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这也是孙儿命中无福。所以阴错阳差,错过了阿宁。”

“既是如此,不妨就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孙儿能活多久,都是上天注定的事。决不能因此拖累了阿宁!更不能连累得皇祖父背上不光彩的名声。”

太孙说着,情绪又激动起来,满脸异样的潮红。

徐沧见状,立刻皱了眉头:“殿下身体不佳,万万不可如此激动,更不宜大喜大怒,否则会伤了身体。”

元祐帝也道:“徐大夫说的是。阿诩,你先平心静气。这只是徐大夫的提议,朕还没应下。”

太孙深呼吸几口气,神色慎重地重申自己的心意:“冲喜的事,孙儿绝不同意!”

第三百三十一章 冲喜(二)

元祐帝目光微闪,神色不明,既未点头也未说不。

民间确实有冲喜的习俗。只是,冲喜成功的,少之又少。不过是让一个正值妙龄的青春少女进门就做寡妇,有的甚至还没过门,就做了望门寡。

女子一生不能再另嫁别人,对冲喜的女子来说,确实是不公平的事。

身为一朝天子,元佑帝曾听闻过此类事情。

换在往日,元佑帝少不得要嗤笑这些痴心妄想的家人,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盼头,活生生地耽搁了一个少女的终生。

然而,事情轮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想法又自不同了。

如果冲喜成功,太孙能好起来,何妨一试?

反正,也不会有更坏的结果。

只不过,这么做,确实有些对不住顾二小姐。之前齐王世子毁了她的闺誉,他这个天子也顾虑重重,不肯再赐婚。现在又让顾二小姐给太孙冲喜…

哪怕他是当今天子,也不免觉得这样的举动有些欺人太甚了。

更何况,顾家不是等闲官宦之家。

顾家是大秦第一将门,为大秦扼守边关,为大秦江山牺牲了一代又一代的儿郎子孙。已故的定北侯顾湛,更是战功赫赫,于国于民俱有不世功勋。

顾莞宁是顾湛唯一的女儿,也是顾家的掌上明珠。顾家人不肯让她受半点委屈。上一次顾海在朝中弹劾齐王世子就是明证。

顾家人怎么舍得让顾莞宁嫁给太孙冲喜?

他若是直接下旨赐婚,顾家说不得就会抗旨不遵。哪怕是屈从了,也少不了要生波折是非…

太孙很清楚元祐帝的脾气,见状立刻知道元佑帝动了心思,勉力张口恳求:“皇祖父,孙儿求你了,万万不可这么做。”

元佑帝沉吟不语,踌躇不决。

太子妃在徐沧说过冲喜一事之后,眼睛就亮了起来。太孙说了这么多,她压根一句都没听进去。脑海中只回旋着一句话。

太孙有救了!

只要让顾莞宁嫁来冲喜,太孙就有救了!

“父皇,”太子妃颤颤巍巍地张了口,眼中满是希冀和哀求:“阿诩正值年少,还未娶妻生子,父皇一定不忍见他就此病重不起。儿媳从未求过父皇什么事,现在只求父皇救一救阿诩。”

说着,太子妃扑通一声跪下了,眼中满是水光,声音哽咽:“儿媳知道这么想是自私了一些。可儿媳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只要能救他,什么法子儿媳都要试一试。”

“这么做确实有些对不住顾二小姐。等顾二小姐过门,儿媳一定对她视若亲生,绝不亏待她半分。”

太子妃又转头,对着床榻上欲张口说话的太孙说道:“阿诩,你心地仁厚,为你皇祖父的声名着想,为顾二小姐的终生着想,甚至还要顾虑齐王世子的想法。可你有没有为自己想过?有没有为母妃想过?有没有为你父王想过?”

“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你父王还有阿启,我却是什么指望都没了。府里还有于侧妃,有没有我,你父王也无所谓。我索性用三尺白绫了结了自己,和你同生共死罢了!”

对着泪如雨下哀戚不已的太子妃,太孙也红了眼眶,如鲠在喉,迟迟没说半个字。

元佑帝神色沉沉地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

太子心里的懊恼就别提了!

太子妃平日谨小慎微,在他面前唯唯诺诺,敢怒不敢言。今天是豁出去了,什么话都敢说。

说到于侧妃母子的那几句话,更是诛心。

元佑帝生平最厌恶宠妾灭妻内宅不宁的人,听了太子妃这番话,岂有不动怒的道理!

太子忍住吐血的冲动,张口呵斥太子妃:“闵氏,你快些起来。父皇英明,心中自有决断。你一介妇人,这样跪求父皇,和逼迫父皇点头有何区别!”

“阿诩也是我的儿子。你心疼他,难道我就不心疼吗?只是,冲喜一事,实属无稽之谈…”

元佑帝凉凉地打断了慷慨陈词的太子:“朕倒是觉得,不妨一试。”

太子:“…”

太子表情僵硬,硬生生地转了口风:“父皇既然觉得此事可行,儿臣自然也是赞成的。儿臣也盼着阿诩早日好起来。”

元佑帝冷冷地瞥了太子一眼:“闵氏心里有诸多怨气,可见平日在府中受了不少委屈啊!”

太子暗暗咬牙,一脸愧色地应道:“儿臣惭愧。”

“你确实该惭愧。”元佑帝毫不客气地呵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身为太子,连自己的内宅都管不好,还谈什么治国平天下?”

“那个于侧妃,朕看着也确实不像话。侧妃就是妾室,怎么能和原配正妻相提并论。你要是再糊涂下去,朕也不知该怎么教导你了。”

太子面如土色,也不敢站着了,忙跪下告罪:“是儿臣太过糊涂,让父皇烦心了。”

元佑帝发了一通火,怒气稍稍平息,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太子,不由得叹了口气:“妻妾不分,是乱家根本。你身为太子,要做百官表率。千万不要小瞧了此事!”

“说到底,这也怪不得你。你是孙淑妃所出,不是正经的嫡出皇子。在嫡庶上,不免就糊涂了些。”

太子:“…”

这几句话,才是真正的戳心戳肺,听得太子心肝胆都疼。

他这个太子之位,来的实属运气。如果不是大皇子病逝,如果不是齐王比他稍小了几个月,储君的位置,怎么也轮不到他的身上。

正如元祐帝所说,他本身也是庶出。

当年元祐帝还是储君的时候,孙淑妃连侧妃都不是,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侍妾罢了。后来生了他,孙淑妃才在内宅站稳脚跟。元祐帝登基为帝后,才封了她妃位。

自幼时起,他就知道自己和大皇子是不同的。王皇后对他,从来都是不冷不热。真正疼他的,唯有生母孙淑妃罢了。

也因此,他和王皇后之间的关系也颇为微妙。

元祐帝此时提起这些,不无敲打警告之意。

第三百三十二章 冲喜(三)

太子被训斥得不敢抬头。

元祐帝敲打太子一通之后,又沉声呵斥太子妃:“闵氏,你不仅是阿诩的母亲,也同样是阿启和衡阳他们的嫡母。”

“身为嫡母,理当视他们为自己儿女,精心照顾,一视同仁。你口口声声说要随阿诩同生共死。那朕问你,你将其他的儿女置于何地?又将你的丈夫置于何地?”

“身为太子妃,打理内宅是你应有之责。你连区区一个于侧妃也弹压不住,满心怨气,满口怨怼。既无主母风范,更无一朝太子妃的气度。”

“像你这样的为人心性,如何堪为太子妃?日后朕驾崩归天,太子继承大统,你如何堪为一朝之后,母仪天下?”

字字犀利,句句凌厉。

太子妃也被训得面色惨白,毫无招架之力:“儿媳让父皇失望了。”

元祐帝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知错就改才好。否则,朕说得再多也无用处。”

太子妃满脸愧色地应下了。

看着唯唯诺诺的太子妃,元祐帝心中一阵气闷。脑海中忽然闪过顾莞宁倔强不屈冷凝犀利的样子。

这样的傲骨风骨,才配执掌中宫。

罢了!

为了太孙的身体,他这个天子,少不得要为人诟病一回了!

元祐帝很快拿定了主意,张口道:“太子,你和太子妃都起身吧!”

太子和太子妃一起谢了恩典,然后各自起身。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下跪了,夫妻两个俱都情绪激荡难安。

元祐帝又看向满脸倦意沉默不语的太孙:“阿诩,你的顾虑朕都清楚。你对顾二小姐的心意,朕也听明白了。”

“朕在赐婚之前,会给顾二小姐一次面圣的机会。问一问她的心意。如果她自愿嫁给你冲喜,朕绝不会亏待这个孙媳。”

“如果她不愿意…”

太孙抬眼看了过来,满眼祈求:“如果阿宁不愿意,希望皇祖父不要勉强为难她。”

换在平日,元祐帝少不得要数落太孙太过儿女情长。

可现在,元祐帝却暗暗高兴。

一提到顾莞宁,太孙的眼中就多了神采。看来,徐沧所说的冲喜,也不全是无稽之谈。说不定真能让太孙振作好转起来。

“好,朕什么都答应你。”

对着太子冷言厉色的元祐帝,在看着太孙的时候,神色格外慈祥,声音也颇为柔和:“阿诩,朕这一把年纪了,最喜见到的就是儿孙绕膝。朕是天子,也是你的祖父。朕疼你的心,就和普通的老人疼爱自己的孙子一样。”

“你一定要好起来,也算是孝顺祖父了。”

元佑帝说得动了情,目中竟闪过一丝水光。

太孙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愧疚,哽咽着说道:“孙儿让祖父操心了。”

太子嫉恨得暗暗咬牙切齿。

元佑帝这心偏的,简直是没说法了。

对着自己的儿子冷言冷语百般挑剔从没好脸色,对着长孙就这般温和慈爱。哪怕太孙是他的亲生儿子,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忍不住羡从心头起嫉从心底生。

从小到大,元佑帝对他从来这么和颜悦色过。

元佑帝定定神,平复激动的情绪,然后说道:“朕亲自看你一眼,心里也算放心了。这就摆驾回宫去。”

太孙乖乖应了一声,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孙儿这副病躯,不能起身送皇祖父了。”

“你好生养病。”元佑帝不以为意地应道:“别的什么都不用多想。”

太子立刻道:“儿臣送父皇出府。”

太孙躺在床榻上,目送着元佑帝一行人离开。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有释然,也有隐秘的喜悦。

徐沧迅速地看了过来,和太孙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很快,太孙又神色恹恹地闭上了眼睛。

元佑帝亲往太子府探病的事,很快传了开来。

当天下午,顾莞宁就从季同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

“…皇上在梧桐居里待了许久。当时只有太子太子妃还有徐沧在场,能在里面伺候的内侍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口风极紧。属下安插在太子府里的人,一时也打听不出什么。”

季同恭敬地站在顾莞宁面前,低声禀报。

顾莞宁静默不语。

太孙的病症越来越重,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就连原本笃定太孙一定没事的她,随着时间的流逝,心中也渐渐忐忑难安起来。

可恼的是情况不明,外面流言尚未平息,此时实在不宜登门探望——就算是她去了,十有八九也会被太子妃拒之门外。

元佑帝亲自登门探病,是不是因为太孙真的病将不治了?

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前世初见太孙时的情景。

苍白消瘦,嘴唇毫无血色,躺在床榻上,神色黯淡…此刻的太孙,也会是这样吗?

想及此,顾莞宁的心骤然一痛。

季同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将顾莞宁蹙眉忧心的神情看在眼底,轻声张口道:“小姐若是担忧太孙殿下的病症,不如请大少爷去一趟太子府吧!”

顾莞宁深呼吸一口气,定定神道:“不必了。因为三叔上奏折弹劾齐王世子的事,顾家正在风口浪尖,不知多少人在暗中盯着我们侯府。一动不如一静!”

她要相信萧诩!

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季同退下之后,罗芷萱很快便来了。

顾莞宁心情阴郁,勉强打起精神招呼:“罗姐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罗芷萱无奈地苦笑一声:“大哥今日特意去了太子府探病。本打算亲眼看一看太孙殿下的情形,然后让我带个消息给你,也免得你忧心。”

“可惜,大哥根本没能进太子府,更不用说亲自见太孙殿下了。”

“真是对不住了,什么也帮不了你。”

看着罗芷萱歉然的神情,顾莞宁心中一暖,低声道:“多谢你和罗大哥这般关心我。”

两人还没说上两句话,琳琅便神色匆忙地来了:“小姐,宫里来人传皇上口谕,指明要小姐去听旨。太夫人打发人来送信,让小姐立刻就去正和堂。”

第三百三十三章 召见

顾莞宁心中一惊。

元佑帝上午才去过太子府探望过太孙,下午就打发人来传口谕…这其中,必有缘故!

罗芷萱见顾莞宁神色凝重,也不再多逗留,低声道:“顾妹妹还有要事,我就不多打扰了。先回去,改日再来。”

顾莞宁无心多言,送罗芷萱出了依柳院后,立刻去了正和堂。

太夫人静养月余,身体有了起色,此时已能下床榻走动。

顾海不在府中,吴氏方氏都来了。妯娌两个一左一右搀扶着太夫人。

太夫人试探着问道:“李公公今日前来传皇上口谕,指明要宁姐儿亲自来听旨。莫非是宁姐儿做错了什么事,惹得皇上恼怒不快?”

传旨的李公公态度虽然和气,口风却很紧,含笑应道:“具体什么事,咱家也不清楚。咱家就是奉令传话罢了。”

太夫人见探问不出什么,便住了嘴,脑海中迅速地思忖起来。

元祐帝特意命人来传口谕,一定是有极为重要的事!

到底会是什么事?

门口响起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脚步略显匆忙,显得比平日焦躁了几分。

太夫人抬头看了过去,冲顾莞宁笑道:“宁姐儿,快些过来,李公公已经等候你多时了。”

顾莞宁应了一声,走上前来,冲李公公福了一福。

李公公立刻笑着避让:“顾二小姐这般多礼,咱家愧不敢受。”

身为元祐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李公公是宫中炽手可热的人物。就连王皇后,对李公公也格外客气几分。朝中诸臣见了他,也不敢托大。

此时,李公公对顾莞宁的态度,简直称得上是殷勤热络了。

太夫人心中愈发疑惑不解,和顾莞宁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李公公清了清嗓子:“咱家奉皇上之命,前来传口谕。请顾二小姐跪下听旨。”

顾莞宁定定神,跪了下来。

只听李公公说道:“皇上命顾二小姐立刻进宫面圣。”

大概是心中早有预感,顾莞宁听到这样的口谕,并不觉得特别惊讶,很快应道:“是,臣女领旨。”

李公公传完旨意后,忙笑道:“顾二小姐请起身,这就随咱家进宫去吧!”

怎么这么急?

顾莞宁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太夫人便张了口:“既是进宫面圣,总得重新梳妆更衣才不失礼。还请李公公稍候片刻。”

这一道传召的口谕来的实在太过突然。太夫人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不踏实。趁着梳妆更衣的时间也能叮嘱顾莞宁几句。

李公公却道:“皇上就在宫里等着,顾二小姐还是立刻就动身吧!免得让皇上等得急了。”

太夫人心里微微一沉,面上却笑着应道:“既是如此,宁姐儿就圣前失礼一回了。”

来不及叮嘱一二,顾莞宁便被李公公带走了。

顾莞宁一走,太夫人脸上的笑容便消失无踪。

一直憋着没吭声的吴氏,终于忍不住张了口:“真是奇怪的很。皇上为何突然召见莞宁?”

方氏也皱起了眉头:“齐王世子闹了一出,皇上已经打消了赐婚的念头。现在召莞宁进宫又是何意。”

该不会是…

妯娌两个同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面色同时微微一变。

太夫人神色也格外凝重。

那两个字在吴氏的嘴边打了个转,到底没吐出口。

吴氏咳嗽一声,低声道:“婆婆,儿媳总觉得莞宁此次进宫不是什么好事。我们可得提前做好防备。”

吴氏眼界不高,心胸也不够宽,还总有些小算计。不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以后这顾家的家业是要由长房继承的。吴氏自然也盼着顾莞宁平安无事。

如果顾莞宁遭了秧,对顾家可没什么好处。

太夫人叹了口气:“宫里的事,我们如何能做好防备?皇上一下圣旨,我们只有领旨听命的份。”

很显然,太夫人也隐隐猜到了几分。

方氏脸上有了一丝怒气:“皇上若是真有这个意思,未免太过分了!之前莞宁进宫,本该当时就赐婚。结果一直拖延没动静。现在太孙殿下病重成这样,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这个时候倒是想起我们莞宁来了。”

脾气好的方氏,难得地动了怒。

太夫人皱眉道:“方氏,你立刻让人去送个信给老三,让他回府一趟。”

顾谨行还年轻不顶事,遇到事情,太夫人习惯了和顾海商议。

方氏应了一声,立刻打发人去兵部送信。

此时的顾莞宁,已经坐上马车,随李公公进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