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残酷一点,顾家只要还有男丁,就得继续上阵领兵打仗。

而以眼下的情势而言,边关这一场站事不知要打多久,还不知要死多少人…顾家人再去边关,焉知不是送死?

顾莞宁正是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这般痛苦。

更痛苦的是,她无力阻止,也不能阻止。

家与国,孰轻孰重,不言自明。

可道理是一回事,从感情上来说,却是另一回事。

琳琅心里憋闷之极,没了说话的兴致。素来多话的玲珑也不想吭声了。两人默默对视一眼,一起沉默下来。

陈月娘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定北侯府。

当太夫人看到陈月娘凝重的面色时,心里陡然沉了下来,已经有了不妙的预感:“月娘,你为何忽然回府?是不是宁姐儿让你回来的?”

陈月娘低声应是。

太夫人面色微微泛白,用手抓住椅子把手,起身问道:“出了什么事?”

陈月娘本就是回来报信,可看到太夫人这般模样,却不忍说出口了。

太夫人见陈月娘欲言又止满面为难,心中愈发冰凉,声音轻颤不已:“是不是边关战事告急?”

“是,”陈月娘狠狠心说道:“不止如此。边关送来战报,军中有了叛徒。侯爷领军作战时,被人从身后放了冷箭,射穿胸膛,当场殒命身亡。”

太夫人眼前一黑。

站在一旁的紫嫣早有准备,立刻冲上前扶住太夫人。

陈月娘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太夫人另一只胳膊,急切地喊道:“太夫人,太夫人!”

陈月娘迅速从袖袋中拿出一个乳白色的瓷瓶,倒出一颗红色的保命参丸,塞入太夫人口中。一边急促地吩咐:“紫嫣,快些将茶水端来,喂太夫人喝下。”

紫嫣连忙应下,将温热的茶水端至太夫人嘴边,喂了一口。

太夫人并未完全昏迷,还算配合,喝了茶水,将参丸也咽了下去。

“老侯爷死了,阿湛死了,现在轮到阿淙了。”太夫人闭着眼睛低语,声音里满是晦涩痛苦:“顾家到底还要死多少儿郎。”

陈月娘想到死在边关的父亲和丈夫,眼眶也是一热。

顾家的家将们,大多随着一起出征。最终的结果,也多是死在战场上。只有受了重伤无力再打仗的家将,才能从战场上退下来,回到京城。

象征着定北侯府荣耀的匾额,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血。

两行浑浊的泪水,从太夫人眼角溢出,然后滚落到衣襟上,很快便湿漉了一片。

第一千零六章 责任

太夫人虽然年迈,心性依然坚韧。

哭了一会儿,太夫人便不再垂泪,传令下去:“传我的话到长房三房,让所有人都到正和堂来。”

几个丫鬟立刻领命退下。

二房如今已经没了人,长房的顾谨行夫妻顾谨知夫妻闻讯立刻赶来,顾谨礼今日在宫中当值,方氏领着儿媳方云秀和庶女顾莞月也来了。

吴氏近来精神不佳,动作稍慢一些。

当吴氏踏进正和堂之际,立刻惊觉不对劲。

太夫人眼睛泛红,顾谨行顾谨知兄弟俱是一脸泪水,便连方氏也在小声哭泣。

浓厚的阴影如乌云一般瞬间袭上心头。

吴氏心里一凉,面上挤出一个笑容来:“这是怎么了?你们一个个为何脸色这般难看?谨行,谨知,你们两个都是大人了,怎么还当众哭起来了。弟妹你也是,快些擦了眼泪。”

说来说去,愣是避过了太夫人。

太夫人心中难受之极,声音也格外晦涩暗哑:“吴氏,月娘特意回府来送信。边关送了战报回来,老大他…”

“婆婆,”吴氏身体异常紧绷,神情僵硬,头脑一片空白,语无伦次:“我有些累了,想先回去歇着。有什么话,改日再说也不迟。”

说完,转身便要走。

仿佛躲开这一切,便能躲开她最不愿听到的噩耗。

“…军中出了叛徒,老大领兵打仗时,身后有人暗算。老大中箭死了。”太夫人的声音似从九霄云外传来,飘渺不定,听得十分不真切。

“我听了这个噩耗,心中十分沉重悲恸。吴氏,你也要撑住,绝不能倒下…吴氏!”

太夫人一声惊呼中,众人只见吴氏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顾谨行顾不得哭泣,和顾谨知抢上前。

崔珺瑶挺着即将临盆的大肚子,行动十分不便,有心无力。刘氏和方云秀颇为体贴地扶着她一起上前。

吴氏面无人色,鼻间几乎没了呼吸。

顾谨行用力掐住吴氏人中,一边喊道:“快,快让人请大夫来。”

陈月娘特意带在身边的保命参丸派了大用场。

这是徐沧用百年以上的人参和几十味珍贵药材配出来的参丸。只要人还有一口气,服下一颗参丸,便能保住这口气不断,堪称续命良药。一颗参丸,便值百金。

吴氏气血攻心,昏迷不醒。若不是用水化了一颗参丸喂了下去,只怕当场便会咽了气。

李大夫被请进府中为吴氏急救。

吴氏在半个时辰后醒来,双目茫然无神,愣愣地看着屋顶。谁在她耳边说话,她都恍若未闻。

顾谨行双目泛红,泪水涌出眼眶。

吴氏对庶子不算刻薄,顾谨知见吴氏这般模样,心中也颇为酸楚,吸了吸鼻子说道:“大哥,母亲醒来就好。这等噩耗,便是你我一时也撑不住。想来母亲也得过些时日才能缓过劲来。”

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

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们。

顾谨行鼻音颇重地应了一声,用袖子擦了眼泪。然后轻声请托方氏:“三婶,请你陪一陪母亲。我要去见祖母。”

方氏点点头,默默地目送顾谨行离开。然后,暗暗叹了一声。

顾淙死了,接下来,总得有人请旨去镇守边关。

顾谨行是顾淙长子,也是朝廷下旨正式册立的定北侯世子。此时此刻,他必须挺身而出,责无旁贷。

这一点,不仅方氏清楚,顾家上下所有人都明白。

顾谨行在短短片刻里,经历了父亲身亡的痛苦,更要承担起定北侯世子的重任。

他大步走到太夫人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祖母,边关送战报到京城,要耗费数日功夫。也就是说,父亲战死已有一些时日。边关情势一定十分危急。”

“恳请祖母,立刻替孙儿请旨出征。”

看着一脸坚定的顾谨行,太夫人心中狠狠一颤。

还未等太夫人说话,站在一旁的崔珺瑶已经面色泛白,身子晃了几晃。刘氏和方云秀大惊,忙扶稳崔珺瑶:“大嫂,大嫂,你没事吧!”

顾谨行抬头看了过去。正迎上崔珺瑶蓄满了泪光的眼眸。

心中顿时一恸。

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去?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未出世。难道你要让他一出世就不知道亲爹是何模样?

崔珺瑶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模糊的泪眼中露出令人心酸的祈求。

顾谨行鼻中酸涩不已,强忍着泪水,冲崔珺瑶微微摇头。

对不起,阿瑶。

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你肚中将要出生的孩子,舍不得我们的俊哥儿。可是,自我成为定北侯世子的那一日起,便已做好了随时去边关的准备。

男儿在世,不能只顾儿女情长。保家卫国,更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太夫人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心中愈发酸涩难当。

几十年前,她送自己的丈夫上战场时,满心茫然,痛苦难当。后来,轮到儿子去边关,她表面坚强,实则夜夜难眠。

现在,终于轮到长孙顾谨行了。

“崔氏,”太夫人先看向崔珺瑶:“你即将临盆,情绪不宜太过波动。暂且回去歇着吧!”

崔珺瑶的泪水已经滑落脸颊,却倔强地不肯离开:“多谢祖母好意。我能撑得住。”

真的能吗?

众人看着面色苍白满脸泪痕颤抖不已的崔珺瑶,都似吃了黄莲一般,心中苦涩不已。

只是,崔珺瑶不肯离开,总不能逼着她走。

太夫人深深地看了崔珺瑶一眼,不再多劝,转过头来看着顾谨行:“谨行,你要想好了。此次去边关,不知要打多久的仗,更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真的要主动请旨去吗?”

顾谨行深呼吸一口气,沉声答道:“是。我是定北侯府的世子,也是顾家长孙。父亲战死,我这个做儿子的,自然要接替父亲,继续镇守边关。”

“边关离京城颇远,日夜兼程赶路,也要十几日才能赶到。边关有失,受苦的是大秦百姓。时间紧急,不能迟疑犹豫。还请祖母立刻替我请旨!”

第一千零七章 请旨(一)

金銮殿。

太阳西坠,暮色沉沉。

灯火通明的金銮殿中,天子和众臣的面色都显得格外凝重。

自顾淙战死的战报送到金銮后,众人未离开过半步,一直在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众臣中,又以顾海的神色最是阴沉晦暗。

死去的定北侯顾淙,是顾家长子,也是顾海的兄长。这十几年来,顾淙一直镇守边关,未能回京。可这并未影响到兄弟两人之间的感情。两人一直保持每个月通信一回。

从狼烟燃起的那一刻,顾海便有了不妙的预感。

前些日子,他甚至梦到过多年不见的顾淙,在梦中向他歉然作别,将妻儿老少都托付给了他。

他从未将这个梦告诉过任何人,心中不安的阴影却愈发浓厚。直至今日收到战报,噩梦成真。

顾淙死了!

他没能战死沙场,而是窝囊憋屈地死在身后飞来的冷箭之下。

难以言喻的悲愤在心头激荡。

他恨不得立刻领着顾家所有的家将奔赴边关,杀退敌军,找出军队中所有的叛徒,将他们千刀万剐,为顾淙报仇!

可是,他什么也不能做。

他不仅是顾淙胞弟,更是大秦的吏部尚书。此时此刻,稳住朝堂局势民心军心才是最要紧的事。他没有任性妄为的权利!

主将身死,军心是否已经溃散?边关是否已经失守?敌军是否攻占了所有边城?情势到底如何?

每日收到的边关战报,俱是滞后多日的消息。根本不知边关最新战况如何。

“启奏皇上,微臣以为,现在最重要的是派兵增援。”兵部卢尚书一脸焦虑急切,声音也颇为沙哑:“除了之前派去的驻军之外,另外再调集兵力前往边关。”

“卢尚书言之有理。”崔阁老立刻张口附议,声音同样干哑:“边关情势不明,派兵增援是重中之重。”

首辅王阁老也是一脸沉重:“老臣附议崔阁老之言。”

崔阁老自入阁之后,便隐有和王阁老一别苗头之势。两人颇有些面和心不和。此时国事当前,两人不约而同地放下彼此之间的那点龃龉。

天子点点头:“众卿的提议,和朕所想不谋而合。不知众卿心中可有推荐人选?”

军中没有主将当然不行。首当其冲的,便是要重新派人去边关领兵。

这个人选…

众臣下意识地对视一眼,然后目光掠过顾海和崔阁老的脸。

定北侯世子的名字,一起浮上众人心头,却无人主动张口提议。

谁都知道边关情势不妙,此去边关,说不定是九死一生有去无回。定北侯世子是顾尚书嫡亲的侄儿,也是崔阁老的女婿。谁也不愿第一个张口,触怒顾尚书和崔阁老。

坐在龙椅上的萧诩,同样面色沉凝。

李尚书咳嗽一声,上前一步,拱手道:“微臣斗胆一言。顾家世代镇守边关,先定北侯顾湛去世后,便由顾淙袭爵,接掌边军。”

“如今顾淙身故,理当由定北侯世子去边关领军。”

这个李尚书,分明还在记恨当日没争过顾海尚书之位的事,所以才会在等时候率先跳出来,故意戳顾海的心。

众人下意识地看向顾海。

顾海可从来不是什么软柿子,典型的笑面虎一只。李尚书这般谏言,顾海焉能不反击?

顾海果然站了出来。

不过,他说出口的话,却令众人惊愕不已。

“臣以为,李尚书所言极是。请皇上即刻下旨,命定北侯世子顾谨行领着顾将所有家将启程奔赴边关。”

连日来的忙碌辛劳,令顾海俊美的脸孔失了几分光鲜整洁。可他目光坚定,声音冷静,别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保家卫国,是顾家的家训。顾家儿郎自小便被严格教导,都有随时领兵上阵的准备。谨行身为顾家长孙,又是定北侯世子,这是他应尽的责任。臣代顾家上下,请皇上下旨。”

就连心思不正枉做小人的李尚书也被震住了。

李尚书默默地看着慷慨激昂的顾海,心里忽地涌起“我确实远不及他”的唏嘘感慨。

现在想来,他输给顾海,也不算冤枉。

崔阁老很快反应过来,拱手道:“顾尚书所言极是,臣也请皇上下旨。”

连顾海和崔阁老都主动请旨了,其他人也没什么可犹豫的,很快出言附议。

萧诩目中闪过复杂之色,却未犹豫,很快沉声说道:“好,朕这就下旨。”

萧诩话音刚落,便有内侍进金銮殿禀报:“启禀皇上,定北侯府太夫人有奏折呈到圣前。”

太夫人?

萧诩先是一惊,很快便意会到了什么,目光迅疾掠过神色讶然的众臣。这其中,只有顾海神色镇定,显然猜到了这份奏折里会写什么。

“将奏折呈上来。”萧诩收敛心思,沉声下旨。

内侍将奏折捧了过来,小贵子上前,接了奏折,然后送到萧诩手边。

萧诩动也未动,淡淡吩咐一声:“崔书令,你将奏折宣读一遍,让众卿也听上一听。”

崔三郎朗声应了,恭敬地接了奏折,然后朗声宣读了一遍。

“…臣妇惊闻噩耗,心中不甚悲痛。然则,边关战事要紧,顾家上下无暇沉溺于悲痛。顾家深蒙帝恩,唯愿国泰民安。边关危急,世子顾谨行愿请战去边关,接掌边军。时间紧急,臣妇冒然请旨,恳请皇上应允!”

这一封慷慨悲壮的请战奏折,宛如巨浪拍打在众人心头,令人血气上涌,无法自已。

定北侯府被誉为大秦第一将门,果然名不虚传。在此要紧关头,半点未曾退缩畏怯,主动请站。只这份担当,便已令人动容。

顾家儿郎,都是好样的!

众臣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胸膛。

便连萧诩,此时也是一脸振奋欣慰:“好!好!顾家人的忠心和风骨,朕今日见识到了。便连妇孺之辈,也远胜须眉。朕这就下旨!傅书令,立刻拟旨!待拟好圣旨后,请崔阁老亲自去一趟侯府宣旨。”

傅卓拱手应下。

崔阁老也是一脸肃穆:“臣领旨。”

第一千零八章 请旨(二)

散朝后,顾海没有停留,大步走出金銮殿。

身后忽地响起脚步声和熟悉的声音:“顾尚书,请稍候片刻。”

是李尚书!

顾海眉头一皱,目光冷了一冷,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疾步而来的李尚书。

顾家人不会退缩是一回事,李尚书主动举荐就是另一回事了。

顾海从来不是“你打我左脸我将右脸一并奉上”的人,而是“今日你得罪我他日我总得十倍换回去”的性格。同朝为官,李尚书当然清楚顾海是多么难缠难惹。

之前一时冲动,现在李尚书后悔不已。

李尚书咳嗽一声,靠近两步。

没等他说话,顾海便面无表情地退后两步:“李尚书有话请明言。”

李尚书:“…”

好在李尚书脸厚,颇有唾面自干的风度,立刻陪笑道:“今日在朝上,我说话有不妥之处,顾尚书大人大量,切勿放在心上。”

顾海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李尚书言重了,若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一步。”

说完,便拂袖而去。

李尚书脸皮再厚,也不便再追上去解释赔礼,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

完了!这个小鸡肚肠锱铢必较的顾海,一定是暗暗记恨上他了。以后不知会准备多少小鞋给他穿,真是苦也!

顾海一刻未曾耽搁,很快回了定北侯府。

长嫂吴氏昏厥不醒,侄媳崔珺瑶因心情波动厉害,提前肚痛发作,已经进了产房。顾谨行去了产房外相陪等候,方氏等人看顾着吴氏。

只有太夫人留在正和堂。

“母亲!”顾海看着皱纹满面白发苍苍的太夫人,压抑了一整日的痛苦骤然席卷上心头,声音陡然沙哑低沉起来。

太夫人目中似闪过一丝水光,身体却挺得笔直:“老三,你回来得正好。我有话问你,我命人送进宫的奏折,可呈到圣前?”

顾海晦涩地点点头。

太夫人追问道:“皇上可曾应允下旨?”

“是,”顾海低声应道:“崔阁老很快就会到府中来宣读旨意。”

“如此就好。”太夫人略略松了口气,重复着说道:“如此就好。”

然后,母子两个相对无言。

正和堂瞬间沉寂下来,空气中仿佛被什么浓稠的东西填满,极缓慢地流动着,令人窒闷,胸口处似有千钧巨石压着。

过了片刻,顾海才重新张口打破沉默:“可是莞宁命人回府送的信?”

太夫人点了点头:“是。”

想到枉死的兄长,顾海心中汹涌的怒火几乎冲破胸膛,目光也愈发冰冷:“大哥身手颇强,身边又有众多亲兵。有能耐射出冷箭的人,绝不是等闲之辈。战报上并未仔细提及这个人。待谨行去边关,一定要将这个人找出来。”

“不止于此。”太夫人的目中也燃起了愤怒的火苗:“边军一直由我顾家儿郎执掌,这么多年来,从未出过叛徒。此次竟有人私开城门,还有人从背后放冷箭。这一定是死去的齐王捣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