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心里如何做想,对着恭敬一如以往的脸孔,卢尚书面上有光,心中也舒泰不少,笑着应下了。

众臣都道了贺,一动未动的李尚书便显得格外醒目。

顾海神色自若地主动上前,笑着说道:“几日后的酒宴,请李尚书一并赏脸莅临。”

李尚书笑得略有些僵硬:“这是当然,还没来得及恭喜顾尚书。”

顾海风度颇佳,优雅地拱了拱手:“多谢李尚书。”

属于胜利者的微笑,落入李尚书眼中,便如针刺一般。

李尚书勉强笑了一笑。

散朝后,李尚书未回李府,直接去了衡阳公主府。

李一鸣领的是实差,不过,平日公务不多,还算清闲。得了闲空便回府陪女儿。此时正好也在府中。

三品以上的官员才有参加小朝会的资格。李一鸣自然没这个资格,也因此,在见到面色颓丧的李尚书时,不由得一惊:“出了何事?为何父亲面色这般难看?”

李尚书憋了半天,都快憋出内伤来了,一时没心情说话。

李一鸣一看这架势,心中顿时一沉,试探着问道:“吏部尚书之位已经定下了?”

李尚书点点头。

“父亲失之交臂?”李一鸣继续猜测。

李尚书满目郁卒,继续点头。

李一鸣眉头皱了起来,沉声问道:“是谁?吏部两位侍郎,论资历官望都不及父亲,难道还有别人半路杀出来不成?”

可不就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吗?!

李尚书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顾海!”

李一鸣:“…”

父子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片刻。过了一会儿,李一鸣才面色复杂地张口劝道:“既是顾侍郎,那就算了吧!”

定北侯府,他们招惹不起。

顾皇后,他们更招惹不起啊!

李尚书瞪了儿子一眼。没等他说什么,衡阳公主便出来了。

随衡阳公主一起出来的,还有刚满半岁的敏姐儿。

敏姐儿生得白白胖胖,眉眼精致秀气。满肚子窝火的李尚书,见到宝贝孙女,总算有了几分笑意,小心翼翼地从乳母手中抱过孩子。

他虽有孙子孙女,和敏姐儿却不能相提并论。这可是有天家血脉的郡主!

一想到天家血脉,不免又想到失之交臂的吏部尚书一职。李尚书忍不住长叹一声。

衡阳公主早就察觉出不对劲了,试探着问道:“公公这般唉声叹气,是否遇到了不顺遂之事?”

李尚书苦笑一声,也未隐瞒:“皇上今日在朝上下了圣旨,任命顾海为吏部尚书。”

衡阳公主也是一惊,面色有些难看。

为了李尚书的事,她厚颜进宫请托闵太后。闵太后态度不冷不热,却也未一口拒绝。她还以为此事已经有了着落,一直在等着公公升官的好消息…

没想到,一转眼“惊喜”就来了。

衡阳公主心里的怒气蠢蠢欲动,低声道:“皇兄的眼里只有皇嫂。顾家已有定北侯的爵位,如今又染指文官之位。就不怕来日顾家生出异心吗?”

此言一出,李氏父子顿时为之色变,异口同声道:“公主请慎言!”

李尚书不便多说,李一鸣和衡阳公主夫妻感情颇佳,也没那么多顾忌,快速低语道:“公主万万不可口出怨言。这话一旦传进宫中,皇上和娘娘定会心生不满。”

瞧瞧这犯怂的样子。

衡阳公主悻悻地哼了一声,不再多言。

三日后,定北侯府设下酒宴。

顾海不欲铺张高调,只设了几席,请帖也只发了寥寥二十余份。除了阁老尚书们之外,便是姻亲好友。

接到请帖的大多携着家眷登门,也有通家之好的意思。

客人不算多,男女各设三席,中间以屏风相隔。前来做客的大多相熟,凑到一起闲聊说话,颇为热闹。

这是大秦最顶尖的交际圈。想跻身进来,着实不易。

譬如方家,若不是因为姻亲之故,哪有资格登门?

顾谨礼今日特意告了假,陪着顾海一起招呼来客。见了未来的岳父岳母,顾谨礼分外亲热,一口一个舅舅舅母。

方舅爷和方舅母悬在半空的心晃晃悠悠地落回原位。

这一日,出嫁的顾莞华顾莞敏也都回了府,隔邻的姚若竹来得稍迟一些,便被取笑:“你住得最近,回来最迟,待会儿定要罚酒三杯。”

姚若竹抿唇一笑:“都是孩子淘气,我才回来得迟了。罢了,这罚酒我喝就是了。”

太夫人看着说笑的三姐妹,心里不由得惦记起顾莞宁来,忍不住叹了口气。

做了皇后,出宫多有不便。顾莞宁已经几年未曾回来过了…

就在此时,顾谨行一脸激动雀跃地过来了:“祖母,皇后娘娘和皇上驾临侯府!”

第九百八十章 归宁(一)

顾谨行激动之下,一时口误,将顾莞宁置于天子之前。

不过,此时无人会计较。

太夫人霍然站了起来,满面喜色:“你说得可是真的?皇上和娘娘真的来了?”

顾谨行激动不已:“是。贵公公先来一步送信。皇上和娘娘此次是微服出宫,不欲声张,更不愿惊动旁人。所以,我们不必阖府相迎,在这里等着皇上和娘娘就行了。”

众人俱是一脸惊喜。

天子登基以来,从未驾临过任何勋贵官宦府邸。顾皇后也未归宁。没想到今日一起来了定北侯府。由此可见顾家圣眷之隆。

什么鲜花着锦,什么烈火烹油,人在风光得意之际,谁还想得起这些扫兴的事。

太夫人满心激动,心潮澎湃,不肯再坐下。

顾莞华顾莞敏姚若竹一起围拢过来,每个人脸上都是欢喜的笑意。

“我已经许久没见过二妹了。”顾莞华低声笑叹。

她去年有孕,未能进宫,今年刚生下一子。算来已有一年多未见过顾莞宁。

姚若竹倒是不时进宫,立刻笑着接了话茬:“宁表姐如今凤仪日隆,风华无双。待会儿见了,你心里可别发憷才是。”

太夫人哑然失笑,目中闪过思念渴盼之色。

赴宴的众人很快得知了帝后即将驾临侯府的消息,震惊之余,心中涌起的是羡慕和庆幸。羡慕顾家圣眷隆厚,庆幸的是自家和顾家交好。

天子有旨,无需众人相迎。

不过,知道帝后即将驾临,众人哪里还有说笑的心思。很快齐聚在正和堂的正堂里。

很快,帝后的车辇进了定北侯府。

身着常服的帝后相携进了正和堂。

萧诩登基已有三年,虽然未穿龙袍,举手投足间依然一派天子气度。身畔的顾莞宁,一袭朱红色宫装,薄施脂粉,笑容浅浅,容光照人。

众人以太夫人为首,一起叩首相迎:“见过皇上,见过皇后娘娘。”

“诸位快请起,”萧诩温和含笑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今日朕是以顾家孙女婿的身份前来,诸位不必拘谨。”

哪怕众人清楚天子并不如外表显露的这般温和好脾气,也觉得如沐春风。

众人一起谢恩起身。

顾莞宁走到太夫人面前,如昔日一般亲昵地挽起太夫人的手,轻声笑道:“祖母,我回来看你了。”

太夫人心头一热,眼角也有些发热,用力地握紧顾莞宁的手,哽咽着应道:“好,回来就好。”

看着太夫人这般激动欢喜的模样,顾莞宁心中既酸楚又温柔,声音愈发柔和:“我扶着祖母进内堂说话。”

太夫人连连点头。

顾莞宁扶着太夫人进了内堂。

一众女眷也随之走了进来。

正如姚若竹所说,顾莞宁凤仪慑人,不言不笑时,无人敢和她对视。此时神色柔和唇畔含笑,那份慑人的威仪也收敛了许多。

饶是如此,众人依然有些拘谨。

顾莞宁抬起头,目光扫了一圈,抿唇笑了起来:“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

众人俱都笑了起来。

这一笑,气氛顿时和缓许多。

顾莞华主动张口笑道:“我是在想,今日该称呼一声皇后娘娘,还是叫一声二妹。”

“当然是叫二妹。”顾莞宁笑着接了话茬:“我今日特意回府探望祖母,难道还要摆出六宫皇后的架子不成。你们想叫我皇后娘娘,等我回了椒房殿再说。”

顾莞宁这般放下身段,是体恤众人,不愿众人太过拘谨忐忑。

顾莞华立刻从善如流地喊了二妹。

顾莞宁打量顾莞华一眼,笑着打趣:“大姐生了孩子之后,可比以前圆润丰腴多了。”

“可不是么?”顾莞华笑着自嘲:“整个人胖了一圈,想瘦也瘦不回来了。”

“大姐现在这样正好。胖一些富态一些,气色好,也显得有福气。”顾莞宁半真半假地调笑:“想来姐夫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顾莞华微红着脸,嗯了一声。

小夫妻颇为恩爱,日子过的好,心情舒泰,略略丰腴些也是难免。

姚若竹也笑道:“那我就像以前一样,喊一声宁表姐。”

久违的称呼,听着格外地顺耳。顾莞宁也觉得舒畅愉悦,随口笑道:“还是回来最随意自在。”

在宫中为后,坐立行卧都不能太过随意,总得端着一些。一回到顾家,就如回到昔日的闺阁时光一般,说不出的轻松惬意。

太夫人笑着数落:“这话可不能乱说。传到皇上和太后娘娘耳中,岂不心生误会。”

性情刚硬冷凝无人敢拂逆的顾皇后,到了太夫人面前,立刻变得温顺乖巧起来:“祖母说的是,是我说话不妥,以后一定小心。”

太夫人心中受用,忍不住笑道:“也不知你是真的听进耳中,还是有意哄我高兴。”

顾莞宁俏皮地眨眨眼:“只要祖母高兴,怎么样都好。”

太夫人被哄得乐呵呵的,握着顾莞宁的手未曾松开。

这样的顾莞宁,也令在场的女眷们齐齐释然。

方氏笑着问道:“娘娘…”

顾莞宁嗔怪地看过来,方氏立刻改口:“莞宁,你今日怎么忽然就回来了?之前连个招呼也没打,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是啊,”吴氏笑着接了话茬:“我们都没想到你会突然归宁,皇上也一并陪着你回府,今日三弟可是颜面大大有光。”

吴氏改不了老毛病,说到最后一句,话语中隐约飘出了酸意。

顾莞宁听着竟也觉得熟悉亲切,随意地笑了一笑:“我前几日便打算好了,没提前打招呼,是怕惊动宫中内外,索性微服悄悄回来了。”

然后,看向太夫人:“祖母,我在府里住上几日可好?”

太夫人又是一阵惊喜:“真的吗?此事太后娘娘和皇上可知晓?他们也都应允首肯吗?”

顾莞宁笑道:“我早已和母后说过了,皇上也已点头应允。”

太夫人心中被巨大的喜悦充斥盈满,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一个劲地道好。

第九百八十一章 归宁(二)

顾莞宁陪着太夫人在内堂闲话。

萧诩则坐在正堂里,和顾海等人说话。

今日前来赴酒宴的,大多是朝中重臣,和天子每日相见,十分熟络。也都清楚萧诩温和近人的脾气,在最初的错愕之后,很快便恢复镇定。

萧诩目光一扫,随口笑问:“奇怪,今日李尚书为何没来?莫非三叔忘了给李尚书送请帖?”

顾海目光微闪,不动声色地笑道:“请帖三日前便送到李府。可惜李尚书昨日偶感风寒,身体欠佳,不能亲自登门。特意命人送了厚礼来。”

王阁老崔阁老迅速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李尚书也够小心眼的。输便输了,今日故意不来,摆明了是有意为之,岂不让人看了笑话?

如果李尚书知道帝后都来了定北侯府,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坐在角落里的方舅爷显然是最紧张的一个。

此时已是七月,天气还有几分燥热,正堂里放置了冰盆,颇为凉快。方舅爷额上却渗出不少汗珠。

他只是一个五品京官,除了半月一次的大朝会之外,从无机会和天子这般近距离地接触过。

众人看在眼底,心中暗笑不已。

站在一旁的顾谨礼倒是心疼自己的舅舅兼未来岳父,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凑了过去,为方舅爷倒了一杯茶,飞速低语一句:“舅舅不用慌。”

方舅爷心中顿时安定了许多,冲顾谨礼略一点头。

顾谨礼咧嘴一笑,若无其事地站直了身体。

萧诩早已将顾谨礼的小动作看在眼底,不由得哑然失笑。

这个顾谨礼,看着率直不拘,实则心思细密十分体贴。有这样一个女婿,也是方家的福气。

午宴过后,萧诩特意来向太夫人辞别:“阿宁留在府中住两日,陪一陪祖母。我便先回宫了。”

太夫人今日心情极佳,眼角眉梢俱是笑意,闻言立刻道:“老身恭送皇上。”

萧诩不乐意了:“祖母偏心,阿宁是祖母孙女,我是祖母的孙女婿。我要走,祖母一点不舍之情都没有。”

论哄人,谁人能及萧诩?

太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是是是,确实是祖母的不是。你也随着阿宁一起住上几日,让祖母尽一尽长辈的笑意。”

说笑几句后,萧诩又看向顾莞宁,目中露出依依不舍:“阿宁,过几日就回宫。”

接下来未出口的话显而易见。

可别一住下就舍不得回宫。

成亲数年,也算老夫老妻了,还这般黏糊,也着实少见。

众人露出会心的笑意。

顾莞宁脸颊微热,神情倒是颇为镇定,点了点头:“我住五日就回宫。”

宾客亲朋皆散去。

顾莞华姚若竹都舍不得走,一人拉着顾莞宁的一只手。顾莞华笑叹道:“你这一回来,我们姐妹几个便像回到昔日一般,我也舍不得走了。”

“可不是么?”姚若竹也是一脸不舍:“要不,我们今日也留下住一晚,明天再回去。”

倒是顾莞宁笑了起来:“你们想留下,便让人回去送个信。我难得归宁,下一次再回府,不知得是什么时候了。”

这倒也是。

这般相聚的机会实在难得。便是顾莞敏也不愿回去,各自打发人回府送信。

姐妹几个齐聚在依柳院里,说说笑笑,颇是热闹。

年龄最小的顾莞月,如今也有十三岁了,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今日我们姐妹齐聚,可惜少了四姐。”

众人齐齐沉默下来。

顾莞琪死遁一事,知晓的人寥寥无几。对顾莞华等人而言,顾莞琪年轻早亡,是众人都不愿提及的伤心事。

顾莞宁也静默不语。

顾莞月这才惊觉自己失言,有些怯怯地看了顾莞宁一眼:“对不起,二姐,我不是有意要提起四姐。”

顾莞宁出嫁时,顾莞月还是个几岁孩童。这几年顾莞宁未再回府,顾莞月也未曾进过宫,骤然相见,姐妹之间倒有些生疏起来。

顾莞宁定定神,冲顾莞月笑了一笑:“自家姐妹说话,想说什么都无妨。若连我们几个在一起,也要瞻前顾后左思右想,做人还有什么趣味。”

顾莞月忐忑不安的心这才平稳下来,有些羞涩地嗯了一声。

皇后归宁,非等闲小事。按着宫中惯例,理应摆足皇后仪仗。

不过,顾莞宁不愿大张旗鼓地折腾,静悄悄地回了顾家,谁也不会自讨没趣地令顾莞宁不喜。

待众人散去,依柳院里终于清静下来。

琳琅和玲珑两人伺候着顾莞宁梳洗更衣。

坐在熟悉的梳妆镜前,看着镜中明**人的容颜,顾莞宁一时有些恍惚。

前世二十三那一年,她已经成功逃出齐王父子的势力范围,召集所有前来投奔的武将和士兵,准备杀回京城收复属于她儿子的江山。

那个时候的她,眉眼冷凝中透着戾气。

现在的她,却神色平和,眉眼间带着几分清浅的笑意,宛如一朵徐徐绽放自由舒展的鲜花,恣意而鲜活。

前世今生的人生路,截然不同。

“小姐怎么一直在看镜子?”玲珑俏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莫非是因为小姐生得太美,连自己都被迷住了不成?”

顾莞宁回过神来,笑着瞪了玲珑一眼:“连主子也敢打趣了。”

琳琅忽地笑道:“说起来,奴婢已有几年没喊过一声小姐了。”

自顾莞宁进宫坐上椒房殿的凤椅之后,小姐这两个字,她们几个便再也没出过口。今日玲珑忽然喊了旧日称呼,顾莞宁也觉得格外亲切。

“回了依柳院,你们还叫我小姐就行了。”顾莞宁转过头,冲两人笑了一笑:“忙了一天,你们两个也早点歇下吧!”

两人应声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