吃清粥小菜,医书上说:‘人染沉疴,当先用糜粥以饮之,和药以服之;待其腑脏调和,形体渐安,然后用肉食以补之,猛药以治之:则病根尽去,人得全生也。’且你咳嗽未愈,辛辣鱼蟹等皆为发物,若是不忌口,那药就白吃了。难道你喜欢那般咳嗽不止不成?”

小皇帝低下了头:“母后,儿臣知道错了!”

刘太后拉起小皇帝的手,让他抬头看着自己道:“你已经行过冠礼,是大人了。你要知道当今的皇帝,身负着万民的福祉,大宋的万里江山兴衰荣辱,在你一饮一啄之间都会有所影响。前朝唐宫中有贵妃爱吃荔枝,途中运送的人马累死无数;宫中喜欢玉饰,蓝田玉溪中摔死无数采玉人;宫中好珍珠,合浦深海底下葬身多少采珠人!如今你病痛在自己身上,身受咳嗽之苦,尚不能克制口腹之欲。将来若是喜欢上别的什么东西不知克制,则累及千万里外有百姓受苦受累,只怕你还毫无所知呢!”

小皇帝只听得心惊胆战,扑通跪倒哭道:“母后,儿臣知道了,儿臣再也不会这样不懂事了!”

刘太后抱起小皇帝,眼角也有泪流下:“桢儿,你要记得你是皇帝,你想要统御天下,就必然要先征服自己。如果连自己的欲望都不能克服,则就会有人投其所好,则就会被人所控制。齐桓公好吃易齐烹子;商纣王好色妲已入宫;隋炀帝贪玩魂断扬州;李后主好文江山倾覆…”她轻抚着小皇帝那幼小但此时却显得严肃的脸庞,缓缓地道:“你要时时记得,一个优秀的君王,要能控制住自己的欲望,天下才会安宁。”

小皇帝泪流满面,却是一脸严肃庄重地道:“儿臣记得,儿是皇帝,身负万民的福祉,必须要克制自己。”

刘太后点了点头:“嗯,这才是母后的好皇儿!”

小皇帝得她安抚,顿时把方才的惶恐换成了急于将功补过,忙道:“母后,我这就去看书去,这几日都拉下功课了!”

刘太后拉住了他,笑嗔道:“这可是矫枉过正了,功课再要紧,要紧不过你的身子去。不注意忌口是不应当,难道病着了不休息,就是好事不成?”转头吩咐道:“小文子!”

延庆殿内侍领班阎文应连忙上前,刘太后吩咐道:“好好照顾官家!”

阎文应领了小皇帝去了后殿休息,刘太后这才对杨太妃道:“妹妹,你随我来。”

杨太妃方才失口对皇帝称“我儿”,又出语对太后有埋怨之意,偏生却被太后听见,却见太后只是教导小皇帝,并不对她说话,心中更是惴惴不安,随着刘太后出了延庆殿,走入崇徽殿中。这一路来,便是脑中转了千百念头,心中暗悔不已,不知道方才如何鬼迷心腔,把平时私底下叫的一声“我儿”竟然在延庆殿中叫出了口,还居然让太后听到了。

刘太后是皇帝名义上的生母,名正言顺的嫡母,有名份有地位有权势,这一重母亲的身份天经地义坚不可摧。而自己虽然多年来抚育皇帝,却只是代为抚育的名义,但是这庶母养母的身份,却是脆弱无比。

她素来也很明白,自己能得小皇帝称一声母妃,叫一声小娘娘,坐上仅次于皇太后的皇太妃宝座,执掌后宫生杀予夺远胜同侪,凭的就是刘太后与她的特殊友情和对她的信任而已。因此她当年奉命代为抚育小皇帝时,便深深明白,她绝对不能有负刘太后的友情和信任。多年来她一直在小皇帝面前,处处以刘太后为重,绝对不让自己和身边的人,让小皇帝感觉到任何有对刘太后的负面情绪和言语,教导小皇帝处处应以母后为尊,对母后要孝顺听话,不可违逆母后的心意,不可顶撞母后,不可惹母后生气;要鼓励他好任何一件事,也是为了讨母后喜欢;刘太后对小皇帝的任何关切爱护举动,也都要提了又提,务必要让小皇帝感觉到母后对他的爱意…

她这么做,一方面是感激刘太后对她的怜惜关爱提携友善,而另一方面,却也是她这个养母得到的好处太多,后宫妃嫔自知不能与刘太后相争,但对于她这个位置,却不免有取而代之的企图。太多的后宫妃嫔们,愿意比她更殷勤地奉承太后,愿意比她更尽心尽力地代太后抚育小皇帝,无数回明示暗示自己可以做得比杨太妃更好更合太后的心意…

这么多年以来,她都做得很好,很让太后满意,太后更能看出她是真心疼爱小皇帝,真心敬重自己,而付于她更多的信任和友谊。可是,这一切全让她自己给毁了。

刘太后算得上是个宽厚仁慈的人,可是杨太妃跟随她这么久,也知道她也有数片逆鳞是不可违的。丁谓就曾经违她一片逆鳞而被贬崖州,而她与小皇帝的母子名份,则是她另一片逆鳞。

今日自己之言行,实是犯她大忌,万一就此生下嫌隙,保不住其他觊觎的妃嫔们今后大作手脚,实是大患。心中越想越是不安,跟随着刘太后进了内殿,见如心带着其余人等退了下去,知道刘太后要单独对自己说话,便先跪了下去道:“今日臣妾做错了事,请太后责罚。”

刘太后方在想如何开口,见状一怔,忙拉着杨太妃道:“妹妹何必如此,你且起来吧!”

杨太妃连忙告罪起身,刘太后又命她坐下后,才叹了一口气道:“妹妹,你我姐妹这么多年,我还不信任你吗?你不过是太宠着桢儿了,才会这般说错话,我哪会为这么一句话,而伤了我们姐妹之情呢!”

“只是…”刘太后的神情有一丝恍惚,似飞到了远处,也不过一瞬间功夫,便回过神来,幽幽地道:“桢儿是我盼了二十多年,才盼来的儿子,你不知道,那二十多年里,我盼他盼得有多苦。他是我的儿子,他是我和先皇的全部心血啊!”她以袖掩口,眼泪却不禁落了下来。

杨太妃连忙递上丝帕,不安地挪动一下身体道:“姐姐!”

刘太后将丝帕掩面,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拿下丝帕,神情已经略为安定下来,才道:“妹妹,你只道你自己疼爱桢儿,却不知道我疼爱桢儿之心,更甚于你。倘若桢儿不是皇帝,我只会比你更宠他,哪怕宠坏了他呢,也有我这个做娘的替他张罗一辈子。可是…”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着杨太妃道:“桢儿是皇帝,桢儿的一言一行,关乎着天下福祉,大宋的万年江山。从来慈母多败儿,你这般宠着他顺着他纵容着他,我要不再严着他管着他,桢儿要是纵容坏了,就是祸害了天下,祸害了大宋的万年帝业。到时候,你我有何面目以对天下,以对先帝呢!”

杨太妃心中大惭,忙跪下道:“姐姐,是我错了,我不应该见识浅薄,只晓得宠爱孩子,却不晓得大局为重。”

刘太后含泪笑着拉起杨太妃道:“妹妹,你一直都做得很好,也把桢儿教得很好。桢儿这么乖巧听话,我实在是很感激你这些年对桢儿付出的一切。”

杨太妃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道:“姐姐,我知道了,今后再不敢宠着桢儿了。”

刘太后拍拍杨太妃的手笑道:“不,你就这样很好,还是依旧宠着他吧!”她轻叹一声道:“桢儿还是个孩子啊,就算在人前要做出皇帝的样子来,我又要管着他,可还总得有个地方,让他无忧无虑,让他任性撒娇,得有个人让他像个孩子似地被宠着惯着吧!否则,孩子也过得太苦了,我也心疼啊!”

杨太妃含泪含笑道:“姐姐,我明白了,我知道该怎么疼桢儿了。”

刘太后点了点头,才问道:“方才你送菜给桢儿,你自己可用过膳了?”

杨太妃不好意思地摇头道:“还没呢,本准备桢儿用过膳之后再——”

刘太后道:“我也尚未用膳,你就跟我一起用膳吧!”看了杨太妃一眼,摇头道:“一听说桢儿上一顿没吃好,就巴巴地弄了好菜,自己也没吃先送给来给他吃。你呀——”

杨太妃伶俐地接口道:“我呀,慈母多败儿嘛!”

两人相视哈哈一笑,一天阴霾顿作烟云散!

两人用过午膳之后,杨太妃告辞而去。出了崇微殿又到延庆殿看了一回小皇帝,见他已经安睡,这才登上辇车回自己的保庆宫。

辇车将行,忽然杨太妃身边的尚宫倩儿咦了一声,杨太妃探出头来问道:“倩儿,怎么了?”

倩儿神情微变,立刻恢复正常,笑道:“没什么,刚才仿佛看到那边有个人,眼熟得很。”

杨太妃哦了一声,问道:“是谁?”

倩儿欲言又止,道:“没什么,想是太后宫中的侍女,怪不得眼熟呢!”

杨太妃嗯了一声,放下帘子道:“回宫。”

眼见杨太妃的车驾一行走远了,自宫巷中慢慢地走一人,默默地看着延庆殿,看着皇帝所居之外,但是她只能看到屋顶,看到飞檐,看到宫墙,却看不到皇帝。

她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站了许久。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眼见日渐西斜,她这才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转身欲回宫去,忽然啊地一声,怔住了。

她的身后竟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带着哀愁与怜惜的神情看着她。

她不禁浑身轻颤,好半日才挣扎着说出话来:“戴、戴太妃也在这里?”

太妃戴氏是真宗还在藩邸时纳的妃子,曾为真宗生下过三皇子,在后宫妃嫔中仅列名于杨太妃之下,但见戴太妃轻叹一声:“李家妹妹,可否请我到你宫中喝一杯茶?”

第二十四章戴太妃(上)

眼见杨太妃的车驾一行走远了,自宫巷中慢慢地走一人,默默地看着延庆殿,看着皇帝所居之外,但是她只能看到屋顶,看到飞檐,看到宫墙,却看不到皇帝。

她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站了许久。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眼见日渐西斜,她这才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转身欲回宫去,忽然啊地一声,怔住了。

她的身后竟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人,带着哀愁与怜惜的神情看着她。

她不禁浑身轻颤,好半日才挣扎着说出话来:“戴、戴太妃也在这里?”

太妃戴氏是真宗还在藩邸时纳的妃子,曾为真宗生下过三皇子,在后宫妃嫔中仅列名于杨太妃之下,但见戴太妃轻叹一声:“李家妹妹,可否请我到你宫中喝一杯茶?”

李顺容惊骇莫名,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只怔怔地依着戴太妃之言,梦游似地随着她回到了所自己居的仪凤阁中,这才回过神来,勉强笑道:“今日好巧,太妃是难得的贵人,也到我这仪凤阁中来。”

戴太妃轻叹一声:“我站在那里,看着你好一会儿了。”

李顺容正亲自捧了茶送来,听得此言心中大惊,手一颤,茶盅掉在地下摔得粉碎,跌坐在椅子上,吓得脸色惨白。

戴太妃反而亲自倒了杯茶递给李顺容,安抚道:“妹妹别怕,我并无恶意,咱们只是随便说说话罢了。”

李顺容喝下了手中的茶,这才缓过气来,看着戴太妃,本能地警惕地道:“莲心愚昧,不知道太妃今日为何而来?”

戴太妃叹了一口气,道:“妹妹,我真是好生羡慕于你啊!”

李顺容啼笑皆非,她心中苦如黄莲,何来被人羡慕之处,想到这里,不由地苦笑一声,神情凄然。

戴太妃察言观色,道:“妹妹以为我在跟你客套话吗?其实这满宫妃嫔算起来,我们皆不如妹妹你的福气啊!”

李顺容怔住了:“我的福气?”

戴太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们做女人的,一辈子的福气不是富贵荣宠,而是儿女双全!妹妹是何等有福之人啊,先帝子嗣单薄,唯有妹妹你能够得育皇家血脉,如今有孩儿绕于膝下,这一点上,我们皆是不如你啊!”

李顺容方才平静下心来,又被她这一句说得脸色大变,惊骇地道:“戴太妃你…”

戴太妃脸色自如,微笑地道:“妹妹,我说的是灵公主啊!”

李顺容这才一颗心落地,强笑道:“哦,你说的是灵儿。”慌忙左右一看,这才想起,笑道:“今日是十五,灵儿去宫观还未回来,想是过会儿就该回来了。”

戴太妃也左右一看,笑道:“妹妹,咱们老姐妹单独说说私房话可好?”

李顺容素日侍候的人不多,一个贴身侍女两个内侍送了灵公主去宫观中修道,此时房中也就一个侍女,门外两个内侍罢了,见状便令侍女退下,这才向戴太妃笑道:“灵儿自出生以来身子就不好,病痛不断,直至两岁上,蒙先帝怜惜,令她入道修真,寄名玄武真君座下,赐道号冲虚灵慧,从此之后,这身子才渐渐地好些了。因此上每逢初一十五,逢年过节,便要入道观全日诵经,晚膳之后,才会回来。”

戴太妃也笑道:“先帝血脉,唯有如今的官家和灵公主,因此十分疼爱,我还记得当年是先帝亲自抱了她到玉清昭应宫祈福的呢!”她看了李顺容一眼,神情落陌,声音也低了下去:“所以说,妹妹是有福之人哪!”

李顺容不安地道:“戴太妃——”

戴太妃摆了摆手,凄然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我的三皇子而已。”取帕轻拭眼角,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那时候我真年轻,比妹妹你如今更小,可也傻…”

她抬头,看着天边一点点地黑下去,落日余辉映着她的脸,她的眼角已遍布皱纹,头发也半白了,她的年纪虽然与杨太妃差不多,可是看上去却比她老得多了。

戴太妃坐在夕阳里,像是已经坐了很多年了,她的声音沧桑无限:“这一段往事,我藏在心中很多年了,只是不敢对人说,捂在自己心口,烂了疼了,只有自己知道…

李顺容呆呆地看着她,心里冷一阵又热一阵地,却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只听得戴太妃似在自言自语地说话:“我本是先前庄穆郭皇后的侍女,先帝还在王邸之时,就随侍先皇后,当时她还是襄王妃。先皇后怀上大皇子时,明德皇太后赐下如今的杨太妃入侍,可是先皇后仍然留住了先帝,没让他临幸杨太妃。先皇后因为没养好胎,大皇子生下来就多病,没多久就去了。后来她又怀上了二皇子,一门心思要保胎,便要找人服侍先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挑上我,一起进来的四个人中,我长得不及莺儿她们三个,聪明更是及不上,先帝也从没喜欢过我…”

她的脸上忽然现出一点欢喜的微笑来:“可是到底,独有我得了先帝的恩典,我怀上了先帝的血脉。我的三皇子长得白白胖胖的,又聪明又健壮,我只要看着他就满心欢喜。什么宠爱荣耀我都不在乎,我只要抱着我的儿子就足够了。”她忽然抓住了李顺容的手,欢喜地问她:“妹妹,你说是不是?”

虽然她举止令人惊骇,李顺容却被她这一句话激起自己心中的隐痛了,忽然间心中一阵酸楚,也握住了她的手,颤声叫道:“戴太妃!”

戴太妃却仍然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她侧了头笑着,似在回忆着什么:“我的三皇子虽然比二皇子还小了四个月,可是到三岁上,就个头比他还高,说话走路都比二皇子早。打我怀孕起,先皇后就待我极好,也视三皇子如亲生的一般。我那时候还小,又傻,只一脑门子看着自己的儿子欢喜,他有一点点好,便高兴地告诉人去。看到先帝又喜欢他,也不晓得别让他到处显能。结果,竟害了他…”她忽然尖叫一声,痛哭失声。

李顺容吓了一跳,握着戴太妃的手连声叫道:“戴太妃、戴太妃您没事吧!”

戴太妃长吁了一口气,已经是泪流满面,她看着李顺容,凄然一笑:“妹妹,你心地单纯,我看到你,就像看到从前的自己一般,只望你别犯我从前的傻事。”她看着前方,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的三皇子也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他的,没有一天不在后悔。是我这个做娘的太傻,才害了他。”她轻轻地拍了拍李顺容的手,幽幽地道:“妹妹,如果老天能够再给我一次机会,只要能让我的三皇子活下来,哪怕听不到他喊我一声娘,哪怕我永远见不着他,只要让我知道他仍然是活得好好的,活得健健康康的,我也心甘情愿啊!”

李顺容紧紧地咬住了手中的丝帕,她忽然明白了戴太妃的意思,一种巨大的悲怆刹那间将她完全淹没,她跪倒在地,崩溃地自喉中迸出一声:“戴姐姐——”伏在戴太妃膝上纵声大哭。

第二十五章戴太妃(下)

李顺容紧紧地咬住了手中的丝帕,她忽然明白了戴太妃的意思,一种巨大的悲怆刹那间将她完全淹没,她跪倒在地,崩溃地自喉中迸出一声:“戴姐姐——”伏在戴太妃膝上纵声大哭。

戴太妃轻抚着李顺容的后背,柔声道:“好妹妹,别哭,别哭!”

过了半晌,李顺容才慢慢止哭,站起身来,羞涩地一笑:“戴太妃——”

戴太妃和蔼地道:“你方才喊我一声姐姐,如何又生份起来了,你我同病相怜,何不以姐妹相称。”

李顺容此刻满心感激:“小妹愚钝,能得姐姐指点,实是求之不得。”

戴太妃凝视着李顺容:“妹妹,你想想看,如今这满宫的后妃中,独有太后和你,是有孩子的。自然,太后是圣人,别人不能比的。自杨太妃以下,满宫中谁不是心中凄惶,独有妹妹你有个小公主,比我们好上几倍了!”

李顺容嗯了一声,喃喃地道:“是啊,我有灵儿,我还有灵儿呢!”她的眼光闪动,似重新焕发出活力一般,挺直了腰,嘴角也不复苦涩而微微含笑。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因没有吩咐,侍女在外也不敢进来,李顺容这才令人进来掌灯,并上晚膳,笑对戴太妃道:“如不嫌简慢,可否有幸请戴姐姐一起用晚膳。”

戴太妃笑道:“我正想叨饶妹妹一顿呢!”

不一会儿,晚膳摆了上去,李顺容正要请戴太妃上坐,忽然一声娇呼:“母亲——”一个女童跑进来,飞扑到李顺容的怀中,一边急急地说话:“母亲母亲今天我坐着一天诵经太难受了母亲母亲我早上出去看到宫墙外的桃花开了可赵姑姑不折给我母亲母亲我在路上看到有人放风筝了你明天也让我放风筝可好…”一边粘在李顺容身上扭骨糖儿似地撒娇。

李顺容顿时被她闹得头晕,衣服也揉成一团,不得不喝斥道:“灵儿,不得放肆,还不快去向太妃娘娘行礼!”

灵公主委委屈屈地跳下地来,她倒是乖巧懂事,见到有外人在,立刻收了任性的样子,笑着向戴太妃行礼道:“灵儿参见太妃娘娘!”

戴太妃早不等她完全磕下头去便忙将她抱了起来,坐到自己膝上去,但见灵公主一身大红锦锻袄裙,一张小脸娇娇糯糯白里透红,一双眼睛骨碌碌地直转更是显得活泼可爱。

灵公主皱起眉头,似是不惯被人这样抱着,挣扎了一下,但她生于宫中,上下尊卑自是知道,虽然不太喜欢,却还是乖乖坐着不动,脸上却没了笑容。

戴太妃见着灵公主,一颗老心早就软掉,抱着她不住问长问短,灵公主却只回应得一声半声,一边挣扎着要下地道:“我饿了!”

李顺容大感不安,呵斥道:“灵儿不得无礼!”

戴太妃却是护着灵公主道:“难怪她的,小孩子最不经饿了,来来来,灵儿要吃什么,我挟给你吃!”这边殷勤呵护,亲自一样样菜挟了给灵公主吃。

灵公主毕竟是小孩天性,一看这位太妃娘娘待她千依百顺,脾气比母亲更好,又不会管着她,过得不久,便与戴太妃亲热起来了。

用完晚膳,侍女们捧着热水上来,先到戴太妃跟前跪下服侍她洗漱,戴太妃接过热毛巾,却先亲自给灵公主洗脸。李顺容看得不安,连忙站起来道:“戴姐姐,这事就让梨蕊她们做吧!”

戴太妃放开灵公主,眼睛却一直仍然还在跟着灵公主一举一动,露出羡慕的神情,这边向李顺容叹道:“小公主如此可爱,妹妹真是好福气。”

李顺容心中正是对她满怀感激,见状忙道:“灵儿能得姐姐喜欢,那才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呢。姐姐若不嫌弃,可肯让灵儿认您为义母?”

戴太妃大喜:“妹妹,你可是说真的?”她眼中欢喜无限,泪花隐隐。

见梨蕊带了灵公主下去,戴太妃拉住了李顺容的手,缓缓地道:“妹妹,先帝已经奉灵,太后正欲挑选部份宫人前去守陵。我已经自请前去,不知你原不愿意和老姐姐同去。”

李顺容一怔:“我…”忽然明白过来:“姐姐,妹妹也愿同去!”她垂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去,远离宫中诸般是非,也好!”

戴太妃拍了拍她的手:“好,咱们母女三人,就此远离宫中纷争,好好过咱们的日子去。”

李顺容抬头,忧伤已去,眼中也闪着希冀的光芒:“嗯,咱们带着灵儿过咱们的日子去,和任何人都无关。”

离了仪凤阁,戴太妃坐在步辇里,行在幽暗的宫巷之中,嘴角含笑,右手习惯性地抚着左腕。她的左腕上,常年戴着一只真宗当年赐下的金丝玉镯,方才已经送给了灵公主。

灵公主,才是她这一番举动的最大原因。

太妃戴氏,已经在这深宫里数十年了。如今算起来,她在宫中的资历,只怕是最久的了,她见过真宗朝后宫所有的争斗,都发生在她的身边。

三皇子的死,打懵了她,也打醒了她。她除了痛哭之外,竟对所有的事都无能为力。当命运降落在她的身上时,她还蒙昧无知,等她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时,一切都已经回天无力。

她只有一次次地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命,她一个卑若尘土的侍女,没有足够的福气拥有一个皇子。她有什么资格象皇后那样,在天下人面前,携着自己的皇子,接受万民朝贺,她不配呢!从皇后看似和蔼却凌然在上的神情里,从和她一起陪嫁进来的其他侍女轻蔑嫉妒的眼神里,她恨不得把自己瑟缩成极小,好不碍了别人的眼睛。

一个单纯柔弱的小女子,在悲剧降临的时候才真正看清楚自己身处的环境。而她除了认命,别无他途,她甚至连猜测都不敢,那样大逆不道的想法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也足以把她吓得大汗淋漓。

她并非生来就懦弱无能,但是多年来,她接触的永远是比她聪明比她能干的人,她什么都比不过人家,从小到大,总是多做多错,不忍小忿的结果永远招来大辱,吃过大亏小亏无数,到后来她学乖了。除了闭起自己的嘴巴,除了退让忍耐,她还能做什么。

所以她她懦弱她无能她卑若尘土,可是她亲眼见后宫多少佳丽,眼看她得宠,眼看她失势,眼看她用尽心机,眼看她回天无力…有多少聪明的厉害的能干的女人,最终无声无息的淹没在这深宫内苑之中。

而戴氏,作为曾经生过皇子的妃嫔,在郭后手中安然无恙;作为曾被郭后庇护着的人,在刘后手中依然安稳。无他,实在是因为她太过无声无息,在后宫的百花争艳中,如同一株杂草般进不了别人的眼中,无谓让别人因她而浪费脑子。

戴氏就这样在后宫无声无息地生存着,分羹吃肉,吃剩的最后一块总也轮得到她,大伙儿都提升封号,也能够捎带上她。

她活着,可在别人的眼中,没有任何存在感。她活着,可是在她自己的感觉中,活着与死了却也没有多少分别。

自从三皇子死了之后,这二十几年里,她每天睁开眼睛,从天亮开始盼着天黑快点到来,天黑了,夜时睁着眼睛数着星星,盼着天快点亮,日子就在毫无目地的等待中过去。

她不求这个世间上有人爱她,有人为她付出;更可悲的是,就算她想付出也无可人付出,就算她想等待也无人可期待。

先帝在世时,生活于她虽然再没有阳光,却还总存着一点指望,每年的大节大庆,她总还可以远远地看一看那个人。先帝去后,连这点指望也没有了。

日子于她,只有茫然中盼望快快过去,却没有将来。白天,数着日晷一寸寸地过;夜里,听着铜壶一滴滴地过。

这种等待唯一的走向是——等死!

直到那一天,灵公主追着一只小猫,追进了她的院中。那一身火红的衣服,烧灼了她的眼睛,烧进了她的心里。原来眼前并非只是一片灰暗,还有一缕火红;原来深宫中并非死寂,还有这样一个活泼泼的小生命存在。

她痛哭失声,她看到了自己干了二十多年的眼睛有了泪水,她听到了自己的心仍然在跳,她第一次主动走出自己的宫院,生平第一次,为自己筹谋一件事情。

她知道李顺容的事,她看着那个温柔懦弱的小女子,如同看到了自己的当年。她跨出那一步,主动去招呼李顺容,一半是为了灵公主,另一半,却也似乎是为了当年的自己。当年的她,若是有人肯拉她一把,也许她这一辈子会活得不同。

她在深宫数十年,已经见得太多太多,她知道只有离开深宫,才能使笼罩在李顺容母女头上的阴影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