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能耐有野心在边军中安插内应的,除了死去的齐王,再无旁人。

想想齐王在多年前就开始暗中部署布局,委实令人不寒而栗。好在当今天子颇有运道,否则,这江山到底是谁的,真是不好说。

想到齐王,不免要想到齐王妃顾渝,想到逃走的齐王世子,想到嫁到吐蕃和亲的乐阳郡主…

斩草未除根,果然酿成了大祸!

很快,崔阁老来了定北侯府宣旨。

在产房外焦急等候的顾谨行立刻赶来正和堂接旨。

崔阁老宣读完圣旨后,皱眉低声问道:“谨行,阿瑶现在怎么样?”

顾谨行满面愧疚自责:“因我坚持要请旨领兵,阿瑶心血翻涌情绪波动得厉害,动了胎气,提前发作早产了。”

崔阁老眉头拧得更紧,口中却道:“这也怪不得你。遇到这等事,顾家主动请旨才是最佳的做法。”

说句不中听的,反正躲不过去,倒不如表现得积极主动一些,还能搏一个好名声。

崔阁老越是豁达大度,顾谨行越是愧疚。

太夫人老于世故,显然窥出了崔阁老的心意,缓缓说道:“谨行明日便要动身,老身向阁老保证,一定会好好照顾崔氏和孩子。不管日后如何,崔氏永远是我顾家长孙媳!”

这是向崔阁老保证,不管顾谨行能否平安归来,崔珺瑶都会执掌中馈,定北侯府的家业,也一定会传给俊哥儿。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心。

崔阁老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让太夫人费心了。”

崔珺瑶早产,崔阁老也颇为忧心。不过,身为男子,到底不便多留。崔阁老略坐了片刻,便离开侯府。

顾谨行送崔阁老离开后,便立刻回了产房外。

椒房殿。

顾莞宁今日心情极差,神色沉凝,毫无笑意。便连胆子最大的阿娇,也不敢多嘴多问。用完晚膳后,三个孩子便各自乖乖回了屋子。

熟悉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

顾莞宁抬起头,和萧诩目光遥遥对视。

她的眼中有着掩饰不住的悲恸。

他的眼中,同样有着悲伤,还有愧疚。

顾莞宁未动,萧诩也未动弹,就这么站在门口,和顾莞宁默默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顾莞宁才沙哑着声音张了口:“祖母主动上了请战的奏折?”

“是,”萧诩目中愧疚之意更盛:“其实,在这封奏折之前,三叔便已主动请缨,我也已准备下旨了。”

顾莞宁低低地嗯了一声,目中闪过一丝痛楚。

萧诩叹了口气,大步上前,用力将顾莞宁搂进怀中,在她耳边喃喃低语:“阿宁,对不起。”

顾莞宁略有些自嘲的声音响起:“没什么对不起的。便是我自己,也清楚这是最正确的决定。送信去侯府,也是我的决定。”

“顾家总得有人去边关,被动不如主动,至少还能留下忠烈的清名,光耀门楣。”

“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人。冷漠无情,果决狠辣。对自己的亲人,也同样如此。萧诩,你会不会后悔娶了我?”

第一千零九章 离别

你会不会后悔娶了我?

怎么会?

这一生,我最大的幸事,便是娶你为妻。

萧诩倏忽将顾莞宁搂紧:“阿宁,你别这么说自己。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其实,我在下旨的时候,心里也不是滋味。”

只是,我们都清楚,此事势在必行。

边关战事一日未平息,顾家人便要为之流血送命。这是顾家人的赤胆忠心,也是定北侯府数代人为之骄傲的使命!

保家卫国!轻飘飘的四个字里,不知蕴含了多少人的鲜血。

顾莞宁没有说话,肩膀微微耸动。

萧诩的胸膛,很快被泪水浸湿了一片。

萧诩的心中也觉得酸酸涨涨的,格外难受。此时此刻,所有的话语都显得格外苍白无力。他什么也不想再说,只用尽全力地将她搂紧。

不知过了多久,顾莞宁的情绪才渐渐平静。

泪水冲刷了心中堆积堵闷的痛苦,头脑恢复清明镇定。顾莞宁定定神低声道:“大哥虽习武学兵法多年,到底未曾真正领兵打过仗。他此去边关,重在安定人心。真论领兵上阵,只怕还不及顾家的家将。”

“而且,边关此时不知何等危急。一定要速速派兵增援!”

萧诩略一点头:“你放心,我和众臣早已商议妥当。除了增派驻军之外,再命平西伯父子统领神卫军,前去增援。”

“只是,边关路途遥远,便是大军全部轻装上阵骑马赶路,也要耗费半个多月之久。”

远水解不了近渴。

边军必须撑过这段最难熬的时日,撑到援军抵达边关。

顾莞宁沉声说道:“只要有援兵,边军一定能撑得住。”

没了顾淙,还有众多的顾家家将。他们同样是顾家人,有顾家人的风骨和坚强。当年顾湛战死沙场,军心也未溃散。照样撑到了战事结束。

此次也一定会如此!

萧诩嗯了一声。

夫妻相拥许久,彼此的情绪都不平静,也毫无睡意。

“大嫂本就快临盆,今日情绪过于激动,竟提早发动早产。”顾莞宁眉间隐有忧色,轻声叹道:“宫门关闭之前,祖母让人送信进宫。不知大嫂能否安然生下孩子。”

萧诩宽慰道:“大嫂身体康健,性情坚韧,一定会安然无事,你不必太过忧心。”

顾莞宁又是一声轻叹,将头靠在萧诩的胸膛上,未再多言。

隔日凌晨,天还未亮,定北侯府被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划破了宁静。

崔珺瑶终于生下孩子,又是一个结实健壮的男婴。

熬了一整夜的顾谨行,颤抖着双手从产婆手中接过次子。看着哇哇啼哭的孩子,顾谨行的眼睛也开始泛红。

“来人,去正和堂送喜信。”顾谨行沙哑着声音吩咐下去,很快将孩子给了乳母,大步进了产房里。

崔珺瑶额上满是汗珠,发丝凌乱不堪,面色苍白。

生产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可她不肯昏睡,固执地睁眼看着床榻边的丈夫。

顾谨行俯下身子,用手为她擦拭额上的汗珠:“阿瑶,你刚生完孩子,身子正虚弱。快些闭上眼睡会儿。”

崔珺瑶目中闪着水光,倔强得不肯掉落:“你什么时候走?”

声音微弱,几不可闻。

顾谨行心如刀割,本不想说。可看着崔珺瑶双目含泪却又坚定执着的脸庞,心陡然软了下来:“再过半个时辰便要动身。”

时间紧急,半点不能延误耽搁。

昨日上了奏折之后,太夫人便已下了命令。府中只留下一些年迈或是受过伤的侍卫,其余所有侍卫全部跟随顾谨行去边关。顾家的家将统领顾柏,此次也会一同前往。

一直藏在暗中的顾家暗卫,也会接到密令,悄悄奔赴边关。

顾家倾尽全力,再无保留。

崔珺瑶看着顾谨行,目中的泪珠串串滑落。

顾谨行颤抖着伸手,为她擦拭泪珠:“阿瑶,我走了之后,你一定要好好养身子。待满月之后,便要振作起来,照顾孩子,照看母亲,打理顾家内宅。”

“我知道,你一定可以。”

“你又聪明又能干,性情坚强,胜过诸多男子。我将家中一切都托付给你了!”

说完,他俯下头,在她的额上落下一吻。然后逼着自己狠下心肠,转身离开。

泪眼模糊中,顾谨行的背影格外挺拔高大。

她早就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他是定北侯世子,光鲜荣耀背后,是沉甸甸的责任。只是,她没料到,离别会来得如此突然。

素未谋面的公爹死了,他必须要接过这个重担。离开妻儿,远赴边关。或战败身死,或领兵打退敌军。只是,就是打了胜仗,以后他也得留在边关做主将,不能回京城。

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夫妻才能重聚。

崔珺瑶泪如雨下。

朝阳很快升起,明亮柔和的晨曦下,城门缓缓开启。

骏马沉闷的马蹄声陆续响起,很快到了城门边。

这一行骑兵,足有千人之多。人人身材壮实,目光沉着。身上带着难以形容的凛冽杀伐之气。

每个人都有三匹坐骑。算来,便足有三千多匹骏马。三匹骏马轮流换乘,便可以日夜不息,全速赶路。马背上放着可供数日果腹的干粮冷水。

为首的男子,手执一杆旗帜。红色的旗帜因疾驰而猎猎作响,上面绣着一个大大的顾字。

这是定北侯府顾家的旗帜!

这行人,是顾家的侍卫,要日夜兼程赶往边关打仗。

骑着黑色骏马的青年男子,容貌俊秀,眉眼沉凝,一定是定北侯世子。

原本在城门处排队等候出城或进程的百姓,不约而同地让了开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一定要打个大胜仗,将鞑子们都赶回去!”

呼喊声很快一声接着一声响起。

顾家侍卫们并未停留,神色依旧冷静,一人三马迅速出城。

一千多人,只用了小半个时辰,便全部出城,可见速度之快。

顾谨行骑术颇佳,冷冽的寒风并未吹灭他胸膛的热血。他夹紧马腹,一马当先,飞驰而出。

第一千零一十章 意外(一)

一行人疾驰数里。

阳光渐盛,炫目的光芒照在众人身上,如镀上了一层金光。

就在此时,在前探路的侍卫忽地神色怪异地骑马过来禀报:“启禀世子,前方两里处有人在等着世子。”

众人骑马速度极快,来报信的侍卫格外谨慎地退到了官道外,声音在风中飘荡不定。

顾谨行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也不及问是谁,略一点头,胯下骏马已毫不停歇地冲了出去。

众人疾驰行军,不便随意放慢速度或停留。也因此,顾谨行遥遥看见官道外的一众身影时,便骑马出了官道,一边扬声下令:“顾统领领着众人继续前行,我殿后。”

顾柏朗声应了,继续领着众侍卫前行。

大秦自建朝起,高祖皇帝便开始修建官道。京城共有四处城门,城门外的四条官道十分宽敞,足够八匹马并行。行出几十里地左右,又各自分出岔路,通往大秦各地。

顾谨行要领军往西北边关,这条官道是必经之路。

官道旁或是稀疏的树林,或是空地,几乎没什么人烟。只有过了这条官道,有了岔路之后,才会有村庄田地。

高祖皇帝用心良苦。有意肃清京城方圆数十里的地方,防止有人图谋不轨,领兵潜入京城。

官道外的空地上,出现了整齐的一列队伍。

粗略一看,至少也有两百人。

这两百人,俱是身材精壮目光明亮,各自骑着骏马。巧的是,每人的身边也备了两匹骏马,上面放着干粮袋和水囊。

领先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年身量修长气度出众,相貌十分俊秀,目光坚定。

少年的身侧是一个圆脸爱笑的青年随从,另一侧,则是一个俊朗沉稳锐利的青年男子。

顾柏策马飞驰而过时,目光迅速掠过少年的脸孔,素来八风不动的脸上难得有些愕然。不过,这愕然只是瞬间的事。一眨眼,便已没了踪影。之后的侍卫迅疾骑马跟上,在官道上留下沉闷的马蹄声。

顾谨行放缓速度,策马到了少年面前,目光无比复杂。

时间紧急,容不得顾谨行唏嘘感慨。他很快策马停下,张口问道:“阿言,你怎么来了?”

这个少年,正是顾谨言。

他身侧的两个人,自然是顾福和季同。

沈谨言清亮的声音传进耳中:“大哥,我和你一起去边关!”

在看到沈谨言的时候,顾谨行便有了预感,此时想也不想地回绝:“胡闹!边关在打仗,此去生死攸关,还不知能否活着回来。你给我安分地留在京城!”

沈谨言抿紧嘴角,目中闪过坚定的光芒:“我已经下定决心,大哥不肯带我同行,我便自己去。”

顾谨行:“…”

“昨天我得了消息之后,便决意同往边关。”数千匹马的马蹄声齐声作响,沈谨言不得不扬高音量:“大哥,时间紧急,先别多说,赶路要紧。”

他连夜出了城门,领着季同等人在驿站里住了一夜。天未亮,便一直在此等候。果然等来了顾谨行。

顾谨行既感动又头痛。

只是,边关情势不明。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他如何忍心让沈谨言一同赴死?

“阿言,你别胡闹了!”顾谨行耐着性子说道:“你一定是瞒着皇上和娘娘偷偷来的吧!快些回去,免得皇上和娘娘为你担心。”

沈谨言自小便乖巧听话,尤其最听顾莞宁的话。顾谨行很自然地搬了顾莞宁出来。

沈谨言此次却未退缩,坐在骏马上的身影已经挺得笔直:“我已经留了书信给姐姐。待我从边关回来,我再进宫向姐姐和姐夫请罪。大哥,你什么也别说了,快些动身吧!”

没等顾谨行张口,一直沉默不语的季同抬眼看了过来:“世子,公子已经下定决心。我们也决意追随公子去边关。我们都是顾家的侍卫,在这等时候,万万没有退缩的道理。”

沈谨言立刻接了话茬:“季同他们身手都极好,上阵杀敌也好,随行保护你的暗卫也可。你若不放心,我便不上战场,只做你们的随行军医。”

顾谨行终于微微动容。

战场上死伤极多,军医永远不嫌多。以沈谨言的医术,做军医绰绰有余。

“大哥!”沈谨言见顾谨行神色松动,心中颇为振奋,目中闪出热切又执着的光芒:“你让我一起去吧!我虽姓沈,自小却在顾家长大。若不是…若不是身世曝露,今日领兵去边关的人,本就该是我才对。”

顾谨行哑然。

是啊!

如果不是沈谨言的身世被揭露,这个定北侯世子的位置,便该是他的。今日领兵去边关的,也该是沈谨言。

顾谨行定定地看了目中满是恳切光芒的沈谨言片刻,狠狠心应道:“你坚持要去,便一起去吧!我要赶在最短的时间里抵达边关,日夜行军,十分辛苦。你若撑不下去,随时可以回京。”

沈谨言笑了起来,眼中的光芒比阳光更绚烂耀目:“放心吧!我一定能撑下去。”

“什么?”

椒房殿里,顾莞宁霍然站起身来,目中露出震惊和一丝怒意:“阿言怎么会跑出京城去?为何昨夜没人来送信?”

负责搜集宫中内外消息向顾莞宁传信的玲珑,立刻跪下请罪:“请娘娘息怒!奴婢昨夜未曾收到消息,一大早开了宫门,才知道公子昨夜便领着所有侍卫出了城门!”

顿了片刻,又低声道:“顾福和季同都随着公子一起走了。”

顾莞宁沉着脸,目中闪出怒意:“真是胡闹!”

也不知是在气沈谨言胆大妄为不告而别,还是在气顾福和季同做了“帮凶”,竟一起将这么大的事情瞒了下来。

顾莞宁鲜少动怒,此时动了真怒,便是玲珑也不敢辩驳吭声,老实地跪着。

过了片刻,顾莞宁略略平复情绪,目光扫了过来:“阿言不是留了一份信给我吗?拿过来!”

玲珑忙应下,将厚厚的信封呈上前来。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意外(二)

顾莞宁没有迟疑,迅速拆了信。

“姐姐,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出京城,和大哥一起在奔赴边关的路上。”

“对不起,我没有进宫和你商议,便做了这个决定。一来事情紧急,无暇商量。二来,你一定会将我留在京城,不愿我涉险。”

“我自小生于侯府,长于侯府。自小,我便被当成顾家继承人培养。于我而言,顾家便是我的一切。后来,身世曝露,我才知道自己原来姓沈。这些年,我最大的痛苦,也来自于此。”

“我怀念我姓顾的年幼时光,怀念在顾家读书练箭的日子,怀念所有的顾家人。”

“我知道,我这一生,再无可能踏进顾家大门。可是,我想为顾家尽微薄之力。就当是报答太夫人曾对我的呵护,报答顾家对我的养育之恩。我也有些私心,希望能在战场上立下战功,洗刷生父生母带给我的羞辱,也能少些流言蜚语,不再牵累你。”

“善堂开了一年有余,里面聘用了数位郎中,也有专司其责的管事。没了我,善堂依然能开下去。若姐姐放心不下,便指派一个管事替我打理善堂。”

“此去边关,少则一两年,多则三年五载。总之,我向你保证,一定会爱惜自己的性命,绝不热血枉动。我会平平安安地活着回来。”

“姐姐,你素来嘴硬心软,也一直疼我护我。恳请姐姐再疼我一回,放我去边关吧!不要下旨让人带我回京。”

“让我有机会,向所有人证明我自己。”

“让我有机会,和大哥一起上战场,为大秦百姓而战,为顾家的荣耀而战。”

“让我有机会,堂堂正正地立于世人面前。”

顾莞宁攥着信纸,鼻间阵阵酸楚。

胸膛涌动的怒火,全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心疼和担忧。

这个傻小子,生平从未杀过人见过血。便是上了战场,又能做什么?

在地上跪了许久的玲珑,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见顾莞宁目中怒意尽去,一颗心也落回原位。然后悄悄冲琳琅使眼色。

快替我说说情。膝盖都快跪麻了!

琳琅哭笑不得,悄悄瞪了玲珑一眼,然后上前两步,轻声问道:“娘娘是否要召珊瑚前来问话?”

珊瑚和季同是夫妻。季同领着侍卫随沈谨言出京,定会给珊瑚留信。

这一招祸水东引倒是不错…不,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才对。

玲珑冲琳琅偷偷一笑。

顾莞宁头也没回,淡淡说道:“行了,你们两个也别背着我挤眉弄眼的了。玲珑起身吧!”

玲珑也没脸红,先谢了恩典,然后起身而立。

琳琅同样一脸镇定,告退之后,很快叫了珊瑚进来。

珊瑚和季同成亲之后,生了一子一女。平日进宫伺候的时间不及琳琅等人。近身伺候的机会就更少了。

珊瑚显然清楚是怎么回事,进来之后便跪了下来:“奴婢昨夜不在宫中,季同临走之前,和奴婢道别。也特意叮嘱奴婢,暂时先别声张。奴婢便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