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莞宁鼻间也满是酸意,她放柔声音,微微笑道:“好,我都听祖母的。只是,祖母也要听我的。好好喝药,好好吃饭,早日好起来。”

“我不能没有祖母。”

这世上,最疼我的人便是你。

你如何忍心离我而去?

太夫人眼中也泛起了水光,用力地点了点头:“好,我听你的。”

太夫人体力不支,说了一会儿话,已经颇为疲倦。

顾莞宁命所有人都退出去,独自陪在太夫人的床榻边。不到片刻,太夫人便入睡。

顾莞宁在床榻边坐了许久,默默凝望着太夫人的睡颜。过了许久,才起身走了出去。

方氏婆媳都在外间等着,刘氏也已闻讯而来,只是不敢进去打扰。

琉璃璎珞各自迎上来,搀扶住顾莞宁的胳膊,一边忧心地看了顾莞宁微微隆起的小腹一眼。

顾莞宁胎相一直颇为稳健。此时孕期刚过三个月,肚子已微微隆起。

孕妇宜心情平和,最忌情绪起伏不定,更不能动胎气。

方氏也反应过来,关切地问道:“娘娘感觉如何?”

“三婶不必担心。”顾莞宁神色还算平静:“我比谁都在意肚中的孩子。我不会让孩子出事。只是,我也放不下祖母。接下来几日,我要在府中住下。待祖母身体有起色了,再回宫也不迟。”

众人又是一惊。

回来探病已是不易,就这般在府中住下,宫中的皇上和太后娘娘会不会心生不满?

顾莞宁看出众人的顾虑,却未多解释,张口吩咐:“我就在正和堂里住下。让人将西厢房收拾出来。”

出宫之前,她让人给闵太后和萧诩分别送了信。甚至没等萧诩回椒房殿,便先一步回了顾家。

以萧诩的性子,不会计较这些。闵太后也是宽厚之人,不会为此生气。

顾莞宁一声令下,自有人去收拾西厢房不提。

方氏劝道:“娘娘也累了,不如先歇息一会。”

顾莞宁却道:“我要去看看大伯母和大嫂。”

见到吴氏的人,总会大吃一惊。

顾莞宁也未例外。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看到形如槁木枯瘦如柴几乎没了生气的吴氏时,顾莞宁心中依然一阵酸涩。

她曾经十分厌恶尖酸小心眼的吴氏。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吴氏渐渐老实安分,那份厌恶也散了许多。

在她眼前的,只是一个死了丈夫儿子又去了战场的可怜妇人。那凄惨的模样,让人看着心中恻然。

或许是怀孕的女子比往日更易感伤,顾莞宁的情绪波动也远胜往日。

顾莞宁定定神,喊了一声大伯母,吴氏死气沉沉,几乎毫无回应。

陪伴顾莞宁一起过来的刘氏,低声叹道:“公公的噩耗传至府中,婆婆当场气血攻心昏迷,之后醒来一直哭。再后来,便一直是这副模样了。”

这些日子,刘氏的日子也不好过。既要照顾吴氏,又要打理内宅琐事。还有自己的儿女要照顾,忙得脚不沾地。

顾莞宁略一点头,随口吩咐:“我和大伯母单独说几句话,你先退下。”

刘氏应声而退。

顾莞宁上前两步,轻声道:“大伯母,大伯父无辜枉死,顾家上下俱悲痛不已。只是,谁人的痛苦都不及你。你伤心至此,也是难免。大哥又领着侍卫在边关打仗,若有闪失,你更无力承受。”

吴氏全身一颤,泪水悄然滚落。

丧夫之痛,痛彻心扉。

万一顾谨行有个三长两短…她也活不下去了!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再痛苦再难过也得挺直腰杆活下去。”顾莞宁的声音透出坚定人心的力量:“大伯母,你一定要振作起来。现在顾家正是危难之际,你不能撑起内宅,至少不能再让大家为你操心烦忧。”

吴氏抬起头,哽咽着应了一声:“好。”

她确实不能再沉溺于伤痛了。

之后,顾莞宁去了崔珺瑶的屋子。

崔珺瑶显然得了消息,已经命身边的丫鬟重新为自己穿衣梳洗。脸颊消瘦了许多的崔珺瑶,脸孔秀丽如常,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黯然。

“大嫂,”顾莞宁放柔声音:“你现在身子可好些了?”

崔珺瑶勉强笑道:“还算过得去,让娘娘忧心了。”

“你我之间再说这样的话,岂不客套生份。”

顾莞宁说话素来犀利,一针见血:“大哥去边关打仗,我心中也时时牵挂。大嫂和大哥夫妻情深,心中忧虑焦急,更甚于我。”

“大嫂这些时日颓唐不振,也是难免。”

“只是,我熟悉的崔珺瑶,绝不是软弱得只会为丈夫远征哭泣伤怀的女子。她一定知道,她是顾家长孙媳,是定北侯世子夫人。丈夫不在府中,她会加倍地坚强。”

“她要养好自己的身子,照顾好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她要照顾经历丧夫之痛的婆婆,要打理内宅,安定顾家人心。她会照顾病重的祖母,哄祖母开怀。”

“远在边关的大哥,也能放下所有牵挂,全心投入战事。”

“她清楚自己身上的担子有多重。她不会让自己沉溺分离的痛苦中。她会用最快的速度振作起来。”

一席铿锵有力的话语,如重锤落在鼓面,振聋发聩。

崔珺瑶全身颤抖不已,面上满是羞惭之色,泪水簌簌而落:“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你容我再哭这最后一回。”

顾莞宁说的对。

她是该振作起来了!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陪伴

黄昏时分。

三个孩子散学之后,一起到了椒房殿。

不过,他们今日见到的,不是亲娘熟悉的笑颜,而是闵太后慈祥和蔼的脸孔。

“皇祖母,母后人呢?”阿娇疑惑地问道。

阿奕阿淳也一起看了过来。

阿娇阿奕都已九岁,阿淳也已有五岁,不再是懵懂好骗的孩童了。

闵太后略一犹豫,便说了实话:“定北侯府的太夫人生了重病,你们母后放心不下,回去陪伴她几日。”

“这些日子,便由皇祖母陪着你们。你们都乖乖听话,别给你们母后添乱。”

顾莞宁和太夫人感情之深厚,闵太后十分清楚。也因此,顾莞宁未等她应允首肯便离宫回府,闵太后也不生气。只是心疼孙子孙女无人照料,索性来了椒房殿。

阿娇阿奕对视一眼,目中一起浮起忧色。

能让顾莞宁不管不顾地抛下一切出宫回定北侯府,可见太夫人病情严重。

阿淳下意识地说了一句:“我们也回侯府。”

“胡闹!”

出声呵斥阿淳的,竟是阿奕:“母后回去,是要陪伴病重的曾外祖母。我们回去岂不是添乱?老老实实地在宫里待着,好好上课。要是敢闹腾,我第一个便揍你!”

阿娇也板起脸孔:“阿奕说的对。阿淳,你不得胡闹。”

阿淳闷闷地应道:“我就是随口说说,又不是真的要出宫。”

阿娇看向闵太后:“皇祖母年龄也不小了,整日操持宫务,还要为我们姐弟三人操心。万一累出病来,父皇母后都会于心不安,我们姐弟三人也会愧疚。皇祖母若信得过我,阿奕阿淳便由我来看顾。”

闵太后:“…”

看着清秀英气宛如小大人一般的阿娇,闵太后既欣慰又有些酸涩,伸手抚摸着阿娇的发丝:“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好,皇祖母信你,阿奕阿淳便由你照顾。不过,我每日要来看你们一回,不然心中委实放心不下。”

阿娇笑着点点头。

阿淳早已习惯听阿娇的话,并未吭声。

阿奕不情愿地出言反抗:“你只比我早了一个时辰出生。为何我一定要听你的?”

阿娇扬了扬拳头:“因为你打不过我。”

阿奕:“…”

阿奕一脸憋闷的小模样,实在招人疼。

闵太后忍俊不禁,上前一步搂住阿奕:“阿奕别灰心。以后在骑射课上多练一练,男孩子长大了,力气总是比女孩子大的。”

阿奕正是最别扭的年龄,不愿别人将自己当成孩子一样看待。偏偏闵太后最喜欢用哄三岁孩童的口吻哄他。

他正要挣扎,阿娇已经警告地看了过来。

母后是怎么吩咐的,你该不是忘了吧!

当然没忘。不能忤逆长辈,不能让皇祖母伤心难过。

阿奕不动了,老老实实地任闵太后哄了一通。

福宁殿。

萧诩和群臣商议完政事后,特意留下了顾海。

“三叔,”到了私下,萧诩很自然地改了口:“祖母病重,阿宁放心不下,今日已经回侯府去陪祖母了。”

顾海先是一惊,旋即怒道:“胡闹!”

“她此时有身孕,当以养胎为重。母亲病重,府中有的人是照顾母亲。她不在宫里好好待着,回府做什么。”

万一这一胎有个闪失,且不说顾莞宁会何等伤心,便是顾家上下也担待不起。

萧诩显然清楚顾海的顾虑,低声道:“三叔先别急。阿宁对祖母的情意,三叔比我更明白。祖母病重,阿宁必然是要回去的。”

这倒也是。

顾莞宁至情至性,对不在意的人从不手软,对在乎的人,却是全心全意。被她放在心上的人,太夫人绝对可以排在首位。

便是萧诩,也自知不及。

“阿宁急着回去,只让人给我送了个口信。”

萧诩有些无奈地说道:“其实,我心中也很担心她的身体。她有孕在身,见到病重的祖母,情绪必有波动。只是我国事繁忙,实在无暇陪她回去。”

“我特意留下三叔,便是要请托三叔,替我好好照顾阿宁。”

顾海想也不想地应了下来。

顾海回到府中,已是戌时正。

刚踏进正和堂,顾海便听到了久违的低笑声。便是连来来往往的丫鬟,神色也比往日轻松释然多了。

顾海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快步去了太夫人寝室。

屋子里燃了数盏烛台,亮堂堂的。

睡了一整个下午的太夫人,被扶着半坐半躺在被褥上。顾莞宁坐在床榻边,正喂太夫人喝药。

方氏婆媳站在一旁,刘氏也含笑而立。顾谨知顾谨礼下值后也回来了。满满当当一屋子人,人气旺盛,不说话也显得热闹。

令人惊讶的是久未露面的吴氏和崔珺瑶竟也都来了。

吴氏还是那副消瘦不堪的样子,精气神倒是好了一些。崔珺瑶神色温柔,目光清明坚定。

听到脚步声,众人一起看了过来。

太夫人甚至冲顾海招了招手:“老三,过来。”

刹那间,顾海喉头哽咽。

这些时日,他心中焦虑着急,不弱于顾家老少。然而,他身为男子,肩负朝廷重任,又正值边关战事紧急之际,根本无暇留在府中伺候太夫人。

不论每日熬到多晚,他都坚持回府,就是为了看上一眼。

眼睁睁地看着太夫人病重,他却束手无策。他无比痛恨自己,更惧怕真正的天人永别。

好在,顾莞宁回来了!

有她在,定北侯府涣散的人心会迅速凝聚,太夫人也会鼓起斗志。或许真能撑过这场重病…

顾海深呼吸一口气,大步走到床榻边:“母亲,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太夫人身子仍然虚弱,说话也微弱无力。只是,浑浊的目光慢慢变得清明,眉宇间也显得亮堂起来:“坐下和我说说话。”

顾海应了一声,坐到床榻边的椅子上。

顾莞宁正好将药喂完,细心地为太夫人擦拭嘴角,然后转头冲顾海笑了一笑:“三叔。”

顾海心中一暖,却板起了脸孔:“等我和母亲说完话,再来训你。”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起色

顾莞宁抿唇一笑:“侄女做错之处,三叔只管训斥,侄女绝不敢顶撞。”

此言一出,众人都笑了起来。

谁不知道顾海素来最疼顾莞宁?

顾莞宁说一不二的性子,大半是太夫人惯出来的,顾海也“居功至伟”。自小到大,顾海对顾莞宁这个侄女,甚至比对自己的亲生儿女还要好。

顾海心头一暖,也绷不住脸了,目中露出一丝笑意:“今日皇上特意留下我,殷切请托我好生照顾你。你现在是双身子的人,切勿忧思过度,一切以身体为重。”

顾莞宁收敛笑意,正色应道:“三叔放心,我知道轻重。”

顾海点到为止,不再多言,转头看向太夫人:“母亲今日气色看来好多了。”

太夫人虚弱地嗯了一声。

方氏立刻低声道:“婆婆今日吃了两回热粥,汤药也都喝了下去。”

顾海满面欣慰之色:“这就好。照这样下去,母亲的病症很快就会有起色了。”

喝得下药吃得下饭,便是好征兆。

太夫人体弱,无力说什么话。

顾海体恤太夫人,闲话几句,便又看向长嫂吴氏:“大嫂今日终于出来走动了。大哥不在了,顾家上下人人为之悲痛。只是,人不能一味沉溺伤痛,总得挺直腰杆活下去。大嫂既是想通了,以后便该坚强起来。”

提起死去的丈夫,吴氏目中闪出水光。不过,到底没当众哭出来,哽咽着应道:“小叔说的是,我以后不会再萎靡颓唐了。”

顾海又看向崔珺瑶。

没等顾海张口,崔珺瑶便满面羞愧地说道:“侄媳惭愧,这些日子未能尽到应有的责任,让三叔失望了。”

顾海温言说道:“你到底还年轻,没经过多少事。于我们顾家而言,男子上阵领兵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和谨行年少夫妻,彼此情深,骤然离别,你伤心难过也是难免。现在既是振作起来,我也能放心了。”

崔珺瑶敛容应是。

顾海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的脸,沉声说道:“我们齐心协力,总能撑过去。”

一切都好起来!

众人的心头不约而同地掠过这句话。

而太夫人,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嘴角犹带着满足的笑意。

从这一日开始,顾莞宁在定北侯府住了下来。

她每日都陪伴在太夫人的床榻边,或怕陪着太夫人闲话或喂药或喂饭,有时候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静静地坐在太夫人身边。

太夫人早晨睁眼,第一眼看到的是顾莞宁。晚上合眼之前,最后一眼见到的也是她。

如此抛开一切全心全意的陪伴,效果十分喜人。

生命垂危的太夫人,奇迹一般渐渐有了起色。最明显的,是胃口好了起来。一日三餐,每顿都能喝一碗热粥。

半个月之后,太夫人已能从床榻上坐起来。

徐沧也忍不住惊叹:“我行医多年,从未见过像太夫人这般求生意志如此顽强之人。”

陈月娘目中闪出喜色:“你的意思是,太夫人的病症能治好?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了么?”徐沧之前曾暗示要悄悄准备后事,这些话将众人都吓得不清。

顾莞宁也看了过来。

徐沧笑道:“若是皇后娘娘没来,治好太夫人的病症只有五五之数。现在看来,我至少也有八成把握将太夫人治好。”

顾莞宁眉头舒展,眼睛也亮了起来:“一切有劳徐太医!”

徐沧一开始颇不习惯徐太医这个称呼,现在倒也听惯了,拱手应道:“娘娘放心,微臣一定竭尽全力。”

顾莞宁略一点头。

因为太夫人病情好转之故,徐沧的心情也比往日轻松得多,随口说道:“算算日子,娘娘出宫也有半个多月了吧!娘娘就不担心阿娇公主和两位皇子殿下吗?”

话一出口,便被陈月娘瞪了一眼。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徐沧也知自己失言。

孩子是亲娘身上掉下的肉,哪有不惦记的道理。顾莞宁为了病重的太夫人,离宫已近二十日。口中虽从来不提,心里必然是惦记孩子的。

顾莞宁虽未回头,却如看见陈月娘的举动一般:“夫子别瞪徐太医了。他说的没错,我离宫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太夫人病症已有好转,她这个中宫皇后,也该回宫才是。

徐沧走了之后,顾莞宁进了寝室。

太夫人已经醒了,紫嫣正扶着太夫人起身。

顾莞宁立刻上前:“祖母,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们在外间说话的时候,我就醒了。”

太夫人慈爱怜惜的目光在顾莞宁的脸孔上流连,声音不再像往日那般虚弱:“你出宫这么久,孩子们一定都想你这个亲娘了。我如今已大有好转,想来这条命是捡回来了。你不必再陪着我,快些回宫去吧!”

这本是顾莞宁将要出口的话,被善解人意的祖母先一步说了出来。

顾莞宁鼻间微酸,轻轻点头:“好,我听祖母的,明日便收拾衣物回宫。祖母也一定为我保重身体。”

太夫人笑着点点头,目光移至顾莞宁的小腹处:“你肚中的孩子可曾闹腾你?”

顾莞宁打起精神笑道:“这倒没有。这一胎十分平稳,连孕吐都未有过。这些日子我回来陪祖母,肚中的孩子也一直很乖。”

太夫人笑道:“看来,生下一定是个听话乖巧的孩子。”