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大少,这称呼不错。被叫得久了,现在连我也真觉得自己是大少了。”说完他又干了一杯。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跟他都一直沉默着。

在我印象中的钟子林一直都是爱笑的,只是这笑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明媚,但又跟阴郁不同,不知该怎样形容,总觉得他是在用笑掩饰内心的想法。他习惯性勾着唇角,露出一抹戏谑的味道。仿佛天下没了热闹就会无聊死人。

但今天,不知是不是因为酒喝得多了,他竟然不笑了,他这一不笑,整个人都严肃了起来。

“苏念锦,我真没想到他会看上你。”喝了半天,一直没有说话,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我也停下手中的杯子,放到桌子上。

“是啊,我也没想到。”

“我真闹不明白了,你说他身边什么样的美女没有,怎么就偏偏爱上你了。”他还在说着这个,仿佛秦子阳看上我,是一件让人多么无法忍受的事。

“莫不是你也爱上了我?”我笑着问他。

“爱?”他嗤笑,“那是什么东西,我们这种人也配谈爱。”说着又干了一杯。

这一杯一杯下去,连坐都坐不住了,身子一偏倒在了一旁的沙发上,但嘴里的话却如同开了闸一般,不断涌了出来。

果然人喝多了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酒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可以让原本静默隐忍的人变得喧闹疯狂,让一个喜欢笑的人立刻大哭起来。

就如同此时此刻的钟子林,发丝凌乱,双眼腥红,不停地诉说着什么。

“从小我就敬仰他,他是我们这一群哥们中最有才华的,走到哪里都最有范儿,我总是跟在他身边,一直把他当成我最好的兄弟。兄弟,知道吗?什么叫兄弟,可以两肋插刀的。”

说完他又摇摇晃晃地坐起来,拿起桌子上剩下的半瓶酒一张口,如同灌一般地喝下,那酒因为喝得急,顺着嘴边溅了出来。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这般恨他?恨不得他去死。”这话我说的十分重。

“你看出来了?”他抬头,声音也因为喝了太多的酒而有些走调。舌头仿佛不若往常那般灵活,声音像是磁带被卡住一般。怪异得很。

“你都做的那么明显了,我又怎能看不出来,不过我只想问一句,他的胳膊是不是你弄断的?”

“不是我。我恨他,但我从来没想过伤害他的身体,不管你信不信。”

“我信。”说完,我也喝了一杯,然后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道,“因为你最想伤害的是他的心。”

“钟少,一个人心里那根刺若是太长时间不拔会烂掉的。”

“呵呵,烂掉?我早就不祈求它是完好的了,早就烂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烂的透透的了。”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这个时候他只是需要倾诉。

“我跟他其实是兄弟。”

“恩。我知道,你们曾经是最好的兄弟。”

“我跟他身上一半的血是一样的。”钟子林突然道,声音迷离。看着酒杯的眼睛微微眯着。

我一愣,没有说话,只是握着酒杯的手微微紧了紧。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高干之家不一直都是这样,里面早就腐烂透了,外表却偏偏要装出一副光鲜亮丽的样子。”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平静一会之后,我听到自己嗓子眼中挤出的声音。

“早就猜到了,却一直不想去核实,直到真相血淋淋地摆在面前才不得不承认。”

说完钟子林像是陷入到另一个世界中一般,他的眼神空茫一片,毫无焦距,脸上时而露出怀念的美好时而陷入阴沉。

“那一年很冷,我还记得,天空下着雪,不停地下,小院里的炉火不论烧得多热也暖不了人,双手只能不停地反复搓着,似乎只有这样才不会被冻僵,但脚却没有办法,依然生了冻疮,到了晚上疼得睡不着觉,只能想着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走出这个小村,走到外面去看看更广阔的天空。

那时候我总是问阿婆我的父母呢?阿婆说他们因为一些事不能来见我,等我长大了就会见到了。每次听到这话后我恨不得自己一下子长大。这些年以来,阿婆待我一直是极好的,有什么好吃的都第一个给我,家里剩下的弟妹们总说她偏心,外婆却依然如此,所以那个时候,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最亲的人只有阿婆一个,直到八岁那年,城里开进来一辆轿车,院子里的孩子都惊讶得张大嘴,我也是,跟他们一起围着车子转,穷乡僻壤的我们什么时候见过四个轮的啊,更何况是这般豪华的车子,后来从车子里下来两个人,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他们塞给阿婆一个厚厚的袋子还有一张纸,当然现在我知道了,那是一张两百万的支票。到现在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那个女人时的情景,她长得美极了,穿着大城市才有的华美衣服,那般妖娆美好,她笑着把我迎上车,并说,以后要叫她妈妈。后来我就随着这个妈妈进了一套大房子,房子里有很多房间,每个房间都装潢的富丽堂皇,进去很多天之后我才见到我传说中的生父。他见到我时表情很严肃,那个时候我本来就小,突然换了个地方更是害怕得本能往角落里缩,他便说我没出息。说完就走了。再后来,远在成都的爷爷让人接我过去见了一次之后,我在整个钟家就如同摆设一样,根本没人关心我的死活,也就是这个时候我认识了张梁晴还有秦子阳他们。我整天跟他们混在一起,大家都当我跟他们一样,虽然我知道,其实他们跟我不同,我充其量不过是钟家的一个外来人,因为我那位父亲玩的太过了,不知什么原因始终不能有孩子,而我不过是他早些年一个意外下有的孩子,也是他人生最大的一个屈辱,如果不是爷爷要求,不是钟家必须要有一个后人,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我这个”屈辱“接回家的。”说完这些他停了下来。

我等着他后面的话,但他却沉默了,始终不肯说出后面的事。

“你一直…爱着张梁晴吧?”我忽然想到有一次钟子林见到张梁晴时的表情,虽然要说有什么特别的也称不上,但不知道为何,我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句话,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或许这就是女人的直觉,莫名,但往往都很准。

“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曾经是我在那个象征着权势、金钱,但又同时充斥着虚伪和冰冷的大院里见到的第一束光,很暖…”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极为柔和,像是想到什么美好的事情一般沉醉,这个时候,有着这样柔软表情的男人让我觉得很陌生。

她之于他一定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

“今天我似乎说的太多了,呵呵,来我们喝酒…”

之后他就一直喝着闷酒,像是喝水一样的喝,吐了再喝,喝了再吐,但无论多醉,却始终没有再说一句。

“别喝了,再这样下去,下一个进医院的就是你。钟子林,就到这里吧,够了,真的够了。”

他呵呵笑了起来,“那你呢?你够了吗?你分明爱着他,为什么又想要嫁给别人,女人啊女人,就是喜欢玩这一套没用的,告诉你,他的胳膊就是因为你断的,那天我也在现场,所有人都见到他听到你走之后的表情是多么吓人,我、洛子、起云都见到他那一刻的惊慌,如不要了命一般的开车法,那条命没丢就不错了。”

说完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临走时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苏念锦,你才是那个能要他命的人。”

我才是那个能要他命的人…

我才是那个能要他命的人…

这句话不停在大脑中徘徊,我用力按住大脑,却无论如何也阻断不了。它们仿佛有生命一般,那样顽固地存活在我的身体里。

最后我拿起桌子上剩下的那半瓶酒,端起来一仰头干掉。

不知是不是喝多了,我竟然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脚,它们仿佛有了自己生命一般向医院走去。

当离那个病房越来越近的时候反而犹豫了踌躇了,如同上一次一样,就这般,停住了。

整个医院的走廊里又长又黑,没有丝毫声音,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清,不知站了多久,双腿已经有些发麻,找了旁边一个角落,就地坐了下来,往昔如同电影一般在脑海中回放,正在关键处时房间里传来一声巨响,我慌忙站了起来,但因为站得太急,头昏昏的,整个眼前一黑就要倒下去,好在手直觉一般地触到了旁边的墙,这才勉强撑了下来。

缓了一会,一咬牙,我敲了敲门,但没有开,房门被从里面锁上了,就在我以为它一辈子都不会打开时却见到了秦子阳,他一只手狠狠地拉开房门,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地看着我。

绕过他,我直接走了进去,没走多久就见到地上一片狼藉。

“你到底打算这样多久?莫非还要如同上次一样,落魄不成人样。”

“怎么,你又打算如同那时一样走过来,扶起我,然后再狠狠把我推下悬崖。”他冷笑,浑身如同刺猬一般。不,不只是他如同刺猬,而是我们两个,离得远了,会想,当真的近了,又会疼。

“现在的你不过是胳膊断了而已,你有傲人的架势,有着花不完的钱,你看——”我指着他身后那些昂贵的礼物和花束,“有这么多人巴着你,仰望着你,现在的你不需要我的搀扶,也不需要任何的同情。”

“不需要吗?”他抬起自己的右手,用左手狠狠地砸了上去,“这里没有知觉,它连什么叫疼都不知道。”

他如同野兽一般的嘶吼阻断了我所有的话,我们两个就如同雕像一般,愣愣地立在那里,谁都没有说话,谁都说不出话。

“够了…秦子阳,我陪着你,我陪着你走出这里,曾经秦家倒台你都没有倒,从一开始你就在算计着,结果你成功了,如今害你们的萧家、钟家都相继倒了下去。你还有什么站不起来的?”

当那句我陪着你吐出后,他刚刚腥红的双眼突然充满了异样的光亮,“苏念锦,你说过的话当真算数?你会陪着我,直到我死,直到你也入了黄土,我们两个依然埋在同一个地方,墓碑上写着同一个姓氏。”

“你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了,如今的我们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我跟他之间,横在我们面前的,不只是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也不是他这只手臂。

还有许莫然、还有张梁晴。

还有那无数个难以言说的日夜与纠葛…

他眼中那一抹光亮因为我这句话明显黯淡了下去。

“苏念锦,你仍是打算跟我相濡以沫之后再次相忘于江湖吗?这是又一次的报复。”他带着粗噶的声线在这样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那里面有着压抑的痛楚。

“如果你这样想,那就算了…也许我不应该再回到这里。”说完我转身,还没有走出一步就被一只粗大而炙热的手牢牢地抓住,我回头,秦子阳那双眼蓦地映入眼帘。他盯着我的眼,不给我躲闪的机会。

“陪我到足以面对自己的残废,足以适应自己是一个没有右手的人…”说完他停顿了一下,“…算我求你。”

我诧异地抬起头,看着这个卑微着诉说着求我的男人。久久无法回答。

…。分割线…

“小苏,快一点,客户那边催了好多次了。”李秘书踩着10cm高的红色高跟鞋嗒嗒地走过来。

“恩,马上。”我一边说着一边把刚刚从打印机里出来的文件整理了一下,递给她。

她甩了甩头发,什么都没说地走了。

回到座位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望着窗外绿了的老树,忽然有些恍惚,不知怎么地就跟他来到了这里,秦氏企业的核心企业,也是秦子阳一直坐镇的总公司,而自己也成了总裁办的秘书,当然这里显然不只有我一个秘书。

我记得那晚他说的话,一字“求”,就把我绑住了,或许是自己也无法面对这样光鲜亮丽的人成了一个残废。或许…

好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与他的关系,这样便不会再一次成为旁人攻击的靶子。

其实这些年来,不是不曾想过就这样吧,就这样在一起吧,万千人之中遇到那个人,种了这缘,即使是孽缘,也当真不容易。可是现实便是如此,现实中很多东西都已经面目全非,很多人一旦错过,便再难在下一个路口相见。

我与他又何尝不是。

“苏秘书准备一下,下午陪我参加一个商业活动。”秦子阳熟悉的声音从总裁专线里传来。

“嗯。”我应了一声,便挂了电话,抬起头对上秘书主管李欣。她涂抹得又红又艳的唇紧紧抿着,一双眼眯成一条缝,盯着我,像极了一条美女蛇。只是我知道,我不是她眼中的猎物,而是那个阻止了她猎食的屏障。

“苏秘书,今天下午又要出去?”果然她开了口。

“嗯,陪秦总参加一个商业活动。”

“什么商业活动?”她问。

“电话里没说的很清楚,只是简单交代而已。”

“哦——”她那声“哦”拖得格外长,便也没再说什么。

有的时候觉得女人多的地方反而不好,尤其是这种女人多还围着一个男人转的地方更是不好,让人想到了后宫,虽然有点夸张,但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类似。

下午,秦子阳西装革履地走了出来,看到我先点了下头,“走吧。”

“稍等一下,秦总。”不知是不是中午吃的东西不太对劲,还是昨天睡觉的时候凉到了,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竟岔了气,来得及又猛,一时动不了。

他眉头皱了一下,就这般大步走了过来。

那要吐口而出的话被我一个眼神生生遏制住了。

棱角分明的脸忽地暗沉了下来。顿了顿,“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只是岔气了。”说完我站起来,整理了下衣服率先走了出去,经过李秘书前,我看到她那眉皱得越发深了些。

电梯到了地下一层,开车的小马已经坐在车里等着我们。见到秦子阳走来,点头问好。

“今天我自己开,你先回去吧。”小马利落地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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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一个文,断了太久,很难再找到当初的感觉,看来我要重新再读一遍了…

04 我只欠你的

我坐在车后面,看着单手开车的秦子阳,每次到加速的时候,他都有些忙不过来。可却偏要自己开。

“今天要去参加什么会?”

“一个慈善集资晚会。”

我嗤笑,“又是你们有钱人喜欢玩的把戏。有了钱之后还要给自己做牌坊,名利双收,真好。”

“名利双收不好吗?人在世活着是为了什么?怎么着都得走这么一回,为什么不把自己涂抹得好看一些,这样不只是给别人看,给自己看时也觉得心里舒坦些。”

“既然这样,那秦少倒真是好看得紧。”

“我落魄时你见过的,那帮平时敬重我,看到我连句话也不敢说,气都不敢喘的人结果怎样?莫不是各个来踹我一脚,戳戳我脊梁骨才肯安心。”

“那是你平时造孽太多。人啊,总是一报还一报的,前半生造的孽,后半生,总是要还的。”

“呵,命这东西你也信?你苏念锦要是信命早就认命了。不过——”正好赶上红灯,他回过头来,眼神紧紧地盯着我,淡淡道:“除了你,我不欠别人的。”

我别过头,不想看他那好看的脸,也不想看见他那残废了的胳膊。如果可以,他这个人我都不想再看见。

接下来一路沉默,我跟他谁也没再说话。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了一家孤儿院。

车子刚停下来便有人走过来,是四十多岁的妇女,见到秦子阳,嘴忍不住向上扬着。

有些肥胖憨憨的脸上撤出一抹笑容:“秦总,孩子们都等着你呢。”

“嗯,不好意思,今天来的晚了些。”

“没事,没事,你们大人物都忙,能来就好,能来就好。”妇女点着头,在前面领路。

我随着秦子阳一路走了进去才发现这里已经有一些权贵等在了里面。

“子阳,来了啊?”饶起云领着沈素沉走了过来。

“嗯。”当他走近看到我时,一瞬间惊了神,然后忙道,“苏念锦你也来了啊——”说着那双眼不停地在我跟秦子阳身上逡巡,这个平时也是数一数二的权贵如今却跟个半大的好奇孩子似的,倒真是让人讨厌不起来。

至少跟深沉的萧洛和狐狸一样的钟子林比起来,我更喜欢这个一眼能望到底的饶起云。“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这种简朴的晚会。”我四处望了望,没发现什么媒体,做慈善大部分是为了让媒体播给世人看的,这次倒真是反常,人不多。不过看那上面标的捐赠的钱倒是不少。

“没办法,主办方,必须得参加。”他不咸不淡地丢了一句。

“你是主办方?”我眼露诧异。

他嗯了一声,便大踏步走上前去。

致辞很圆满,这种演讲对于他来说游刃有余。只是没想到他最后提起了孩子。

我们那还未来得及出世的孩子,一瞬间,我愣在了那,手脚冰冷,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要站不住一般。好在旁边的深素沉扶住了我。她依然那般淡定,冷冷的。

“谢谢。”说完,我落荒而逃一般地逃离了现场。但因为这个地方比较偏,一时打不到车,没多久就听到秦子阳的车笛声从后方响起。

“念锦,上车——”

“秦子阳,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我实在不明白,现在,你提那个孩子有什么意义?”

“那是我们的孩子。”他的声音有点暗哑,似被潮水浸润般,隐隐透着一抹难言的潮湿。

“我们没有孩子。”我斩钉截铁地道。

“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我不需要。”

“年轻时大家难免犯错。”他接着道。

“但没有人认为,年轻时就理所应当受罪。”

“难道我的惩罚还不够吗?”

秦子阳怒了,车子停在一旁,从驾驶座上走了出来,一只胳膊拦在我的面前,可是仅有的一只胳膊又怎么能拦得住盛怒下的我。

猛一使劲,他被甩开了,不知是我寸劲太大,还是他重心失衡,整个人踉跄了一下,栽倒在一旁。样子有些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