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谨言大病了一场,将养了半个多月,如今勉强能下床走动了。

沈氏病重,顾谨言这个做儿子的,总该去探望才不失孝道。

紫嫣应了一声,立刻去听风居送信。

第一百六十四章 审问(一)

太夫人在顾莞宁的搀扶下去了荣德堂。

刚踏进沈氏的屋子,一阵隐隐的血腥气便飘了过来。

顾莞宁微微蹙眉说道:“祖母,这屋子里的气味实在令人不适。我到床榻边看看母亲,祖母还是先到外面待上一会儿,等大夫来诊过脉了,再询问大夫一番。”

身为婆婆,亲自来探望病中的儿媳,也算说得过去了。

太夫人淡淡说道:“没关系,这点气味我还受得住。”

一边说着,一边迈步走到了床榻边。

沈氏面无人色,昏迷不醒。身上沾了血的衣服和被褥还没来得及更换,在明亮的烛火下,看着格外醒目。

郑妈妈满脸哀戚,不停地用袖子抹眼泪。

主仆相伴多年,情意深厚。郑妈妈的伤心倒不是假装出来的:“太夫人,夫人刚才连着吐了几口血,然后一直昏迷不醒。老奴吓得六神无主,只好让人给正和堂送信。这么晚了,还要惊扰太夫人,老奴实在该死。”

“你对主子一片忠心,我知道了也只会夸赞你,有何该死之处。”太夫人神色不辨喜怒:“有没有打人去请大夫?”

郑妈妈红着眼眶道:“已经派人去接谢大夫了。估摸着至少也得一个时辰才能到。”

太夫人嗯了一声,然后问道:“好端端地,沈氏怎么会突然吐血?”

郑妈妈早已想好了说辞:“夫人担忧少爷的身体,忧思过度,所以才会吐了血。”

太夫人目中精光一闪,冷冷道:“大胆刁奴!满嘴谎言!沈氏明明是看了沈五舅爷的信才吐了血!那封信呢?”

郑妈妈头脑轰地一声,双腿一软,跪到了地上。

沈谦让人送信过来的事,怎么会传到太夫人耳中?

沈氏看了信吐血昏迷,太夫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封信里写的内容,只有沈氏看过。她刚才急着将信藏好,根本没来得及细看。不过,不用想也知道,这封信绝不能落在太夫人的手里…

短短瞬间,郑妈妈脑海中闪过一连串的念头。

顾莞宁见郑妈妈面色变了又变,唇角扯出一抹冷笑:“郑妈妈将那封信藏了起来。现在一定是在想着用什么谎话将此事圆过去吧!”

郑妈妈:“…”

郑妈妈被顾莞宁那双锐利冷凝的眼眸看得心中生寒,身子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老、老奴岂敢欺瞒太夫人和小姐。老奴真的没见过什么信。”

顾莞宁冷眼看着死鸭子嘴硬的郑妈妈:“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将那封信交出来,就不追究你往日欺上瞒下怂恿主子的事了。”

不交出来会怎么样?

顾莞宁根本不需要说什么威胁之类的话,只冷冷的一瞥,已经令郑妈妈心惊胆寒。

顾莞宁张口逼问,太夫人便没再出声,怒火在眼里渐渐汇聚。

就在此刻,顾谨言走了进来。

顾谨言大病一场,精心养了半个多月,总算有了起色。不过,脸孔却比往日瘦了不少。走路时双腿还不稳健,顾福在一旁搀扶着他的胳膊。

进了屋子,顾谨言乖乖地喊了声:“祖母,姐姐。”

太夫人看到顾谨言,神色略为缓和:“言哥儿,到祖母身边来。”

顾谨言应了一声,走到太夫人身边。

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沈氏顿时映入眼帘。

沈氏胸前和被褥上的一大滩血迹,令顾谨言神色微微一变。当他看到跪在地上瑟缩惶恐的郑妈妈时,心里更是一沉。

难道,祖母已经知道了母亲和沈谦的事?

“阿言,你来的正好。”顾莞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沈五舅爷让人送了一封信给母亲,母亲看了信之后就吐血昏迷。我正在问郑妈妈那封信的下落。”

顾谨言又是一惊,下意识地抬头。

正好迎上顾莞宁略显冰冷的目光。

顾谨言心里一颤,不敢正视顾莞宁,略略侧过头看向郑妈妈:“郑妈妈,你将信藏到哪儿去了?”

郑妈妈此时已经回过神来,一口否认:“少爷真是误会老奴了。老奴真的没看到什么信。”

“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顾莞宁冷冷一笑:“你该不是以为只要矢口否认,就能蒙骗过去吧!”

“你在后门处拿了信。找守门的婆子来一问便能知道。或者,打人将沈五舅爷‘请’过来,两相一对质,就什么都清楚了。”

郑妈妈面色一白。

顾谨言心里也是一紧,咳嗽一声道:“姐姐,郑妈妈是母亲身边的老人,伺候母亲几十年了,一直忠心耿耿,想来不会撒谎。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

在顾莞宁讥讽的目光下,声音不自觉地越来越低。

能有什么隐情?

郑妈妈摆明是将信藏起来了。他张口为郑妈妈开脱,言辞显得那样的苍白无力。不但遮掩不过去,还会引来疑心。

果然,太夫人已经听出了不对劲,疑惑探寻的目光落在顾谨言身上:“言哥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顾谨言心里陡然漏跳了一拍,强自镇定:“祖母误会了。我刚从听风居赶过来,什么都不知情。我只是觉得郑妈妈对母亲十分忠心,不会做出让母亲不喜的事情来。”

太夫人温和说道:“言哥儿,你还小,不懂世上人心险恶。刁奴欺主的事并不稀奇。你母亲如今在病中,说不得就会被身边的人哄骗着做出什么不妥的事情来。我将事情查清楚,也是为了还你母亲一个清白!”

说完,面色一冷:“来人,将郑妈妈先带下去。再将郑妈妈的屋子仔细搜查一遍!”

话音刚落,两个身材壮实的婆子从太夫人的身后闪了出来。一左一右拧住了郑妈妈的胳膊。

郑妈妈又惊又急又怒,一边挣扎,一边高声嚷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我是夫人的乳娘,卖身契也在夫人手里。根本不算侯府的人。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

太夫人脸上毫无笑意,冷声道:“堵住她的嘴!”

太夫人一怒,屋子里顿时静若寒蝉!

第一百六十五章 审问(二)

郑妈妈的嘴被帕子堵得严严实实,很快被拉了下去。

临走前,郑妈妈连连冲顾谨言投来求救的眼神。

万一那封信真的被搜出来,秘密就再也藏不住了。夫人就彻底完了!

顾谨言心智虽然比同龄的孩童成熟些,却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早已懵住了!等他反应过来,郑妈妈已经被拖了下去。

等等!

如果信被搜出来,所有的秘密岂不是都会曝露出来?那个时候,沈氏还有何脸面在侯府立足?

“祖母,”顾谨言心乱如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这信还是别找了吧!母亲还在床榻上躺着,先救母亲要紧。”

只要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顾谨言的异样。

太夫人深深地看了顾谨言一眼:“言哥儿,你是不是有事瞒着祖母?”

顾谨言嘴唇动了动,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这怎么会!”

果然是有事瞒着没说!

顾谨言是顾湛的儿子,也是她唯一的嫡孙。她对他一直十分疼爱,期许最高。顾谨言对她这个祖母也颇为尊敬恭顺。可不知怎么地,总不及顾莞宁亲近。

现在,顾谨言又暗中隐瞒了事情没说。

想到这些,太夫人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顾谨言不敢再吭声,低下头,也错过了太夫人眼底的失望。

顾莞宁将这一丝失望看的清清楚楚,心里陡然一阵酸涩。

只要找到这封信,祖母很快就会知道所有的真相。

希望祖母能坚强地撑过去!

正想着,门口又响起了阵阵脚步声。

顾莞宁抬起头,只见吴氏方氏一起联袂而来。三叔顾海也来了,不过,碍于男女之别,顾海并未进内室,只站在门外。

“二弟妹这是怎么了?”吴氏压抑着心里的惊喜,故作忧虑地询问:“怎么忽然又口吐鲜血了?”

太夫人心情不佳,懒得听吴氏鼓噪,淡淡说道:“等大夫来了再说。都安静些!”

吴氏有些怏怏地住了嘴。

谢大夫来了之后,一看沈氏的样子,神色立刻凝重起来:“我要为二夫人施针,屋子里不宜有太多人。”

太夫人站起身来:“吴氏,方氏,你们都随我到外面等着。言哥儿,你留下陪一陪你母亲。”

顾谨言立刻应下了。

不等太夫人吩咐,顾莞宁也主动说道:“祖母,我也一并留下。”

沈氏昏迷未醒,一双儿女留下相陪也是理所应当。

太夫人点点头:“也好,言哥儿还小,没经过事。你待在这儿多看顾他一些。”

顾谨言心里掠过一丝愧疚。

祖母待他这么好,他却一直在欺瞒祖母…

太夫人等人走了之后,屋子里的人少了一大半,陡然清净了许多。谢大夫取出金针,在沈氏的头部施针。很快,沈氏的头上就多了几支细长的金针。

顾谨言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一转头,正好和顾莞宁四目对视。

顾莞宁也在看着他,目光明亮,神色莫测。

顾谨言心里突突一跳,他的懦弱温软,他的犹豫不决,他的左右为难…心底所有阴暗不可说的心思,似乎都被顾莞宁看穿了一般。

接下来到底会如何?

顾谨言有些茫然地想着。如果信被找到,祖母一定会大雷霆吧!母亲会被怎么落?沈谦和沈青岚又会如何?祖母和姐姐,又会对他何等的失望?

“阿言,你在想什么?”顾莞宁冷不丁地张口问道。

顾谨言像只受了惊的兔子,全身陡然紧绷:“没、没什么。”

顾莞宁看着神色仓惶的顾谨言,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已经到这个时候了,顾谨言依然“守口如瓶”。果然是个孝顺的好儿子!

床榻上传来沈氏模糊不清的呓语。

沈氏醒了!

顾谨言松口气,迅走到床榻边,轻轻喊了一声“母亲”。沈氏费力地睁开眼,一张再熟悉不过的男童脸孔映入眼帘。

母子已经半个多月没见了!

沈氏鼻子一酸,泪如雨下:“阿言,你怎么来了…”

“母亲总算醒了。”另一个沈氏绝不愿听到的声音也在上方响起:“我这就叫祖母和大伯母三婶她们进来。”

沈氏浑身一个激灵,浑噩的头脑陡然清明了起来。

她终于想起自己是怎么昏倒的了!

那封信…那封信呢?

绝不能让太夫人看到那封信!

顾莞宁冷眼看着沈氏变化不定的神色,淡淡问道:“母亲是不是在找沈五舅爷送来的那封信?”

沈氏:“…”

沈氏用见了鬼一样的神情看着顾莞宁:“你、你怎么知道他让人送了信给我?”

顾莞宁微微俯下身子,和沈氏四目对视:“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沈表姐已经和沈五舅爷闹翻了,如今躲在齐王府里。沈五舅爷三番五次去找她,她根本不肯出来相见。父女两个反目决裂,沈五舅爷伤心之下,便让人给你送了信来。”

那张明艳夺目的脸庞,此时面无表情。眉目泛着森森的寒意,令人心惊胆寒。

沈氏全身如置冰窖,再也没了一丝温度:“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顾莞宁神色不变,俯视着沈氏,一字一顿地说道:“郑妈妈已经将那封信交出来了!”

沈氏呼吸一顿,面容惨白。

不,这绝不可能!

“你在骗我!”沈氏直勾勾地盯着顾莞宁,声音凄厉:“你一定是在骗我。郑妈妈绝不可能背叛我。”

顾莞宁挑眉冷笑:“如果不是郑妈妈将信交出来,我怎么可能知道信上写了什么。”

这不是真的。

郑妈妈没有背叛母亲,更未将信交出来。姐姐为什么要这么说?可是,看母亲的表情,姐姐说的那些话,显然就是信中的内容。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谨言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挤不出口。

郑妈妈!

这世上,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

你怎么能背叛我!

你怎么可以背叛我!

沈氏忽然出一声嘶厉至极的尖叫,状若癫狂。

顾谨言惊骇地扑上前来:“母亲,母亲!”

第一百六十六章 曝露(一)

沈氏置若罔闻,依旧尖叫不已。

仿佛要将心底所有的惊恐惧怕都借着这一声尖叫泄出来,又似乎要喊出这么多年来的隐忍委屈。

老天为何待她如此不公?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年少时不顾一切的倾心相恋,被生生地折断,抛下亲生女儿,嫁到定北侯府。和厌恶憎恨的丈夫生下顾莞宁。后来精心谋划,和沈谦匆匆相聚一晚,生下了顾谨言。熬到顾湛死后三年,她才得以和沈谦父女相聚。

原本以为一家四口从此就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事实却正好相反。

深藏了多年的秘密,已经曝露。

顾莞宁和她这个母亲早已形同陌路。顾谨言对她失望之极,沈青岚对她心怀怨怼,沈谦也已和她离心…

现在,就连对她最忠心的郑妈妈也背叛了她!

顾谨言似在她耳边喊着什么,顾莞宁唇畔的冷笑在她眼前晃动。

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是用尽所有的力气不停地嘶喊。

凄厉的叫喊声在荣德堂里回响。

太夫人面色一变,站起身来。

吴氏方氏不约而同地起身,太夫人却沉声道:“我进去看看,你们两个就在这儿等着。”

吴氏心有不甘,还想说什么,却被太夫人一记凌厉至极的眼神逼了回去,憋憋屈屈地应了声是。

太夫人走了之后,吴氏忍不住低声嘀咕起来:“二弟妹怎么喊得这般凄厉渗人,听得我全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可不是么?

方氏颇有同感地点点头。

吴氏顿时找到了知音一般,拉着方氏的手,靠到方氏耳边低语道:“今儿个的事可真是蹊跷。二弟妹忽然又吐了血,婆婆还命人将郑妈妈关押了起来。现在二弟妹像疯了似的放声尖叫,婆婆又不让我们两个跟着进去。你说,到底会是什么事?不如我们两个悄悄到门外去听上一听。”

人都有好奇心,方氏也不例外。吴氏说的这些,她心里也正琢磨。

不过,方氏有一点比吴氏强。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也从不逾越多事。

方氏淡淡说道:“婆婆既是不让我们两个跟着过去,想来是不愿我们掺和二房的事。大嫂还是别去的好。如果实在想去,大嫂就一个人去吧!总之,我是不会去的。”

她要是一个人敢去,还用得着在这儿说服方氏吗?

吴氏悻悻地轻哼一声,语带讥讽:“怪不得这府里人人都夸赞三弟妹。论行事周全思虑周密,我委实不如三弟妹。”

方氏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不敢当大嫂如此盛赞。”

吴氏碰了个软钉子,憋了一肚子闷气,总算是住了嘴。

谢大夫常年出入各府内宅后院,深知不宜知晓太多秘密,早已在沈氏尖叫的时候就已经匆匆退了出去。

太夫人快步进了内室。

当她看清内室里的情形时,不由得一阵心惊。

沈氏披头散,放声尖叫,状似疯狂。顾谨言哭着搂紧沈氏,口中不停地喊着母亲。顾莞宁站在床榻边,面无表情。

沈氏的尖叫嘶喊声,在屋子里回荡不休,听的人头皮麻。

太夫人怒声呵斥:“沈氏!你给我住嘴!”

这一声怒喝,犹如平地一声春雷,在沈氏耳边炸响。

沈氏哭喊声一顿,茫然的看向太夫人。

明亮的烛火下,太夫人眼角眉梢的怒意异常清晰鲜明:“看看你这副样子!哪里还配做定北侯夫人!”

哪里还配做定北侯夫人?

太夫人果然是知道了!

沈氏瞳孔急剧地收缩了一下,巨大的恐惧在心中来回激荡,一连串的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是顾湛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朝廷钦封的诰命!谁都休想将我撵出去!”

“是,岚儿确实是我和五哥的孩子。谁让顾湛非要娶我!我和五哥才是情投意合的一对,我们两个早已做了夫妻,恩爱和睦。如果不是因为顾湛,父亲和兄长也不会逼着我回去,逼着我嫁到京城来。更不会打断五哥的腿,葬送他一生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