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儿仨到了韩燕娘的正房里,气氛登时热烈了起来,丽芳见妹妹除去斗篷还剥掉两件大衣裳才露出短袄来,笑她是个球。瑶芳回她一个猪鼻子,她笑得更厉害了。韩燕娘笑道:“二姐儿今天倒有精神,还要学武呢。”

丽芳听说了之后,眼睛一亮:“我也要学。”

韩燕娘想了一想,居然同意了!瑶芳瞪大了眼睛:“娘偏心!”韩燕娘一抬手,食指一弯就从瑶芳的鼻梁划到了鼻尖儿,快得瑶芳眼前只有一道残影。只听韩燕娘慢悠悠地道:“你看着就不像是个会打架的人呐。”

【胡说!我三十年前就会在京城跟野孩子干仗了!】

也许是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好玩,也许是为了逗她,韩燕娘终于松了口:“很苦的,要扎马步。”瑶芳点头道:“我不怕苦!”真的,她有一段的日子还过得不如韩燕娘呢,韩燕娘的亲娘只是没什么用,她却要跟个恶继母周旋。个中滋味,只有身处其中才能体会。

韩 燕娘真个叫姐妹俩每日先扎马步,练练力气。用她的话儿说就是:“姑娘家凶就凶一点儿,凶好啊,不吃亏。只别像我,太外露了,弄得人都知道了。还有,这事万 不许说出去,彭家两个姐儿也不许说给她们,说了,我就不教了。”又说看丽芳像是能掐架的,千万别叫人看出厉害来。对瑶芳,她就是放牛吃草,愿意玩就玩吧, 长姐凶,也能护着妹子。

丽芳跟这继母脾气越来越投,笑问:“娘这本事,哪里学来的?”

韩燕娘给她正了正拳头:“是我舅舅。”

丽芳见她一脸惆怅,乍着胆子问:“那舅爷?”

“别想岔了,他活得好好儿的呢,不过我嫁过来的时候,他调防了,不在京里。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儿。”

丽芳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儿:“打听着人,找就是了。”

韩 燕娘道:“也行。你们就别操心啦,好好站!做什么事,不吃苦、不用功,都是做不成的。”心里却愁,舅舅最恨文士,好好儿的文人都未必能让舅舅喜欢,何况贺 敬文这个呆子?也罢,死马当活马医,彼时是急着葬母亲,一时又寻不到舅舅,这才失联。现在安顿下来了,也是时候联络联络了。

一回头,见两个闺女腿都抖了,笑道:“歇一歇吧,后半晌接着来。”

丽芳姐妹俩,一直将马步扎到了春正月,也不见韩燕娘教下一步。丽芳姐妹俩明白习武这事儿不宜说出去,也都守口如瓶,这一年的新年,县衙开宴,一群小姑娘聚在一处叽叽喳喳,她们也没有说漏嘴。

回来却白天晚上缠着韩燕娘要教打拳。这一日,丽芳又缠着韩燕娘:“这都三个月了,还不行么?”

韩燕娘心道,本没想你们练成万人敌,不过是筋骨强健,日后万一遇到你爹这样的,还能多个手段而已。这是她舅舅当年说的,“不求你做将军,只要以后能打得过弱书生”。照说,三个月也够了。正要松口答应,外面忽响起了鼓声。

有人击鼓,告状来了!

丽芳颇觉新鲜:“有人击鼓!”她长这么大还头一回遇着这样的事情。暂将学武的事扔到一旁,预备明天再磨继母。现在很想悄悄溜到前面去看。

韩燕娘也有些担心贺敬文,想起彭娘子新年时候再次发出的提醒:“汪知府,像是要为难大令。”怕他头一回审案子审不好,便一手一个闺女,领他们去前面廊后偷呢。

母女三人带着几个丫环,悄悄到了廊后,听着堂上念状纸,听完了,汗也下来了。

这状告得很是奇怪。却是宁乡一富户,娶妻某氏,数年未有年出,便以七出之条出之。妻子回家,也是赌气,旋即嫁了个小商人,丈夫亦谋另娶,倾刻成婚。巧了,富户新妻子生下一子,前妻亦生下一子,只是后妻之子先天残疾,又闻说前妻所出之子肥壮可爱,形容颇类富户。

富户父母动念,想抢夺这健康的“孙子”。实因这出生的日期……有些微妙。更妙的是,乡民无事不愿意告状,先请乡老调解,滴血验亲。竟是与两人皆能相融,两家以此争执了起来。

瑶芳背上一冷:悼哀王今年就要死,胡氏就要过来成婚了,以朝廷的重视,必会派人来的。此事要是闹大了,传到使者耳朵里,回京当笑话一讲……嘿嘿!再者,如果真是汪知府设的套儿,那就肯定还有后手!说不定还有什么内情,还不知道要怎么翻案呢。

罢官事小,牵累容家也顶多是丢自家的脸。难的是一旦这般离开此事,阖家性命是保下了,却是无法在叛乱中“保境安民”,张老先生、贺敬文,都得憋屈死。老先生还好,贺敬文的心胸,那是真的能气死的!

有麻烦了……只求亲爹别当场就断案,夫子应该能拦住他的……吧?

第47章 天真的呆子

贺敬文接到人生中的第一个案子,心情是激动的。见到状纸之后,表情是呆滞的。

清官难断家务事。

贺 敬文近来内敛了许多,浑身上下依旧冒着些呆气,对人情世故却懂了不少。连着在乡下跑了这么长日子,两个师爷为了让这位东家长点心,着实费了不少力气。旁的 人是想将东家弄得蠢一点,他们俩的东家已经不能再蠢了,只好多教一些东西。张老先生教的傻孩子多了,还有耐心一些,谷师爷对这位东家是不大满意的,手段就 简单粗暴直接带这傻子见识各种黑暗面。

譬如见识一下四里八乡宗族之可怕可恶,宗族可决族人之生死,寻常官吏不会去找宗族的麻烦。除非事情闹得太大。又譬如典妻典妾等事,在贺敬文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怎么能有这般无礼之事?

对付这种只有一张谴责的嘴的人,谷师爷自有办法,只消反问一句:“不然呢?要怎么办?”

贺 敬文要没有办法的,在他的心里,这种事儿就不应该发生。宗族么,数世同堂,守望相助,令鳏寡孤独皆有所养,而不是族兄尸骨未寒就抢他的家产。可事情,就是 这么发生了。待你去问时,阖族上下都给瞒着,这还暗合了“亲亲相隐”。不典妻典妾,日子便过不下去,要怎么办?县衙养得起闲人么?

更 让他绝对的是,遇上了这种事情,就没一个人会告官!经张先生解释,他才知道,乡民最怕上衙门!休说乡民了,纵是有见识的士绅人家,也不喜欢上衙门。谁家摊 上了官司,舆论风评便要指指点点,说一句:“他家摊上官司了,这家是要败啊。”真有人想告状,也会被家里人拦下来。打官司,是件伤筋动骨的事儿。

行,你们不告状,至少我这三年一次的大计账面儿上好看。朝廷考核地方官,无非那么几项,财税、人口、治安、文教……诸如此类。这治安上,主要是看一年有多少案子纠纷,而不是看破了多少案子。

然而贺敬文的心里,还是想断那么几桩案子的好歹过过瘾。再说了,总不至于叫他遇着这种难缠的官司吧?顶多就是析产,这种案例张老先生讲过的!哪知开天辟地头一遭,就遇到一个比宗族欺凌族人还难缠的案子!

贺 敬文打小没了爹,没人教他官场诸般忌讳,也没人给他做个男人丈夫的榜样,一切全看亲娘的本事兼自己去找模样。没有亲爹当榜样,也没有个亲密的男性长辈,罗 老安人的教导也出了一点问题。他自己呢,遍寻不着什么实际的人物来学,就拿书本当圣训。所以他的常识相当地匮乏,人也有点奇奇怪怪的。遇到这种事情,他就 抓瞎了。

在他想做出一番事业的时候,有人肯教(当然,在他这里,属于辅佐),他是很落单的。一本《大陈律》他闲暇也刻苦攻读了,但是没有一条是讲这么个情况的。

不自在地咳嗽一声,他又忒有自尊,不大好意思好当堂请教张老先生,又怕将这第一件事情办砸了。好在他也算是做了一些实务,有了点经验,下令发签拿相关人等,命这富户且回去,等涉案的人都到齐了,再过堂。

后廊下面,母女三人都舒了一口气。

偷 听是新鲜的,韩燕娘低头看看两个闺女,丽芳脑袋微向前倾,瑶芳却只是侧着耳朵。心道,多听听这些事儿,倒也不坏,好歹知道些人情冷暖,以后到了婆家,也别 一味以为天下都是好人。父母亲人再护着,也不及自己有本事。哪怕是瑶芳,她打定主意多看顾的,至少小闺女得自己能发现不对劲儿的地方好救援呐!

收回了心神,她又担心起丈夫,就怕贺敬文这呆子猛然就下了决定,到时候可就坏了。这死人!前两天明明将从彭娘子那里听来的消息已经告诉他了,他还扳着张死人脸,也不哼一声,恨得韩燕娘当时就把贺敬文捶得哼唧了出来。也不知道他到底记住这顿打了没有。

现在看来,好像是记住了。

韩 燕娘伸出手来,一手一个,将闺女们拎走了前面散了,贺敬文八成要跟师爷们到后面书房讨论。被贺敬文撞见了还没什么,叫谷师爷又或是服侍的小厮们看到 了,怕要传出闲话来。自打知道衙里有人将她家里称呼都传了出来,还害得俊哥被人嚼舌头,她就越发注意起这些来了。

韩 燕娘没想到的是,贺敬文记住自己又挨了一顿打,也记住了汪知府要对付他。现在他可没有那么一股“他能将我怎么样”的愣劲儿了,知道汪知府既然想做小人,就 不能拿君子的要求去看他。遇到事儿甭叽歪,你叽歪了,人家也不听,该干嘛还干嘛。你要看不下去了,那你也想干嘛就干嘛去。

然而, 贺敬文开窍得有点晚,断没将这案子与汪知府联系到一块儿,更没有他小闺女想的那么深。贺敬文讨厌楚王府!压根儿就不想沾楚王府的边儿。若非皇帝有命,令这 附近的官员到时都要给世子的婚礼撑场面,他现在还不想回来呢。自然就更想不到如果在这场婚礼前后他这里出了纰漏,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直到张先生将此事点出,贺敬文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打的是这么个主意?可是这案子难道还能有假?”

谷师爷口角噙着一抹冷笑:“富户对货郎,怎么抢不来孩子?还用告?他家佃户长工有好几十口子,择个月黑风高的日子,头脸一蒙,抢过来就说是现在的妻子生的!伪称婢妾所出也没什么,正经就是他家的孩子了。有点儿脑子的人家,岂会将这等事闹大?生恐旁人不知道么?”

贺敬文道:“如此,该当如何?”

张先生一直让谷师爷说话,心里暗乐,只花了一个钱谷师爷的钱,现在这谷师爷还将刑名上的事儿给做了一半儿,划算!纵然知道谷师爷是实在看不下去东翁这个傻样儿,忍不住地嘴贱而已。

果 然,谷师爷说完这一大套子话,就觉得自己又说多了,紧紧地闭了嘴,深恨自己嘴贱。张先生见他不肯说了,才慢悠悠地道:“怎么判不要紧,得叫人挑不出毛病 来,还得预备着有人挑毛病的时候有说法儿。再者,得防着有人做文章。此事,恐怕还会有波折。必要做成铁案,免得日后有人翻案。”

贺敬文道:“先生,你说了这么一长串儿,也没说要怎么判呐!”

张 先生被噎了一下,谷师爷端起茶盏来挡在脸前偷笑了两声,笑够了,揭开了盖子喝茶。张先生无奈地道:“照谷老弟说的,这孩子多半不是富户家的,”说到这里, 张先生冷笑一声,“纵然是,也不能判给了他!寻常争子,滴血验亲即可,这个居然验不出来。不如再验一回,以防有诈。果然如此奇异,就问孩子的生母好了,她 总该有数的。”

谷师爷见贺敬文一脸认真地听着,那模样要多呆有多呆,忍不住又嘴贱了:“那乡老一定有鬼!哪有一个儿子两个爹的?!”嘴贱完了,心里抽了自己一嘴巴,又抢活儿了,还不给加工钱!

贺敬文嘴巴慢慢地张大了:“不能够吧?乡老……当是德高望重之辈。”

谷师爷心里又抽了自己一嘴巴:叫你嘴贱!还是张先生给他解了围,对贺敬文道:“人心难测,东翁还是小心为上。此事不容有失,宁愿先小人后君子。况且,东翁也不是没有见过乡见宗族之长,看似和善长者,手段却比牢头还黑。”

贺敬文心道,这世道总不至于这么坏,若是有事,恐怕还出在那富户身上。

心里有了底,贺敬文头一回断案的热情又回来了。恨不得立时就把这孩子判给了商人家。他也瞧不上这富户,家里又不是养不起人,老婆不能生,不是还能纳妾蓄婢么?民过四十无子,许纳妾呀!就是不纳妾,你蓄婢了,也没人管不是?非得休了老婆?这不脑子有病么?

张先生和谷师爷对望一眼,互使了个眼色,一齐溜了东家又不知道在想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贺敬文脑子里想了一回明日如何升堂,如何正气凛然地责问原告被告,如何果断宣判。想完了,满面春风地想与两位师爷分享,师爷早就不见了,只得失望地往后衙走去,准备跟老婆显摆显摆。

韩 燕娘对师爷们是放心的,不再担心这件案子判不好她只道是汪府台要抓贺敬文不会判案的把柄,万没想到汪府台的后招是世子的婚事。只要贺敬文不添乱,张先 生自然能将事情办得圆满了。她正忙着看裁缝给儿女们量尺寸呢。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长得快,头一年的衣裳第二年就穿不得了。家贫没办法的,年纪小的永远穿着兄 姐们穿不下的旧衣,要不就要指望母亲有空,给他将小了的衣裳加点碎布改大一点。略有余财的,每季都要换新衣。

韩燕娘命贺成章先量完尺寸去读书,再慢悠悠地陪着女儿们量。丽芳一面抬高了双臂好让裁缝给她量袖长,一面问韩燕娘:“娘,我能去阿敏她们家玩么?”

她年纪渐长,对于这些家长里短的八卦颇为热衷,偷听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听了这一回,去彭家讲给彭敏听。两人空玩棋怪没意思的,不如说点闲话。彭敏看似斯文淑女,内里颇类其母,对这些小道消息也挺热衷,口风也严,不熟不交心的人不说。

韩燕娘心情正好,笑道:“去了别淘气。厨房里有新做的黄雀馒头,带些儿过去,请他们家也尝尝。”

丽芳欢迎一声,换来裁缝一句:“小娘子,别动。”丽芳对韩燕娘吐了吐舌头,韩燕娘对她皱了皱鼻子,嗔了她一眼。她也不怕,嘿嘿笑了一声,又站正了。

瑶 芳却没那么乐观,总觉得这后头还会有事儿,又猜不透汪知府在想些什么。遇到这样的事儿,要是她来办,那就是想办法把这棒槌夸成一朵花儿,送他一程,祝他高 升。反正,棒槌有靠山兜着,等闲也不会事发,这棒槌也没办什么出格的事儿。何苦这般排挤?岂不是连容尚书也得罪了?

她却不知,汪知府是不能再忍这傻知县了。湘州府有河,河还挺宽,来往商船无数,好大一笔税款。宁乡就堵在了上游!贺敬文他忒仔细了,虽然瞧不起商人,却也不盘剥,他打小就没为钱发过愁。上游不盘剥,也不给他孝敬,到了下游再狠收一笔?这不是叫旁人把恶人都做了么?

再 有那个可恶的李千户,与他越发不对付。李千户与京中勋贵有些干系,不敢惹大人物,跟汪知府对上了却不很怵。尤其两人之间争的是实利!李千户与贺家有那么一 点缘份,哪怕贺敬文是个棒槌,他也乐得助这棒槌一臂之力,让他给汪知府添堵这傻知县好像有京里的后台?那就更妙了。

贺敬文根 本就是棒槌得浑然天成,把人气死了,他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更不明白别人为什么这么生气。原本宁乡县也不是那么安逸,至少小偷小摸、失业流民还是有一些 的。李千户要帮他,给汪知府打擂台,气死了汪老狗才好。是以他时常命手下军士到宁乡巡视一番,遇着盗匪抓上一抓,也算是他的功劳。

汪知府是被这一明一暗两个人气弄得没辙了,他与李千户斗了这么多年,也没吃什么亏,现在却天天惹气,想来想去就是因为多了一个死棒槌!要将这棒槌弄走!棒槌不是还要参他么?他先叫这棒槌滚得灰头土脸!

盗匪上不好做文章,那就拿断案来讲事吧。

于是便有了上面那一幕。

瑶芳百思不得其解,又轮到她量尺寸了,只得先将眼前的事情应付过去。韩燕娘还问她:“饿不饿?黄雀馒头做得多,你先吃一个再出门儿。我听你这尺寸怎么又瘦了呀?”

瑶芳摇头道:“阿姐比我还瘦呢。”

丽芳轻笑一声:“就你明白。不吃等会儿路上别喊饿。”

麻利地量完了衣裳,韩燕娘道:“先将哥儿姐儿们的衣裳做了来,过两日,再来做老爷并两个先生的。”

贺敬文听着这声音,不愿意见外人,到耳房避了一避,等人走了才出来。却见韩燕娘领着两个闺女要出门,并没有给他显摆的机会。心下愤愤,暗道若是这富户再歪缠不清,一定要打他十棍!

韩 燕娘并不知道因她不给丈夫面子,险些让丈夫做了一回昏官。带着女儿一路说笑,往彭县丞家去玩耍。到了彭县丞家里,却听彭娘子又说了一件新闻:“没跑儿了, 这回那告上县衙的那个争子案,就是汪知府在弄鬼!我们家那死鬼,在州府里也认得几个人,往年拿银钱喂饱了的,拿来消息,叫死鬼小心,不要受大令的牵连。你 们要小心了。那丧天良的家里有些钱钞,能做实这孩子是他的。切!”

韩燕娘得了消息,赶回家寻了贺敬文。贺敬文还要摆个架子,拿书的手已经抖了两抖,犹作淡定状:“有事?”

韩燕娘捏了捏手指,咔咔响了两声,贺敬文喉头一抖,站得笔直。韩燕娘见状活活被气笑了:“你好有闲心呐!知道汪老狗要借这事办你么?”汪知府这引号是李千户给起的,讨厌汪知府的人背地里都这么叫他。

贺敬文僵硬地道:“早猜着了。”

韩燕娘一甩手绢儿:“行,是我白操了心了。”

贺敬文眼睁睁看着她修长的背影跨过门槛、穿过月洞门消失了,才喃喃地道:“这就走了啊!”更讨厌那告状的人了,怎么办?

那 告状的富户心情忐忑。他想要个白胖康健的儿子,也觉得这儿子应该是他的。其时乡下,哪怕不是亲生的,养大了,谁知道?更不要提还有买男孩儿充作己子、“借 种”等事。为此,他还买通了乡老,必要将孩子夺回来。这乡老说是德高望重,其实少年时颇游手好闲了一阵子,后来“浪子回头”,人人传为美谈。他游荡的时 候,跟着仵作混过些时日,知道些偏方,能令人血液相融,也能令亲生父子血液不融。

万没想到这中间不知道出了什么纰漏,两边的血都能融到一起!更没想到的是,因为这事过于离奇,一传十、十传百,招来了鬼!“鬼”的条件令他无法拒绝会帮他将孩子弄过来。

可事情波折不断,还处处透着诡异,头一回到衙门告状来,他的心是虚的。二回过堂,双方都到场,富户的胆子也没大多少。看到贺大令一张冷脸,富户的腿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一抖二抖,就跪下了。

贺敬文越发瞧不上他。再看那商人,满面风霜之色,倒是实诚样儿。那妇人脸色腊黄,两道弯弯的细眉皱起,倒有几分姿色。怎么看,都像胆这富户恃强凌弱。

贺敬文看毕,命张先生再验一回血,两碗血都相融了。连张先生也猜不透其中关窍,哪怕是有人弄鬼,这弄鬼的本事也比他高了。张先生与谷师爷眼底都有一丝忧虑。

富户心下大定,必要自己的孩子。贺敬文又传彼时之稳婆,询问婴儿出生时刻,居然是在这妇人二婚后不到九个月。这日子果然微妙得很!不由腹诽:哪家成婚这般急来?!

张先生知道他又走神了,轻咳一声提醒他。贺敬文依着事先商议好的办法,命孩子生母来断定孩子的生父。这妇人一口咬定,这孩子是她与后夫生的。贺敬文乐见其成,将孩子判给了后夫。

那妇人感恩戴德,且哭且笑:“青天老爷,令我骨肉团聚,回去必立长生牌位,求老天保佑老爷公侯万代。”

将案卷归档,贺敬文自觉过了断案的瘾,又经谷师爷提醒,早做好了应对翻供的准备,冷脸变作了笑脸。连回去之后收到了公函,道是世子不日娶妻,所有官员皆要到王府去赴宴,都没能让他的心情变糟。

让他想不到的是,他吃完了喜酒,翻供的人就来了!汪知府这时机选得巧,若是在婚礼前闹事,又或搅了婚礼,他也要担干系。等世子将世子妃娶回了府,京城来的使者又还没走,宁乡再闹一个大笑话,那就可乐了。

贺敬文接到汪知府的通知的时候还在纳闷儿:这个污糟官儿叫我来做什么?

那富户到湘州府告状来了!

寻常时候,哪怕州府接着了这样的状纸,也会发回原籍,命原籍官员秉公办理。汪知府这回却不给贺敬文这个面子,怒道:“世子才将完婚,这里便出了这等事情,真是胡闹!”竟命拿了一干人等,又发文命贺敬文过来,当堂解释。

彼时朝廷使者尚未启程返京,胡阁老家送亲的人也还未走。自家事办完了,也都想瞧个热闹。这事情便闹得大了。

张 先生先拿到的文书,见贺敬文发怔,忙将内中门道说与贺敬文:“汪知府当将案子发给您的,现在却要您到州府里解释,不是他古道热肠,不忍小民受苦。实是他看 您不顺眼,要整治您呢。此行吉凶难定。须将卷宗妥妥收好,上面有他们画押的供词,这却是作不了伪的。”又匆匆唤谷师爷来,谷师爷在宁乡地界比张先生熟,两 人便分工,谷师爷与衙役等串词,又联络些乡老,万一贺敬文受到责难,好发动了人以“民意”辖制汪知府,同时请贺敬文写好了向容尚书求援告状的书信,一见事 情不妙,便即往京里求援。

一切准备停当,正要启程,却听大门有些闹腾,乃是彭娘子揪着彭县丞的耳朵,让他去陪贺敬文走一趟彭县丞对州府比贺敬文熟多了。

贺敬文感动道:“彭兄高义。”

彭兄是被老婆逼的,苦哈哈地道:“应该的。”

事 态紧急,两人不及多言,匆忙启程。一路上,彭县丞心里翻腾着妻子的话:“做人得讲个良心吧?贺大令人是呆了些,却不会害人,汪老狗的心眼儿比筛子还多,着 哪一个,你自己想。宪太太许了我,咱家老大若上京赶考,可住在他们家宅子里,他们有人照看。纵他们不回去,也会写封书信,叫老大给带到京城容尚书府里。你 也说了,州府里跟你打探来,问大令离京,是不是容翰林亲自送的。于公于私,都该向着这一个!”

彭县丞想明白了,便对贺敬文道:“到了州府,旁的先不提,先将这告状的打四十棍!”

贺敬文问道:“为何?”

彭县丞道:“他不经您便找到汪府台,是对您不满。只要提到宁乡两字,就是以民告官,先打了再说!”

《大陈律》里有这么一条,以民告官,无论实与不实,先打四十!

贺敬文:……md!忘了还有这么一条,回去好好再背一遍。

两人套好了词,彭县丞又帮着贺敬文看了看表情,要他练到“轻描淡写”、“不卑不亢”。待练好了,州府也到了。

汪知府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指着地下跪着的妇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这妇人说你不问端地,将她前夫之子判给了后夫?”

贺敬文懵了,呆呆木木地低下头,看着那妇人腊黄的脸在眼前乱滚,耳朵里全是她的声音:“青天老爷,令我骨肉团聚,回去必立长生牌位,求老天保佑老爷公侯万代。”

第48章 太妃出手了

公侯万代?

当时贺敬文是怎么想的?【虽是无知村妇,倒也知恩图报。】知恩图报个球!现在反咬一口来了!贺敬文犹如被浸到了冰水,四周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一样。

张老先生与谷师爷担忧地看着贺敬文,生怕他顶不住,几乎要抢上来。

汪知府大约是身边聪明人太多,不太了解呆子,呆子这种生物,你越激他,他越犟。见让自己憋闷了许久的棒槌被一棒子打傻了,汪知府大为称意,还要痛打落水狗,追问道:“你怎么说?”

贺 棒槌已经被打懵了,原就不会掩饰的一个人,现在就更没那个心性去说场面话了。一张口,这呆子就将官场上的实底儿都兜出来了:“您这是要审我呐?!我宁乡的 案子,不发还给我,也不问我要卷宗,就当我判错了?全都您说了算,您比京里内部吏部御史台的脸面都大,那您要说什么,我全听着呐!”

汪知府:……艹!我就知道你是个死棒槌!

为了让这彰显这呆子的棒槌,他还有意泄漏了些消息出去,现在被呆子当众质问,下不来台的变成了他。正常人是不能跟傻子争执的,那样只能显得你比他傻!

汪 知府心思电转,正要说什么,贺呆子已经又开炮了。人在尴尬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汪知府那里不过瞬息,贺敬文已觉得像是过了半天,见汪知府半天也 不回话,贺敬文直统统地开炮了:“这妇人是要告我?还是谁要告我?我再不好,也是朝廷命官,府台不先打这告官的刁民,倒先将我拘了来!”

若说第一句话还有些强词夺理,第二句就全是照着律法来了,是汪知府有错。

汪知府张口结舌:这呆子怎么忽然不呆了?

甭 管他变成什么样儿,万不能叫他再在堂上胡说八道了。这就是个棒槌,不知道个轻重,万一叫他说出什么来,叫使者听了往京里一带,那乐子可就大发了。死呆子不 过是个举人,又有靠山,不做举人还能做个富家翁,兴许不做官还是救了他。汪知府却是二十年寒窗,方苦读出了个进士来的比呆子值钱多了。

汪知府果断地道:“不过召你过来一问,你何必如此?喜怒形于色,还有点为官的体统么?你的礼仪哪里去了?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退下!”

贺敬文气得要命,脸像是被热水烫过一样红得能冒烟儿,鼻孔张得老大,胸脯一起一伏的。怒道:“府台的书倒读到自己肚子里去了!就是没过脑子,忘了民告官是个什么章程了!”

围观的无论是官是吏,还是民,都绷不住喷笑出声,旋即捂了嘴强压了回去。汪知府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比贺敬文的样子还要难看些。被棒槌说了,他还能悠然听着,被旁人笑了,那是笑话他不如个棒槌脑筋灵活?

汪知府跳起来狠狠一拍桌子:“你放肆!你无状!你大胆!敢指责上官!”

他怒火中烧,把贺敬文逗乐了,贺敬文脸也不红了,手也不抖了,也不觉得冷了,笑道:“我不过一说,你何必如此?喜怒形于色,不是做官的体统。”

汪知府想扑过去掐死这个棒槌!有下官敢这么对上官的么?这个棒槌就敢!平生从未受此辱!汪知府往前跨了半步,仰天一跤,跌在了椅子上,半天没缓过气儿来。凭他的师爷怎么叫他,都不吱一声。师爷道:“府台大人被气昏过去啦。”

彭县丞张大了嘴巴:特意气都不带能气出这结果的!

贺敬文就是个呆子,对汪知府积怨已久,听了这话又不开心了,冷冷地道:“汪大人喜怒不形于色,那么有礼仪涵养,怎么会被气昏过去?你是说他肚量不大?”

汪 知府的的确确是在装昏,否则今天就下不来这个台,这个时候他也知道自己低估了贺敬文的棒槌程度。很怕这呆子过来抢人,闹得满城风雨,就更加无法收场了。自 己装个昏,这案子就没法再接着审。他也好退到后衙再图后续。没想到贺敬文真是个不讲道理的家伙,昏倒了的人都不肯放过!

汪知府气得要命,还得接着装,狠拧着师爷的大腿强咽下这口气。师爷疼得直做鬼脸儿,咬牙忍着。却知道汪知府得接着装,这几个告状的人,不能落到贺敬文的手里。再者,这整件事儿都是他策划的,现在搞砸了,他的责任也是不小。

贺敬文其实并不会骂人,想什么就说什么反而更气人。到了这个时候,汪知府不动,他也没了新词儿,其实并没有想到抢了这几个人回去好好审。眼睁睁看着师爷斥衙役:“你们都是死人呐?!快将大人扶进后衙歇息,去请个大夫来。将相关人等收押,无关人士驱散……”

贺敬文到这时候还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并不是无关人士。彭县丞与张先生、谷师爷大急,又不敢擅自作主。在宁乡县抢话就抢了,到了湘州府,却不好抢在贺敬文的前头的。

恰在此时,汪知府的老冤家又来了。

李 千户原就是想养着贺敬文给汪知府找不自在的,羊群里进了头驴,格格不入,必然能将原本已处得和谐了的地方搅混了水。果不其然,自打贺敬文来了,汪知府与湘 州府的蓝同知矛盾就越来越大。今天这事,李千户原是想看热闹的,直到蓝同知找到了他,告诉他:“这是一个机会。”

蓝同知与汪知府 都是进士出身,说起来还比汪知府早三年中进士,只是不如汪知府会钻营,只得做一同知。汪知府先前带着大家捞钱的时候,分给蓝同知的也不算少,倒也勉强说得 过去。贺敬文来了,影响了全府的收益,他自己倒不觉得,他手底下的,如彭县丞,是别有所图,至于教谕等人,因拿得少了,倒有向汪知府倒戈的。湘州府这里, 收入亦少,给上头的孝敬却不能少,不能少了上面的,自然就只好少了下面的。

汪知府与贺知县,都因底下人收益少了,而遇到了麻烦。

李千户早就想叫汪知府滚蛋了!被文官鄙视,他认,被人抢了口里食,他可不认!李千户点起人马,一路烟尘滚滚,跑到了府衙。酸丁们的事情,他不熟,论起抢人,他比酸丁熟多了!

李千户到了,蓝同知却悄悄躲了起来,万不能叫人看见他施了阴手。蓝同知能躲,汪知府却不能再躲了。只得又“被救醒了”,看到李千户,新仇旧恨都被勾起,两人先杠上了。

贺敬文却不是那等袖手看热闹的人,偏要在两人翻旧账的时候再掺上一脚:“府台既然醒了,先来看这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