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这件事曝露出来,顾湛的声名无疑也受了影响。

碍着帝后,朝堂之上无人敢多这个嘴。众人私下少不得要非议顾湛几句。便是连定北侯府,也会受些牵连。

“今日三叔在朝堂上,又有了大胆的猜测。说萧睿必定藏身敌军之中,指点敌军如何攻城守城。”

已经开了头,萧诩索性将另一桩要紧事也说了出来:“我已经下旨去边关,命边军全力搜查萧睿下落,格杀勿论!”

顾莞宁默然片刻,才道:“不是易事!”

萧诩目中闪过冷芒:“不管如何,非杀不可!”

这个熟悉的名字,曾是他们夫妻两人的心头刺。

时隔几年,回想起萧睿,那张冷厉的俊脸竟依然十分鲜明。仿佛被镌刻在脑海中,平日从不提起,却从未真正忘怀。

萧诩很快又道:“总之,你以安胎为重。这件事交给我就行了。”

顾莞宁嗯了一声。

每次提起萧睿,夫妻两人的心情总有些沉闷。两人都不愿多提,很快扯开话题。

又过数日,神卫军也抵达边关。

援军的陆续到来,令边军士气大振。平西伯父子俱是骁勇善战之人,亲自领兵上阵杀敌,很快便打了一场大胜仗,夺回了一座边城。

胜利的消息传来,令众人欢欣鼓舞。

可惜,好景不长。很快,吐蕃突厥也陆续有了增援,战事激烈至极。边关送来的战报上的损伤数字,也极为惊人。

与此同时,边军虏获了俘虏之后,不再斩杀,而是严刑拷问萧睿的下落。

普通的士兵和低级将领,根本不知萧睿这个名字。

直到一个月之后,顾柏亲自领兵上阵,俘虏了吐蕃军队里的一员高级武将。严刑逼问之下,这个武将熬不过刑罚,终于吐露实情。

萧睿确实藏身吐蕃的军队中。

只是,他极少在人前露面,十分低调。他无官无职。平日待在中军帐里,充任军师的角色。唯有数十个高级将领才知道他的存在。

而此次和突厥联军来袭的吐蕃主将,正是吐蕃太子。

消息传到众人耳中,众人并不惊讶错愕,反而都有“果然如此”的感觉。

萧诩看着战报,眼中燃起怒火。

再多的猜测,都不及这个确切的消息!

萧睿,你怎么能这么做?!

萧家子孙争夺江山,成王败寇,无需怨天尤人。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和乐阳联手,引外敌入关,进犯大秦!

他日死后,到了地下,你有何颜面面对萧家列祖列宗?

天子的怒意如此明显,众臣也不敢在此时火上浇油。

倒是顾海,因萧睿和定北侯府颇有牵连,主动张口谏言:“萧睿这个逆贼不愿在人前露面,一直躲在中军之处。除非彻底打退敌军,否则,想杀了这个逆贼,着实不易。”

“臣以为,可以双管齐下。一边命人刺杀萧睿,一边下国书给吐蕃突厥,命他们交出萧睿。只要他们肯答应,便可以议和。”

敌军当然不会轻易交人。尤其是吐蕃太子,既这般信任器重萧睿,便不会轻易将他交还大秦。不过,突厥人就未必这么想了。若能带回大笔的金银钱粮,死伤无数的突厥人或许会萌生退意。

吐蕃突厥毕竟只是联军,未必全然一条心。

大秦表明态度,会给萧睿带来极大的压力。或许会让吐蕃突厥之间生出隔阂嫌隙。以后也有可乘之机。

萧诩点头首肯:“准顾尚书奏!”

定北侯府。

顾海回府之后,将今日朝堂之事告诉了太夫人。

太夫人听了顾海的一席话之后,气血翻涌,额上青筋毕露:“这个混账东西!便是夺不成江山,也不能投身敌军,转头来杀大秦兵将,帮着那群不开化的蛮子来谋夺大秦江山!”

“大逆不道!便是将他千刀万剐,也不解气!”

眼看着太夫人面孔气得通红双目冒出火星,顾海不敢大意,忙扶住太夫人的胳膊:“母亲先平心静气,稍安勿躁!”

怎么可能平心静气?

怎么可能稍安勿躁?

齐王是她的女婿,乐阳郡主是她的外孙女,萧睿更是她自小看顾着长大一直极为疼爱的外孙!

齐王一门谋逆造反,定北侯府虽未受牵连,却也是她心头的一块心病。

现在萧睿竟投身到了敌军中,暗中为吐蕃人出谋划策,来攻打边城进犯大秦…自家人内战是一回事,投敌却是另一回事。

太夫人嘴唇发颤,面色悄然泛白,眼前一黑。

“母亲!”

顾海骇然呼喊出声,紧紧地抓住太夫人的胳膊,不让她彻底晕厥:“来人,立刻请李大夫来。”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病重(一)

太夫人这一病倒,定北侯府上下便如笼上了一层阴云。

太夫人平时已不过问府中琐事。可太夫人便如顾家的定海神针一般。不管遭遇什么样的困境和风浪,都能安然挺过去。

此时也正是定北侯府最艰难的时候。

顾淙死了,顾谨行去了边关,吴氏卧榻不起,崔珺瑶早产伤了身子心情又阴郁,一直在屋中静养。

府中只余顾海独撑大局。

太夫人已经年过六旬,在此时而言,已是少见的高寿。这种年龄,最忌大喜大悲大怒。此次这一病倒,顾家上下众人的精神都紧绷起来。

国事要紧,顾海只在正和堂里守了一夜,第二日便继续上朝。顾谨知顾谨礼也各自当值,无暇回府。

刘氏要照顾吴氏,打理家事。

方氏领着儿媳方云秀在正和堂照料太夫人。

这么一来,内宅诸事便无人过问。好在定北侯府内宅清明,没什么糟心事。不然,这些日子不知会乱成什么样。

太夫人病倒一事,无人敢告诉顾莞宁。

陈月娘得了消息之后,悄悄哭了一场,当着顾莞宁的面,却只字不提。

没人比她更清楚顾莞宁对太夫人的感情有多深厚。若知道太夫人病重,顾莞宁哪里还肯安心养胎。

不过,陈月娘实在低估了顾莞宁的敏锐程度。

这一日,顾莞宁忽地张口问道:“夫子,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陈月娘心中一惊,面上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娘娘多心了。若有要紧事,奴婢岂敢瞒着娘娘。”

顾莞宁抬起眼,淡淡说道:“玲珑不敢瞒我,夫子却不同。只要夫子觉得消息不利,便会瞒下不提,让我安心养胎。”

陈月娘:“…”

陈月娘一刹那间的愕然,当然瞒不过顾莞宁。

顾莞宁心里沉了一沉,面上却未显露。

玲珑有孕后,原本宫中内外消息传递之事,便尽数交给了陈月娘。陈月娘细心沉稳,更胜玲珑。不过,在“听话”这一项上,却又不及玲珑。

“容我来猜上一猜。”顾莞宁不动声色地套问:“边关在打仗,一场胜仗或败仗,都属正常。想来和边关战事无关。宫中近来诸事平静,能让夫子瞒着不提的,肯定是定北侯府的事了。”

陈月娘其实不善言辞,更不善作伪,被问到这个地步,脸上的神色已经遮掩不住。

顾莞宁定定地看着陈月娘:“是不是祖母出事了?”

陈月娘不敢再隐瞒,低声道:“太夫人病了。”

顾莞宁脸上笑意全无:“什么时候的事?”

“约有十几日了。徐沧每隔两日就会去侯府一趟,为太夫人看诊。太夫人本就年迈,需静心养着,动不得气。萧睿藏身在敌军之事,惹得太夫人动了心火,昏厥不醒。之后,便一病不起。”

陈月娘不再掩饰心中的忧虑,叹了口气说道:“皇上特意叮嘱,一定要将此事瞒下。免得娘娘太过忧心。奴婢也不愿娘娘着急,这才瞒着没说。还请娘娘勿怪!”

顾莞宁此时哪有心情来责怪陈月娘,皱眉继续追问:“徐沧一定和夫子说过祖母的病情。祖母可有性命之忧?”

陈月娘这下不敢说实话了,打起精神笑道:“娘娘放心,太夫人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顾莞宁看了陈月娘一眼,没再追问。

陈月娘心略略放回原位。

其实,徐沧的原话是这样的。

“年迈之人,寿元没有定数。太夫人六旬多,已是高寿。这等年纪,不生病则矣,一生病,便不易好转痊愈。”

“若太夫人撑不过去,定北侯府便得准备后事了。”

这等残忍的话,她如何能说得出口?

放下一颗心的陈月娘,很快便镇定不起来了。

“璎珞,琉璃,你们几个为何收拾衣物行李?”陈月娘急急追问。

璎珞琉璃无奈对视一眼,然后璎珞低声答道:“娘娘要回定北侯府住上几日。”

陈月娘头脑嗡地一声,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行!”

“为什么不行?”琉璃追问。

陈月娘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她将太夫人的病情说得轻描淡写。可顾莞宁一回去,亲眼见到太夫人,便什么都瞒不住了。

璎珞琉璃一看到陈月娘的面色,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太夫人是不是病得很重?”璎珞声音颤抖起来:“所以你才拦着不让娘娘知晓?更不敢让娘娘回侯府?”

陈月娘晦涩地点点头。

琉璃的目光也闪出了水光:“太夫人这样…娘娘现在又坚持要回去。谁能拦得住娘娘?”

顾莞宁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陈月娘咬咬牙:“要不然,我去慈宁宫送个信,让太后娘娘拦下娘娘吧!”

“万万不可!”璎珞琉璃异口同声地应了回去。

璎珞急急说道:“夫子,你虽说在娘娘身边待了多年,却不如我们熟悉娘娘的脾气。娘娘既是要回去,便非回去不可。你若是请动太后娘娘来阻拦,娘娘必会动怒。”

陈月娘哑然。

她在顾莞宁身边多年,顾莞宁对她颇为敬重,视她如长辈一般。而且,贴身伺候的事也无需她动手。

说来,她对顾莞宁的脾气性情确实不特别熟悉。

既是拦不住,不拦也罢。

陈月娘很快调整好心态,点点头道:“多谢你们提醒。那我们就一起陪娘娘回府吧!”

当天下午,顾莞宁便回了定北侯府。

她此次回府,只知会了萧诩和闵太后。连三个孩子也没来得及叮嘱一声。随行的数十个禁军侍卫看似轻松,实则暗中提防戒备。

宫中马车在定北侯府的大门外停下,门房管事被吓了一跳,正欲领着门房众小厮跪下,马车里已传来熟悉的声音:“立刻去正和堂通传一声,就说我回来看望祖母。”

门房管事战战兢兢地领命,亲自跑去正和堂通传。

顾莞宁片刻未耽搁,在琉璃璎珞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一路去往正和堂。

方氏婆媳一脸震惊地前来相迎。

顾莞宁无心多说,略一点头,迈步进了寝室。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病重(二)

寝室里光线有些暗淡,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苦涩的药味。

太夫人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脸孔消瘦,皱纹满额,面色苍白得让人心惊。满头白发,再无半根黑色。

顾莞宁放轻脚步,走到床榻边,静静地凝视着太夫人。

祖母已经老了。

前世祖母早早离世。这一世,有众人精心照料,有她不时地安抚宽慰,祖母身体还算康健,寿元也远胜前世。只是,人老了,少不得要生病。

有徐沧在,她又特意回府亲自陪伴在祖母身边,祖母一定不会有事的…

直至冰凉的液体滑落眼角,滑过唇角,尝到淡淡的咸涩滋味,顾莞宁才知道自己落了泪。

默默站在一旁的方氏,心里也是沉甸甸的,如巨石压着一般透不过气来。她打起精神,轻声安慰顾莞宁:“娘娘现在有孕,不宜忧虑焦急。”

方云秀也鼓起勇气说道:“是啊,还请娘娘保重凤体。”

顾莞宁生性高傲倔强,从不在人前落泪。此时是骤见祖母,情绪过于激动。方氏张口之时,她便已平静下来。

顾莞宁用帕子擦了眼泪,轻声应道:“三婶和弟妹一直陪在祖母身边,精心照顾祖母,我心中感激不尽。也谢过你们了。”

病中的人是否有人精心照料,其实一眼可知。

屋子里只有淡淡的药味,却无半点病中人特有的异味。太夫人衣服干干净净,裸露在外的手脸俱都十分洁净。可见身边人照顾得十分周全。

“照顾婆婆是我这个儿媳分内之事,娘娘这般郑重其事地道谢,倒让我这张脸无处可放了。”方氏应得情真意切:“我也盼着婆婆早日好起来。”

方云秀没说话,只用目光表示出了附和之意。

太夫人是定北侯府的顶梁柱主心骨。一旦太夫人撒手西去,定北侯府必会式微。

不说这些,只从感情角度来说。外表严肃性情果决实则宽厚和蔼的太夫人,也深得一众小辈的敬重爱戴。顾家上下无不殷切期望着太夫人早日好起来。便是进门最晚的方云秀也不例外。

方氏婆媳的真挚,如同一股暖流,缓缓注入顾莞宁略显冰冷的心田。

顾莞宁看向方氏婆媳,目光坚定:“祖母不会有事的。”

一个微弱的声音忽然传进耳中。

“宁姐儿,是你吗?”

顾莞宁全身一颤,迅疾看向床榻。

床榻上的太夫人,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只是目光浑浊无力,仿佛即将被熬干的油灯一般:“宁姐儿,你怎么回来了?”

温热的液体又在蠢蠢欲动。

顾莞宁用尽所有的自制力,将泪水逼退,面上露出浅笑:“祖母,我知道你病了,便回来陪一陪你。”

太夫人微微扯动嘴角,似想笑,又因面部无力放弃了这个举动:“好,回来也好。”

这等时候,能看到顾莞宁,对太夫人来说,实是莫大的安慰。

便是就此合眼,她也安心了。

顾莞宁听出太夫人的话中之意,心中又是一酸,俯身握住太夫人的手:“祖母别说这样的丧气话。我会让徐沧治好你的病。你什么都别想,只管好好养病。”

太夫人嗯了一声。

方氏和方云秀有些惊喜地对视一眼。

之前数日,太夫人一直意识昏沉,醒来的时候,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让人不得不往最坏的方向想。

没想到,顾莞宁一回来,太夫人就不犯糊涂了。

顾莞宁坐到床榻边,为太夫人掖好被褥,头也不回地吩咐:“来人,将窗帘拉开,窗户也打开通一通风。”

然后对太夫人笑道:“整日在屋子里,总有些气闷。祖母闻一闻窗外新鲜的空气,还有花草香气。”

此时已至初夏,正和堂里的桂花还未全开,花香也不算浓郁。顺着窗外的微风吹拂进来,沁人心脾,令人精神一振。

太夫人昏沉的头脑也清醒了许多,冲顾莞宁笑了一笑:“很香。”

“等过些日子,桂花全开了,空气里都是香气。”

顾莞宁亲昵随意地闲话家常:“每年到这个季节,珍珠便会取些最新鲜的桂花,或是熬粥,或是做桂花糕,或是入菜,吃着颇为可口。祖母若想吃,我这边吩咐珍珠做一些。”

太夫人想了想说道:“熬粥吧!”

顾莞宁笑着点点头,转过头。

没等她发话,方氏已经满脸惊喜地说道:“娘娘在这里陪着婆婆,我这就去找珍珠,让她熬桂花粥来。”

这段时日,太夫人喝药都非常勉强。吃饭更无胃口。每日众人轮番劝慰,也只勉强喝上几口粥。

太夫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瘦下来。令人忧心。

现在太夫人想喝粥了,实在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陈月娘亲自爬树摘了桂花,珍珠已手脚利索地淘米熬粥。大火猛烧,然后小火慢炖。被包在柔软纱布里的桂花,慢慢地渗出所有的香气。出锅之际,将桂花包先捞起。

米粥不稀不稠,米粒被熬得软烂,带着幽幽的桂花香气。

顾莞宁细心地舀起一勺,吹了片刻,送到太夫人嘴边。

太夫人张嘴,慢慢喝下。

祖孙两个也不说话,一个专心喂,一个专心喝。不多时,太夫人竟将一碗粥都喝了下去。

方氏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是好。

顾莞宁用柔软的丝帕为太夫人擦拭嘴角,一边笑着夸赞:“祖母今日胃口真好。吃了一碗热粥,身子很快就有力气了。”

一碗热粥下肚,一直冰冷的身体,确实多了些热气,精神也比之前好多了。

太夫人笑着嗯了一声,然后看向陈月娘,缓缓说道:“月娘,这桂花可是你亲自摘的?当年你在我身边时,便擅长爬树摘桂花。”

目中射出怀念之色。

正和堂里的桂花很高。别人只能用长长的带着刀刃的竹竿,陈月娘轻身功夫好,直接爬树摘桂花。

多年前的往事,没想到太夫人一直都记得。

看着白发苍苍消瘦不堪的太夫人,陈月娘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敲醒

陈月娘忍着泪水,轻声应道:“是,奴婢爬树还是一样利索。只要太夫人想喝桂花粥,奴婢就爬树去摘桂花。”

太夫人笑着嗯了一声,然后看向顾莞宁:“琳琅她们几个,自小就伺候你。月娘不比她们,有时说话行事未必合你心意。你看在祖母的颜面上,担待一二。”

太夫人病体虚弱,说话也不连贯,却坚持着说完这番话。

陈月娘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床榻边,泪水涌出眼角:“太夫人不用惦记奴婢。奴婢一定忠心不二,好好伺候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