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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颜很少赶这么远的路,近来身体又羸弱,在车上便东倒西歪地打着瞌睡,到了住处草草吃了点东西也便倒头睡去,到底没再给萧寻换什么针灸加药物的疗法。

第二日,萧寻悄悄唤部下连夜找来的名医为自己诊脉,结果却大出所料。

犹记旧相逢,淡烟微月中(十二)

那大夫道:“公子所中的,乃是七步断肠毒,据说中毒后七步内必死,虽然夸张了些,但如果不能在一刻钟内服下解药,的确无药可医。不知公子是找的哪位名医所治?着实不同凡响,在下很想拜访拜访。”

萧寻虽知那毒厉害,但听他这样说着,也不觉毛发森然。他问:“若是我即刻遇到大夫,大夫有把握救下来吗?”

大夫道:“恐怕……险。若是手边医药齐全,或可一试。”

“前日服药后下泻不止,会不会与大夫用的药相关?”

大夫笑道:“既是排毒,上吐下泻都属正常。若能救回性命来,公子便不必计较这些了吧!”

萧寻半晌才道:“可给我治的那人,明明有法子不必如此折腾我。”

大夫道:“若真有人有那样的医术,非妖当近妖,非仙当近仙,老朽愿拜其为师。”

萧寻静默良久,挥手令他退下。

好在他停了欢颜第二次用的药后,腹泻症状已渐渐止了。等欢颜醒来,依照前约给他再用针灸和药物调理时,除了一度脸色青得发黑,倒也没出现其它难堪症状。

于是日复一日恢复过来,两人便各各心满意足。

此处宅院却是清幽。如今初冬时节,万木凋零,只有几株松柏还算葱郁,衬着下方败荷残枝,更觉寂静。

欢颜生长在太子府那样的盛世繁华之地,虽是身份卑微,人却聪慧灵秀,又有母亲宠爱,诸公子另眼看待,性情原有几分娇惯。待当日受了那致命一击,神魂俱伤,这才陡地安静下来。后来拖着重伤之躯送在慈恩寺休养,见了许知言、许知捷这些往日亲近的公子,难免想到他们那位负情忘义的兄弟,心下更是悲凉难抑,终日怏怏地蜗居室内,寸步不出。

如今这里的宅院久不住人,只养着两个洒扫的老夫妇。欢颜在那又大又空旷的院子里走上半天,也常常遇不到一个人,倒是常见着些可以入药的花草树木,让她伤情的人或事便似远了些,心绪反而宁和许多。

萧寻看出窍门,暗暗吩咐了,每当她肯出来散心,其他人等一个不许出现,免得她给惊扰了,又窝在屋中不出来。又担心风大着凉,暗暗令人备了上好衣袍放到她房中。

欢颜并不精擅女红,衣冠鞋袜等物一向是母亲或许知言命人帮预备的,穿起来倒也理所当然,并不客套。

不过三五天,萧寻已然大好,见她不提回去的事,倒也欢喜。

这日欢颜散步回来,萧寻正在用午膳,忙唤她一起吃。欢颜心情正好,也不一个人躲回房中吃了,笑盈盈地应了。

钿誓钗盟何处寻,当初谁料今(一)

萧寻道:“虽然有,但我家人很少过来住,只怕没几本书。不过你爱看什么书,我可以叫人搬些来。”

欢颜道:“医书或佛经都成。偶尔也看些诗词。”

萧寻迟疑道:“能让你看上眼的医书只怕不多。佛经或诗词倒不难。”

他转头让人去预备,却暗暗地吩咐:“医书或诗词多找些来,佛经少少几本便成。”

他瞧着欢颜性子清寂寡言,只当欢颜生长在庙宇里,看多了佛经才会如此,再想不到欢颜原来的性子却比他还闹腾促狭几分。

二人再相处几日,欢颜见萧寻殷勤,也看不出坏心来,也便放下了心,偶尔便笑道:“这里倒还清静,住着还不错。”

萧寻道:“你若喜欢这里,一直住着也不妨。”

欢颜拈一片落叶在手,道:“这里是你的家。我和你非亲非故,怎好一直住你家里?”

萧寻笑道:“我家在蜀地,这里不过是我父亲年轻时置下的一座宅院而已。你若喜欢,我便把这里送给你。”

欢颜眼睛亮了亮,却微笑道:“这样的大礼,我可受不起!”

“你救我一命,我便送你十座宅院都是应该的。”

萧寻觉出她竟真有想长住这里的意思,又是惊喜,又是纳闷,问道,“不过,你不回慈恩寺,家人会不会担心你?”

他已暗暗着人查了,知道东山只有一个慈恩寺。寺中香火甚旺,寺中之人也多是有道高僧,再怎么仔细打听,谁有肯说寺中暗藏了个年轻漂亮的未婚姑娘?

慈恩寺周围也有些山野小村,细细问下来,也从未听说有欢颜那等性情容貌的女子,因此再查不出欢颜的来历来。

欢颜却似轻松了一截,倚在廊柱上遥望京城的天空,低低道:“我哪里还有家人?我想回那里去,只因……只因除了那里,我实在无处可去。”

相依为命的母亲已经去世,自以为的姐妹情深原是她的一厢情愿,海誓山盟的恋人心心念念置她于死地……

唯有许知言、许知捷兄弟依然把她当作红颜知己,不惜代价救下了她。

可新帝登基后,他们一个是嫡长子,一个是新皇后的嫡子,将来无疑也会面临诸多风雨。

而真正想杀她的那个人……

欢颜打了个寒噤,越发打定主意,若有机会,她还是离他们远远的,别去拖累他们的好。

萧寻研判地观察着眼前的少女,愈觉捉摸不透,忽笑道:“我倒是越发相信你是个狐妖了。”

欢颜瞪着他。

他道:“而且是个给寺里的高僧收伏了许多年的狐妖,天天听佛经听惯了,便不想离开了。如今看着外面也不错,也就懒得回去吃斋念佛了?”

钿誓钗盟何处寻,当初谁料今(二)

欢颜懒得听他打趣,转头便走向自己卧房。

萧寻紧紧跟着他,笑道:“如果你要证明自己不是狐妖,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可好?便是我把房契转到你名下,也得有个名儿,对不?”

欢颜已走到门口,回身便关门,说道:“我只要安安静静住着,谁要你家房契了?我的名字么……早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萧寻一愣神,竟被飞快阖过来的门扇打着鼻子,酸得差点掉下泪来,自己摸着发红的鼻子叹气:“在老和尚身边那么多年,也没学会什么是平心静气,凶悍成这样!也不知道没给人收服时该怎样张牙舞爪!”

侧耳听里,里面再无一丝动静,那小白狐根本就当作没听到他说话。

他无奈回身往外走时,忍不住又看一眼紧闭的门扇,纳闷自语道:“你的名字和你没关系?小白狐,你给老和尚养傻了?”

这时,那厢有侍女匆匆过来,在欢颜的卧室前却不敢高声,走到他跟前才低低道:“少主,夏姑娘来了!”

“夏轻凰!”萧寻悻然道,“这会儿才过来,她怎不索性等我死了再过来致悼呢?”

他嘴里这么说着,脸上却已露出欣喜之色,急走向那边回廊。

回廊上,已听到夏轻凰在那边扬声笑道:“我早来难道就能替你中毒、替你腹泻?便是你死了,我也只该为你报仇,而不是致悼。可惜你偏还活着,害我逃不了这劳碌命!”

萧寻大笑,却道:“臭丫头,我没给毒死也快给你气死了!”

欢颜在屋中看了半天书,起身到窗口看新在院子里挖的几味草药,却见窗口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名女子。

她比欢颜略年长些,一身白袍,背负长剑,高挑俊俏,眉眼锐利,竟有种不输男儿的英气。

她正仔细打量着欢颜,待欢颜皱眉盯向她时,才扬唇一笑,说道:“我可以进来吗?”

欢颜看着条桌堆着的药材,说道:“不可以。我不喜欢人家碰我的东西。”

白袍女子不料她拒绝得如此爽快,微微惊讶,笑道:“好罢,那我便在这里说。我叫夏轻凰,是萧寻的部属,也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

欢颜沉吟,然后叹道:“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都有几个这样的红颜知己吧?”

夏轻凰笑道:“我们是好友,但也仅限于好友而已。他这次来京城,是为了求娶我的义妹。”

欢颜安坐于桌边,轻嗅着一味草药,不紧不慢说道:“还有呢?”

钿誓钗盟何处寻,当初谁料今(三)

“我义父不仅是萧寻的老师,也曾救过他性命。萧寻素来重诺守义,既然答应了会娶她的女儿,便绝对不会食言。他的原配妻子只会是我义妹。”

欢颜不说话。

夏轻凰继续道:“萧寻说你喜静不喜动,还说若是带你回蜀,找个安静的宅院给你住着,大约你也是肯的。”

欢颜舒了舒眉,慢慢道:“蜀国虽是大吴属国,但听说颇多奇山异水,风景秀丽,若是能去那里安身,也是不错的。”

夏轻凰笑道:“你可晓得他在家中养了多少姬妾?其中不乏身怀绝技的侠女和能说会道的才女,个个伶牙利爪,只怕你到了那里哭爹喊娘都来不及,还怎么安静。”

欢颜从袖中摸出枚竹筒,向里面看了半天,忽抬头笑道:“想安静,或者不安静,我倒觉得都简单。”

夏轻凰怔了怔。

欢颜已从竹筒中摸出蜘蛛来,一只接一只排在窗棂上,说道:“这是我引来给萧寻治毒的蜘蛛,不但本身有毒,体内还有着萧寻所中的剧毒,若给咬上一口,你多半便再也回不了西蜀了!”

盯着那五只毛茸茸黑乎乎的怪异大蜘蛛,夏轻凰不觉退了一步。

欢颜一笑,忽伸手,砰地将窗扇关上。

有一丝似檀非檀的香味从窗缝间透出。

那五只大蜘蛛原本一字排在窗棂上,呆愣愣半死不活的模样,这时忽然动了起来,像脱了缰的马儿一般飞奔起来。

有奔向夏轻凰的,也有四散奔往草丛的。

夏轻凰惊叫,立时拔剑,先将袭向自己的蜘蛛刺穿,又想起蜘蛛剧毒,恐在这院里伤了旁人,急急又砍向其他四只蜘蛛。

她闹腾时,欢颜在内轻轻道:“真不安静!”

夏轻凰腾挪挥剑,好容易将五只蜘蛛除去,饶是她武艺高强,也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低头看掌中宝剑,本来灿亮夺目的剑锋竟通身蒙上了一层黑气。

果然是剧毒。

她僵立时,欢颜在内轻笑:“这不是又安静了?”

夏轻凰愠怒,正要说话时,欢颜又道:“我从不杀生,正不知道拿这几个东西怎么办,谢谢姐姐替我除了它们。顺便再告诉姐姐一声,我一向讨厌嬉皮笑脸的男子。萧寻这样的公子哥儿,白送我都不要。令妹若稀罕,我可以教她怎么养虫子,免得她给那群伶牙利爪的姬妾害得哭爹喊娘,再也回不了大吴来!”

夏轻凰目瞪口呆。

萧寻闻讯匆匆赶过去看时,正与刹羽而归的夏轻凰在湖石堆叠而成的假山边相遇。

夏轻凰气冲冲道:“你……你引过来的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钿誓钗盟何处寻,当初谁料今(四)

萧寻见她发怒,料他那只小白狐并没有吃亏,反而松了口气,笑道:“我也觉得她性情有些古怪。可她救了我的性命,我无论如何得以礼相待,对不对?对于我的恩人,夏大小姐也一定会心怀感激,对不对?”

夏轻凰怒气稍歇,郁闷道:“你糊弄别人就行了罢,何必糊弄我?你对她那叫以礼相待?我看着叫居心叵测差不多!”

萧寻叹道:“撇下我偷偷去和你义妹聚了几天,便一心只护着你那妹子了?连我和旁的女子多说几句话都不许?你细想去,你霸道不霸道?”

萧寻转头便走。

夏轻凰才觉自己的确过分了些,忙上前笑道:“哦?这么说,还是我看走眼了?原来你并不喜欢那女孩儿?”

萧寻顿了顿,皱眉道:“你放心,我不会忘了我对夏大将军的承诺。我的妻子一定会是你那位义妹,也只会是你的义妹。”

夏轻凰试探道:“嗯,王侯世家若有三妻四妾其实也正常。若你真的喜欢得紧了,不妨纳作姬妾。”

萧寻只觉给蜘蛛咬过的地方又开始疼痒起来,叹道:“这个我倒是想过。只是我怕她半夜放毒虫咬我。”

“很有可能。”夏轻凰笑得诡异起来,“你知道那丫头怎么看待你吗?”

“她怎么看待我?”

“她说,她最讨厌嬉皮笑脸的男子。你这样的公子哥儿,白送她都不要!”

萧寻转头看夏轻凰神色不似撒谎,不觉愕然,忽回身往欢颜卧室方向走去。

夏轻凰笑道:“怎么?去兴师问罪?不怕她放毒虫咬你?”

萧寻犹豫了下,答道:“怕。所以我去和她赔礼道歉罢!”

夏轻凰无语。

萧寻一甩袖,素色身影已经转过湖石,不见了踪影。

夏轻凰倚着山石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想着那少女那言行的确不像把萧寻放在眼里的模样,略略松了口气;可转头想着萧寻少有的态度暧昧,又忐忑起来。

一到京城,她便匆匆与萧寻分开,正是为了先行去见那素未谋面的义妹一面。

那位聆花妹妹一如想象中的聪慧美貌,可大约寄人篱下时日久了,身上毫无义父夏一恒的刚硬傲气,娴雅温柔得近乎懦弱,着实让她又是欢喜,又是发愁。

难道,真要让聆花跟这女子学学怎么养毒虫?

不然,恐怕真对付不了蜀王府那些一心钻营的姬妾们呢!

她摇头叹气。

看来她的确是劳碌命。

除了保护萧寻,从此又多了项艰巨任务:赶走他身边除了聆花以外的女人。

萧寻并没能和欢颜赔礼道歉。

他见门虚掩着,推门进去时,欢颜正抓了本书卧在榻上,眼神却飘在床角昏暗的角落。

他一度疑心她是不是在那里养了什么蜘蛛蜈蚣之类的,仔细观察一番,却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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钿誓钗盟何处寻,当初谁料今(五)

而回头再看欢颜时,眼睛还是定定地盯在那个角落。

那目光……如此地黯淡空落,如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抬头也只有没有尽头的黑暗,看不到哪怕是一颗星子所发出的些微光线。

他忽然便想起那日抱着她从山坡滚下时透过衣襟熨到胸膛间的湿热。

他本以为她是给吓哭的;可如今想着,她怎么也不像那样胆小的人。

只怕大多数男人都可以被她不动声色地吓破胆。

可那时她给他的感觉,竟和她此刻的神情如此相似。

压抑,无助,悲伤,凄凉,甚至绝望。

他不觉放轻了脚步,低低地问她:“小白狐,想什么呢?”

欢颜一惊,猛地回过神来,怒视萧寻道:“你怎么进来了?”

萧寻一指房门,“你没关门。”

欢颜记起自己曾出去检查过蜘蛛有没有全给除去,却恍惚着怎么也记不起到底有没有关门,遂问:“你有事?”

萧寻陪笑道:“刚才轻凰是不是来过了?”

欢颜点头,“来过,又走了。挺不错的一个人。”

“挺不错?”萧寻不可置信,“你没生气?”

欢颜淡淡道:“我为什么要生气?她为她妹妹出头说几句话而已,又没背地里使阴谋害我,怎么着都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她低头自思片刻,涩然笑道:“若我有这么个真心待我的姐姐,便是天底下人人都想害我,我也不用怕了!”

萧寻见她神色惨淡,虽然不明所以,心中还是微微地抽疼,忙笑道:“小白狐,你又胡说八道了!狐狸皮虽然暖和,也不是人人都想剥的。至少和你住一起的老和尚是绝对不杀生的,对不对?”

欢颜不答,丢开书走到书桌边,怔怔地看着桌上的纸笺。

萧寻跟过去,只见纸笺上面来来去去,潦草重复写着几个字:冬月十一,冬月十一……

正是今天的日期。

他正纳闷时,欢颜已抓过纸笺揉了,扔到角落里,转头问他:“你这里有好酒吗?”

萧寻诧异:“你会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