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徐沧这等脾气“耿直”的,进了太医院,怕是撑不了几日,就要被治罪。

尹院使口中说的大度,却未必存着好心。

众太医都是心思透亮的人,心知肚明徐沧今日的言行已经将尹院使得罪个彻底。小心眼的尹院使,这是憋着一股气无处可泄,想将人弄进太医院里,再慢慢“调教”…

“徐沧刚才对尹院使出言不敬,尹院使还想着让他进太医院,如此高风亮节宽容大度,实在令下官佩服。”

周太医一脸钦佩地拱手说道。

其余几个太医也纷纷出言附和。

尹院使毫无愧色,含笑捋了把胡须:“承蒙皇上信任,命我为院使,执掌太医院。我自是要尽心尽力地当差做事。挑选医术精湛医德出众的人进太医院,也是我分内之责。”

周太医又是第一个出言称赞:“尹院使一片忠君之心,实乃下官之楷模。”

“周太医这话可是说出了我等的心声。”

“是啊,我们都该向尹院使好好学着才对。”

一片阿谀奉承声中,尹院使一扫之前的郁闷懊恼,脸上又浮起了自信的笑容。

叶太医不喜逢迎拍马,一直没吭声。眼看着众人越吹越起劲,叶太医默默地将头扭到了一旁。

第三百一十九章 醒来

“太医们都出去了,殿下可以睁眼了。”

徐沧将声音压得极低。

之前还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奄奄一息的太孙,立刻睁开眼。目中虽没多少神采,精神倒是不错,还有闲情逸致自嘲几句:“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装病装得像也不是易事。这一天一夜下来,真是累得够呛。”

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就这么直挺挺地躺着。不管哪个太医出手看诊,都不能有半点反应。一会儿被灌药,一会儿被扎针…

个中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这还不是最痛苦的。

太子妃一直待在他身边,断断续续地抽泣。他这个做儿子的,听在耳中着实不是滋味。尤其是在太子妃昏倒的时候,他几乎快装不下去了…

太孙的面色有些黯然。

徐沧没那么多细腻的心思,也没安慰太孙什么,直截了当地说道:“殿下昏迷了这么久,也该醒了。一天一夜未曾进食,又被这些太医折腾来折腾去,再这么下去,殿下也不用装病了。直接让人准备后事就行了。”

太孙:“…”

徐沧又道:“而且,我已经向那个尹院使打了包票,说只要我出手诊治,殿下立刻就会好。殿下可不能砸了我的招牌,让我丢人现眼。”

太孙失笑不已:“原来你也这般注重自己的声名。”

徐沧实话实说:“做大夫的,谁能不在意自己的名声。我这张嘴说话总是得罪人,不过,谁也不敢小瞧了我。还不是因为我医术高明。”

…还真是半点都不谦虚。

太孙哑然片刻,才笑道:“我平日也算是能言善道,鲜少遇到能噎得我说不出话来的人。徐大夫算是第二个了。”

徐沧一愣,下意识地问了句:“第一个是谁?”

太孙唇角一扬,目光柔和起来:“当然是阿宁。”

徐沧:“…”

身为一个打了半辈子光棍的男人,徐沧独来独往从无牵挂,实在很难理解太孙对顾莞宁的那份执着。

太孙毅然服用他暗中研制的一种奇药,造成脉象虚弱即将不治的假象。说到底,都是为了顾莞宁。

被折腾了一天一夜,灌了一肚子苦不堪言的汤药,连口饭都没吃过,还不知怎么虚弱难受,亏得太孙还笑得出来。

真是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徐沧有感而发:“殿下对顾二小姐用情至深,顾二小姐知道了,不知会怎生感动。”

太孙笑得格外荡漾愉悦:“你太不了解阿宁的脾气了。她若是知道我这么做,只会生气地骂我一顿,气我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感动落泪之类的事,是绝不会有的。”

看着太孙的笑容,徐沧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莫非要一直病下去?”

太孙目光一闪,对徐沧低语数句。

徐沧点了点头。

“奇怪,怎么等了这么久还没见徐沧出来?”

“该不是出了什么岔子吧!”

“哼!他不过是一个普通大夫,不知走了什么运气,才入了太孙殿下的眼。真论行医治病的本事,哪里及得上我们尹院使…”

就在众太医低声窃语口沫横飞之际,门陡然开了。

徐沧站在门口,脸上没半点多余的表情:“诸位太医请进来吧!太孙殿下已经醒了。”

众太医:“…”

众太医忽然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重重地扇了两记耳光。尤其是之前窃窃私语议论得最起劲的那三个,更是面色难看。

他们用尽了法子,也没能让太孙睁眼。这个徐沧,这么快就让殿下醒了过来…简直就是生生地打他们的脸!

尹院使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僵硬:“徐大夫,太孙殿下真的醒了?”

徐沧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尹院使若是不信,亲自进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尹院使:“…”

尹院使暗暗咬牙,面上却挤出欢欣的笑容:“殿下醒了,实在是个大好消息。我们自是要进去看上一看,将这个好消息禀报给太子和太子妃娘娘,再让人进宫传个喜信。”

说着,便领着众太医进了寝室。

太孙果然已经醒了。

只是目中无神,神色恹恹,精神不佳。

尹院使大喜过望,忙大步走上前,激动不已地说道:“殿下终于醒了。这一天一夜,微臣焦心忧虑,饭食难咽。只恨微臣医术低微,无法救醒殿下。好在有徐大夫在,殿下总算是醒了。”

太孙虚弱地笑了笑,声音也格外低弱:“有劳尹院使费心操劳了。”

尹院使打起精神说道:“微臣这就为殿下再次诊脉。”

尹院使坐到床榻边,伸出右手为太孙搭脉,凝神片刻,心里骤然一跳。

太孙明明已经醒了。这脉象为何不见好转,反而更弱了?

该不是…该不是回光返照吧!

尹院使心中惊惶不定,再看太孙黯淡无神的脸孔,心下更是突突乱跳。

“尹院使,我是不是快不行了?”

太孙微弱的声音传进耳中,尹院使忙收敛了所有纷乱的思绪,张口应道:“殿下万万不可这么说。人吃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难免生病。沉下心来,慢慢静养,总有好起来的一天。”

尹院使口中这般劝慰,心里却暗暗盘算起来。

太孙病重,还不知能否治好。照实禀报,皇上必然勃然大怒,迁怒于他这个院使。若是只挑好听的说,将来太孙有个万一,他更是难辞其咎。

所以,该禀报的,还得禀报。

只是话该怎么说,就得好好思忖一番了。

尹院使打定主意之后,立刻召了传话的内侍来,低声叮嘱一番。内侍领命之后,立刻出了太子府,进宫禀报。

此时天色已黑,宫门已经关上了。

守门的御林侍卫,一听说内侍是尹院使打发进宫报信的,半点不敢耽搁,立刻开了宫门。

内侍一路急匆匆地到了福宁殿。

此时的元祐帝,正在批阅奏折。福宁殿里悄然无声,无人敢发出声音惊扰元祐帝。

李公公悄步走了进来,低声禀报:“启禀皇上,尹院使让人来送信了。”

第三百二十章 病危(一)

元祐帝立刻放下手中的奏折,沉声道:“立刻将人宣进来。”

李公公应了一声,片刻后,领着传信的内侍进来了。

元祐帝积威慎重,此时板着脸孔神色沉凝,更显肃穆威严。

内侍战战兢兢地跪下行礼:“奴才常喜,见过皇上。”

元祐帝目光一扫,淡淡说道:“平身。”

常喜又磕头谢恩,这才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禀报:“尹院使命奴才回来送信,太孙殿下已经醒了。”

元祐帝精神一振:“哦?什么时候醒的?现在精神如何?”福宁殿沉闷威压的气氛也随之轻松了不少。

常喜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头皮一阵发麻,又不敢不如实禀报:“太孙殿下刚醒不久,因为一天一夜都未进食,所以殿下精神不佳。尹院使想为殿下开些大补的药方,有些药材只有宫中才有,想求皇上应允。”

给即将不治的人续命,太医们又不敢直言,常会含蓄地以大补的药方来隐喻暗示。这也是宫中心照不宣的习惯了。

尹院使特意让常喜带这样的话来,又是何用意?

难道太孙也病到了不治的地步?!

元祐帝面色陡然一变,霍然起身:“你说什么?”

元祐帝一发怒,常喜全身打了个哆嗦,双腿一软,便跪了下来:“尹院使怎么说,奴才就怎么带话给皇上,半个字都不敢有误。还请皇上息怒!”

事关最疼爱的长孙,元祐帝怎么可能息怒?

元祐帝面色铁青地说道:“你立刻去太子府,告诉尹东一声。如果太孙的身体有什么差池,他就等着朕摘了他的脑袋。”

常喜哆嗦着应了。

福宁殿里伺候的宫女内侍俱都噤若寒蝉,无人敢吭声。

常喜退下之后,元祐帝继续拿起奏折,却心绪烦乱,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啪”地一声,将满桌子的奏折都挥到了地上。

元祐帝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几个内侍上前来收拾奏折的时候,都是提心吊胆,唯恐这把火烧到自己的身上来。

“都给朕滚出去!”元祐帝寒声怒道。

没人敢吭声,一个个立刻退了出去。

李公公略一迟疑,鼓起勇气走上前来,弯腰低声道:“请皇上先息怒。尹院使让人传话来,或许并无别的意思,只是想为太孙殿下开一味调理身体的药方罢了…”

“朕还没到老迈昏庸的地步,不至于连这么一句话都听不出来。”

元祐帝面色阴沉至极,声音里满是寒意:“这个尹东,医术不见得如何高明,推卸责任的功夫倒是一等一的。现在让人来传这些话,分明是想朕有个心理准备。将来太孙的病治不好,也怪不到他的头上。”

“哼!太孙真有个好歹,朕第一个就砍了他的头。”

随着年龄的增长,元祐帝的脾气也变得愈发暴躁易怒。事关太孙性命,元佑帝的怒火就更旺了。

李公公也不敢再劝。

元祐帝对李公公倒是十分信任,又怒道:“阿诩的病本来已经有了起色。朕在上元节那天晚上去看他的时候,他精神好的很。还求朕替他相看媳妇,让朕早日给他定下亲事。如果不是阿睿居心不正,毁了这桩亲事,阿诩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事情牵扯到齐王世子和太孙,李公公更不敢多嘴了。只劝慰元祐帝心平气和保重龙体。

元祐帝正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去。

想到躺在床榻上病危的太孙,元佑帝既心疼又心痛。再想到居心叵测手段阴险的齐王世子,心中愈发愤怒。

如果不是因为齐王世子,昨天一切都会顺顺当当,太孙也不会被气得人事不省生死不知。

他只罚齐王世子在府中禁足,委实太轻了一些。

“立刻传朕口谕去齐王府,让齐王世子从今日起为太孙抄写佛经祈佛,每天抄上五个时辰。什么时候太孙的病症好了,什么时候才能停。”

元佑帝突如其来的旨意,实在令人惊愕。

李公公却未犹豫,立刻应了:“是,奴才这就去齐王府传皇上的口谕。”

元佑帝又阴沉着脸说道:“太孙一日未好,齐王世子一日不得沾荤腥。既是要祈福,就要有诚心才行。”

人都是偏心的,元佑帝也不例外。

换在平日,元佑帝哪里舍得这么惩罚齐王世子。现在听闻太孙病重,元佑帝不免将怒气都发泄到了齐王世子的身上。

李公公躬身领命,正要告退,元佑帝又吩咐道:“去过齐王府之后,你再去一趟太子府,替朕亲眼看一看太孙,是否真像尹东口中说的那样。”

如果是,又要如何?

这句话到了嘴边,又被李公公麻溜地咽了回去:“是,奴才这就去。”

“你说什么?”顾莞宁霍地站起身来,脸上再也没了平日的冷静从容:“太孙真的病得如此严重?”

玲珑皱着眉头,低声应道:“季同确实是这么说的。”

天色已晚,季同不便再进内宅禀报消息,便由玲珑出去见了季同,将这个要紧的消息带进了依柳院。

顾莞宁在正和堂陪了太夫人一天一夜,直到太夫人精神稍有好转才回了依柳院。没想到,又听到了这样的噩耗。

“尹院使打发内侍进宫报信,不出一个时辰,那个内侍就面色如土地回了太子府。又过了一会儿,宫里又派了人进府。天色昏暗,一时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容如何,只远远地听到一声李公公。”

玲珑一五一十地将季同的话学了一遍。

顾莞宁听到李公公三个字,神色愈发凝重。

这个李公公,是元佑帝最信任的太监。元佑帝显然是得知了太孙病重的消息,放心不下,特意指派李公公前去探病。

太孙原来的病症有八分都是装出来的。

这一回病重,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

如果是装病,为了装得天衣无缝,少不得又要假戏真做,折腾自己的身体。如果是真的…

顾莞宁的唇角抿的极紧,心中惶惑茫然。

如果是真的。

她该怎么办?

第三百二十一章 情意

她一直以为自己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为前世的纠葛,不得不接受太孙的情意。

她一直以为自己早已对男女情爱心灰意冷,望而却步。

直到这一刻,顾莞宁才惊觉,她远远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在意萧诩…

“小姐,”玲珑从未见过顾莞宁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又惊又急:“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季同也只是打探到了初步的消息,不敢确定太孙的病情如何。小姐万万不能慌了手脚。”

顾莞宁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将微微颤抖的双手用力交握,深呼吸几口气,逼着自己镇定下来:“你现在就去告诉季同,加派人手盯着太子府的一举一动。记下所有进出的人,打听太孙的具体病情。不管有什么消息,都要立刻向我回禀。”

玲珑应了一声,却未动弹。

顾莞宁略略抬头:“还不快去!”

玲珑心疼地低语道:“小姐,你的眼圈都红了。”

顾莞宁眨眨眼,将眼里的水光逼了回去,低低地说道:“放心,我没事。”

现在情形不明,她不宜轻举妄动,需要的是冷静。

玲珑担忧地看了顾莞宁一眼:“奴婢这就叫琳琅进来陪一陪小姐。”顾莞宁独自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她真的放心不下。

顾莞宁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玲珑出去后,琳琅很快进来了。

琳琅从玲珑口中得知了太孙病重的事,走到顾莞宁身边,轻声劝慰道:“小姐,殿下是有福之人,身边又有这么多太医,还有徐沧在,一定能治好殿下的病症。”

是啊!

她怎么忘了徐沧!

徐沧此人痴迷医术,研制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药。太孙忽然病重,会不会是徐沧一手炮制出来的?

以太孙的心性脾气,怎么可能被齐王世子气得病重?

真是关心则乱!

刚才骤闻噩耗,她竟乱了分寸。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没想明白!

想及此,顾莞宁惶恐难安的心才真正平稳下来,再次张口说话,声音也平静了许多:“琳琅,你不用担心,这点事情我能撑得住。”

琳琅一怔。

刚才进来的时候,小姐还眼圈微微泛红神色颓然,短短片刻,怎么又恢复如常了?她刚才说的那两句话,难道藏着自己都不清楚的玄机?

顾莞宁见琳琅一脸茫然,也没多解释,轻声道:“我也乏了,让人备一些热水,我要沐浴。”

琳琅定定神,应了一声。

沐浴过后,顾莞宁躺在床上,久久都没睡意。

眼前不停地晃动着萧诩那张温和俊美的脸庞。

温柔深情的凝视,挑眉一笑的促狭,甜言蜜语的厚颜无赖,分别时的留恋不舍,还有只在她面前展露的冷酷决然…

不同的面貌,一点一滴地汇聚在一起,在脑海中拼凑出了完整的模样。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悄然地钻进了她的心底。

萧诩!

顾莞宁在心中默默地念着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

萧诩!萧诩!

胸口悄然发烫,涌动着温软又酸楚的情潮。

前世曾受过情伤,她对情爱两字早已敬而远之。重生之后,她一直在冷静地告诫自己,这一生绝不要再爱上任何人,绝不再为任何男子牵肠挂肚伤心难过。

即使是和萧诩相认,决定再一次嫁给他。她也一直克制着自己,不要对他动情。

萧诩一直热情主动,将情意表现得昭然若揭人尽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