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边是寻不出来什么痕迹了,我们一行人又到了豆腐西施的娘家进行探访。这豆腐西施的弟弟在乡里颇有“威望”,所有被我们问到的四邻,都是唯唯诺诺,不肯透露半点风声,这也让我们的调查陷入了僵局。

“厉大人,上次衙差来此,可有所得?”程潜转过头来,问道。

那厉大人见此情景,早已经涨红了脸,说道:“殿下,上次臣只是派了衙差前来探访。他们回来只说并无异状,是以下官并未深究。臣有罪!”

“厉大人掌一州刑教,可还要本王教你该当如何?”睿王的声音依旧不见起伏,那厉大人却脸色转青,“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连声道:

“臣知罪,臣这就去。”

这次的调查还是收获颇丰,得到的结论,竟是让人瞠目结舌。我将所有的事情重新整理一遍,这才让人传唤了今天的主角们来到正堂。

这件湖底尸骸案,早惊动了十里八乡,才说开坑,这府衙正堂外,便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各色人等,我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往日里都是看着林冲办案,如今我自己也不得不挑起这大梁了。

“堂下所跪一干人等,皆可平身。且将姓氏身份一一道来。”

堂下的原告与传唤来的人证,都按照规矩向我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原来那两位争夺骸骨权的,分别是住在城南的朱夏氏以及住在豆腐西施娘家邻村的张章氏。

我轻轻了嗓子,然后说道:

“炮山河尸骸一案,本官已将尸骸身份查明。苦主便是城东豆腐坊李四之妻张氏。左右,将李张氏的尸身抬上堂来。”

一言既出,满目哗然。扬州府两班只得以“威武”维持秩序。我不去管众人喧哗,只是观察堂下跪着那一干人等的表情。李四脸色灰白,身体抖如筛糠,根本不敢上前去掀盖在尸身上的白布。还是跪在他身后的张氏之弟抢了一步,掀了那白布,跪在左侧的朱夏氏尖叫了一声,便晕了过去。而另一边那章氏双拳握紧,交叉在胸前,后退了一步,脸色泛白。

那张氏的弟弟看了尸身,哪还忍得住,一把揪住了蹲在地上的李四,一拳砸了下去。左右的衙役忙一扑而上,将他拉开,几个人将他摁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继续常规性打击b。全凭亲爱滴们捧场,凤归云才有今天啊。希望今天能诞生凤归云1000评的沙发,大家冲啊~~

一落索

“大堂之上,岂容你咆哮喧哗!”我一拍惊堂木:“今日本官走访四邻,你张家村中一干村民,皆对你敢怒而不敢言。在公堂之上,都敢如此放肆,素日里如何横行乡里,可见一斑。”

“大人,小人早就说过,是这狗头害了我姐姐。”张氏的兄弟被压在地上,犹自高喊:“我姐姐死得冤枉,畜生,畜生,等小爷起来,一定要了你的狗命!”

“大人,这尸身既非家兄,家嫂体弱,是否可容我一家先行告退。”那朱夏氏的小叔趋前一步,向我行礼道。

我点点头,让衙役放行。那张章氏也向我行了一礼,打算和他们一起离开。我微微一笑,叫住她道:“章氏,本官许朱家先行,却未许你一同离开。章氏,本官且问你,你与这苦主李张氏,可曾认得?”

“不认得。”那章氏摇摇头,说道。

“你不认得,可这张氏与你那失踪了的夫君张仁,却是旧交!”我说道:“本官已访得四邻,若非李张氏的娘家多嫌张仁家徒四壁,游手好闲,想必张仁也不会离乡背井,做了你章家的上门女婿!”

四周的群众喧哗四起,章氏脸色转青,却也很快恢复了平静。

其实这个案子并不复杂。一对原本相恋的男女,因为女方父母的因素被拆散了。此后女子外嫁,男子别娶。二十年后,旧雨重逢。女子不满现任老公的懦弱,男子饱含着成为别家上门女婿的辛酸,很快便旧情复炽。也就是从这个时间点开始,女方开始频繁回娘家,男子也找了种种借口,出来与女子相会。这故事中的女子,便是案中的苦主张氏,而那男子,便是张章氏的老公,因“夫妻口角愤而离家不见踪影”被报失了的张仁。而案件的凶手,对李张氏如此愤恨,以至于要将其容颜毁去的,自然就是张仁的妻子张章氏。

通过对四邻的走访,这个案件其实已经很清楚了。传统的中国,是典型的熟人社会,俗语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所谓的隐私权,根本无从谈起。张仁以为自己的行踪隐秘,却忘了那句俗语,人在做,天在看,那章氏能杀了情敌,对老公也未必手软。

只是我万万想不到,她竟这样大胆跑来,硬要将情敌的尸身认成老公,匪夷所思。

“章氏,若非你用簪子将李氏的脸划花,本官亦不能这般肯定,便是你所为。”我说道:“还不将你如何杀死张氏本末,一一道来!”

“那贱人水性杨花,招蜂引蝶,大人为何偏疑到妾身身上?”那章氏一撇嘴,脸上写满了憎恶和不屑。

“适才你还对本官讲,你并不认得那李张氏,现在又如何知道她品行不端?”我加码继续问道:“你出言如此反复,到底为何?本官查验过那尸身,颈骨之伤一刀两断,以你之气力,断不可能一人做的。你同党此刻在何处,你以为本官不知道吗?”

那章氏猛然抬起头,说道:“那贱人是我杀的,与别人不相干,大人要杀要刮,给个痛快!”

“本官平生最憎,便是屈打成招。本官今日不会对你用刑,也可让你服罪。”我说道:“弃尸湖心,必有船舶。你章家以运盐为生,有盐船一艘,小舟一艇。那艇小舟,本官已命人运到堂下。本官有一法,便是经年累月反复擦洗,只要有血迹残留,便无可遁形。”

在痕迹学里常用来寻找血迹的发光氨,其实并不是什么万能品。这种东西对于铜,铁,过氧化物和氰化物都有反应,在这个没有除锈剂、清洗剂和番茄酱之类的反应物的时代,发光氨还是可以一逞英雄的。

我继续说道:“本官虽悯你夺夫之仇,却不能宥你杀人之罪。若这清册不曾错记,当日你来此报案,却是由令弟陪同前来,今日为何不见?”

如果她另有情夫,不会愤而杀情敌;而她宁愿认下所有罪过,也要保全的人,想必对她而言非常重要。我走访的时候调查过她的背景。她双亲过世之时,她年方二九,而他的弟弟才3岁。虽则姐弟,实则母子。我想不到除了她这个弟弟之外,还有谁会是她一心想包庇的。

章氏之弟随即被衙役带上了大堂,姐弟俩争相认罪,真相也很快就揭晓了。

张仁与张氏之间的婚外情在发生了一个月之后,终于被章氏发现。章氏发现张仁出去回来,腰带却换了个一条,便开始留心张仁的一举一动,很快就发现了张仁的外遇对象,竟是他从前的老相好豆腐西施张氏。

章氏怒火中烧,决定将张仁净身出户,两人之间爆发了激烈争吵,张仁激愤离家,夜间回来,却要与章氏分割家产。章氏能一人支撑起一个家,也是个烈性女子。她对张仁彻底的绝望,于是便虚以委蛇,夜里将其杀死,并埋尸后园。

章氏的弟弟当晚与友人在外饮酒,并未返家。回家后听信姐姐的说法,以为张仁与□私奔,便在夜间摸去了张仁与张氏偷情的偏僻小院,不由分说,将已经入睡的张氏拎起来,一把磕在墙上,造成了张氏晴明穴右侧的伤口。

可怜张氏还来不及叫喊,便晕了过去。

章氏发现弟弟夤夜离家,家中的斧头也不见了,心中知道不好,也追到了小院,正目睹弟弟欲杀人的一幕。急忙将弟弟阻止,并协助弟弟将张氏五花大绑,堵住嘴巴。其余便正如我推理一般,章氏毁了张氏的容貌,而章氏之弟将张氏的头颅以斧头砍下。

小院枕河,章氏便提出,将这张氏的以自己的小船运到河上抛尸,之后张氏家里将李四视作杀妻凶嫌,闹得扬州沸沸扬扬。章氏姐弟冷眼旁观,风平浪静之后,这才以丈夫“离家”已过月寻,低调向官府报失。

本来以为时过境迁,却不料那张氏的尸身被意外发现。扬州府又认定这尸身是男子,章氏索性将两事变成一事,希望可以将此事真正终结。

她几乎成功了,却不想遇到了我。

案件审结,我的心情却更加凝重。这个社会留给女人的路,确实太少了。如果易地而处,我不会诉诸杀人这样激烈的手段,但却绝对会给他“不低于”净身出户的待遇。那时的我与今日的章氏只怕一样,都会接受这个社会“异样”的批判目光。

想起今天周围百姓叫喊着“杀了她”时的群情激愤,以及堂上扬州府上下那“理所当然”的神色,我心中一阵发凉。我再一次深切地体会到,我是来到了一个彻底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

“翔之,果然还是翔之。这案子断得利落,更难得并不用刑,看那扬州府满座皆服,痛快,痛快!”事情结束,我们告别了扬州府衙,回到设在扬州城外“药园”的钦差行在。程潜几乎是冲进我的房间,握住我的手,开心地道。

男男也要授受不亲,这家伙在干嘛!我连忙缩回手,垂下眼睫:“便是破了又如何?亦无法令死者复生,只是尽人事罢了!”

他也没再要拉我,收敛了脸色,道:“今日翔之大展奇材,使得悬案得解,冤屈得申,正当展颜才是,为何神色如此郁郁?”

“无事,只是下车伊始,便遭逢大案,有些倦了。”我说道。

睿王慢慢踱进我的房间,说道:“翔之连日赶路,又连破两案,着实辛苦了。”

“此案虽破,却有不足之感。”程潜看了我一眼,说道:“那章氏姐弟——”

“夫为寄豭,杀之无罪,自古有之。”睿王斩钉截铁地说道:“然我碧落律法已非如此,何况那章氏姐弟张仁之外,又虐杀张氏,实罪在不赦。翔之身为法曹,只是行当行之事,不必郁结于此。”

我心魂一震,读研之时,我也曾选修过中国古代法,所谓“夫为寄豭,杀之无罪”,按照司马贞对《史记》的索隐,是指当丈夫做出了“猪一般”□他人家庭的事情,身为妻子者将其杀死,不能被认定为犯罪行为。

只是随着父权与夫权的地位日益提高,这样的法律饱经封建卫道士的挞伐,早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之中。没想到睿王在此时却提了出来。我咬住下唇,我不能忘了,自己现在是男子的身份,无法为天下间的女子伸张,所以只有违心的沉默。

程潜转了个话题,道:“说起来你收的这个小徒弟,却也有几分本事——”

“殿下,扬州刺史滕大人求见。”门外侍卫的通传声打破了平静,睿王率先起身,我们都向宴客厅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这一章叫一波平,可见得下一章又是一波起。

本周比较郁闷,当诸位亲在看本章更新的时候,我大概应该还在往北京的火车,存稿箱算是JJ的一项德政,只是有的时候就会失灵,我会拜托我家小编,如果它在8点钟没有准时出现,绝对不是我没有更新,不过还是希望它可以准时出现的~~

月当厅

“殿下,程公子,凤大人!”那位扬州刺史滕大人已候在宴客厅,见我们来,忙起身相迎,互相见礼寒暄。

分宾主落座之后,滕刺史便转向了我,笑道:“苏州凤法曹,果然名不虚传。竟只一天,便将此悬案破解,解我扬州府于燃眉。今日本官便在私邸设宴,一为殿下、程公子与凤大人洗尘,二来也特为谢凤大人援手之情,本官携贴来请,还望殿下,公子与大人贵步履贱,滕某扫庭以待!”

就这样,我只得接下了这个我并不想参加的宴会。从前我是做技术的,所以并不需要把这种应酬当做工作的组成部分,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我虽然厌恶,却身不由己。滕大人年齿官职都在我之上,如今他摆宴特为谢我,我若不去,便是骄慢,这对于官僚而言是大忌。

滕刺史的私邸位于扬州炮山河一处风光旖旎却清幽的所在。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扬州就是我很喜欢的城市。美国有一位著名的建筑师曾经说过,扬州是中国最适合走路的城市,我也曾数度造访,得以领略它四季不同的美。那些明清时代雕琢粉饰的精致,都不如我现在所见到的原始纯净——

移步换景,莫过于此。

身为科举出身的一州首长,滕刺史就像古典时代的许多文人官僚一样,有着无可挑剔的品味。这种品味也体现在他对于宴会的安排上,精美却不奢侈的饮食,香醇的美酒,训练有素的侍女以及精心挑选的歌舞美人,一切都堪称完美,只要能忽略这宴会的主办人,正是这次案件的犯罪嫌疑人。

“今日辰时,衙役已据那章氏所供,从那章家后园,发现了其夫尸身。”这是扬州首长招待“中央领导”的宴席,按照惯例,前来作陪的,都是扬州城的名士。扬州府的高级官员也都在座。酒过三巡之后,那位长史涂大人执起酒杯,向我敬酒:“凤大人神断之名,果不虚传。涂某为我扬州子民,先敬大人一杯。”

我连忙举杯,说道:“涂大人盛赞,凤君愧不敢当。此杯原不应辞,只是凤君素不能饮,还祈大人见谅。”

“翔之且慢,涂大人的面子,如何好驳?阿恒,圣人他老人家有云,有事弟子服其劳。还不替你师傅喝了这杯!”与我同席的程潜拿起扇子,敲了一下站在我身后小正太的头,毫不客气地说道。

“是!”王恒瞪了一眼程潜,对我说道:“师傅,交给徒儿吧!”

我转头看了程潜一眼,他的脸上依旧挂着那无可挑剔的招牌笑容,好像他的唇边永远藏着一个秘密,扣人心弦的邪魅。

这家伙的脑子里到底运作着什么样的鬼主意,为何要把王恒推到众人的视线前。

“这便是凤大人的高足吧,白日里已经见过了。果然是英雄出少年,雏凤声清,指日可待。”那涂大人微微一笑,说道。

“大人过奖了,他年齿尚轻,如何当得起?”我赶忙说道。

“滕大人、涂大人,两位可觉阿恒有几分眼熟?”程潜接过我的话,继续攻击。

我心里倒吸一口冷气,程潜看来今天要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路线了,他这样把王恒推向风口浪尖,到底是何用意?

“确是有几分眼熟,莫非是哪位故人之子?”那滕大人放下酒杯,着实端详了一番,这才说道。

“确是故人之子。阿恒的父亲,便是已经致仕了的前扬州兵曹王大人。”程潜含笑揭晓答案。

我强自按捺自己,接下来他想看到什么?让阿恒叫这些“意图谋害”或者“已经谋害”了他父亲的人“世伯”吗?他以这样的方式揭晓王恒的身份,那些人怎么肯放过他!若王恒有个意外,我又该如何面对自己,面对将他交托与我的王夫人!

我明白他的意思,看到自己谋害了的人的儿子,就这样从天而降到自己面前,就算是老油条如他们,就会大吃一惊吧。就算他们忍得住,那些修为没有他们这般强悍的其他人,总会露出马脚。比如现在就在我斜侧方的扬州司马刘大人,就把美酒倒了满桌。

见我们看他,他强自定了定神,口称告罪。坐在主座上的滕大人略皱了皱眉,那城府颇深的涂大人只是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为刘大人那一座布菜的侍女“噗通”一声跪倒,哽咽着请我们“恕罪”。

“请殿下恕罪。”那涂大人也站了起来,向睿王深深施礼。

“涂卿何罪之有?”睿王手执酒杯,淡然道。

相形之下,睿王与程潜的默契显然更胜一筹,这两人完全没有任何的眼神交流,显然已经心领神会了。

“滕大人清廉,家中侍女不足举宴。这为刘司马布菜的侍女,是臣的家仆,素日里便行事毛躁,如今竟累得刘大人驾前失态,全是臣家中□不周。”

果然厉害,被他这么一转,坏事变成好事。不但那刘大人“失态”的事就此遮掩过去,连他那顶头上司滕大人,也可以落得个“清廉简朴”的好名声。

“涂卿无需如此,宴席之上一时不周,在所难免。”睿王的声音不疾不徐,清华内蕴:“倒是本王有个不情之请。此来扬州之前,翔之请托本王,为王公子向扬州府说项。”

“殿下有命,扬州府敢不从命?”那滕大人赶忙站起身,说道。

“王大人离任之后,不幸为奸人所害,故于京口驿馆。父子咫尺不得相见,终成憾事。难得王公子得至先考宦游之地,还望扬州府开此方便之门,允王公子亲往其父居室与治所,缅怀祭奠。”

我心脏几乎跳了出来,表面上却只能不动声色。难怪睿王愿意为我和阿恒做这师徒鉴证,难怪程潜迫着阿恒为我挡酒,原来他们私下早有协议,让王恒做这打草之棍,去惊扬州府那一窝蛇鼠!

转头看向王恒那感激的眼神,我真的好像哑巴吃黄连,说不出的苦楚。让我如何告诉他,与他言笑无忌的程潜,为他要求方便之门的睿王,心里都怀揣着自己的目的,只将他当成一个好用的工具?

其实不只是他,接下了扬州府“正面攻击”的我,何尝又不是他们手心的棋子!

这顿宴席接下来的一切,已经毫无意义了。表面上一团和气,私底下暗潮汹涌。便有再多的珍馐佳肴,再多的杜康绿蚁,也不过味同嚼蜡。我脑中一片混沌,机械的举杯,机械的夹菜,只要我不说话,不反映,就可以当做这一切都是假的,假的!

再回到行在,我打发了喝得“面若桃花”的王恒乖乖去睡,转身,便对上了睿王那双比夜色还深沉,比月光更璀璨的眼睛。那是我平生所见最惊心动魄的眼睛,将冰冷藏在火焰里,将锐利包在深邃中,在最平静处最汹涌,仿佛辉映着整个世界的光芒,又好似什么也没有。在上一刻,以为捕捉到了他最细微的感情波动,在下一刻便会发现,刚刚的一切其实都是错觉。

他始终站在那里,无动于衷地高高在上,芸芸众生,皆是蝼蚁。睿王如此,程潜又何尝不是如此?我狠命咬住下唇,为什么无论内心如何挣扎,我都无法甩脱这种好像在沉闷的阴天穿着湿衣服的感觉?

一丝腥味在唇齿间泛滥,程潜的声音好似从天外传来:“翔之,不要!”

“恭喜睿王殿下与程公子,今日旗开得胜。想必不用凤君祝祷,殿下与公子亦可一夜好眠,凤君告退。”我也是傻了,就算咬破自己的唇,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我又何必伤了自己?

“站住!”

“翔之!”

睿王和程潜同时出声,我只当没听到,继续往前走。刚踏上回廊,只听头顶风声呼啸,程潜已经到了面前,我转身,正与睿王撞了满怀。

我下意识地用胳膊挡在胸前,向后退出他的怀抱,我能感觉到他环绕在我腰间的手一紧然后松开。

我来不及细想,抬起头,将“职业笑容”挂在脸上,说道:“凤君不胜酒力,如今又受了风,想必明日‘采薪之疾’在所难免,还请殿下恕罪!”

“翔之以为,若我不说破阿恒的身份,扬州府上下便不知他是何人?”程潜早收起了他的笑容,换上了我从未见过的严肃。

“知道又如何?殿下与公子需要这般急着将他往刀俎下推?”我深深呼吸,不想让自己一下子爆发:“阿恒并不知其中关节,如今群敌环伺,他却毫无防备,更疑不到自己人。此去与送羊入虎口何异!若他有个万一,我当如何自处?殿下与公子又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那不肯同流合污而送了性命的王兵曹?一将功成万骨枯,功成之后,谁又去问过那累累白骨心中作何感想?”

作者有话要说:hello,更新啦~~

丁香结

“翔之,原来在翔之心中,便是如此想我程潜?”程潜向我近了一步,一种类似复杂骨折似的表情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便恢复了世卿公子的标准笑容,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死死却盯着我的脸,道:“那日在‘子归楼’种种绝非玩笑,程氏有家训,程家子弟所言既出,终身不改——”

“程公子如此戏弄凤君,究竟何意?”我当机立断,截断他的话。

“戏弄?程潜不明凤君之意!”他眼中充满了侵略的光芒,看着我。

“程公子入花丛而片叶不沾身,名满于世,天下何人不知?凤君虽非七尺昂藏,却也不愿做雌伏之态。”

“只要翔之肯应允于我,万事皆可商量——” 程潜半眯起桃花眼,斜睨着我。

越说越不像话了!我皱起眉头:“莫非是凤君说的不清不楚?光隐有无龙阳之癖,凤君不想干涉,但是凤君绝非此道中人!”

程潜看着我,脸上显出一种古怪的神色,我心中“咯噔”一声,另外一种可能性在我的脑海中冒了出来,莫非他看出我这“凤君”,只是“假凤”?

“够了!”睿王出言打断了我们,说道:“翔之可否想过,虽然并非亲自出手,那王兵曹之死与扬州府绝脱不了干系。如今阿恒到了扬州府上,那些人岂肯放过他?若不去缅怀生父,反惹人疑窦。且以他的性子,若知道了其父死因会当如何?他一切如旧,更可保平安。”

他说的未尝没有道理,可是他敢说将阿恒推到前列,他没有私心?模糊焦点,转移视线,方可有利于他上下其手,完成他自己的目标。睿王并不是坏人,或者说,身为皇室之储,本来也不能以好坏去评断。他们这些人,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欲望。

这种欲望,离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越近,便越汹涌。中国权力史上,永恒的主旋律,从来不是改朝换代,而是祸起萧墙。

“凤君收得阿恒为徒,全赖殿下从中斡旋。”我长出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殿下,凤君所求不多。如今阿恒置身险地而不自知,若有行差踏错之处,还望殿下慈悲为怀,保全他的性命。”

“翔之只顾阿恒,却不管己身何地吗?” 程潜追问道。

“凤君不过一介俗人,不曾想过功成名就,何况人生在世,为人作嫁再所难免。”我淡淡一笑,没有看他,只向着睿王,道:事已至此,凤君为当所为之外,只有相信殿下,不致使凤君送了性命!”

如果睿王和程潜只能选一个,我只有选择示弱于睿王。万事大吉自然是好的,最坏的一步,若他真的要陷我或者阿恒于死地,拼着暴露我的身份,还有一个可以驱使他做三件事的玉牌可用。以他的身份性情,想必还不至于出尔反而吧。

“翔之,翔之——”程潜就是有这个本事,将我的名字念成一曲咏叹调:“翔之心中,我程潜算是什么?”

“凤君自是引光隐为友。”我说得斩钉截铁,心下却无比忐忑,话题怎么又兜了回来。这家伙果然不愧花花公子的名号。只是我自认伪装的还算认真,怎么就被他看出了马脚?

哎,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有赌上这一把。虽然最开始他对我并不礼貌,但是这些日子以来,他对我照顾有加,这份心意,我嘴里不说,但是心里何尝不是深深感激!若没有这说话不着调的毛病,身为朋友的程潜,堪称完美。为今之计,只有继续假装鸵鸟,尽量不要招惹他,希望他也不会将我的身份曝光。

程潜还要说话,却被睿王打断:“好,本王应承你,为你保全阿恒。”

“多谢殿下!”有了他这句话,至少我不用担心阿恒的安危了。悬着的心放下,我微笑道:“如此,凤君便先请告退。”

我向睿王行了个礼,对程潜点点头,今晚应该可以睡个好觉了吧。回到房间,我拔下簪子,摘下发冠,将束缚了一天的长发解放。

我循声转头,原来掩着的房门洞开,睿王就站在门口,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不是已经告退了吗?他为何还要来?

“我有一句话问你,望你据实以告,阿恒之事,你为何不求光隐?”他问道。

“阿恒之事,若求光隐,凤君所欠便是情;求殿下,便是义。凤君只恐无以为报!”

我说的婉转,但是他一定听得懂。我求程潜保护阿恒自然容易,但是我却要欠下一笔人情债。没有子归楼的那次对话求也就求了,可是时移世易,他想要的,已非我能给的,我最不想欠下的,就是这份“情”。求睿王则不同,睿王将我和阿恒带到扬州来,他于我们有君臣之义,而他所求的,恰是我能给的,那便是我在破案方面的才能。

我和他,可以各取所需,这样才不会有心理负担。睿王深深看了我一眼,再没有说什么,便离开了。

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早,我便陪着阿恒,踏上了他的追思之旅。程潜也以闲着为名,在睿王点头之后,跟着我们二人一同前来。

按照古代建筑的形制,扬州府衙便坐落在扬州城的最中心,衙门八字向南开,而门前的那条街,则是整个城市最繁华的所在。兵房则坐落在府衙大堂右侧一个单独的院落,院中流水潺潺,假山错落,倒颇有些清幽气象。

出来迎接我们的,是在昨晚的宴会上有着上佳表现的扬州长史涂大人。他脸上挂着让我觉得不舒服的笑容,非常客气地招呼我们:

“程公子,凤大人,王小公子!”

“涂大人!”程潜脸上挂着比他“真挚”万倍的刺眼笑容,道:“阿恒前来拜祭,不过是些许小事,怎好劳动大驾?”

“公子太客气了,能与几位同行,是涂某之幸。”

“大人这样客气,程潜如何敢当。扬州府为淮南首府,大人辅宰职重,若因我等误了正事,反而不美。不若请滕大人传令给扬州府上下,让我等能得四处随喜,无拘无束。大人亦可自便,岂不是两相便宜?”程潜脸色未变,温和地“将了一军”。

“这——公子与凤大人都是我扬州府求之不得的贵客,怎可如此怠慢!”

几经攻防,花样百出的程潜技高一筹,非常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赢得了“扬州府自在通行证”。但是程潜却一派情理之中的风范,引着我们轻快地与涂长史背道而行。

“这涂长史竟愿放行,究竟在作何盘算?”与那涂长史距离稍远,我便看向程潜,小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